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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刀

2019-12-06孙鹏飞

延河 2019年12期
关键词:二叔爷爷奶奶

孙鹏飞

我奶奶就生了两个孩子,大的是我爸爸,小的是我二叔。

我二叔跟我爸爸根本不像亲兄弟。

我爸爸打小吃生产队分下来的地瓜干长大,有过忍饥挨饿的漫长岁月。我爸爸生得又黑又壮,络腮胡,人比较自私,还是个暴脾气。我二叔吃的是奶奶擀的地瓜饼,表面上都是喂地瓜干,我奶奶暗暗搀了白面在我二叔的饼里头。不这样我二叔不吃饭。我二叔生得细腻,腼腆,一张好看的马脸,一身书生气。

我爷爷是南方军火工厂的工程师,一年能回家一次。带回来的都是南方水果和北方的包子油条。我奶奶把东西挂在墙上,我爸爸从来都是眼巴巴看着。时间久了油条都风干了,我二叔闹脾气,我奶奶就拿一点下来给我二叔解馋。我二叔从没为吃饭的问题发过愁。

可我爸爸从来没這待遇。

我出生时,我二叔刚初中毕业,正是游手好闲的年纪。

我妈在物资站上班,偷摸着给了我二叔一双新球鞋。我二叔当天晚上穿着新鞋跑去河西看露天电影,在挤挤挨挨的人群里,我二叔小心翼翼提防着别人踩他鞋子。电影看完,自己兴冲冲往家走,碰到了三个小流氓。三个人把我二叔堵进小胡同,翻衣兜翻出了两毛钱,再翻啥也没了。为首的流氓叫伟强,气急败坏推搡我二叔,骂他是穷鬼、狗逼。骂着骂着眼睛盯在了我二叔那双新鞋上,不顾我二叔强烈反对硬生生扒了下来。我二叔反抗动静太大,伟强拿到鞋第一件事就是扇过去俩嘴巴子。

我二叔一路哭着回了家。

我爸爸、妈妈、奶奶、二叔住在一起,只有我爷爷不在家。我爸爸在乡派出所工作,刚下班抱着嗷嗷哭的我在院子里转。我尿了爸爸一裤子,我二叔哭哭咧咧从我爸爸手里接过嗷嗷哭的我,跟我爸爸说了伟强扒他新鞋的事。我爸爸换了新裤子,没来得及穿上皮带,趿拉上拖鞋偏腿骑上自行车往河西去了。

农村的夜晚黑的异乎寻常。在那个胡同,我爸爸下了车子,问一群站在墙角抽烟的小青年谁是伟强。我爸爸根本看不清人脸,只看得到其中的烟火明明灭灭。这一问那三个小流氓站出来了。

我爸爸把自行车放倒,冲着那个自称伟强的人走去。

我爸爸个子不高,人却壮实,自小跟着我爷爷习武。他打人很准,都是照穴位下手,一拳下去伟强便喘不上气来。剩下的俩流氓一个从后面抱住我爸爸的腰,我爸爸一肘把他捯了出去,另一个蹲下去,从黑胡同里捡了块砖头。人刚站起来,我二叔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把夺过砖头,照着气没喘匀一脸乌黑的伟强拍了下去。

伟强见了血,我爸爸载着二叔回家了。

医院鉴定伟强轻微脑震荡,伟强出院后领着人到我们家门口堵着。我爸爸下班回家,看见伟强头上缠了一圈纱布,丝袜状罩着脑袋,嘲笑伟强很性感。伟强恶狠狠地说,见到我二叔就给他放血。

我爸爸把自行车放倒,从腰里顺出一根电棍,我奶奶从屋里跑出来拦着不让他动粗。我奶奶打听到伟强的爸爸是当官的,打坏了可赔不起。我爸爸忍着气推着车迎着小流氓的嬉笑往家门口走,跟我奶奶嚷,这样也不是个办法。他写信给我爷爷,说家里惹了大麻烦。

我爷爷是个娇生惯养的独生子,曾祖父怕他受人欺负,让他跟着南山黑师父每天学习武艺两个小时,这一学就是十一年。我爸爸的功夫都是爷爷教的,十八般武艺样样精。我二叔却跟我爷爷一样,自小瘦弱。二叔因为是家中的小儿子,更是生来受宠,他连一套拳都打不完整。

