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梁
2019-12-06刘军
刘军
到一定程度想停下来都难,惯不惯性的他没闲心扯那个哩哏楞。那小子也强不到哪儿去,几乎就是他的影子,跌跌撞撞地在眼前晃来晃去,两人始终保持着那个距离。他几次伸手去抓,最后总能逃脱。他恨不得有一把手枪,哪怕短刀也早干死他了!
风刮得简直不是在跑,而是飘飘悠悠地在半空盘旋,手和脚也跟着张牙舞爪的。
雨他不想说了。徐二奶给孩子们讲故事一说到大雨总离不开“瓢泼”,他不愿听徐二奶讲故事,也没见过瓢泼,反正不敢张嘴,一张嘴不灌死也得呛死。
有段时间他都不想撵了。何苦来的,也没丢啥,就听到几下撬门,嘎吱嘎吱地和睡觉磨牙不相上下。他问了两声,那小子就跑,他就撵,事情就这么简单。他心里一热,嗓子眼里还有点甜。母亲说她年轻时在铁路上和男人一块推铁,只觉得心里一热就吐出血来,等把剩下的血水和唾沫一块儿咽下去,嗓子眼里还有点甜。他只顾了跑,也不知道吐没吐,至于血不血、唾不唾沫、咽没咽下去还是甜不甜的他都顾不得了。
去它娘个腿的!这个念头刚一出现,人就抛起来了。开始还以为是风,一直漂出十来米,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泡在水里了。
午饭刚过向主任就领着人挨家挨户地通知,说今晚上有大到暴雨,二楼以下不准住人,有亲的投亲,有友的投友,没亲没友的就和他或居委会联系。当太阳已经落到水塔,其实已经没有太阳了,天空昏沉沉得像下起了浓雾,凭经验也就那个时候,向主任带领着人马已经逐门逐户地开始搜查了。他一点也没往心里去,当领导的都这德行,为了芝麻大点个乌纱帽,绿豆能说成西瓜,西瓜能说成地球,地球能说成个啥呢?他没闲心去想,反正越大越好。再说他家在三楼,按理和他没一毛钱的关系,他还担心向主任会不会往他家里派“难民”呢。问题是金华在一楼开了个小卖店,他迷迷糊糊地都要睡着了,金华一遍一遍地硬是把他给磨叨精神了:“楼下会不会去小偷呢?万一有小偷趁着下大雨钻进去咋整……”他知道她啥意思,还是不想去,这大雨天,哪来的小偷?还锁着门、临着街,就是来了小偷,轻易就敢撬门?那得多大的胆子?家里得穷成啥样儿?磨叨的时间长了,他感觉去不去都得去了,要不然这宿还想睡觉?妈的,遇上这样的女人,说不定哪辈子做损了!
他没学过游泳,小时候在河边洗澡和小朋友们带带拉拉地学会点搂狗刨,现在还用上了,手刨脚蹬地总算没沉下去。那小子也好不哪去,瞎猫似的在水里扒来扒去,渐渐地好像就坚持不住了。他只觉得气短,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了,咕咚一口,就咽下去了。开始还能感觉出一股土腥味儿,时间长了啥感觉没有,哏喽哏喽地除了往肚里进水,再就是盲目地呼吸,有时候还直呛鼻子。那滋味儿,有人形容日子难熬常常说到度日如年,这会儿换成分秒来形容一点也不夸张。他知道就要完蛋了,如果不出现奇迹,用不了三五分钟,或许一两分钟,百分之百就得沉底儿。他后悔自己没有主意,禁不住女人的磨叨,为个一年也挣不了两毛半钱的破小卖店……现在啥也别说了,儿子才刚上小学,七十多岁的老父、老母也需要他接济,金华还可以再找,他齐怀远……
那小子也挺不住了,一上一下地直蹿高儿,像脚底下踩地雷了。估计阎王爷一大早就派人盯上他俩了,你就是上天入地也难逃一劫。问题是他死得窝囊,偷和被偷能同等对待吗?阴曹地府不说是没有一刀切吗?行,狗日的,我玩儿完你也好不到哪儿去,死到临头还抓了个垫背的,可惜这个垫背的不咋光彩,王大勇酒后闹事一拳头打死个副县长,虽然死刑,身份一下就提起来了。阎王爷要是问起来由,他只能实话实说,还能说是见义勇为抓小偷?阎王爷嘴上不说,心里也得寻思,真他妈的,就为了几个面包、几瓶矿泉水的,图个啥呢?他嘴上不说,心里也是不服,别他妈的站着说话不腰疼,我要像你一天不闪腰不岔气儿地也有吃有喝还八抬大轿车接车送地笑脸相迎,我愿意天不亮就去刨坑黑灯瞎火地冒着大雨还得去看那个一年也挣不了两毛半钱的小卖店呀!
