鸟知道,花知道
2019-12-06马步升
马步升
鸟知道
长约两公里的上班路上,一条马路直得像尺子打出来一样,一道围墙隔开一所学校,另一道围墙隔开的是一所大学。两所学校都是很大的单位,占地都在千亩以上。两道围墙的墙里面都是大树。树冠伸出围墙老高,树枝越过墙头,树种不一,都是春季开花,深秋落叶的那些。一道围墙就像一道活树栅栏,让学校庄严起来,幽静起来。围墙外面也是树,以刺槐居多。高大的刺槐,一棵距离一棵七八米远近,一棵与一棵之间,树干保持着各自的独立性,就像人与人之间一样。每棵刺槐好像商量好的,各自伸出斜枝,各个斜枝也刚好达到彼此枝叶相接的位置,好似划定了边界,可以聊天握手,但不会互相侵犯,也像理想中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每棵刺槐不仅担负着作为一棵树的责任,比如美化、遮阴,等等,它们还担负着电线杆的功能。虽然,与它们并排的也有一行电线杆,但责任似乎是不一样的。一根根电线捆绑在每棵刺槐的分叉处,或粗或细,数一数,大约有七八种电线纠缠在一起。刺槐们好像出于无奈,好像也习惯了,都把接纳这些电线当成应负的责任,或者,索性当成自身的组成部分,叶荣叶枯,花开花落,树是有季节的,而电线从不分季节。
有了围墙,人便有了围墙内外之分。身在围墙外的,时时有着窥探围墙内情景的沖动,围墙内的偶尔也会生出看看围墙外的雅兴。鸟儿们不管这些,它们随意飞跃围墙,在围墙外面怎么叫嚷,飞进围墙还是那样叫嚷。天底下任何叫嚷都有可能被人厌烦,包括音乐,此时此刻,正好有人不愿听见任何声响。恐怕只有鸟叫是一个例外。有些人说这种鸟叫好听,那种鸟叫不好听,玩鸟的人最讲究这个。其实,所有的鸟叫声都是好听的。你看看那些婴儿车上的小孩,被人推着从树下经过时,树上有鸟叫,他们会尽力仰起头来,两只小小的耳朵支棱起来,稚嫩的面孔严峻起来,柔和的目光犀利起来,当终于看见正在鸣叫的鸟儿后,他们像是一下子长大了许多,顿时兴奋起来,两只小手欢快地摇晃着,张大没牙的嘴巴笑着,眼睛里闪耀着明灿灿的光芒,有时,还会像鸟儿那样,呜呜呀呀地叫嚷。如果此时,有那么一只几只格外善解人意的鸟儿,落在车前的路边草丛里,鸣叫着,跳跃着,婴儿像是自己也生出了翅膀,在车厢里欢呼蹦跃,此时的监护人,需要很快给他们以安抚,要不,他们真的会从车厢飞出来。
人在婴儿期,是不是与鸟儿的心灵是完全相通的,饿了即吃,困了即眠,高兴了,便无所顾忌欢声笑语,不高兴了,又不管不顾释放自己的不快情绪。当人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时,便被看作是成熟的人。人在成熟,而鸟儿却依然故我,婴儿成长为儿童时,打鸟,玩鸟,掏鸟窝,虐鸟,成为儿童的乐趣,并且代代沿袭,都把这当作儿童的正常游戏,并不觉得这是什么恶。大约此时的儿童,已经忘记了自己还是婴儿的时候,鸟叫,鸟的飞翔,曾经给自己带来过多么重大的欢喜和鼓舞。
当一个人认识到残害鸟儿是一种恶时,这个人真的成熟了,身体,心智,道德,都成熟了。当人类认识到残害鸟儿,及其他生命是一种恶时,人类成熟了。个人的成熟,人类的成熟,鸟儿其实是能够感知到的。在我每天上班徒步走过的这条马路上,鸟儿已经把自己当成理所当然的主人了。我在这条马路上已经走了十多年。刚开始的那几年,马路的情形与现在并无差别,围墙严整,树木高大,鸟儿以麻雀为主,数量很少,叫声节制,形容猥琐,每当有人经过,在路边觅食的麻雀,离很远,都会惊叫着,飞到树梢上。在这条马路上,或行走或玩耍的大学生和中小学生很多,大一些的学生未必会伤害鸟儿,但总会有人忘不了吓唬鸟儿,或扬手,或跺脚,在鸟儿的惊飞惊叫中,感受自己的强大。也有小学生用弹弓打鸟,未必打得着,鸟儿却知道这种武器的厉害,见有小学生过来,早已飞得远远的。现在,路边的鸟儿种类多了起来,常见的麻雀之外,还有不常见的别的鸟儿。有人走过来,走过来就走过来罢,它们原来干什么还干什么,有的鸟儿与人并排行走,有的鸟儿在人面前,若无其事觅食玩耍,脚步距离它们只有一尺远近了,它们才跳跃几下,继续做它们的事儿。