我爷爷回信说,提前退休,让我二叔去接班。

我爸爸看到信气得砸烂了家里的灶,本来该是他这个长子接爷爷的班的。他在派出所只是协助工作,算不上正式的。别的同事分油分面,我爸爸只有眼巴巴看着的份。领导在走廊喊人搭把手,那就是喊给我爸爸听的,别的同事都半躺在椅子上休息,只有我爸爸大太阳底下跟着干活。

他心里早就不平衡。盼星星盼月亮盼我爷爷退休,这倒好,班让我二叔接。

我爸爸坚决不同意,可我二叔在个人前程问题上也不肯妥协。亲兄弟每天都干架,我二叔身体素质差,只有挨打的份。尽管打不过我爸爸,我二叔仍咬着牙跟我爸爸死磕。

我爸爸头疼地看着他这个一无是处的弟弟,打小好吃的好玩的都让着他,现在倒好,家里出了个白眼狼。

那个清早,我二叔上了我爸爸出警用到的旁边带着一个斗的摩托车,我爸爸送他到县火车站,眼睁睁看着他搭上南去的火车。

我爸爸看着来来往往的绿皮车,不停抽着烟,太阳到了天空五分之三之后,我爸爸一声不吭回了所里,跟领导辞了职。

几天后我爷爷空手回了家,他在外半辈子什么家当也没攒下。我妈妈却说,我爷爷攒下的家当都给了我二叔。

我爷爷进家门第一件事就是把背上的刀卸了下来,交到我爸爸手里。

我爸爸无业在家,瞅着什么都心烦。对这刀也没有情有独钟,接过来看了看,扔到了一边。

我爷爷有些不满,因为我爸爸小时候最大的心愿就是我爷爷手工打造的这把刀能送给他。现在给他了,他还不稀罕了。

我们家的故事在这里已露出悲伤的端倪,就像是阿拉丁神灯和救出的魔鬼,一切来迟的都是没人稀罕的。

我妈妈对我爷爷奶奶很不满。

我爸爸没工作,在家吃闲饭。我爷爷每月有退休金,钱上总归方便一些。可是我爷爷并没有继续抚养我爸爸的打算。我妈妈炒菜发现没油了,去我奶奶房间取。我奶奶不让用。我妈妈和她吵了起来。

争吵中混杂着伟强他们在外面叫嚣的杂音,伟强还不知道我二叔接我爷爷班去了,他等了这些天早已失去耐心。大喊大叫让我二叔滚出去,要放我二叔的血。

我爸爸躺在床上,头上蒙着被子,耳朵一边是我妈妈我奶奶的吵吵嚷嚷,一边是伟强他们的挑衅叫嚣。我爸爸抽了腰带,轮着打将出去。

伟强刚刚养好的脑袋又见了血。

我爸爸背着晕过去的伟强去医院,边跑边说,小子,你撑住。我爸爸以为伟强不行了,担惊受怕自己年纪轻轻会有牢狱之灾。哪知道伟强脑门冒着血,人是清醒的,他说,你丫可真够种,一个人打我们一群,我操你妈。

进了医院,打了麻药,缝了针。伟强头上缠了一圈纱布,丝袜状罩着脑袋,我爸爸嘲笑他很性感。伟强说,我这会儿头痛得厉害,酒精使人麻醉,你去买瓶酒给我。我爸爸笑笑,人也不像刚才那样紧张,一身汗不知不觉消了下去。

当天晚上这哥俩在医院喝了整整一晚,我爸爸去买了三次酒,最后没钱了,伟强摘了腕子上他部队当官的爸爸留下来的手表,让我爸爸拿去换酒。

我爸爸和伟强勾结着去了厕所,相互拍着对方的背,嗷嗷吐个不停。

那一晚上的歇斯底里之后,剩下的人生似乎都顺利了好多。

伟强托人给我爸爸弄了个工程,在黄河的入海口东营郊外的小清河上。我爸爸成了包工头,每天领着打工的人挖沙。伟强自己也进了土管局上班。

我爸爸在外面干工程,一个月回不了家一趟,回家就是捎钱回来和睡觉。

我妈妈满心欢喜,节假日去我姥姥家里说,我家那口子,一天到晚就知道睡觉。本来我妈妈是显摆的,但是我舅妈一听,一个大男人,光睡觉咋行。我舅妈跟我舅舅一说,我舅舅当起了卫道士,找到我爸爸谈话。我爸爸当时工作有了成绩,心高气傲,没说几句话,把我舅舅堵得不行。我爸爸自己也带着气回了家。

