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金遗民元夕词比较
2019-12-05徐亚玲
徐亚玲
(六盘水师范学院,贵州六盘水 553004)
时令节序最能引起词人情感波澜,节序词是镶嵌在时间链条上的珍珠[1]。词人在节序词的浅斟低唱中娱宾遣兴、应时纳祜;在节日的轮回里感叹生命的流逝、寻求心灵的休歇;在时代的变迁、节物风光的变化中悲慨家国的兴衰。在金元之际与宋元之际的动荡复杂社会环境之下,宋金遗民词人的节序词不仅反映了当时的社会现实和遗民的独特情怀,还折射出特定的民族精神和不同的价值观念。下文以元夕词为例,探析宋金遗民词的异同。
元宵节是唐宋时期最为隆盛的节日,又称上元、元夜、元夕、灯夕、灯市、烧灯节等。正月十五,张灯夜游,举国同乐、上下狂欢,以元宵节为题材的节序词数量最多。元代以前的元夕词多表现节日的盛况,繁华热闹。元蒙灭南宋以后,为防止人们反抗,实行宵禁的法令,实际上相当于取消了元宵节。在此形势下,宋金遗民凄惶感怀,元宵节在遗民故老的眼里,消了繁华、逝了狂欢,添了忧嗟、多了沧桑。而不同的历史文化背景,也使宋金遗民的元夕词所表现的主题与情感有所不同。
1 金遗民元夕词的主题取向与情感倾向
金遗民中写元宵词较多者有段克己、段成己,他们在节日里,追忆往昔的繁华,感叹如今的寂寞,抒写故国之思、沧桑之感,悲鸣英雄失意、人生虚无,渴求归隐却难得宁静。
1.1 故国之思,丧乱之感
河东二段在金亡前便已隐居,与友人遨游山水,结社赋诗,但在他们的词中却很少有隐士生活的宁静无碍,而是充满了荆棘铜驼之伤。二段以五首元夕词来表达其黍离之悲,故国之思。段克己有《望月婆罗门引》二首、《江城子·元日有感》、《渔家傲·正月十四日夜有感而作》,段成己有《木兰花慢·元宵感旧》。
段克己《望月婆罗门引》词序云:“癸卯元宵,与诸君各赋词以为乐。寂寞山村,无可道者,因述昔年京华所见,以望月婆罗门引歌之。酒酣击节,将有堕开元之泪者。”由词序可见词人有着强烈的今昔之感,昔日的繁华与今日的寂寞形成鲜明对比,引发词人无限的感伤。词中反复描写金朝承平时元宵节的繁华热闹景象:“玉辇通宵游幸,彩仗驾双鸾。间鸣弦脆管,鼎沸鳌山。”“是处灯围绣毂,花簇雕鞍。”“玉箫金管恣游盘。”“一曲清平妙舞,掌上看回鸾。”“渐霓裳欲遍,翠敛春山。”人们追欢逐乐的情形“人半醉、尚追欢。”“歌别鹤、惜余欢。”而如今,历经战乱与朝代嬗变,“繁华梦断”,“回首处、不见长安。”黍离之悲、故国之思油然而生。
段成己的《木兰花慢·元宵感旧》与其兄之作异曲同工,先写昔日的繁华与欢娱“御楼外、香暖处,看人间、平地起仙鳌。华烛红摇勒,瑞烟翠惹吟袍。”“金吾不禁夜,放箫鼓,恣游遨。”后写如今的寂寥空虚“老来怀抱转无聊。虚负可怜宵。遇美景良辰,诗情渐减,酒兴全消。”愁苦忧虑“思往事,今不见,对清尊、瘦损沈郎腰。”“惟有当时好月,照人依旧梅梢。”里有对故国的深情追怀。
1.2 虚无之感,归隐之志
北方在一百余年间,两经改朝换代,遭逢频繁的动乱,亡国毁家的切肤之痛,无论是隐于野的,抑或是依于幕的金遗民[2],都更容易产生对变乱的感叹。在金遗民的节序词里,不乏对人世沧桑的虚无感慨。
二段元夕词里也流露着这种无奈之叹与虚无之感。段克己《望月婆罗门引》“醉几度、春风双鬓斑”里有着人生的沧桑与无奈,“回首处、不见长安”里有着历史的虚无。第二首《望月婆罗门引》“眼底浮华自满,尘涴吟鞍”流露着萧索与空无,“身幸健、敢复求安”无奈中含着痛惜,痛惜中隐着愤慨。