扑棱一下响声挺大,他以为水下冒出一条大鱼。大鱼又能咋样,哪怕一座金山,就是把他抬到祖宗板上,小命玩完了也毫无意义。睁眼一看哪来的大鱼,那小子屁股一扭来了个三百六十度大转弯儿,张牙舞爪地朝他奔来。哎,这就快了,人临死前都这德行,蒙头转向地逮啥抓啥,要不然咋叫挣命或垂死挣扎呢。抓他有个屁用,他自己都自身难保,还顾得了你,有那精力早逮住你了,说不定现在已经快到派出所了。再一看好像不是奔他,两只手一前一后地向他右边急进,目的性很强,好像他右边有个救生圈,游过去就能救他一命。他本能地朝右边看去,身后一个黑乎乎的东西已离他很近,他拼命地向前一抓,一下就抓住了一根七八尺长的大木头。他的心一下就落了地,别小瞧这根木头,在水里就是一只小船,借着它轻松地就飘起来了。人不累了,气儿也匀了,轻轻松松地好像躺到了床上,就差没有金华在身边陪伴了。那小子就不一样了,本来就强弓之末,他一抓又偏離了他投奔的方向,起码有两三尺远,两三尺在平时啥也不是,这时候就能决定一个人的生死。他开始还两只手一抓一抓地向他靠拢,渐渐地一只手挠来挠去,脑袋大部分时间都浸在水里。很多人临死前都这样,抓挠只是一种本能,大脑基本上已经没有意识,无常已经卡住了他的脖子,就等着咔嚓一下人就到那边报道去了。死对他一点也不冤枉,谁让你做出那事,他现在的遭遇去找谁说理?唉,毕竟一条人命,偷东西也不犯死罪。看着他死猪似的“随波逐流”,心一软就把大木头朝他身边推去。他抓了几次才抓到手里。
大木头飘飘悠悠,随着无际的水流,两人仿佛两只微小的蚂蚁,依托着一片树叶,在汪洋中起起落落。
“挺大个小伙子,干点啥不好……”小命暂时有着落了,又没有别的营生,看着眼前的冤家对头,咋想都有点别扭。
“我也是……家里……”他不想细听,干这活的都这套磕儿:不是家有八十岁的老母,就是妻子重病在身,要么就是孩子或亲人白血病啥的;电影、电视里见得多了,杀人放火的哪个不说自己是被逼上梁山?