我爸爸先是跟我妈妈吵,我妈妈这个人错了从来不承认,她总能想到用另一个谎话圆第一个。可是我妈妈智商实在有限,这一手玩得不熟,我爸爸问了两次就急了,急了就把我妈妈按在床上,抽了腰带打她。

我奶奶拉开我爸爸,冲着我爸爸后背打了两个红手印。我妈妈本来一脸哭相,现在乐呵了。她说,你看,你还打他,他多大了你还打他?隔天这话在街头和我姥姥家那边传开了。

我奶奶气得不行。找我妈妈理论,我妈妈一身本事这个时候都用上了。我妈妈瞪大了眼睛问我奶奶,我哪一句说的不是实话?她当然占了上风,还洋洋得意提出要分家。

分家是更大的家庭风波,我奶奶的家具一件都不能带走。那个清早,我妈妈蹲在门口,不眨眼瞅着我爷爷奶奶两口子收拾锅碗瓢盆。我奶奶是本地人,左邻右舍都是娘家人,我爸爸的大舅过来说,老二不在家,我替他拿张桌子。桌子拿走了,二舅又过来扛水瓮。

我爸爸当天晚上压着火跟伟强喝酒,几杯酒下肚,伟强横眉立目一个劲嚷嚷,你现在去给我把东西拿回来。我爸爸抽了腰带走在前头,伟强踩着瓦黄路灯下我爸爸的影子跟在后头。进了二舅的家门,我爸爸抱住了自家的水瓮往回走。伟强从地上摸起烧火棍在院子里敲打起来。

二舅报了警,我爸爸和伟强被扭送派出所,第二天放出来的。

我二叔进了军火工厂,起初日子是滋润的,生活优渥,活计轻松,顿顿有肉吃。他由白皙、干瘦的乡下孩子,长成了一米八一的汉子。上唇的胡须也愈见浓密。我爷爷带的几个徒弟还给他张罗了不少对象。我二叔也是看花了眼,每一年新招进厂的女工他一个也瞧不上。闲来无事我二叔竟也学会了舞刀弄枪打发时间。

可是好日子没有持续太久,南方的经濟在迅速腾飞,每月固定的工资远远跟不上生活的节奏。厂子里的人都开始往外走,挣了钱便回到厂子找领导迁户口,我二叔一下子慌了。

我二叔也想出去闯荡,可是他什么本事也没有。再说在这里工作也是来之不易的。在外面挣了钱的工友回来请客吃饭,别提我二叔心里有多别扭了,干着急的份。

再有介绍对象的,他也不挑了,开始老老实实约会。好看的女友,逢年过节我二叔也试着往北方乡下,我奶奶分家后刚盖起来的那两间茅草屋里领。

终于我二叔结婚了,他和我婶婶都没攒下钱,两个人挤在逼仄的单身宿舍,除了一张吃饭的桌子,宿舍啥都没有。我二叔在外地结婚要买家具,要举办婚礼,摆酒席,我二叔实在拿不出那么多钱,他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很窝囊。想到更加窝囊的以后,他埋着头哭了起来。他哭了一个下午,写了一封信给我爸爸。

我刚会走路。

脚不敢沾地,除非我奶奶牵着我走路。

我奶奶把我放在一堆废墟上,她和我爷爷砌砖、和水泥。

我爷爷没敢找邻居帮忙,也没有闲钱请邻居吃饭。印象中我爷爷一直是一个暴躁的老头,尤其对我没有耐心。

我和奶奶的感情大过我和爸爸妈妈,我妈妈有时候会恶狠狠地跟我说,你奶奶好,你别回来了,让她养你。我妈妈会说一通诋毁我奶奶的话,我一脸委屈,顷刻泪如雨下。我一哭,我妈妈动手打我,嫌我把家里的好运气都哭走了。她打得我一声都哭不利索才算完。

我有几次在晚上受到虐待,沿着村里的小路光着脚丫子小跑着去奶奶家。我爷爷显出了前所未有的同情心,他给我打了洗脚水,用他擦脸的毛巾给我擦脚。完了给我脚丫子上药,检查伤口有没有玻璃碴。

