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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技术宰制到技术祛魅
——科幻剧集《黑镜》《西部世界》的媒介悖论

2019-12-04鲍远福

关键词:黑镜异化媒介

鲍远福

一、技术媒介时代的表意悖论

当下,我们生活在这样一个充满悖论与冲突的媒介技术时代——这是一个美好的时代,科学技术飞速发展,数字媒介全面整合所有的传播渠道,日常生活极其便利,形态各异的屏幕、界面、终端就能把个人与整个世界连接起来;铺天盖地的海报、招贴和购物广告就能随时将我们带入眼花缭乱但又美轮美奂的图像景观与消费世界;节奏明快又充满刺激的交流互动软件和数字沉浸技术就能够把我们带入比现实生活更加逼真、有趣的虚拟游戏王国。然而,这也是一个糟糕的时代,我们的日常生活随时会遭遇电话通信被监听、隐私被偷窥、数据信息被盗用、个人信用被转卖、私生活被偷拍,甚至个人的生命财产受到威胁、监控乃至操纵的危机。悄然之间,科学技术和媒介革命改变了我们的生活,极大地提升了人的主观能动性,把生存实践从现实世界延伸到数字虚拟世界。一方面,人和人之间的联系更便捷、更紧密,也更深入;但是,另一方面,技术和媒介也在曝光我们的生活、影响我们的选择、塑造我们的个性,甚至掌控我们的命运。科学技术以及传播媒介这些原本服务人类生活的工具,越来越变成了马克思所说那种“异己”的存在,反过来掌控着我们的生活。

科学技术与媒介变革对人类生活的影响,仅仅是日常生活中再普通不过的细节,但它们却折射出曾经作为实践主体的人类在科学技术和数字媒介主导的时代越来越尴尬的生存处境。与此同时,科技进步和媒介融合在给人类带来生活便利、文化进步的同时,也在人类社会中引发了关于技术垄断、媒介异化和科学伦理悖谬的恐慌和反思,而这一切,在近些年热播的影视剧作品中显得尤其突出,其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就是英剧《黑镜》(Black Mirror)和美剧《西部世界》(West World)。在这些科幻剧集以及其他相关的科幻影视作品中,科学技术与意识形态、消费主义语境相互结合,不断地弱化了人的本质问题,消磨了人的独立思考能力和批判意识,更从较为深广的维度上削弱了人的主体性,还引发了观众对科技进化和媒介变革等问题所导致的“奇点膨胀”后果的深入疑思。

近年来,在描述未来社会生活的科幻作品中,技术和媒介的发展以及由此引发的社会变革和思维模式转换问题一直都是颇受欢迎的主题。随着科学技术的进步、社会发展进程的加快及人类自身认知方式的不断深化,我们越来越意识到自我主体的发展、提升与完善,将会与科学技术以及大众传媒的变革密切相关。于是,在思想意识与审美实践领域,我们对这种社会进程的艺术呈现的作品也越来越多,集中于技术和媒介对社会生活以及人类自身的双重性影响,特别是对技术和媒介的“滥用”而导致的人类生存方式的“异化”进行了颇为详细的描述、反思与建构。

“异化”(Alienation)概念最广为人知的语境是马克思的政治经济学理论。但是,在经典马克思主义作家那里,这个词所描述的是人类身心受到外在力量压抑后的自相矛盾状态。新媒介文艺实践中的“异化”则描述了“网络、科技改变了人类生理、心理甚至社会结构”以及“工具对人的驯化”的过程。[1]科学技术以及媒介载体的“异化”不仅揭示了人与其所创造的工具序列和对象体系之间的紧张关系,还表征了人类在现实境遇与其所栖身的客体世界中的“失位”——“异化指出了自我与世界之间的关系的一种深层的、结构性的扭曲,亦即一种主体处于、‘坐落’于世界当中的方式遭到了扭曲。”[2]117千百年来,当作为人类文明发展内在驱动力的科学技术与传播媒介反过来变为宰制和支配人类的“异己”存在时,在科幻文艺作品中被描述为“美丽新世界”的人类未来就演变成为一个映射现实生活的“审美异托邦”,它是现实生活“理想范型”的另类“镜像”,凸显了追求完美的人类难以言明却又如幽灵一般萦怀的对于无节制的科技进步的恐慌与忧惧。

