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都市人吃饭为何都“无辣不欢” ?
2019-12-04曹雨
大家好,我叫曹雨,广州人,来自中山大学,今天讲中国辣椒史。
实际上我对辣椒的兴趣跟家庭息息相关。我父亲是广东人,母亲是湖南人,所以在我们家里经常面临一个问题:做饭要不要放辣椒?最后还是放了的。
由此,我产生了一些疑问:为什么我们家的菜是辣的,别人家的菜不辣?为什么湖南人吃得那么辣,而广州人不怎么吃辣?这些都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带着这些问题,我做了很多田野调查。
除了家里面吃不吃辣,我还关注到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细节,去年“山竹”台风吹袭广东,超市里大量东西都被采购光了,就只剩下了辣椒。广东人不吃辣有一个文化上的想象。我个人一直觉得广东最大的宗教应该叫做“怕上火教”,广东人的口头禅是“好热气”,就是很怕上火。
曹雨
辣味的轨迹
对辣椒产生兴趣后,我首先是找文献,看辣椒是怎么传入中国的,结果发现,辣椒刚刚进入中国后的一百年里,基本上都是被当作观赏植物种植。
中国第一个记载辣椒的文献是明朝杭州人高濂的《遵生八笺》。在这本书里有一章《燕闲清赏笺·四时花纪》写道:“番椒,丛生白花,果俨似秃笔头,味辣色红,甚可观。”
这里他提到“味辣”,但不是拿来作为食物吃,它被记在《花纪》里,是一种园艺植物。
这就需要我们回到明末江南文人的意境里来看,為什么他们会有这种选择。其实明末江南文人非常喜欢造园。江南园林很重要一点就是要有奇花异草。当时文人们有一个癖好,雇出海的商船寻找好看的奇花异草带回来种。
中国一直就有引进外来植物的传统。像胡萝卜、胡荽、胡椒、胡瓜这些名里带“胡”的,都是外国品种。还有番薯、番茄、番椒、番豆,洋椒、洋芋、洋葱、洋白菜,也都是舶来品。
我们有以“胡、番、洋”来命名的规律——秦汉到唐宋间传进来基本叫“胡”,唐宋到明清传进来的基本叫“番”,清以后传过来的名字里基本都有个“洋”字。
这个命名规律体现了贸易线路的改变。叫“胡”的作物走西域陆路进入中国。叫“番”,叫“洋”的走海路。所以,从命名可以看到海权逐渐替代路权的过程,其中也暗含着贸易轨迹的转变。
辣椒是如何在中国传开的呢?最有可能的几个登陆地点就是广东、浙江和台湾。
广东和浙江是两条十分重要的路线。辣椒传到浙江后,经过京杭大运河沿线一路往北。经广东登陆后,基本是经过北江贸易线路进入湖南,然后进入贵州、四川,然后就到了北方第一个据点——陕西。
与此同时,辣椒作为一种观赏作物也开始有了其他用途。明清之际,它被用做外用药材缓解风湿之类的病痛。我们人类细胞里有一种能产生疼痛的因子,敷上辣椒后,这些因子就会被吸收。
再说吃,中国人是什么时候发现辣椒能吃并且开始大量食用呢?我又在史籍里面找,发现了一条线索。康熙六十年的《思州府志》说:“海椒,俗名辣火,土苗用以代盐。”思州,就在今天的贵州。
这个记载出现在康熙六十年,距离万历十九年,也就是中国第一次有辣椒记载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一百多年。
贵州为什么要拿辣椒来“代盐”?因为贵州是一个没有盐井的省份。尤其是在明清之际,人口激增,盐的输送非常有限,“盐铁官卖”又导致盐非常缺乏。贵州人缺盐就想其他办法。比如,他们会烧草木灰代盐,用碱代盐,用辣代盐,用酸代盐。
另外,中国饮食有一个很重要的系统叫做“饭-菜体系”,饭菜有别。饭是主食,而菜是拿来下饭的。
明清两代,人口不断增加而耕地十分有限,于是粮食产量进入瓶颈并导致严重内卷化。所以中国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包括一直到1949年以后都在喊 “以粮为纲”。
总之,主食一定要保证,不然会饿死人,副食暂时可以不要,那些蔬菜、猪、牛、羊先扔一边,保证主食就能吃饱。
云南贵州分布着密密麻麻的梯田。那些地方本来可以用来种副食,但为了先保证能养活人的主食,就全都拿来种水稻。这造成中国饮食一个重要特点:副食要能够下饭。这给辣椒的传播提供了很好的基础,因为辣椒可以下饭,而往下饭的酱菜、咸菜里面加点辣椒不是更好吗?
