绿脸小鬼应为逐鬼方相考述
2019-12-06张一然
张一然
摘要:方相氏是我国古代傩仪中的重要角色,具有驱疫逐鬼的功能。武安市固义村傩戏《调绿脸小鬼》中的绿脸小鬼一角,其行为动作与外形装扮,都与古代傩仪中的方相氏颇为相似,本文试从角色地位以及外形装扮两方面进行阐释,论证武安傩戏中的绿脸小鬼一角为古时傩仪中的逐鬼方相,后世的开路之鬼。
关键词:武安傩戏;方相氏;绿脸小鬼;世俗化转变
“面如黑漆私锅底,英雄丑嗤人难比。阴曹地府管牢笼,敕封一尊开路鬼。”这是武安市固义村傩戏演出中,引戏人掌竹在介绍角色时的一段唱词,这四句唱的正是傩戏演出中的一个戴面具的角色“绿脸小鬼”,在引戏人掌竹的引导下,它首先单独上场表演队戏剧目《调绿脸小鬼》,在连续3天的演出中,观众们只看到他狰狞的面貌,看不到更多的表演,因此基本上不能引起观众的重视。然而从整个请神、迎神到送神的仪式过程中看,绿脸小鬼在剧中担任了“开路鬼”的角色位置,同时其身穿黄色虎皮的装扮与古时傩仪中的方相氏颇为相近,因此我们有理由来推测武安傩戏演出中的绿脸小鬼一角即为古代祭祀傩仪中的方相氏。杜学德先生在其文章《方相氏演义》中也曾提及此观点,认为武安傩戏中的绿脸小鬼一角即为古时方相,然而其却并未在文中对此观点进行论证,因而本文试从角色地位以及外形装扮两方面论证绿脸小鬼与方相氏之间的相互关系,如若得以证实,那么对于溯源武安傩戏的发生及演变具有重要的意义。
一、从方相氏到开路神
关于“方相氏”的确切所指,我们似乎并不能得出一个明确的答案,黎国涛认为方相氏不过是军队编制内地位不高的一种官职,在周代大傩仪的举办过程中方相氏也并未占据主导地位(1);而周华斌等人则认为方相氏即为古代神话传说中的大神蚩尤(2),将方相氏与古时的图腾崇拜以及巫觋之术相结合,具有沟通人神两界的作用。但无论为何,在众多论证的观点中相对统一的便是方相氏具有狰狞可怖之貌,汉代郑玄认为方相即为“放想”,意为想象,主要是指一种可畏怖的样貌,以惊驱疠疫之鬼;唐贾公彦也曾指出:“郑云‘方相犹言‘放想,汉时有此语,是可畏怖之貌,故云方相也。”(3)因而不论方相究竟为何,其头戴假面,样貌十分之狰狞恐怖是毫无疑问的。在中国古人的观念中,不仅普通人害怕样貌丑恶之人,就连鬼怪也害怕他们,所以往往驱鬼的都是凶猛丑恶之物,周代傩仪的举行,一为敬天地以尽人事,祈求丰收获得新生;二为驱除疫鬼凶兽,以净人心防止侵扰,因而在有效沟通人神两界的同时,方相氏狰狞可怖之貌也成为驱除疫鬼的有效手段之一。北宋张君房《云岌七签》中载:“帝周游时,元妃嫘祖死于道,令次妃姆嫫监护,因置方相,亦曰防丧。此盖其始也”。(4)说的是黄帝带着皇妃们周游天下,其原配螺祖不幸中途去世,黄帝在举行仪式请示了祖神之后,命次妃嫫母担任方相氏,作为丧葬队伍的先导者,以使鬼神强盗不敢侵扰。后唐代佚名所著《调玉集·丑人篇》说嫫母为“黄帝时极丑女也。锤额顺频,形麓色黑,今之魌头是其遗像。而但有德,黄帝纳之,使训后宫”。(5)
除了以狰狞之貌惊吓鬼神之外,这里值得我们注意的是唐代所载“魌头”二字,事实上魌头并非真正意义上的方相氏,魌头的出现及使用是方相氏不断世俗化演进的结果。周时傩礼有三时之分,孟春与仲秋之时的“宫廷傩”以天子和诸侯为主为国家所独占,民间不得随意为之,因而在《周礼·夏官》中有明确官职记载的方相氏应只为宫廷傩所服务,民间傩事之中仅以带狰狞面具之人扫街净巷的方式来代替方相氏的存在。汉代之时,傩事虽承周礼,却与周时大为不同,十二兽的增加以及“狂夫四人”到一人的转变,使得方相氏已不再是傩仪的主导者,且丧葬之事中明确记载“三品己上及五等开国,通用方相。四品己下,达于庶人,以魌头。”(6)唐代之时方相氏的使用范畴已经放宽到五品,“其方相四目,五品己上用之;魌头两目,七品以上用之,并玄衣朱裳,执戈、盾,载于车。”(7)因而唐人所言“今之魌头是其遗像”指的便是方相氏世俗化后在民间所流传的形象。何石妹曾在《从武安傩戏看中原傩的存留特征》一文中论证了武安傩戏为汉代大傩的遗存(8),从这一点看,武安民间存在方相氏这一角色形象已经具备了一定的可能性,且宋代以后,方相氏更加深入民间,曾经仅为宫用的通神者方相氏开始具有娱人化的特点,明代之时,方相氏进一步演化为方相、方弼两兄弟,在许仲琳的《封神演义》中,方相被封为“开路神”,方弼被封为“险道神”,其二者之意皆为镇鬼驱邪所用,后世之中仍有用此二人的形象来做门神,以辟驱邪。由此,方相氏深入民间的程度可见一斑,绿脸小鬼以其狰狞之貌作为众神的开路者,以驱鬼逐疫,净街扫巷,且在武安傩戏的唱词之中,明确点明绿脸小鬼为“开路鬼”,其作用与嫫母护尸相类似,因而从这一点来看,绿脸小鬼为古时方向氏的演进遗存。