有一次,我哭着往爷爷家跑,让一辆外来的大车刮倒了。我爸爸就在那辆车上,鸭舌帽盖着眼睛和司机说笑。司机打着手电先下来,看清了是我才惊慌意乱朝我爸爸招手。

我的半边脸缝了针,拆线之后脸上像是趴着条八爪鱼。我爸爸开始毒打我妈妈。

我睡一觉醒来,发现家里的门让单人沙发挡住了。我妈妈在地上蹲着,我爸爸坐在沙发上气喘吁吁抽着烟,歇够了接着毒打我妈妈。我不太清楚我妈妈怕影响我睡觉还是怎么着,从来默默忍受着。我亲眼见过我爸爸踹我妈妈,我妈妈的腰撞在写字台的一角,然后写字台倒下去了。

我脸上有了针脚,我妈妈对我态度好了很多。

晚上吃过晚饭,我妈妈会领我去撞我的那个司机家看电视。司机叫左滕,在村口搭了三间屋子,他老婆生前在其中一间卖过肉饼。

左滕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一个儿子,都比我年纪大。

他们一家人喝着肉汤吃着肉饼,左滕从来不招呼我吃,我和我妈妈就站着看电视,我看一会儿就出去玩了。我主要是喜欢左滕的大车,我爬上窗口钻进去,摆动方向盘,嘴里嘟嘟嘟叫着,汽车带我天南海北奔驰。

要回家我妈妈就坐在马路牙子等着我,左滕吃完饭也出来乘凉,和我妈坐在一起聊聊天,两个人一起等着我玩够了从车里出来。

有一天我看见左滕的大女儿坐在靠背椅子上,我妈妈拆开一包零食,她自己从背后抱着左滕女儿,俩人一起吃着,说说笑笑看电视。

我看着熟络的她俩,呜呜呜哭了出来。吓得左滕大女儿拧着脖子龇出一口黄牙看我,面目扭曲的可笑。

自从接到我二叔的来信,我爸爸在东营的营生是越来越差劲。他挣得钱是要预留一部分,作为明年投资和开支的。可是他把预留的钱,汇给了我二叔。当年的冬天,因为工钱没能及时下发,跟着他的工友越来越少。最后的几天,我爸爸甚至当起了光杆司令。天寒地冻的日色他凿开冰一头扎进水里,用绳索绑住沉进水底的铁家伙,冒出水面狗刨到岸上,发顶早就结了冰。岸上站满了看他热闹的男男女女,他浑身湿漉漉上岸,随手裹件大衣上了挖掘机,自己操作起来。

我爸爸还是很不情愿地收拾铺盖回来了。

回来后又是无业游民,除了吃饭睡觉没别的事可以做。本来还能去村口看老头下棋,可是左滕在村口又搭了三间小屋,引来了一批东北人。东北人收购当地老百姓大棚里种的蔬菜,往全国各地输送。我爸爸便没有地方去了。

我爸爸也想开个市场,可他已经一无所有。

我爸爸想找我二叔要回钱,我二叔在外面结了婚,买了楼,手里也没剩下多少。

最后伟强给我爸爸拿了几万。

市场开起来了,东北人招进来了,钱也来了我们家。在我们市场上干活的多是女工,她们从不嫌弃我半边脸扭曲着,经常嗑一堆小山似的瓜子给我吃。

我捧着大把嗑好的瓜子,边吃着边在外面溜达。

有个东北小孩过来抢我的,他比我个子高,掐住我的脸,我一点劲使不上。我哭着喊我爸爸,我爸爸过来二话不说削了东北小孩脑瓜一下。东北小孩说,等着,我找人弄死你。我爸爸一听,火蹿上来,又削了他脑瓜一下。

没到晚上,解放车的车斗装满了蔬菜,盖上了厚帆布,我爸爸喊着号子跟几个打工的东北人用粗绳子捆好了。一回头,市场上进来了五个东北汉子。

太阳沉甸甸挂着,走在前头的汉子像是染黄了头发,进门就问谁打他的孩子了。没人回答,他们泛黄的五个人就举着泡沫箱把蔬菜往地上倒。

倒完一箱,又拆了另一箱。

我爸爸拎起一面用来砍打包带的旧菜刀,冲着黄发东北汉子肩膀砍去。马上上来两个眼疾手快的东北人一左一右架住我爸爸,黄头发的汉子一脸暴怒进了一间放农具的屋子,出来后手上多了把铁锨。他冲着我爸爸屁股拍了一铁锨,又冲腰拍了一铁锨。