段克己那首作于正月十四日夜的《渔家傲》,也可视为元夕词,词中写道:“灯火萧条春日暮。荒山月上闻村鼓。羁客闲愁知几许。千万绪。人间没个安排处。醉袖翩翩随所寓。泠然便以风为驭。指点虚无云外路。留不住。东将入海随烟雾。”村中元宵节萧条冷清,词人愁绪万端,寻找着人生的出处,找不到出路的词人最终将人生指向了虚无。
看透世事之后,金遗民普遍都有归隐之志,希望在隐逸中得到灵魂的安顿,精神的归宿。段克己在《江城子·元日有感》中表明心志“此去存身知有道,深自隐,效龙蛇。”在《渔家傲·正月十四日夜有感而作》里词人也说:“留不住。东将入海随烟雾。”
2 宋遗民元夕词的主题取向与情感倾向
神州陆沉使宋遗民把元夕词当作抒发亡国之恨的工具,让元夕词承载家国主题,提升了其品格。宋遗民中创作元夕词的词人有刘辰翁、蒋捷、彭元逊、刘将孙、陈著、陆文圭、袁易等。
2.1 故国之思,亡国之痛
刘辰翁是宋遗民词人中创作元夕词最多者,《全宋词》收须溪词354首,其中元宵词约30首[3],约占其词的8.5%,刘辰翁最善于用元夕词表现故国之思,亡国之痛。
刘辰翁的元夕词常通过昔盛今衰的强烈对比,抒发遗民之恨,寄托亡国之思。如其依李清照《永遇乐》声,托易安自喻之作:
璧月初晴,黛云远淡,春事谁主。禁苑娇寒,湖堤倦暖,前度遽如许。香尘暗陌,华灯明昼,长是懒携手去。谁知道,断烟禁夜,满城似愁风雨。宣和旧日,临安南渡,芳景犹自如故。缃帙流离,风鬓三五,能赋词最苦。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空相对,残红无寐,满村社鼓。
词人沉重而又敏感,以“娇寒”、“倦暖”写禁苑、湖堤,如今的南宋都城临安何其衰败,何其萧条,局势变化何其的急促,“断烟禁夜”又是何其的冷落。词人不由自主地想到昔日“香尘暗陌,华灯明昼”的繁华热闹。今昔的强烈对比,加之李清照当年的情事,徒增词人国破家亡的感慨。
又如《恋绣衾》(己卯灯夕,留城中独坐,忆当涂买灯,姑苏夜舞,再集赋此):“当年三五舞太平。醉归来、花影满庭。办永夜、重开宴,笑姑苏、万眼未明。万眼罗最精最贵,然最暗。而今绕市歌儿马,客黄昏、细雨满城。十年事、去如水,想家人、村庙看灯。”上片忆昔,着重写苏州的太平繁盛,灯火辉煌。下片写今,重在表现孤独冷清。
刘辰翁通过今昔对比,表达故国之思,亡国之痛的元夕词还有《青玉案》(用辛稼轩元夕韵):“雪销未尽残梅树。又风送、黄昏雨。长记小红楼畔路。杵歌串串,鼓声叠叠,预赏元宵舞。天涯客鬓愁成缕。海上传柑梦中去。今夜上元何处度。乱山茅屋,寒炉败壁,渔火青荧处。”词人沦落天涯,只能在“杵歌”、“鼓声”、梦中表达着对故国的缅怀。
刘辰翁最富代表性的元夕词是《宝鼎现·春月》:
红妆春骑。踏月影、竿旗穿市。望不尽、楼台歌舞,习习香尘莲步底。箫声断、约彩鸾归去,未怕金吾呵醉。甚辇路、喧阗且止。听得念奴歌起。
父老犹记宣和事。抱铜仙、清泪如水。还转盼、沙河多丽。滉漾明光连邸第。帘影冻、散红光成绮。月浸葡萄十里。看往来、神仙才子,肯把菱花扑碎。
肠断,空见说、三千乐指。等多时春不归来,到春时欲睡。又说向、灯前拥髻。暗滴鲛珠坠。便当日、亲见霓裳,天上人间梦里。