二、从黄金四目到绿脸面具
现在我们来看一下绿脸小鬼的形象装扮:“其脸庞涂成绿色,红眉毛,红嘴唇,头顶上有几个犄角,手执骨朵锤,身穿黄色虎皮纹长坎肩,水红色的裤子,薄底靴,手腕上带几个铜环。”(9)这一形象与《周礼·夏官》中记载的方相氏的装扮具有明显的异同之处:“方相氏掌蒙熊皮,黄金四目,玄衣朱裳,执戈扬矛,帅百隶而事难(傩),以索室驱疫。”(10)如若我们为这两段描述进行对比,则可发现其二者间的相互对应之处:
1.绿脸小鬼面具頭顶处有突起的疙瘩状的犄角,笔者认为这种疙瘩状的犄角正是原魌头面具上的犄角的演化与缩减;
2.绿脸小鬼穿虎皮坎肩,手执骨朵锤的装扮也与掌蒙熊皮,执戈扬矛相类似。虎皮与熊皮相同,虎与熊皆为猛兽,远古时代的先民为捕食猎物皆会装扮成动物的同类以便于捕猎。其次为表达对祖先和神灵的崇敬,人们往往将自己装扮成凶猛狰狞之状,驱除阴邪之时达到沟通人神两界的目的。这一点也进一步证实了武安傩戏中的绿脸小鬼一角为古时方相氏的遗存。
3.武安傩戏中的绿脸小鬼一角身穿水红色的裤子,从这一点看其装扮似乎与方相氏“玄衣朱裳”的装扮并没有太大的改动,因而衣着这一点依旧得以保留。(见表1)
但与此相对应的是,通过对比我们也可发现,绿脸小鬼的绿色面具却并非方相氏装扮中所特有,在池州等地的方相氏遗存中,其方相氏面具也多为黑色和红色,绿色涂面似乎成为绿脸小鬼与方相氏之间相隔最大的阻碍。
然而与此情况相类似的是,1999年秦兵马俑中出土一尊跪射俑,其以绿色涂面的形象为多数学者所不解。钱茀在《绿脸俑应为军中傩人》一文中指出:“秦汉宫廷傩礼也只用一名方相氏,军队驱傩自然不能超过一名主角。此为跪射姿兵俑,正合秦至西汉傩礼‘鼓而射之的程序。”(11)因而在钱茀的观点中认为此绿面俑应为秦时军中傩人。我们暂不推论秦兵马俑中的绿面俑究竟为何,单从期间所能挑选出的关键词便有“军”“傩”二字。周礼之中对于方相氏的记载在夏官之中,为司马的下属,而夏官司马掌管军事,因而方相氏本身便与斗争相关。傩之一事,方相氏为傩仪之中的主持者,起到前行的开路作用,因而方相氏在这一点上也与古时冲锋在前的将军相类似,后世之人也有将“险道神”比作神将。在我国传统戏曲的脸谱之中,绿色脸谱也长有勇猛,莽撞之意,绿林好汉之中常用绿色脸谱以示其勇猛之态,因而绿色面具的使用可以看作是一种战争的手段,象征勇敢威猛,以达恐吓敌人的目的。
其次,从古人时傩的目的来看,傩仪的举办一为驱疫逐鬼,二为春祈秋报。田中一成在《中国戏剧史》一书中阐释了其认为“戏剧产生于祭祀”的观点,他认为在中国的乡村社会里,最早的原始祭祀活动,就是祭祀作为村落守护神的土地神,也就是“社神”的“社祭”活动。一般社祭分为“春祈”和“秋报”(12),前者祈求克服冬季的阴霾,迎来春季的新生;后者则为感激丰收,同时为孤魂提供过冬的食物。因此,绿色在这里也有新生之意,以绿色面具形成与春天、植物等的生命联想,从这一点看来,绿脸小鬼的绿色面具同样具有祈求新生的意义在里面。
三、結论
本文从角色地位以及形象装扮两方面论证了武安傩戏中的绿脸小鬼一角为古时祭祀傩仪中的方相氏。正如本文开头所论,方相氏究竟因何得名,是以蚩尤、嫫母等为原型演化而来,还是仅为周礼之中的普通官职,这一点我们尚不能有明确的结论,因而从这一点出发对于武安傩戏的起源问题也相对存有疑问。期间有不少学者认为武安傩戏与“磁山文化”相关,并且与之一脉相承,若从“春祈秋报”的角度来看,作为粮食粟的最早发源地,傩之一事的起源似乎确与其有密切关系,但期间究竟有何价值互通之处,仍需做进一步的考证。
注释:
黎国韬.周大傩仪官联考[J].中华戏曲.2010年0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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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学德.《武安傩戏》[M].科学出版社
陈跃红.《中国傩文化》[M].中央编译出版社p2
钱茀.《绿面俑应为军中摊人》[J].秦陵秦俑研究动态2002年第3期第16-17页
“春祈”:祈祷丰收或成人礼;“秋报”:田中一成认为戏剧的内容在秋报中产生,以感激丰收,为孤魂提供食物;田中一成[日].《中国戏剧史》[M].北京大学出版社p1-7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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