架住我爸爸的俩人稍一疏忽,我爸爸一伸手握住一个圆滚滚的秤砣。秤砣刚拿在手里,黄头发自己仓皇逃了。鞋子跑掉了一只,都没回来捡。

我爸爸起步晚了,又得罪了东北人,挣钱显然比不过左滕。

我那会儿上幼儿园,孩子间流传着一句话,说左滕的:金子银子,比不上左滕的宝贝根子。

我不知道什么意思,我们小孩一见到油光粉面的左滕就说这话。左滕在我们孩子口耳相传中甚至成了本领通天的化身。

有一个晚上我在家里画画,画完了天安门,画我爸爸开的大车,我爸爸比例失真,巨头、缩微着身子,开车从天安门前过。我画完爸爸的大黑脸,准备上色时,误将红笔当成黑笔,本是勾勒络腮胡子的一笔,这里成了环绕脖子的一摊血。我心烦意乱看着画了一半的画,想着怎么弥补这个过失。

这个时候电话响了。

我们家电话没装多久,几乎没有人知道这个号。但是这个有风的夜晚却响了。我妈接的,接通之后吓了一跳,电话里是我爸爸的声音。

我爸爸出了车祸,肇事逃逸,让我妈准备好钱等着他。

我妈问清楚了地址,就拿着家里存折出门。我胆子小,不敢一个人在家,非要跟着她。

她领着我到了左滕家。

左滕听完了之后打了个电话。

我爸爸从翻了的大车里钻了出来。

他的一只脚卡住了,变形的金属架卡住了他一只脚。

地上的雪已经很厚了,他忍着疼把脚拽了出来,皮鞋仍卡在里面,一只光溜的脚踩到雪窝上,一瘸一拐走到了迎面的小轿车前。小轿车的车头已经缩没了,车上有六个人。隔着稀巴烂的窗玻璃看不出昏迷了还是死了。

我爸爸终于找到电话亭,打通了我们家的电话。

他看看自己流着血的脚,看着一路蔓延到电话亭的血迹。他电话里把前因后果说得很急切。挂了电话,便去火车站等我和妈妈。

路上他越走越不对劲,有些后悔说出出事的地点,但是这种感觉就保持了一会儿。他撕开了穿在身上的外套,包扎好一只脚,但新鲜血液很快洇透了。半路上,一辆警车呼啸着和他侧身而过。我爸爸回头看着远去的警车,警车在积雪的柏油路上漂移,完美地掉了个头。又开回来。

我爸爸奔跑了起来。

警车上跳下来几个青年公安,腰上别着明晃晃的手铐,追赶起我爸爸。

我爸爸实在跑不快,紧跟在他身后的公安把手铐握在了手里,准备顺势铐在我爸爸手上。

我妈妈让我站在外屋等着,和左滕进了里屋。左滕回身拉上了窗簾,关了门。

没一会儿里屋的我妈妈娇喘连连。

手铐落在了我爸爸结实的手腕上。

我爸爸进去了,我奶奶一夜之间白了头发。

有一次过年,我妈妈带着我去看我爸爸。

我妈妈买了羽绒服,来之前只把里子拆了带来。

我爸爸让我把脸露出来想好好看看我,我不让看,我妈妈兀自摘了我的口罩。我上了火,打了我妈妈的脸一拳。我爸爸捧着羽绒服干流着眼泪看着我们母子。

那以后我脾气真的越来越差劲,有一年除夕夜我怒气冲冲瞪着我奶奶,我二叔回来过年碰上了,一只手把我提溜到院子里。我二叔打我之前说,爷爷奶奶宠着你,拿你当宝贝疙瘩,我可不。说完,就揍我。