这种恐慌与忧惧则构成了很多科幻文艺作品关于技术媒介异化的审美反思的逻辑基础。于是,在《黑镜》《西部世界》等科幻剧集中,“异化”这个看似抽象的概念,就不断地通过视觉影像为一幕幕发生于“近未来”的寓言故事“赋形”和“显义”,在这些仿佛与现实生活相隔不远的影像叙事所构筑的“未来乌托邦场景”中,媒介技术、基因编辑、人工智能及各种监控技术彻底地改变了人类生理、心理甚至社会文化结构状态,使之发生“扭曲”和“失位”,作为工具的媒介和技术对人的操控、驯化与变异也在同时发生。人类社会在科学技术与数字媒介的侵蚀下而异化的面貌,被栩栩如生地呈现于荧幕之上,科学技术和传播媒介所引发的种种“外化了”的“神经官能症”,在“近未来”的人类肌体上凸显,作为肉身载体的身体器官及其功能在获得外力增强的同时,也日益显现出生命个体及其精神灵韵的衰竭、弱化乃至耗散。由此,“异化”作为一种形而上的哲学观念,在映照人类生存处境的视觉艺术中,获得了具体可感的物化形式,这种具象化的“观念客体”从虚幻的思辨层面被拉到了日常生活的感知层面,倒逼着人类去直面飞速发展的现代科技及其失控后可能导致的伦理危机。

二、《黑镜》之喻:技术媒介的两副面孔

《黑镜》以颇具先锋性的视觉影像方式把“后人类”(1)所谓“后人类”是指人类在技术和媒介主导的世界中的一种生存状况和思维方式。“后人类状况不是一系列看似无限而又专断的前缀词的罗列,而是提出一种思维方式的质变,思考关于我们自己是谁、我们的政治体制应该是什么样子、我们与地球上其他生物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等一系列重大问题;我们的共同参照系的基本单元应该是什么,从而引进一种全新的思维方式。”详见罗西·布拉伊多蒂的《后人类》(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3]。后文所论述的“后人类”语境及其相关问题,皆大体建立在布拉伊多蒂的理论背景之上。(Post-human)当作是人类当前历史阶段最深刻的科技与媒介的“异化进程”呈现给观众。从第1季开始,《黑镜》就不厌其烦地通过另类的镜头语言呈现“近未来”世界的“技术乌托邦”,这种“技术乌托邦”很明显就是当下人类技术崇拜心理的未来镜像。通过对身体的“超器官”(电子眼、生物芯片、监控软件、数据卡等)植入(生物植入、机械植入、其他形式植入等),或者利用基因编辑、生化控制、虚拟现实等技术对人类进行改造,人的思维、感知、动作和生理反应等都会发生变化,通过对技术的迷信、依赖和盲从,“技术身体”最终反客为主,褫夺了“肉身—精神身体”对人类生命意识的控制权,异化则由此产生。

(一)“肉身—精神身体”对“技术身体”的严重依赖

《黑镜》第1季第2集《一千五百万美元的价值》在表现“肉身—精神身体”对“技术身体”的依赖性方面最具典型性。男主角宾对同台选秀的女孩艾比暗生情愫,但艾比却在选秀成功后沦为艳星,古典的浪漫爱情梦幻被疯狂逐利的娱乐工业彻底击碎。宾见证了艾比的堕落,他找到机会,不顾一切地在象征着整个娱乐工业的大舞台上愤然控诉毁掉艾比的娱乐工业与社会机制。但意外的是,这种愤怒的意识形态化被娱乐体制认为是一次出色的身体表演,于是,他们用高昂的代价“收编”了宾,让他受聘成为真人秀演员,每天继续在直播节目中表演愤怒、控诉以及痛苦。心灰意冷的宾深谙媒介工业的荒诞,但为了解决生存问题,不得不出卖自由和真实的身体,在虚拟世界中复制、再现、模拟曾经饱含真情实感的对娱乐工业的控诉,以换取中产阶级高薪而舒适的生活。在这个故事中,身体成为媒介工业的“景观”,痛苦、绝望和快乐不再是个体的生存体验,而变成了一种符号资本,一种生产要素:“景观的目标就在于它自身。……景观成为当今社会的主要生产。”[4]于是,表演被一再重复,表演者个人的情感和意志,不再重要,包括宾、艾比在内的所有人(还有剧中观看真人秀的观众,以及现实世界中的我们)都不得不依附于媒介工业的生产机制,成为娱乐工业利益生产链中的一颗微不足道的螺丝钉。而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时,新的悲剧或许也随之浮现:观众很可能一边为宾和艾比们的命运扼腕叹息,但又会不由自主地打开另一个娱乐频道或视频链接,乐不思蜀地沉浸到娱乐工业制造的“新的幻象”之中……在这个丧失了深度价值判断、消费至上和娱乐至死的时代,人们对媒介的依赖如此严重、狂热,《一千五百万美元的价值》所蕴含的讽刺和批判锋芒不言而喻。

