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茫的远方
2019-12-05宇文正
宇文正
我在医院等候区神游了《金阁寺》。
上一次读这本小说,年代久远了……我大一那一年。在图书馆借的书,非常老旧,老得像是民国遗物,却是精装,也许那厚壳是图书馆自己加上去的。至今对那模糊略粗的印刷字犹有印象。那一年,我在东海图书馆里胡乱借来不少这种书页泛黄的“老书”,《金阁寺》《罗生门》《雪国》《半下流社会》《向日葵》……
有些书后来自己买了新版本重读了,比如川端的书,我四处收集,《金阁寺》却一直没有。今日在医院里,进入这二次大战结束前后的京都,穿着医院病人服的中老年人不时从我身边拂过,医院的气味,战败的氛围,窗外天色微暗,苍苍茫茫地……
我进入了三岛细笔描绘的“金阁”,看见金阁的倒影,手可以触摸,眼可以映现的美,以及观念的美……我想起当年读它,那老旧的译文显得力不从心,读来处处是卡楯。但我仍记得故事的轮廓,以及繁复的工笔。少女时的我,有很好的记忆力……
直到读到这个段落,我惊呆了!主角回忆自己十三岁那年某夜,发现母亲与人不伦,那一刻,父亲巨大而温暖的手,遮住了他的双眼……
我记得这个情节,那时我从床上坐起来,我经常躺床上读小说的,每读到刺激的情节或句子,会坐起来,有时会颤抖,也有时哭,有时笑。而那个夜晚,安静的寝室只有我在,室友们都还没回来。我感到颤栗,被深深的黑夜围拢。但我一直记得……这是赵滋蕃先生《半下流社会》里的情节!我那年在差不多同一个月份里读了这两本小说,以后都不曾再读,也不曾与人讨论过这两本书。我的记忆,只为《金阁寺》保留了绝美的描述,却把这极不堪、令我惊心的情节置入“半下流社会”这样的书名里了!
我该如何看待自己的记忆?我一遍一遍书写的童年,少女,父亲,母亲,逝去的朋友,失去的恋情,那些鲜明的图像,会不会都像《金阁寺》与《半下流社会》,其实是被自己的潜意识重新安放、错置了?甚至有些画面是自己想象出来的?
大一那年还读过一本书对我影响深远,是胡兰成的《今生今世》。这本书倒不是从图书馆里发现的,因为当时那是禁书。那是一位姓刘的学长借给我的。他是哲学系的学长,被学校的“大学长制”分配来照顾我,我转系后就不太联络了。某日在校园里遇见学长,他陪我走回宿舍,路上聊了一下。他问起,你班上的同学卞某某,她现在好吗?学长说“她好像转中文系了”。我正要告诉学长,不是的,她没有转,是我转了中文系,学长接下来开始赞美她:“她是个很有才华的女孩子。前阵子东海文学奖,还看到她上台领奖两次!个子小小的,好可爱。”我惊愕得说不出话来,因为那个上台两次的人是我啊!那届只有我同时得了小说和散文奖啊。可是学长正认真赞美着,我怎能说那是我呢?我瞠目结舌听这位好久不见的学长,描述着远方的我,错置在另一位同学的名字里,极度尴尬。宿舍快到了,学长随口问起某位教授的哲学课,修了吗?我说:“学长,我转中文系了。”
“噢你也转中文系啦?”
我忍耐着不让自己下巴掉下来,忍耐着不跺脚,眼睛不冒出有杀意的星星,慢慢地说,卞某某还在哲学系喔。
至今我仍记得学长困惑如吸入尘埃眉眼全皱缩起来的迷茫表情。我确定他不是故意的。人的记忆……唉,我说人的记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