到清末,整个西南地区都在吃辣,然后向东一直到江西,向北到陕西。南边沿海这一带没有吃辣有几点原因:第一,沿海地区打渔比较容易,有海产品下饭;第二,沿海地区商品经济比较发达,方便买入副食。
而西南山地交通不便,副食缺乏,人口又那么多,需要大量下饭的食物,于是辣椒成为了很好的选择。
为什么辣椒在北方传不开呢?主要是因为辣椒以前是热带作物,在大棚技术和品种改良出现前,在北方发展十分受限。
为何全民皆食辣?
近三十年来,中国出现一个情况,辣味饮食在全国范围内攻城拔寨,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甚至在广州,大家都会说抗辣阵地已经失守,广州人也顶不住,变得能吃辣了。
这个现象背后的原因很简单:移民。中国现在几个大城市都是移民聚集的地方。是移民选择了辣味。
我在广东华林街道做田野调查,访问了400多个当地居民,这400多人里面有一半外来人口,一半本地人。外来人口里又以湖南和江西人居多,所以在广州和深圳做调查时常会有一种错觉,觉得是外来移民把吃辣的习惯带了进来。这也许可以在广东讲通。那么上海呢?
我在上海也做过调查,上海移民大多来自安徽、江苏、浙江。他们家乡也没有吃辣的习惯,为什么一到上海就开始吃辣了呢?首都也一样,而且北京实际上是川菜生意最好的地区之一。北京移民大多来自山东、河北和山西,这些省份也都没有吃辣的习俗。到底为什么人们一到大城市就都變了呢?这是一个很奇怪的问题。
这里有几条线索。第一,移民离开家乡后,旧的联结全部断掉,所以要通过社交去建立新的人际关系。
中国人主要靠吃饭建立关系。人们在吃饭的时候会产生情感上的联结。辣味菜肴在众多菜系中又相对便宜,是移民消费得起的食物。
现在很多川菜像汉堡和披萨一样也是“被发明的传统”。我去很多川菜发源地问当地厨师,发现那里并没有像烤鱼麻辣烫这样的吃食。这些就是移民的发明,是在城市里被重新创造出来的口味,所以我称之为“被发明的传统”。当然“被发明的传统”这个概念很早就已经有学者使用了,我只是把它重新应用在了辣味菜肴上。
吃辣还有什么特点?我们会餐时一起吃辣,等同于跟你一起忍受痛苦。辣味并不是一种味觉,而是一种痛觉,一起忍痛就有一种共情的意思在其中。
还有一个很有意思的现象——我们很喜欢比较谁更能吃辣。比如说中国哪里人最能吃辣?湖南人、江西人还是四川人?大家总想要比一下。
这也很奇怪。我们为什么不比哪里人最能吃咸?吃辣为什么这么值得炫耀?这还是因为,辣是一种痛觉,所以它很值得炫耀。这个跟流氓打架有点相似,流氓一打架先扒开衣服露出文身。痛不痛?文身很痛,说明我很能忍。吃辣也是一个道理,我大盆大盆地吃辣,痛不痛?痛!我很能忍痛!炫耀吃辣是一种对身体对抗能力的炫耀,说明体格好。
另外,因为饮食文化中“高地洼地”的现象,我们常常会觉得某些省市的人特别能吃辣。比如说四川,饮食文化丰富,出了很多名人,被提到的频率高,所以我们一说到辣就会想到四川。
湖南也是这样,名人多,文化产业发达,所以出镜率也高。大家一想到湖南人就感觉他们好像也很能吃辣。我刚开始研究食辣时,发现贵州是个很重要的节点。但我跟别人分享贵州人能吃辣的时候,很多人都不信。为什么呢?因为贵州没那么出名。
刚才我说过了,吃辣是一种忍痛能力的炫耀。我们可以看一看全世界的情况,中国人均干制辣椒的消费量是210克,印度是800克,墨西哥、东南亚都是400克到500克。所以,中国吃辣的能力处在一个什么水平,大家心里就有数了。
● 摘自“一席”(公众号:yixiclu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