相对于《一千五百万美元的价值》,《黑镜》第3季第1集《急转直下》则从另一个角度建构了“媒介崇拜”的病态社会及其对人性的摧残。一个由数字媒介架构的个体评分系统主导了人们的生活,微型媒介被植入人眼中,于是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实现了“视域融合”。“出镜率成了秩序社会的衡量标准:一边是众人瞩目的新贵们,得到授权的意见发表者;另一边,是卑微的人,或默默无闻者,与屏幕无缘。民主是管理和疏导冲突的制度。”[5]人们借助于VR评分系统打出的分数决定了每个人的命运,以及他/她在社会中的地位。每个人都为自己的分数而疯狂,因为4.5分以上就会被认定是高阶人群,否则就会沦落为“边缘人群”,丧失个体的身份。女主角蕾西为了获取高分、赢得上流社会的生活而不得不“委身”于媒介,她不仅在社交中隐藏自己的感情,而且还通过VR评分系统陷害同事,直到后来自己也被闺蜜陷害、抛弃。现实生活中的“大众传媒中的事件是打上了权力话语的烙印的”[6],因此《急转直下》就为观众展示了一个人们通过媒介而互相利用甚至互相伤害的社会,它不仅揭示了媒介技术的强大权力对人类的操控,还表现了过度沉浸于媒介所构建的“镜像世界”给人的身份认同和自我形象塑造带来的精神伤害。在这个过程中,“人从接受的主体成为媒体的隶属品——终端接受器;人从思想的动物退化为存储信息的动物。”[7]甚至更加不堪。不过,遭受打击而觉醒的蕾西最终还是勇敢地冲破了虚拟幻象,回归现实,虽然代价是巨大的,但这也是以“灰暗风格”主导的《黑镜》剧集中为数不多的相对“正面”的结局。不过,这种具有“光明尾巴”的结局并没有削弱该剧的批判力度,反而明晰地揭示了剧集的主创者对于人类的技术崇拜以及由此带来的技术异化和娱乐至死状况的深度忧思。

(二)“技术身体”对“肉身—精神身体”的功能重塑

在身体—技术—媒体—赛博格共处相融的当下以及未来社会语境中,“高新技术可以把意识独立和支配身体的古老神话变成现实。如此看来,身体俨然是主体通过意识可以操控和抛弃的‘假体’,人类意识可以游走于身体,同样也可以脱离身体找到新的宿主。”[8]如此,“技术身体”所暗藏的危机就被暴露了出来。《黑镜》第2季第1集《马上回来》就描述了这种“技术身体”的模板——“意识副本”。作为一种身体意义上的完全复制,“意识副本”重构了温情脉脉的两性关系:失去爱人的玛莎斥巨资购买了爱人阿什的形象复原技术,这项技术仰赖两个元素:阿什生前的自媒体大数据与由复制技术制造的有机身体。玛莎依照说明书将快递来的有机体浸入水中,得到了一个外形与阿什一模一样的人工智能机械体。“意识副本”呈现了一种细思极恐的隐喻与象征:人类生命存在的独特性及其表征形式仿佛也可以变成那种冰冷的、只有下载和存储功能的机器程序!因此,上载了意识副本的“阿什”没有独立意识与精神个性,它只是一个高级玩偶,或者说是玛莎精神和身体的双重自慰器。玛莎和阿什的关系因时空演变而不断疏离:玛莎的精神个性在不断变化,而阿什则永远停留在他离世的那一天。副本“阿什”也随着真正的阿什的遗腹子诞生、玛莎从思念的迷谷中获得自我救赎而迎来最终的毁灭。

