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岁以前无性别
2019-12-05王鼎钧
王鼎钧
《礼记》认为,男孩女孩在七岁之前可以不设性别防线。西洋流传过来的小故事换了个表述的方式:小女孩想使用一下洗澡间,里面已经有他们的同伴了,如果是个女孩,她才可以进去。她叫一个小男孩去窥探究竟,小男孩回来说:他没有穿衣服,我怎知道是男是女呢?
七岁以前如此如此,因为年纪太小。等到七老八十以后呢?宴会中常有妙龄女郎拥抱龙钟老翁,翩翩少年搀扶颤巍巍的老太太,是否因为年纪太大,男女之防也松弛了?当我第一次蒙受这种礼仪接待时,我黯然承认,我的确是老了。
老了,另一殊遇,一再受到美女作家邀约,讨论她的小说。此处不得不下一小注:正值新女性主义滔滔天下,波及文学思潮,这里那里都有女作家用心白描第一性征,形成女性书写的一大特色。在新女性主义兴起以前,这一部分材料是个禁区,闯进来的是几个男作家,那样的作家一向受女权主义者责备,认为那样的作品“物化”了女人,拿女人当商品。谁知今日河东河西,男作家退出了这块园地,女作家而且是美女作家一涌而入,新女性主义者告诉她:“女人有书写自己身体的权利。”
教我怎么说呢?我只要一息尚存,朋友来找我讨论作品,我总是热诚接待。我了解,千百年来,女人受男人控制,大户人家,家中总有一本《女诫》,小户人家,家中总有一本《女儿经》,我知道上面写什么,也见过我的祖母那一代大部分女人过着什么样的生活。新女性要推倒围墙,填平天河,在战术上,她们专做以前男人不许她们做的事,女人公开展示第一性征,正是对“大男人”最沉重的打击,就战术而论,十分正确。更进一步,我们可以追问,从前,男人为什么压迫女人?因为女人需要男人保护。保护者和被保护者,人格不平等。
保护者需要被保护者听话,约束自己,保护比较容易,成本比较低。举例言之,女人外出,必须用衣服把全身肌肉遮蔽起来,而且不能露出曲线。为什么?因为在当年那个社会中,裸露肌肉就会释放“性感”,性感就会引来性侵,性侵是家族的奇耻大辱,足以引起械斗,父亲可能在械斗中丧失性命,哥哥可能在械斗后终身残疾。如此这般,你教那个女孩如何做人?
那样的社会,新女性主义当然无从谈起,幸而社会不断地进步,出现了一个观念叫“文化保护”。弱肉强食、优胜劣败这一个法则不能概括人类社会,你看满街鹁鸽长得那么肥,怎么没人捉几只回家下酒?你看那个坐轮椅的人挤不过人家,怎么排队反而排在前面?你比他力气大,不能打他,比他声音大,不能吼他,个儿比他高,替他开门让他先走。有些植物,靠人在温室里培养,有些动物,靠人在地毯上供养,这些都叫文化保护。女子本是弱者,在文化保护这把伞底下变成了强者。许多革命都是在情况开始改善的时候爆发,新女性主义也不外如此。
好了,现在一切都在眼底,单亲,独女,家中没有男人,女人有保护自己的能力,能告状,能请律师。司法制度、女权团体、舆论公评,都支持她。她尽管下穿短裤,上露乳壕,徜徉过市。她甚至可以“裸奔”,全身衣服脱光,从你旁边跑过,你连多看一眼都不行。她喊一声性骚扰,立刻引起公愤,不必举证,没有时限,不能反告。
现代女士们对这样的文化保护不感激,不希罕,天赋的权利无须由别人零星赏赐,自己争取来的才可贵,而且可以得到更多。恕我多问,我不明白为什么女子非要去做救火队员不可,消防局不要她,她就告状,经过时间很长的诉讼。我不明白女子为什么非要做第一线的战斗员不可,陈情请愿,奔走呼号。恭喜恭喜,心想事成,且慢!就像有汽车必有车祸,性侵案也有了可观的数字。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道中本来藏魔。好在家中的男人不必出去拼命,警察去拼命。再说贞操观念已经改变了,无可奈何花落去,不得不改。
据说,“女人不是生成的,是做成的”。这么说,人一生都没有性别?以前,男人把一部分人训练成女人,现在,新女性主义可以把这一部分人再训练成男人?就算是训练吧,也要看性向禀赋因材施教,瘦长文弱的人,你不会训练他做码头工人的领班,谨慎小心的人,你不会训练他去指挥百万大军作战。女人,你可以训练她做居里夫人,并不证明女人不应该做南丁格尔。而今,有名的社福工作者吴文炎隔海发问:“是什么样的家庭与环境,让少女必须被强迫长大,是什么样的痛苦与经历,让少女选择在身上留下印记;说着不符合年龄的话语、做着不符合年龄的事情,而她们究竟在违反法律之前,还有多少选择呢?”
天下事“此起故彼起”,因果相连,众生颠倒,了解越多,同情心越广泛,自己的格局也越大。幸而社会还会继续进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