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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意与纷飞

2019-12-05廖伟棠

中国新闻周刊 2019年44期
关键词:亡国周树人木心

廖伟棠

曾在北方过冬的人会知道,大雪将至,天地肃杀,灰蓝粒子凝重,死寂至极,直到你听到第一粒雪落下的瑟瑟。此乃“雪意”。

我第一次看见“雪意”二字,是在民初诗人卞之琳那首最晦涩的《距离的组织》的最后一句:想独上高楼读一遍《罗马衰亡史》,忽有罗马灭亡星出现在报上……友人带来了雪意和五点钟。

最后一句呼应第一句,这是我当下重看才明白的。诗的写作时间是1935年,七七事变前两年,卞之琳的亡国感,也许比当时大多数人强烈。

然而诗人用雪意带过,一场大雪比一个抽象的政权更替更为可感。这一下子,让人追溯他一千年前的前辈。“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杜甫的名句。

诗人逢战乱、逢亡国,是经常的事,“史家不幸诗家幸”虽然刻薄,却说出了时代对创造力的催迫之功。但是古代哀叹改朝换代者多矣,极其罕见“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这样的超然态度,尤其还出自一个一直被视为儒教典范的爱国诗人杜甫身上。

何谓山河在?在杜甫诗中忽焉在前忽焉在后的,那些巍巍乎摇曳生姿的山川风物,它们明晰光透玲珑,包容着历史上的迷魂人物,仿佛给了这些伶仃于天地之间的人一个大安慰。想通了,国家不外乎山河人物,具体到这大地上的每一个细节去爱较好。

关于亡国,古人比我们熟悉很多,比如说两宋之亡。在我看来,北宋非亡于靖康,而亡于二帝停止画画那一刻。

我读《靖康稗史笺证》,其中引古书《瓮中人语》记述靖康耻甚详。但我关注的问题没有得到解答:北宋二帝被囚金国时,有被允许画画吗?金主不是知道他们是大艺术家吗?为什么没有那个时期的画流传下来?如果是故意禁止他俩作画——那真是比杀他们还残忍。

灭宋者,蒙古。改称元朝,当然也是强极一时。可是有几人研究它亡后的“北元史”?北元留下的最后一笔记载是:地保奴,北元后主脱古思帖木儿的次子。1388年春,明将蓝玉在捕鱼儿海大败北元军,脱古思帖木儿等逃走,余众包括次子地保奴等全被俘虏。明太祖赐给地保奴等钞币供给他的生活。有人说蓝玉和脱古思帖木儿的后妃私通,明太祖大怒,后妃惭惧自杀。地保奴口出怨言,被明朝远迁到琉球国安置。

北人南迁,莫过于此,蒙古人又有没有亡国感?这是汉人特有的吗?

而明朝又如何?明末、南明的亡国感当然是满满的。不说多少遗民诗、桃花扇、帝女花……我曾于香港艺术馆看至乐楼藏明末清初书画展,观至函罡和尚与邝露等殉明者字,一时风雨之气满室。函罡字云:“惜暗夜笼月,停光昼薄云。”

此乃“月意”,虚无甚于雪意。再推演下去就是清代龚自珍“万马齐喑究可哀”、周树人“万家墨面没蒿莱”的“夜意”了,但龚自珍毕竟还有“九州生气恃风雷”,周树人毕竟还有“敢有歌吟动地哀”,明亡之月,寂寂而停,晝夜同昏,是真正的绝望沦亡。

雪意之后,当然是大雪暴雪。最近我挂在手机作为屏保的,是诗人木心的一句诗:“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雪总是在夜到了最黑最黑的时候才怒然狂下,闪烁如乱刀,砍进寂寂大地里,准备着明年春天的涓滴。我和木心,就像李娟散文写过的那只渴望春天的兔子,在雪意的缓刑中始终想要越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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