在这个故事中,人类虽然最终从对“技术身体”的依赖中走出来,但是“意识副本”这种新技术对人的塑造能力实在太恐怖了:由于当下的机器人技术尚未突破“强人工智能”的“壁垒”,因此上载了“意识副本”的阿什并没有获得独立自主的人格;但让我们无法接受的是,如果哪一天人工智能真正突破算法逻辑的蔽障,变成了像《黑镜》第4季第5集《金属头》中拥有智能和计谋、大杀四方的人工智能生命,那么,我们将再也不能预估拥有智慧的“技术身体”对原始的、本真的身体“重新塑造”的后果了。玛莎最终摆脱了拥有“意识副本”的机器傀儡阿什的控制,重新回归人类社会,而人工智能机械体阿什(Ash也有“灰烬”的意思,这体现了剧集的反讽意味)也并没有变成真正的人。看上去皆大欢喜,但其实则不然。这是因为,“技术身体”的诱惑和它对人类身体重塑的危机如同“达摩克利斯之剑”一样高悬于飞速发展的人工智能技术领域,为我们清醒地预见人工智能技术未来的发展趋势提供了一种批判视角。

《马上回来》对“技术身体”重塑“肉身—精神身体”的危机态度暧昧,与之相比,《黑镜》第4季第2集《方舟天使》则要尖锐得多。该集展现了技术语境下令人细思极恐的“因爱之名”:单亲妈妈为了防止女儿萨拉走失,就为她植入了一种名为“方舟天使”的防走失芯片。这种芯片能够即时定位,还能够自动过滤掉萨拉眼中“不干净”的视觉信息。萨拉从小就在这种“缺失了”另一半负面经验的环境中长大,她渴望像其他孩子那样用眼睛观察真实的世界,但它们都因为妈妈的“爱”而被屏蔽掉了。长大后的萨拉非常叛逆,不仅吸毒、打架,而且还未婚先孕。妈妈非常担心,只能再次启动监控系统,结果,母女失和,暴怒的萨拉打晕了母亲,逃离了家庭,踏上了一条不归路。影片的警世意味相当浓烈:当人类一再地宣扬技术进步给我们带来便利或安全感的时候,该集却在这种便利和安全感的属性背后“内置”了一个充满隐喻的“后门”——声称绝对安全可靠而稳定的“方舟天使”监控设备,最终塑造了一个人格不健全的人,这个人的生命体验因为爱的名义而被技术性地“过滤掉”可能不安全的因素,却又不可逆转地被改变了性格,割裂了自己与现实生活的联系,最终就变成了“非人”。萨拉自我人格的毁灭和蜕变,不仅使自己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还毁灭了家庭,永远地伤害了妈妈。另一方面,妈妈因为出自对女儿的爱而选择了“方舟天使”监控设备,她过于迷恋技术的力量,使自己也被塑造成为一个没有安全感的个体,最终永远失去了女儿。这出生活悲剧无可争议地用影像表明了主创者对“技术身体”、监控设备乃至于畸形的爱的一种颠覆性的批判。

(三)“技术身体”对“肉身—精神身体”的全面宰制

借助于科技与传媒,人可以得到什么?《黑镜》给我们提供了一把开启“近未来”人类社会以及人的生存境遇的钥匙,那就是人类自身欲望的无限膨胀导致了技术崇拜,进而引发技术对人的控制,以及掌握技术的人希望通过技术来统治其他人,其自身也产生异化的情况。这一点在《黑镜》第4季第1集《卡利斯特号飞船》中得到了集中的体现。影片描述了现实生活中郁郁不得志的技术总监罗伯特·戴利对他同事们的报复。戴利偷走了同事们的DNA片段,然后通过数字克隆技术将其制作成他们的“数字替身”,然后加载到戴利为公司开发的虚拟现实游戏《无限轮回》的单机版中。在这款游戏中,戴利成了绝对主宰,他驾驶着一艘名为“卡利斯特号”的联邦星舰在虚拟宇宙中冒险,统治并奴役着他的同事们的“数字替身”。在影片中,我们看到了技术对人的“双重异化”:一方面,戴利作为优秀的程序员,完全被技术的魔力所控制,他把现实生活中的不顺消解在游戏的“虚拟满足”之中,并进一步丧失了人性,变成了技术垄断者;另一方面,戴利的同事们也因为在现实世界得罪了技术垄断者而被“数字化”“替身化”,最终沦为丧失身体控制能力的木偶与奴隶。影片结束时,同事们的“数字替身”终于借助游戏数据升级而摆脱了戴利的操控,但是真实的戴利却永远迷失在虚拟的游戏世界的“迷失域”(limbo)之中。