我个子没我二叔高,我大叫着早晚我捅了你。

村里的孩子让一个大孩领着,见我就欺负我,我急了就说我早晚捅了你。大孩一听,就吓坏了,再也不敢动我一下。可是我二叔却面无惧色。

我挨完打,不像小时候那样哭个不停,我异常冷静地盯着我二叔的一举一动。我盘算着早晚捅了他。

我爷爷过来哄我,我也不搭理他。

我爷爷说,来,我教你一套刀法。

说着,拎着两只暖水壶在院子耍了起来,起初我没在意,直到爷爷抬脚往上踢,一脚下来,额头留下个红通通的印子。我完全惊呆了。爷爷打完,放下两只装满热水的壶,竟一滴水没洒。爷爷说,跟着我练,你会了功夫,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爷爷把他的宝刀交给了我,我从鞘里拔了出来,刀刃在寒夜的月光下熠熠生辉。令我惊喜的是,刀是双刀。

我立马来了精神,递给爷爷一把,半举半擎跟着爷爷舞刀,浑身热气沸腾,不由自主摘了口罩。

我想着也只有专注于爷爷教给我的一招一式,才会摘掉这面罩子。

我二叔几年后倒是发了财。仗没打起来,爷爷奉献了青春和才智的那个军火工厂改成了包皮线生产。我二叔他们几个领了一大笔遣散费。遣散之后的二叔落魄潦倒了好一阵。

他跟着不同的老板打工。有时能挣到钱,有时等不到发工钱老板就跑了。挣来的钱,也都用来跟南下经商结果发了财的朋友喝大酒了。我婶婶流产那天,我二叔就在一面废弃的火车站附近做工。天已经黑了,他的传呼机也欠了费,据说老板消失了快两个月了。他还在机械地干着手里的活,他还是觉得自己窝囊,但是这一次,他没有哭。他知道哭没有用。

我二叔拦下最后几个要走的工友,他把同我婶婶攒的那几个钱全部拿了出来。他说,要走的,你拿上这钱。我谁也不拦。但是,留下来跟着我干的,我也是给你这些钱,我保证下个月还有钱。

我二叔正式接过这个只有三面墙的工坊,他带着工友生产过包皮线、晶体管、家用电器。只有家用电器让他挣到了钱。我二叔决定不再要孩子了。失去孩子之后,他身上的孩子气一下子消失干净了。在那几年里他滴酒不沾,五点钟便起床带着所有工友跑步,到大广场上打拳。买书买报给工友看,下午还有两个小时的学习时间。工友后来走过一批,又招来一批更年轻的。

我二叔的买卖也是越做越大。

我自己逃学坐公车去见了爸爸几次,我爸爸对我逃学总归是不满意的,起初他呵斥我,后来我开始谩骂他。我说,麻烦你别管我了好不好,你管好自己就谢天谢地了。就像在家和我妈妈的相处,我谁也不怕,谁也不服。

我五年级的时候二叔跑业务经常路过这里,开着车捎我沿着石马街、新世纪中学这一带转悠,中午找了个大饭馆。他点了满满一桌子菜,倒好了果汁,坐在我对面,近乎欣赏地看着我一口一口吃完。他说了好多我爸爸的事,我爸爸太多的事迹我都不知道,说的我都有些想爸爸了。吃完饭他叫来经理说,这是我侄子,以后他来这里吃饭,你只管照顾就可以了。说完,他掏出足足一沓钱给了经理。

我心里感激,嘴上不知道说啥好。突然二叔一把採住我衣领,说,兔崽子,以后再对你爸爸无礼,我他妈废了你。

我二叔没有制住我,反而平添我性格里压抑的自大因素。到了初中,我常常带哥们儿去石马街上的二叔付过钱的大饭店吃饭,花天酒地的次数不比我爸爸少。

后来是打了群架,学校要开除我。

我妈妈急坏了,传达室老头不让她进去,她站在校门口拦进出学校的车辆,问谁是校长。拦了几个月都无果。我倒是没多少想法,还不想上学呢,正好。

我在家歇了半年。年底我二叔领着家眷来奶奶家过年,看见我一天到晚无所事事。年后他领着我回了他南方的家。

在他家里,二叔对我尤其苛刻,除了功课,还给我报了几个特长班。

他去给我交钱,从来都是提好了现金过去。搞得我每次逃课,眼底都有钞票的影子晃来晃去。

我跟着二叔生活了四年。

我使气不想上学的时候,我二叔就在家里守着我。我惹他烦了,他就做家务,去厨房洗洗刷刷,干活出一身汗,闷着头去洗澡,洗完心情也就顺畅好多。他常常在饭桌上跟我談心,他说失去第一个孩子之后,他好像明白了许多事情。我戴着口罩,闷声不语。吃饭时也只是把嘴角上的布掀起来,二叔有一次动手摘我的口罩,我打掉他的手一下子站起来,想抽他一个嘴巴。但是很快就坐下,用筷子敲着碗懒得再搭理他。