词人以史笔依次展现北宋、南宋、元初三个时代的元夕情景:第一阙写北宋年间汴京元宵灯节的盛况,富贵华丽;第二阙写南宋临安的旖旎风光,虽不可比北宋之盛,但仍具承平气象;第三阙写蒙元统治下,元宵节的萧条,遗民的悲苦。王弈清《历代词话》评价:“反反复复,字字悲咽”[4],杨慎誉之“词意凄婉,与麦秀歌何殊!”[5]
蒋捷的《女冠子·元夕》:“蕙花香也,雪晴池馆如画。春风飞到,宝钗楼上,一片笙箫,琉璃光射。而今灯漫挂,不是暗尘明月,那时元夜。况年来心懒意怯,羞与蛾儿争耍。”同样通过昔日元夜的繁盛与如今萧疏景象的对比,抒发沉痛的故国之思。
2.2 历史的映现,现实的景象
从德祐元年乙亥(1275)宋失国前,宋元战争进入关键阶段,到至元二十年癸未(1283)年间,刘辰翁几乎每年都有元夕词,其元夕词不仅描写节日习俗、社会现实,更有显明的纪史特点[6]。
刘辰翁的很多元夕词都有纪年,可与历史相对照:
时间德祐元年乙亥(1275)词牌题目减字木兰花词旨铜驼之伤景炎二年丁丑(1277)永遇乐漂泊流离托易安自喻祥兴元年戊寅(1278)永遇乐史事正月,元军渡过长江,占领鄂州,文天祥起兵抗元,刘辰翁参与文天祥幕府。正月,文天祥移军漳州。二月,广东诸郡降元。三月文天祥收复梅州。四月收复广州。七月,文天祥围赣州。八月,元李恒攻文天祥于兴国,文部溃于空坑。九月,元军率舟师追宋二王。十一月,广州降元。端宗惊悸死,赵昺即位。文天祥在海丰五坡岭被俘。祥兴二年己卯(1279)恋绣衾宝鼎现元军大举进攻在大海中的崖山赵昺小朝廷,宰相陆秀夫负赵昺跳海自尽,南宋彻底灭亡。文天祥被押至大都。至元十八年辛巳(1281)至元二十年癸未(1283)江城梅花引唐多令国事骤变无可奈何姑苏昔盛今衰北宋、南宋、元初元夕情景无灯看伤逝眷恋故国过南昌,游紫极宫。刘辰翁五十生辰。文天祥卒后,刘辰翁作《文文山先生像赞》。
刘辰翁元夕词里可以看到从南宋到元初的节日习俗,以及习俗的转变。“灯花还又结”(《霜天晓角·初春即事》)、“杵歌串串,鼓声叠叠,预赏元宵舞”(《青玉案·用辛稼轩元夕韵》)、“办永夜、重开宴”(《恋绣衾·己卯灯夕》)、“香尘暗陌,华灯明昼”(《永遇乐》)等,写了南宋元宵节观灯赏灯、听歌唱曲跳舞、夜游宴享的习俗与活动。“无灯可看”(《减字木兰花·乙亥上元》)、“十载庆元宵,满耳番腔鼓”(《卜算子·元宵》),反映了元蒙统治者为加强通知而禁灯的政策与历史现实,以及由观灯赏灯到听番乐看戏的形式的转变,同时也可看出元初社会的萧条冷清,从而折射出亡国之悲。
2.3 悲苦沉痛,绝望感伤
元夕词真实地记录了宋遗民的惨痛心路历程。如刘辰翁的《忆秦娥》(中斋上元客散感旧,赋忆秦娥见属一读凄然,随韵寄情不觉悲甚):
烧灯节。朝京道上风和雪。风和雪。江山如旧,朝京人绝。 百年短短兴亡别。与君犹对当时月。当时月。照人烛泪,照人梅发。
“风和雪”写出了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的严寒荒凉冷落,“江山如旧,朝京人绝”,实写无人朝京,反衬出眷恋故国的强烈感情。“百年短短兴亡别”,是对历史、人事变迁的悲叹,“与君犹对当时月”是悲痛中的自我安慰。“照人烛泪,照人梅发”,伤心的眼泪,斑斑的白发,写出了忠臣义士的孤苦与耿介,哀苦悲怆至极。