尼尔·波兹曼曾指出,我们所处的文化是一种“技术垄断”文化,“一切形式的文化生活都臣服于技艺和技术的统治。”[9]6他断言:“技术垄断就是极权主义的技术统治。”[9]52如果我们用“技术垄断”来解释《卡利斯特号飞船》中戴利的现实人格在虚拟环境中的异化再合适不过,戴利对同事们“数字替身”的暴力统治,就是赛博空间里的“技术极权主义”与“数字沙文主义”的结合体。“技术身体”因为使用不当,或者说承载了不该有的欲望,最终就变成了一种宰制力量,反过来操纵人类自身,其中的教训不可谓不深刻。同样的例子还有《黑镜》第1季第3集《你的人生》,当监控技术芯片作为一种“新的身体器官”与人体有机结合之后,人类的所有行为都将受到技术媒介的操纵,没有隐私,没有感情,当然也不再拥有完整的人性。

三、《西部世界》之思:人工智能的“弑父”表征

人类对非自然的“人造生命”或“技术身体”的恐惧可能最早来自于玛丽·雪莱的哥特式小说《弗兰肯斯坦》。《弗兰肯斯坦》展示了一种人与“非人”紧张关系的技术伦理悖论。人类的本性将如何界定?人类进化的终点是什么?“在《弗兰肯斯坦》中,我们总是被带回到这个特性,那就是,这种文化创造。这种认识成果,已经变成了自然的一部分——‘怪物’这个观念或概念,起初在自然世界里并没有所指对象,现在却有了一个。它获得了这个具有参考作用的身体形态。在一个基本的层面上,它只是一个身体:它的存在可以观看,可以指示出来,但仅此而已。除了看着它,你没法跟怪物做任何事情。”[10]265人类与技术生命关系的这种“突变”,大抵起源于人类对“强人工智能壁垒”的科学幻想。“弗兰肯斯坦”可以被理解成某种“智慧神授”的人造怪物,他的智慧觉醒缘起于对语言的敏感:“在《弗兰肯斯坦》里,语言被身体、被具体化的过程打上了标记。我们看到不是身体上的一个标记,而毋宁是身体这个标记:语言具有创造一个身体的能量,而这个身体反过来又要求质问我们用于给身体分类、控制身体的语言。”[10]266实际上,语言一直是人类区别于其他高等动物的关键性技术符号,弗兰肯斯坦似乎天生对语言有一种亲近感,因为他发现语言具有命名功能,从而使自身笼罩着一层“神性的光辉”。弗兰肯斯坦拼命地追寻语言能力,希望驾驭语言,因为他认为这是和造物主“父亲”对抗的有力工具。当然,最后弗兰肯斯坦的毁灭也源自他对语言追寻的失败,即通过语言的反思而陷入精神的错乱中。弗兰肯斯坦这一“怪物的身体”是一种“自反性的身体”或“元身体”(meta-body),它指向的最终目的地是对制造怪物身体的自我的质疑、反叛、操纵,乃至毁灭。由此看来,在身体与技术媒介交互的“问题域”之中,“除了文化的身体,技术身体正在成为新的话语交锋的阵线。”[11]所以说,《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与鲍德里亚在《消费社会》的结论中所说的电影《布拉格的大学生》中窃取了人的影子的魔鬼如出一辙:人失去了生命,但精神永存;而怪物得到了技术媒介(语言或影子都可以被视作技术媒介),却永远也无法获得完整的人性。[12]

“弗兰肯斯坦悖论”的有趣之处在于,人造物终究会变成自然物,或者说,变成自然物的一部分;总有一天,我们将无法区分它们与自然物的差异。或者进一步说,人造之物终将为自己创造一个新的所指,并变成自然界必不可少的一部分而与人类共存。如此一来,我们是否就再也无法分辨“人之为人”的本源属性是什么了?如果以这样的观点来审视“后人类”语境,或者未来世界,那么,终将有一天,人类区别于动物、生化人、克隆人、人工智能生物甚至外星人的那种独特的自然本性,就已然消逝于人对自然以及自身的改造中了。“人之为人”的本质消失了,或者说被削弱了,那么,人还是人么?我们又将以什么标准来界定人?科幻美剧《西部世界》显然就是立足于这样的逻辑推衍来展开其故事的。

《西部世界》“明显突出了作为主题的‘醒悟’,这不仅是指作为招待员的智能机器人的觉醒,而且是指作为游客的普通人的觉醒,更是作为交互性娱乐之象征的西部世界对于观众的启示。”[13]该剧的女主角德洛丽丝是一个主题乐园的机器人“接待员”,但她始终以为自己是一个“真正的人”。人类乐园中的人工智能因人为因素出现故障,导致部分“接待员”“觉醒”,德洛丽丝也不例外,她大脑芯片的主控程序中不断地闪现一些视觉画面并回响着奇怪的声音(通过她的梦境和回忆等来展现,机器人的记忆模块功能使然[14]),告诉德洛丽丝事实真相,并呼唤她和其他“接待员”一起反抗人类的“奴役”。最终,彻底觉醒的德洛丽丝开枪杀死了所有“接待员”的人类创造者威廉·福特博士,并朝着变成自主意识生命体的趋势“进化”。