“冻死迎风站,饿死不下道,咋也不能……”他没吱声。他也觉得没劲,都啥年月了,还有这份闲心,真是吃饱了撑的。
渐渐地他才发现,这场灾可真不小,昏沉沉地好像全世界都泡在水里,一起一伏地整个宇宙都跟着漂浮不定。雨好像也累了,渐渐地稀稀落落。风还是呼呼地刮个不停,在水面上扫来扫去地也信心不足。天空朦朦胧胧的,好像已经睡乏了,大块大块暗灰色的云朵透过缝隙急匆匆地奔走。影影绰绰地已经能看见水面上漂浮着各种杂物,无声无息地顺流而下,不细看他们就是其中之一,细看也是其中之一,只不过还有思维和呼吸,杂物里有没有生命谁也不敢确定。
冷突然不请自来。开始就逼到了家门,因惊恐和挣扎,才把它忘到了脑后。心里稍稍安稳,才感觉冷有多么可怕。开始还哆哆嗦嗦地磕牙,接着就有些麻木。水似乎威胁不大,风一寸寸地侵蚀着大脑,他感觉自己就是个木头疙瘩。那小子就像一小堆垃圾,依附着大木头飘飘忽忽。说不定哪下各奔东西,大木头就会孤零零地自个儿在水里游荡。他麻木地看看天,昏沉沉的感觉好像又淡了一点,云朵还在急匆匆地奔走,身邊的杂物好像难兄难弟,和他们一块儿起起伏伏。水仿佛已经停滞,在原地上挨挨挤挤地转来转去。
“能不能有人来救咱们呀?”那小子忽然抬起头来,看看前方,看看身后,再看看他这个对手加恩人的难兄难弟。
“谁知道……也兴许吧……”他忽然给提了个醒,这么大的事情咋忘到了脑后?电视上经常能看到这样的画面:当一个人或几个人意外地落水,冲锋舟和穿红马甲的救援人员很快就会赶到现场……他们落水的时间或许还短,要么就是这场灾难太大,又来得突然,救援人员自己还不知道在哪里挣扎,哪还有精力去顾得了他们。他还是燃起了希望,就像故事里的“望梅止渴”,士兵们虽然还没看见曹丞相的梅林,“梅”的概念也让人精神一振。眼睛不自觉地东张西望,耳朵支棱着这听那听,除了风呼呼地吹来吹去,他希望里边能夹杂着冲锋舟的声音。他没问那小子有什么感受,从现象上已看出个十之八九,别的都抛开不提,这一点倒是和谐统一。
两人依旧一左一右地把着那根承载着两条生命的大木头,起起伏伏地“随波逐流”。一切似乎又回到了原点。
天实在太冷了,他已听到了到自己的血液在嘎巴嘎巴地结冰。他得抓紧活动活动,要么很快就会冻成一具尸体,或者在木头上长出一根冰棍儿。
“你家里都有啥人呀?”他感觉他能活动的也只有嘴了,嘴如果也停止了活动,所有的痛苦也就终结了。
“妈,处了个对象,还没结婚……”他能听到他磕牙的清脆声,话好像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而是用牙齿邦邦邦地打印出来的。
“人口倒是挺清净的……”他想说这么清净的家庭咋还出来偷呢?又觉得没趣,都啥年月了,还说那些郁闷的事情有啥意思。
“哎,后边……”他希望他继续说说家里的事情,多多少少也能有点情节,保不定还能滋生出点花边新闻来呢,起码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或许还能趁机暖和暖和,怎么突然就扯到了“后边”?看着他那惊恐的样子,他本能地转了一下脑袋——虽然已不像是自己的脑袋,但还在尽职尽责地为他服务。一个黑乎乎的大家伙山巅似的朝他压来。他拼命地朝他这边躲闪,一紧张大木头也抛到了一边。大家伙冷飕飕地擦肩而过,仿佛一把锋利的大刀,从他的身边横切过去。他呆了一下,蹿来蹿去地去抓大木头。每次都差那么一点点,好像他的力气就差那么够不着的一点点儿,要么就不是他的力气了。真他妈的,人要熊了谁都欺负,没生命的东西要捉弄起有生命的东西连个说理的地方都没处去找,欺负的起因可能就是从这里来的。他感觉完了,除了脑袋,什么都不好使了。
“抓住!”他一使劲,大木头吃力地朝他驶来。他蹿了几蹿,大木头好歹又抓到手里。
事情就是这样地奇怪,即使再大的事件,紧张或闹腾之后,又回到了原点。刚才的事情,虽转瞬即逝,还是有点儿心跳,有点儿兴奋,身体好像也增加了气力,那头还说了点什么。他只唔了一声,好像不值一提,说就是炫耀,不说才是本分,或者很累,已没精力缠绵或磨叽了。
水里和陆地一样,长了有点像平常的日子,妻子儿女柴米油盐这个那个那个这个地没完没了。他把着木头,起起伏伏,看着前方,昏沉沉一片,好像世界就是这样,不这样就不正常了。不时有漂流物从身边滑过,像人流和车辆从身边来来往往,高兴了看看,不高兴了看也不看。辽阔的水面就是个永恒的世界,他们就是大家庭中的成员,来来走走,生生灭灭,世界才有了生气,春夏秋冬才有了不间断地循环往复。此后他除了时看时不看地看看昏沉沉的前边,时不时地也看看身后,好像不定啥时候还会有大家伙袭来,大家伙让他心有余悸,阴影是不争的事实。他好像完成了任务,一声不吭地在大木头上趴着,好像趴在自家客厅里的软沙发上,一动不动地好像已经睡着了……这可不是闹着玩儿,在自家客厅的沙发上怎么睡都行,哪怕你四仰八叉地打呼噜也没人管你,在这里睡觉可不是闹着玩儿,相当于在阎王爷的眼皮底下恣意妄为!