他买了好多书给我看,书倒是没有让我安静多少。让我安静下来的是一个手术。他带我去一家整形医院,用激光烧我脸上缝的针脚。烧完,火红的疤痕重新结痂。每烧一次,伤疤就浅一些。我开心地照着镜子跟二叔说,这样烧下去,我的伤口很快就会长起来。

接到爸爸出狱消息的那天,我和二叔穿着租来的溜冰鞋在广场上喂鸽子。二叔喂完一包玉米粒又踩着溜冰鞋去买了一包,回来后用手捏住我的脸,仔细看了看才跟我说,长好了,肌肤舒展开了。我笑着摸了摸,触手还算不上光滑。我二叔说,你爸爸要出来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骑着摩托车送我去火车站,后脑勺一直冲着我,他说,我这边还有买卖要忙,年底回去。我看着二叔后脑勺上不服帖的一层白头发,没有说话。二叔说,回去别惹我哥生气。我点点头,二叔根本不会看见。

十一

我爸爸出来之后,我们生疏了太多。经常是相互瞅着谁都不说话,他只会干笑,我也只是面无表情看着他。

本来是没这么快出来的,我爸爸在监狱里病得很厉害,伟强为了保我爸爸花了不少钱。

我已经成年了,人在逐渐变得成熟。而我爸爸跟这个社会脱轨了。他进去前我家里没有电视机,手机还没有普及。他对于外面的一切都是陌生的。他问我的所有问题,都显得那么幼稚,可怜。

知道我妈妈有了相好是在一个中午,当时我妈妈骑电动车赶完集回家。路上跟邻居的三轮车撞了,邻居的车圈都撞歪了。我妈妈却因为电动车掉了漆,让邻居赔钱。邻居撇撇嘴说,你厉害,当官的哪一个不认识你。说完,其他街坊乡亲都哈哈笑个不停。

邻居说的是左滕,左滕现在是副乡长。

我爸爸听出了话里的味道。

我爸爸找了伟强借钱,三千块钱原封不动给了一个整天骑变速车在村里晃的小流氓。几天后小流氓把我妈妈和左滕发生的细枝末节都道了出来。

我能想到的词是我爸爸失控了,他拷打我妈妈,我妈妈委屈的用脑袋撞墙表示自己的清白。我妈妈这个人错了从来不承认,她总能想到用另一个谎话圆第一个。可是我妈妈智商实在有限,这一手玩得不熟,两种力量的较量下,我妈妈退了一步,承认了和左滕有事发生,不过就一次。

后来的几次审问,我爸爸都问得很详细,时间、地点、几个人,甚至穿了什么衣服,几件,怎么脱的。每次我妈妈交代的和小流氓不一样,我爸爸就打个不停。

我亲眼看着牛皮带打断了,我爸爸用坚硬的旧毛巾擦汗,毛巾硬邦邦留下我爸爸的鼻子和眼的轮廓,毛巾上还沾了血一样的泪水。

打完他要跟我妈妈离婚,我妈妈却始终不签离婚协议。

那之后,婚姻不死不活的维系着。白天一点没耽误,我妈妈照常上下班,赶集买菜,洗衣做饭。遭受暴行的时间都留在了晚上。

直到半年后的一天,我爸爸打她时昏了过去。送到医院一查,脑瘤晚期。

十二

我爸爸住进医院也没有停止对我妈妈施暴,经常当着病人和医生的面打我妈妈。

他第二次化疗的时候,我和妈妈等在手术室外面。

我妈妈从他住进医院就很少坐着,一直站着伺候我爸爸。有时候晚上我在租来的行军床睡一觉醒来,看见我妈妈小学生一样规规矩矩在爸爸病床前站着。

我问她,他天天打你,怎么不跟他离婚?