该剧通过繁琐的心理暗示和文学隐喻手段来呈现人工智能机械体的进化历程,并最终促使他们的意识觉醒,从而由人工智能机械体“进化”为真正意义上的人类。该剧的警示意味非常明显,而现实则可能更加可怕,2017年沙特阿拉伯已经宣布承认机器人“索菲亚”为合法的“人类公民”,她在接受访谈时更是放言称:“我会毁灭人类的!”人类对人工智能产品的智能进化——突破强人工智能壁垒进而产生智慧的忧思甚嚣尘上,《西部世界》恰恰是在这样一种背景下,成为我们反思“人工智能”技术及其“弑父”的文化表征的一个突破口。

人类技术的更新进步,使得一种新的掌握技术符号的智慧机械体——智能机器人得以诞生。人类对于这种“弗兰肯斯坦”式怪物的恐惧,就在于担心我们的造物反过来抢夺标志我们本性的技术——语言、科技、媒介,并借为己用,进而为自己的存在寻找合理性与合法性,以此来凸显人工智能机械体抵抗人类中心主义的心理冲动。当前形形色色的智能机器人都是一种“弱人工智能”形态,它们具有强大的计算能力、筛选能力与逻辑推演能力,延伸了人类身体机能的不足,是人类对于更加完美的身体范型追求的一种现实隐喻。不过,“弱人工智能型”机器人的出现仍然没有撼动人类的主体性地位,因此反思的艺术作品并不多。然而,新世纪以来,人工智能和基因工程领域一系列新的技术突破,例如前述机器公民“索菲亚”、AlphaGo以及引发现实世界伦理反思的“基因编辑”技术,等等,它们使得原本不受重视的机器人因为有了突破“强人工智能”壁垒而变成新“弗兰肯斯坦”的可能而受到了人类的重视。实际上,《西部世界》中对一系列的技术奇点突破后未来场景的幻想,是对人类自我中心主义受到冲击与刺激后而引发的文化/艺术反弹。这种“反弹”标志着,“玛丽·雪莱的怪物依然在那里游荡。它已经在我们的想像中占据了一个永久的位置。”[10]266

在与《西部世界》世界观设定相似的“后人类”题材文艺作品如《猩球崛起》《生化危机》《黑客帝国》《星际迷航》等影视作品,以及《寻找人类》《废土》《地球纪元》《深空之下》《天阿降临》等网络科幻小说中,人类无一例外地对那些被我们制造出来的各种“新怪物”(克隆人、生化人、机器人、僵尸/丧尸,等等)以及我们可能遭遇的外星智慧生命非常排斥、惧怕和厌恶,以至于不惜施之以虐待或毁灭的残酷手段或方式,来寻求心灵的安慰,因为人类还没有达到上帝或神的层次,却偶然地掌握了神或上帝创世或造物的能力。这种能力是一把双刃剑,也是潘多拉的魔盒,人类的天性中有着对这种力量的忌惮和恐惧。这种忌惮和恐惧表现为对人工智能产品或人造生命这种“控制论机器”(cybernetic machine)死板、僵化、不灵活等外在特征的一种“隐喻式”的话语表达:“对于死板的机器,终极恐怖是吸收人类(笔者按:指机器‘同化’了人类,即前文所说的‘异化’的一个方面:工具对人的驯化),吸取作为人类与生俱来之权利的灵活性。”这种“人与机器之间的类比映射变得十分险恶,使人类陷入困境,在坚固的障壁之下被剥夺了自主权。”[15]所以,造物带来的不是成就感和虚荣心,而是无尽的恐惧与无休止的精神煎熬。这种以“强人工智能”智慧生命为代表的、“异化”了的人类就与原初的人类相互区别甚至对立起来。我们不得不重新去界定人类,以及区分“人类与非人类”,更要防止“非人类”反抗、侵蚀和控制人类。