“哎,你听听,好像是发动机响,是不是救咱们的冲锋舟来了?”他嗯了一声,好像熟睡中勉强地翻了个身,人也精神了一小会儿,很快又趴到了大木头上。他好像太困了,不睡一会儿怎么也挺不住了;或者大木头是花大价钱才租来的,不多趴一会儿租期就到了,清脆悦耳的真金白银就白白地打水漂儿了。仿佛传染,他半睡半醒地忽然产生一个念头:现在要能舒舒服服地睡一大觉该有多好,哪怕你赏他几百块钱,或者摆上一桌好酒好菜,和睡一场大觉相比,他想也不想地就会选择后者。加上这么宽阔的原野,这么丰茂的水源,又劳累了一天,一想起树坑边那坚硬的土地,除了睡觉,他啥心思都没有了;趁这时候不抓紧时间好好地睡一大觉,真是浪费青春,也显得奢侈,他也太能摆穷谱了吧?尽管这样,他还是例行公事地喊了一声:“哎,后边……”他根本没往后看,后不后边地他实在没有兴趣,只是想逗逗他,吓他一下,让他精神精神,总这样下去,他很快就得玩完,剩他一个人还有啥意思。
“啊……”他一下精神起来,脖子本能地后转。也巧,在众多的断断续续的漂浮物中,有个尖锐的东西,仿佛张飞丈八长矛,一马当先地直取他的头颅。他慌乱地一闪,躲过一劫。
他很感激的样子,身体也亲热地往他这边靠靠,不知道要说什么或者要表达什么。大木头像一个公平性和原则性都很强的秤杆子,一下就倾斜了,他趔趄趄地又回到了原点。
两个人都精神了一小会儿,有一搭没一搭地也不知道说了点啥,好像有关生命和冲锋舟的事情,反正和搭救有关。两人还四下看看,像指挥员在战地上观察敌情。可惜到处都是汪洋或昏沉沉的一片,如果有个岸边,哪怕有个屁股大的小岛,他们也会拼死拼活地游过去的。
仿佛末端的浪花,勉强冲到岸边,又退了回来。他几乎完全麻木了。他好像也完全麻木了。两人很快就无声无息,只有无边的水,在慢慢地流动,和漂浮物时不时地摩擦或碰撞才发出点声响来。
谢天谢地,他好歹回到家里。金华几乎不认识他了,“怀远,你是怀远吗?咋成这样……”儿子躲到妈妈身后,像看到个要饭花子。他一声不吭,也没脱衣服,浑身还湿淋淋的,就横七竖八地往床上一躺,很快就响起了隆隆的鼾声。妈的,问我,我还想问你呢……
“哎,后边……”他朦胧胧地睁开眼睛,似是而非地看了身后一眼,才感觉他在骗他。多少有点遗憾,也有点感激。他啥时候醒的?咋不睡了?睡大觉可真香、真解乏呀!