我妈妈看着我,惋惜地说,你都这么大了,离什么离。

我招呼她坐着,她坐到我身边,塞给我一张银行卡说,这是妈这些年攒的钱,你爸爸走了,我过去陪他,你好好的。说完,我妈妈埋着头哭了起来。我刚开始没多大触动,跟听了个故事似的,正回味着呢,脑袋嗡了一声。像是一不留神闷了口老酒,后劲大得很。我眼泪哗哗流了下来。

他嫌病房沉闷,我妈妈推着他去散步,坐轮椅他也不老实。胳膊够得着我妈妈就不会闲着,他把我妈妈往病号楼后面的一坛月季花荆棘丛里按,我出来买晚饭碰上了,拦了下来。

吃完晚饭,我躺在长椅上歇息。屋子里没任何动静,我睁开眼睛看,我爸爸妈妈都不在屋里。我出门找他俩,问走廊里的护士,护士指着走廊拐角的水房说,你妈妈推着他去水房了。我到了水房,我妈妈背对着爸爸,用一个绿色的暖水瓶接开水,我爸爸正在打她,手上已经没有半丝力气,却还是不停地捶打我妈妈的后背,等我妈妈打完水索性咬住她胳膊。我妈妈不说话,任他折腾,我悄悄退了出来,在楼梯口躲着哭了起来。

我妈妈连夜给我二叔打了电话。

我二叔从南方小城赶来了,到了第一件事是埋怨我妈妈,我哥哥病得这么严重,为什么现在才通知我?

我二叔的上唇、鼻尖上都是汗,他穿着西装,衬衣下摆仓促地露在外面,他掀起擦了擦汗。然后蹲到床尾,摇了摇床下的升降杆。氧气罩把我爸爸的脸遮住了,我爸爸张了张嘴,说话没声。我二叔摘了他的氧气罩,整个侧脸贴到了我爸爸嘴边。我爸爸艰难地说话,我二叔时不时冷眼看下我,看下我妈妈。

我知道我爸爸在说什么,猜也猜到了。

我爸爸叫我过去,我也把脸贴到了他唇边。他说,带你二叔去吃饭,去饭店吃。他一把攥住了我的手,手上青筋暴躁起来,像是还有什么重要的话说,我不敢反抗,也不敢看他。但是他终究没说出来。我带着我二叔下了楼。

我二叔说,我不饿,你去吃吧。

我愣在原地,不知道该不该自己去。

我二叔坐在快餐店门口抽烟,戒掉多年的烟又抽上了。我在里面吃着肉卷,边嚼边看着落地玻璃外面的他。他心事重重的,抽口煙,吐了,闭上眼睛思考起来。过一会儿,缓缓睁开眼,这支烟抽完了,又点了一支。等到抽到第七支烟,他已经开车送我到了家门口。

我乖乖回了房间睡觉。

我二叔站在院子里,叼着烟拔出了爷爷的双刀,有板有眼地舞了起来。舞累了,从院子正中央的水瓮中舀了瓢水,泼到磨刀石上,一层铁锈渣退了下去。他坐在马扎上,一手握刀柄一手掐锃明瓦亮的刀身,弯着腰磨了起来。

不锈钢褪了一层,双刀第一次开了刃。

天亮了,我和二叔去医院替换我妈妈,去的时候走廊里阴森森的,空间冗长、逼仄,一眼望不到头。我爸爸已经去世了。

十三

我爸爸去世后,我二叔把左滕弄进了监狱。

检举信是伟强代笔写的,说左滕任乡干部期间挖空了河东的沙子卖了,钱都进了自己腰包。

可是,左滕进去没几天又出来了,判的是监外执行。

我爸爸的葬礼尤其尴尬,我奶奶这边的亲戚都因为当年的分家断了来往,这些年鲜有走动。我妈妈那边的亲戚知道我爸爸长期虐待我妈妈,也都不来往。连我二叔都没到场。

我面无表情看着骨灰盒进了土,埋了,立了碑。

我二叔来的时候背着双刀,手里拎着血淋淋的包袱。他把包袱放在墓碑前,磕了头。走了。

我妈妈打开包袱看,吓得脸色苍白,我也凑过去,我妈妈一把捂住我的眼睛。

我又想起那天晚上二叔在月下磨刀,刀锋寒气逼人。

村里人说,左滕要是安心待在牢里,也不会这么早早地送了命。

至于我二叔,至今也没有他的消息。

责任编辑:马小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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