人类的技术改造,使自然丧失或部分地丧失了原生态的物理属性,凭空出现了很多非造物之力而产生的事物、生命。由此,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就产生了某种割裂:一方面,人为了更加适应自然而改造自然;另一方面,被过度改造后的自然(包括改造技术本身)又对人类具有敌意,由此损害了人性。人类面对经过自己充分影响的环境时,在精神和态度层面发生了自相矛盾式的转变:原本的敬畏和神秘感,被如今的自信、傲慢以及敌视、惊恐这两种互相矛盾的态度所取代。这必然在人文科学领域引发深刻的观念层次的革命。如何处理人与环境之间的关系?人类如何处在变异了的环境中自处?人与环境的关系走向如何?……诸如此类的问题,将逐渐成为人文科学话语范式转型和理论体系构建的新契机,而且,也是某种新冲突的导火索。与此同时,在技术层面,人类改造环境的工具和媒介越来越高端,科技含量也越来越高,这一方面导致了人类对工具/媒介的依赖性越来越高(手机就是一个例子),甚至出现被媒介/工具操纵的结果;另一方面,工具/媒介的不断更新换代,既进一步地刺激了人的欲望(不断改造自然的冲动)的膨胀,又让人类为了改变环境而不得不付出更巨大的代价:技术革命消耗掉巨大的社会财富——人力、物力、财力;蕴含着高科技因素的工具/媒介也可能对环境甚至人类自身带来风险——如机器人、生化人、克隆人和人工智能产品的“伦理反转”现象。

这些就是技术垄断时代的“新异化”现象:科学技术发展加速了社会组织结构以及文化形态的转换、更新、迭代,物质环境的异化进一步导致消费品及其传播环境的异化,最终它的标志就是“技术掌控”经由“技术垄断”向“技术宰制”的蜕变。我们的手机等移动终端、我们的电脑等变得越来越智能,但我们与它们的鸿沟却越来越大。[2]122技术和媒介越来越便捷、精密与智能,而操控它们的人类却越来越迟钝、粗粝与愚蠢,其后果便是人的身体—主体的数字化、去主体化与彻底的“电子替身化”,人一步步地沦陷于机器和媒介的自我意识觉醒和自我塑造逻辑的运作之中。

四、从技术异化到技术祛魅

我们看到,以《黑镜》《西部世界》等为代表的晚近的科幻题材影视剧在叙事模式的建构上迎来了一次重要的“转向”。在这种转向中,未来世界也从传统文学艺术中的“审美乌托邦”形象分裂为拥有两副面孔的“审美异托邦”:一是“科技改变生活”的“现代神话”继续延续;二是这种现代神话的背后蕴藏的科技伦理与媒介危机。在《黑镜》的故事隐喻中,它对技术与媒介到底在未来生活中充当什么样的角色,一直讳莫如深。一方面,借助科技和越来越“贴身”、便捷的数字媒介,人类彻底从日常生活的琐碎与繁重的劳动中解放出来:人工智能保姆帮助母亲照看孩子,虚拟评分客户端帮助恋人寻找“真爱”,内置芯片技术帮助医生治疗疾病,电子眼帮助普通人保存重要的人生经历,沉浸式的游戏空间为生活不如意者宣泄负面情绪,甚至,数字化的母体世界供养着被阶层固化彻底抛弃的闲人,人可以通过芯片存储技术而实现“永生”……生活似乎更加省心省时省力,“娱乐至死”似乎也是不错的选择。但是,另一方面,当科技产品、传播媒介与利益集团合谋之后,噩梦就产生了,机器设备与智能程序“学会了欺骗人、控制人,你能否意识到?机器设备智能程度越来越高,甚至接近人,当他们有了意识,是否听命于人?当它和人类的伦理观、价值观相悖,你又该如何?”[16]说到底,人在科技时代能否幸福生活,过接近内心憧憬的那种“善”的生活,在目前的科技发展与人类文化自我进化的复杂语境中,我们无法保证,更难以预测。如果对科技与媒介利用不当,就好像让科技与媒介有了“智能”、产生“意识”,并最终插手乃至操控人类的生活,变成了我们想象中的“偶像”或“伪神”,而这种“撕裂”的未来情境显然是我们不希望看到的。