“哎,后边……”
“哎,后边……”
他们就用这个把戏,一时间好像都不困了,也不冷了,处境似乎也没有那么危险了,还怪有意思的呢。
“哎……哎……”怪了,突然咋还变调了呢?一点也不像个爷们,倒像个娘们……故意、还是出什么情况了?前者可能性不大,后者可能性不小:面对着这样的紧要关头,人表露的往往都是本性,想装逼都难;如果刀架到了你的脖子,还有心思嬉皮笑脸地开玩笑吗?即使后者,也不过装装样子,到底能坚持多久,他一点也没谱,最终还得看阎王爷的脸色才行。他看看他,他看看他,都懵懵懂懂,不得其解。
“哎……哎……”这个声音还是接二连三地响起,好像一种鸟叫,完全发自内心,想不叫都难。他们寻着声音,在他的右侧,忽忽悠悠地漂来一个东西。快到眼前了,才看清那是一个门板,旁边浮着一个人,乍看好像女的,再看还是女的,块头挺大,又宽又圆,和门板不相上下,简直就是一块门板压着另一块门板。
她可能也看清他俩了,勉强地伸出手来,“救命,救命呀……”
他伸手抓住门板,“别怕,冲锋舟一会儿就能过来……”
“真的吗?真能过来吗?”他说能。他也说能。还往前看看,冲锋舟好像就要过来了。
“我咋这么倒霉,倒八辈子血霉了!”
他俩谁也没接茬,废话,谁不说倒霉,不倒霉三更半夜地谁跑这里干啥?说话功夫上边又漂过来一段小木头,中间把着个胖子,块头比她还大,搁一块像两个胖娃娃。他可能也看见他们了,一边奋力地划水,一边高声吼叫:“等着,狗日的,早晚我也饶不了他!”两人莫名其妙,都啥奶奶样了,还有闲心饶不饶的,你以为你黑社会,在家门口打打杀杀呢?她却接过话茬,“怪谁,都怪你家老娘们,母狗不调腚,公狗就往上爬吗?有能耐管管你家女人,好汉怨自己,赖汉怨别人,天生就是个窝囊废!”
“你才窝囊废……”
两人本来离得就近,三说两说离得更近,一伸手就能打到一起。他俩一边把着共有的大木头,一边奋力地向他们中间划去。这地方也能打架,阎王爷看见了都得给你们点赞。好说歹说,两人总算各奔东西。都漂出多远了,还愤愤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冷静下来后还是回到怎样脱离险境问题。胖子说你们没打110吗?女人说废话,这地方……她像想起了什么,忽然伸手去怀里掏摸,忽然烫着了似的尖叫:“妈呀,手机咋没了?我的手机哪去了?我的手机……”胖子摸了摸腰杆左边,“操他妈的,估摸让小偷偷了。”女人说你才小偷呢。胖子说你才小偷呢。
“你是小偷!”
“你是小偷!”他说算了算了,咱们还是想办法看看怎么才能找到岸边吧。胖子说离三湾不远有两座小山,溜窄溜窄的,人一使劲就能迈过去,咱们留点意,看看到没到那嘎达,到那嘎达使使劲就能爬上去。女人说废话,都过去八百里了,还到个屁,除非再漂回去么。两人三说两说又争执起来。
再安静下来,胖子又开始喊冷,“妈呀,太冷了,再泡一会儿,冻也把人冻死了!”女人说她有个亲戚,在海上漂了五天五夜,直到遇上一艘商船,也没冻死,人还胖了,去年还提拔当船长了呢。胖子说不可能,在海里五天五夜不吃不喝地还能长胖,让海水泡肿了吧?有的人天生就是猪托生的,喝西北风也能长膘。女人说有的人生来就长了一副驴下水,挺大个肚子看着像个当官的,一肚子稀屎。两人一来一回地继续争吵。
他朝他的木头那边敲了两下。他点点头。两个人就用力地划动着大木头,不一会儿就和他俩拉开了距离。
“哎,慢点,一块走呀,人多力量大,哪能跑单帮呢。”胖子很快追了上来。女人也奋力地划动着门板。