刘辰翁表现悲苦绝望的其它词,有“天涯客鬓愁成缕。海上传柑梦中去。今夜上元何处度。乱山茅屋,寒炉败壁,渔火青荧处。”(《青玉案·用辛稼轩元夕韵》),表现沦落天涯的凄楚;有“去年今年又伤心。去年晴。去年曾。不似今年,闲坐处、却不曾行。忆去年人、弹烛泪纵横。想见西窗窗下月,窗下月,是无情,是有情。”(《江城梅花引·辛巳洪都上元》),抒写亡国的沉痛与悲伤;有“江南无路,鄜州今夜,此苦又谁知否。”(《永遇乐》),自伤身世,漂泊流离,无路可走,无家可归,抒发失路的绝望;“空相对,残红无寐,满村社鼓。”(《永遇乐》),写自己之悲与他人之乐,无可奈何,哀惋至极。
蒋捷的《女冠子·元夕》:“江城人悄初更打。问繁华谁解,再向天公借?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吴笺银粉砑,待把旧家风景,写成闲话。笑绿鬟邻女,倚窗犹唱,夕阳西下。”极写遗民的落寞情怀,细节场面的铺写尤显无奈与愤慨。
3 宋金遗民元夕词比较
由上所述不难看出,宋金遗民的元夕词有相同之处,也有极大的不同。
3.1 宋金遗民元夕词之同
同样经历了国破家亡的巨大变故,宋金遗民自然有着同样的感怀,因此,在宋金遗民的元夕词中,随处可见的都是兴亡之感、故国之思,他们基本都通过今昔对比,借古伤今的手法去抒发对故国的怀念。
二段、刘辰翁、蒋捷如此,刘将孙亦如此,与“承平事,车尘涨,马鸣萧。火城朝。狂歌闲嬉笑,平康客,五陵侠,闲相待,沙河路,灞陵桥。万眼琉璃,目眩去闲买,一翦梅烧。数金蛾彩蝶,簇带那人娇。”的繁华相比,如今“尘换世”、“灯楼倒,吴儿老,绛都迢”,怎能不“吹恨难消”(《六州歌头·元夕和宜可》)。
3.2 宋金遗民元夕词之异
由于宋金遗民生活的地域、文化环境、时代变迁、思想观念、心理的不同,他们的元夕词体现出了更多的不同与差异。
宋遗民群体、遗民词、元夕词数量远大于金,成就与特色也更显著。金遗民的家国观念、夷夏观念没有宋遗民那样根深蒂固,金元易代,在他们心中仅此是改朝换代,而宋元易代,对宋遗民而言无疑是亡国灭种的深重灾难。因此,金遗民元夕词哀而不伤,宋遗民元夕词痛彻心扉。二段的元夕词情感质朴真挚,宋遗民元夕词更多苦情、悲情,“愁”、“悲苦”、“烛泪”、“梦”等词,频繁出现在蒋捷、彭元逊、刘将孙、陈著陆文圭、袁易等词人作品中。如“剔残红灺,但梦里隐隐,钿车罗帕。”(蒋捷《女冠子·元夕》),“华胥仙梦未了,被天公澒洞,吹换尘世。”(蒋捷《齐天乐·元夜阅〈梦华录〉》),“熏篝未断,梦旧寒、浅醉同衾。”(彭元逊《汉宫春·元夕》),“天涯倦客,如梦说今宵。”(刘将孙《六州歌头·元夕和宜可》),“人间天上无归梦,惟有春来春去。”(刘将孙《摸鱼儿·己卯元夕》),“也为风光陪一笑,心下事,梦中惊。”(陈著《江城子·元宵书怀》),“鳌山已成春梦,归去来,空谷卧烟霞。”(陆文圭《减字木兰花慢·和心渊春雪词》),“事如梦,奈杜牧多情,难忘扬州。”(袁易《忆旧游·元夕雨》)。对繁华旧梦的追怀,表达了“宋遗民对故国生活难以忘怀的迷恋与执着,在现实的困顿中,他们不断地追寻往日的欢乐,不仅徒劳,反而更增添了他们的悲苦。”[7]“漂泊在那个时代的感伤情绪,建构起了南宋遗民词人群体具有共通性的悲剧生命体验,词中这种今昔对比长生的怀想之悲,在一定程度上将唐宋词的审美视野提升到了一个新的境界。”[7]
总之,宋金遗民元夕词扩大了节序词的表现功能,以不同的主题取向、情感内容、艺术特质,给宋金词注入了活力,提升了宋金词的境界与品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