这与我在俄罗斯街头见到的情形类似。也许是地宽人少的缘故吧,俄罗斯的许多城市到处都是公园,大的公园,街边公园,公园里草木繁盛。说是城市中的公园,其实是不确切的,确切的说法应当是公园中的城市。莫斯科的麻雀与莫斯科的人一样,体型壮硕,人在街边人行道上走,麻雀们也走在人行道上,人迈出一步,它们的步频高,不知迈出了几步,总是与人保持着一尺远的距离。它们走路的样子,很像我们常见的某些人,双手背在身后,八字步摇晃着,散漫,傲慢,闲适。克里姆林宫广场边上,在那片由军事堡垒改造的大排档午餐时,两个极端美丽的俄罗斯姑娘,一人一边坐在一张小桌前用餐,一群身材丰满的麻雀也许为这惊世的美丽所蛊惑,也集结在那张餐桌上,它们围拢在餐盘前,姑娘们吃一口,它们吃好多口,姑娘们没有干涉它们的举动,它们也没有客气礼让的意思,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像是一家人。这是我在俄罗斯街头看到的最为美丽的风景,那是快要入冬的一天,天空阴云密布,大雪似乎就在头顶悬着,可是,那天我丝毫没有觉着寒冷。
在我常走的这条马路上,还有一种不常见的鸟儿,当地很少有人能叫得上名字。它们应该是椋鸟,比麻雀大一些,飞得高一些,叫声响亮一些。每年总有那么几天,大约在春夏之交和秋冬之交吧,它们聚集在两道围墙的大树上,飞起来后,真是壮观,要说是遮天蔽日,那有些夸张了,说成大风卷枯叶,则是不过分的。还有一种不常见的鸟儿,我正好在湖北的洪湖地界见过,人说那是乌鹊。乌鸦那样黑,个头比乌鸦小一轮。月明星稀,乌鹊南飞,绕树三匝,何枝可依。曹操的诗句,让乌鹊成为阴郁不祥的象征。这种鸟儿,也只是最近几年在本地偶或一见,大约也是在冷热季节变化时期。难道它们是候鸟,我没有查阅过资料,以前我在本地从未见过这种鸟儿。它们与各类土著鸟儿,好像也不见得有多生分,喜鹊,乌鸦,麻雀,它们混杂在一起,觅食,嬉戏,吵嚷,临时组合为一个祥和的鸟世界。这也和儿童世界一样,临时聚集在一起的儿童,很快就可以玩得不亦乐乎。不一会儿,这种不常见的鸟儿就不见了,只剩下那些常见的鸟儿,就像车站、机场,有来来往往的旅客,也有守护者。
我并不想跟着大家说,这是自然环境改良的结果,虽然,这话并没有说错。但我要说的是,自然环境的改良得益于人的心灵环境的改良,而人的心灵环境的改良,也许才是真正的带有持久性的改良。對于这个问题,我,你,他,说了都不算,鸟语我们都听不懂,但是,鸟知道。
花知道
办公室有一盆花。我是花盲,同事说,这是金丝吊兰。那就叫它金丝吊兰吧。这是搬入新办公室时,同事看见办公室太过荒凉,不知从哪里搬来这么一盆。我说我连我都养得半死不活的,哪有空闲养花。同事说,花是随人的,人旺花旺,花旺人旺。
那就搁那儿吧。
我的办公室被办公用具和书籍堆放得满满当当,窗台是花盆唯一的去处。安顿花盆时,我只瞥了一眼,花盆里那种名叫金丝吊兰的花丛,也许刚够一巴掌粗细,茎儿弱弱的,叶儿黄黄的,随时都要枯死的样子。我想,人各有命,花也各安其命吧,这盆花真的要死在我的手里,也只能说,这世间有谁欠我一盆花,或者,从此我欠花一条命吧。到了晚上下班时,却意外发现这盆花还有另外的用途。平时,我用一把老茶壶泡茶,茶瘾大,每次用的茶叶很多,每天早上泡一壶茶,一直续水喝到晚上下班,然后,去水房清理茶壶。我看见茶壶中那么多残茶,就顺手一股脑儿倒进花盆里。早上泡茶时,平日都是用开水洗茶的,洗了茶,还要去水房倒洗茶水。我的办公室与水房之间隔着四五间办公室,挺远,挺麻烦的。这下好了,我便将滚热的洗茶水倒进花盆。我为自己的偷懒行为找到了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用开水给花灭虫消毒。