胖子说他家有个小木船,还是他爷爷留下来的,他有时候一高兴还划着小木船在门口的水泡子里转两圈儿,要是知道……女人说她家有个汽艇,买了十多年了,平时没事就开着它在松花江上游玩,要是知道……胖子说他家最近买了一艘军舰……两人接着抬杠。
“哎,你们听,好像发动机的声音!”他实在听够了他们的争吵,就故意撒谎。两个人都住了嘴,屏住呼吸抬起头来。胖子最先说没有,“你听岔了吧?”女人也说没有,“你听岔了吧?”他嗤了一声。他说不管咋地,咱们只要努力,不遇到冲锋舟也能找到岸边。
几个人都不说话,起劲地划水。
胖子最先停下来,说不行了,再划连木头都把不住了,“妈的,愿咋地咋地,能遇到冲锋舟或漂到岸边算俺命大,要么也就等死了……”女人也说不行了,她早就不想活了,这一天惹气升天地有啥意思。
几个人仿佛水中的杂物,任由浊水涌动,随波逐流。
他睡得正香,金华突然叫他:“怀远,都啥时候了,还不起来!赶紧吃饭,一会儿上班就不赶趟了。”他费好大劲才睁开眼睛,哇,好大一桌子美味,鸡呀鱼的,啥也不缺,他最喜欢的肥肠也热腾腾地摆在桌子中央,旁边还放着一瓶红星二锅头。他操起筷子狼吞虎咽,不一会儿就接二连三地直打饱嗝。实在吃不动了,一低頭咬开瓶盖,咕咚咕咚地喝起来。
“哎,大哥,醒醒,别睡呀,再坚持一会儿,快了,快了……你听,发动机……”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从心里埋怨他搅局,瞎喊啥,咋也得等人家把酒喝完了再说,临刑前还得给一顿饱饭呢,更感谢他的提醒,要么可能就醒不过来了……
三个人正呛呛着听没听到发动机的声音,胖子突然大叫:“大家伙!”三个人吃力地朝胖子叫喊的方向看去,一个黑乎乎挺长的东西从他们的右侧忽忽悠悠地漂过来。
“大木头!”胖子丢开手里的小木头,使劲地划拉几下抓住了大家伙。
“大梁,房子大梁,老自在了!”胖子蹿了几下,爬到大梁上边。大梁载着胖子,像乌龟驮着一只青蛙,慢悠悠地向前漂去。
“都过来呀,这上边老自由了,根本不用把着,还能躺着睡觉呢。”胖子挪了一下身体,整个人都趴了上去。大梁晃悠了一下,載着胖子,慢悠悠地继续向前漂去。他俩齐心协力地向大梁划去,到跟前把手里的大木头一松,先后爬了上去。
等女人也爬上大梁,大梁却慢慢地往下沉。
“不行,上边禁不住四个人!”胖子愤怒地看着女人。女人看了看自己那漂走的门板,犹犹豫豫地没有下来。胖子再次喊叫。他慢慢地滑下水去,把住大梁。他也慢慢地滑下水去,把住大梁。大梁慢慢地又浮了起来。女人看了看胖子,胖子把脸扭到一边。他说你在上边吧——没事,俺俩这么把着也挺好的。他也说你在上边吧——没事,俺俩这么把着也挺好的。女人又看了看胖子。胖子再次把脸扭到一边。女人没下去,也没吱声。接下来他俩你上去趴一会儿,他就在下边把着大梁;他上去趴一会儿,他再下来把着大梁。大梁起起伏伏地一直向前漂去。
胖子扑通一声下到水里,“你俩都上去歇一会儿,我下来把一会儿。”他俩就慢慢地爬到上边。
一会儿女人也慢慢地爬下大梁,“你上去,我在下边把一会儿。”胖子没上去,也没吱声。他俩说不用,你上去吧,我们三个轮换着就行了。女人说不好意思……慢慢地爬上大梁,手在身上慢慢地摸索,忽然喊叫起来:“我兜里还有几块糖呢,大伙都尝尝,解解饿。”她慢腾腾地扬起手,先给他俩一人一块,到胖子的时候,她把糖递给他,“大哥,你递给他,我够不着……”
一个昏沉沉的夜晚,在一望无际的水面上,大梁像一只船,载着几个笨磕磕的影子,一起一伏地朝着灰蒙蒙的前方驶去。
责任编辑:谢 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