一次两次偷懒,竟然形成了习惯,每天都是如此。我这人不良习惯很多,茶瘾大,烟瘾更大,只要在办公室,从上班喝茶喝到下班,抽烟抽到下班,几乎没有间隙。有些来找我的陌生人,向同事打听我的办公室房间号,同事说,房间号我也记不住,哪里烟味最大,那就是他的办公室。有不良嗜好的人容易招引同类,我的办公室经常备有许多茶叶、茶具,也有很多种香烟。我一个人抽烟,都是烟雾缭绕的,几个人同时抽烟,真像着火一样。偶尔有不抽烟的人进来,看着窗台上的那盆花,笑说:小心把花熏死了。我笑说:我的花要在烟熏开水烫中茁壮成长。
本是自嘲的玩笑话,也许还真是道着了某种玄机。金丝吊兰眼见得茁壮起来,蓬蓬勃勃起来。我也不大放在心上,想起来了,浇一次水,想不起来了,十天半个月都不浇水,几个月,半年,我连花盆的位置都不会挪动一下。我又是一个经常外出的人,有一个盛夏,出外二十多天,又是向阳的办公室,心想,这次我一定成为摧花辣手了。打开办公室,果然看见金丝吊兰有气无力的样子,大多的茎叶都枯黄了。我不知道有什么补救措施,只是浇上水。过了几天,金丝吊兰又恢复了生机,像是浴火重生凤凰涅槃一样,疯长的茎叶将花盆都塞满了。来找我的人,不少人也在养花,他们看见我的花养得这么好,就向我取经,我说了我是怎样对待花的,他们不怎么相信,以为我有什么秘不外传的养花经。当然,熟悉我的人是坚决相信的,他们知道,我对自己都是自然而然的态度。
不到一年时间,那盆金丝吊兰把整个花盆都塞满了,茎叶从窗台上瀑布般倾泻下来,像是一个终年不理发的人,让人心里眼里也乱蓬蓬的。一位来看我的朋友,实在看不下去,便动手将花盆连底儿都翻出来,剔除所有花枝,只留下一支两寸高的嫩枝。我想,这盆金丝吊兰的死期恐怕真的到了。那是刚过完春节不久,还不到上班时间。过了几天,再去办公室,新栽的花居然活着,而且还很健旺的样子。朋友也不是养花人,也在关心这盆花的命运,听说活得很好,还有些不相信。我对待这盆花的态度始终都是老样子,而到了年终,花盆又成了一片茎叶飞溅的瀑布。清理花盆好像也成了朋友的责任,每到春节过后,朋友都要给我清理一次,清理的手段和第一次毫无二致。而我这里也成了熟人朋友的花种移栽基地,来了,打一声招呼,剪去几支带走。
我没问过,从我这儿剪去花枝的人,在他们那儿长势如何,而我的这盆花,从来都是血脉偾张的样子,好几年了,一枝一叶恨不能从花盆里蹦出来。不断有人从我这里套问养花经验,我真的没有什么经验,我说的那些,有些人信,有些人不信。他们说,他们平时对待所养的花草,付出了多少多少心血,却总是,要不,养不活,要不,活不旺。有时我自己也想,一盆花也是一个独立的生命,既然是独立的,那么,花也需要相对独立自由的生活空间,人为干涉太多,花也会烦,也会损伤生命的原动力。这种干涉,也应该包括:以关爱的名义,以助长的名义。联想到野外的花儿,寒来暑往,风摧雨拍,有谁向它们嘘寒问暖,有谁给它们遮风挡雨,它们不是也活得好好的嘛。要说我有什么养花经,不过就是老生常谈:自然而然。至于是不是,我不会养花,对养花技术毫无研究,也不懂得花言花语,也许,花知道。
责任编辑:弋 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