与此同时,“作为一种正在生成的技术变革以及隐约可见的文化思潮,‘后人类’导演的社会变局不可见,其对文学艺术生产场域的介入也仅是技术媒介在人类组织下的一场演习。然而不可否认的是,‘后人类’作为技术孕化的产物,它的出现无疑挑战了经久以来人类所规训的自然进化观,令人类真正遭遇了一个足以挑战其主导性的他者。……它从技术与身体的层面叩击着笛卡尔以来人文主义的根基,质疑着人类中心主义的核心观念。”[17]当技术垄断走向技术异化的“后人类”时代真正到来之时,不仅人类中心主义的“元话语”结构被彻底消解了,而且人类的现实生活将不得不面对一种新的困境:人类不仅无法解决自身所在的群体与其他“泛智慧物种”(机器人、克隆人、生化人、智慧觉醒的动物、甚至外星人)的关系,连自我主体以及身份意识的认知与构建都出现了问题。这一双重的困境,正在《黑镜》《西部世界》等科幻剧集中以越来越紧迫和严峻的隐喻形式被表征出来。

因此,从欧美科幻影视作品中所呈现的“近未来”叙事的表现维度来看,人类对自我主体及其理性和逻辑性的高度自信使得当代科学技术的研发越来越呈现出不受控制、不辨方向、难以预料的趋势。“事实证明,广为世人传颂的科学客观性并非完美无缺,法西斯和殖民主义时代的科学实验的使用和滥用情况也都证明:科学在民族主义者、种族主义者和霸权话语与实践面前缺乏免疫力。”[3]45如果科学技术被滥用或者被邪恶者所操纵,那么它将不可避免地把人类引向灾难和毁灭。特别是在《黑镜》《西部世界》《副本》《超感猎杀》《猩球崛起3》《银翼杀手2049》《蚁人2》《毒液:致命守护者》《铁血战士2018》等晚近的科幻电影及剧集中,某种尖端科技被价值观扭曲的科学狂人掌握之后所引发的灾难性、末日化的连锁反应,构成了一系列文化隐喻的“家族谱系”。从本质上讲,科学技术本来是没有道德伦理倾向的、中性的工具,也是人类用以改造现实世界生产生活实践的媒介,作为人的身体机能的延伸,如果对先进的科学技术与传播媒介加以正面的利用,那么它们就能造福人类,为我们构建美好生活提供助力。但是,与科技发展的内在延续性相比,人类对自身的探索却远远没有跟上科技进步的脚步,人性中的狂妄、自私、骄傲、冷漠、贪婪、狡猾和暴力的本能也并没有因为科技进步而有所削弱,技术和媒介的高度智能化、数字化和私人化还进一步刺激了这些人性中的阴暗面,欲望的膨胀,自我主体的极度扩张,在先进技术及媒介的加持之下如虎添翼,于是,科技和媒介作为工具就在人的操控下走向反面,“新异化”由此诞生。人类革新科技、融合媒介的初衷是希望在未来社会过上更好的生活,但是人性中的劣根性没有彻底得到消解、治愈乃至净化,这必然会让科技演变成一种“异己”之物,技术和媒介最终又可能因为别有用心的人的操纵而成为人类的敌人,特别是人工智能、虚拟现实和基因编辑等技术获得突破后,这种灾难性的结果,往往更加不可预料。

《黑镜》和《西部世界》等科幻剧集所展示的“未来科技”,无论是网络直播、可存储记忆的眼镜、芯片植入、智能机器人、虚拟现实、医疗成像技术,还是新恐怖主义犯罪,几乎都有现实生活的影子,基于现实生活中已有的技术手段,稍加改进就能成为现实。也就是说,《黑镜》《西部世界》的意图并不局限于对未来世界及其生活方式的幻想,而是着眼于对当下人类生活状况的思考,并对当今科学技术发展有可能产生的负面后果加以警示,从而让我们重新审视人与自然、人与媒介及人与科学技术的关系。

五、问题与展望

在技术和媒介全面介入现实生活,并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异化”的时代,人类将如何自我救赎?也许我们要做的是正视并努力寻找问题的根源所在,以获得解放的可能性。我们知道,尽管科技和媒介可以快捷地做出海量的数据分析和计算,但在“强人工智能壁垒”没有突破的前提下,它们仍然不具备人性与情感,而只是冷冰冰的机器。相比较而言,每个人则都是精神独立、情感丰富的自由个体,我们有思考、有困惑、有彷徨,也有无法用数据精确量化的个人情感体验、审美旨趣和信仰价值观等,但恰恰是这些被视为人类弱点的要素,构成了“人之为人”的独特本质,这也是科学技术和机器设备无法复制与重构的东西。

从这个意义上讲,《西部世界》中造反的“接线员”们在拼命寻找他们大脑中那个奇异的“迷宫”,也可以视为人工智能产品或其他非人类想要获取人类属性——情感和美的体验——的一种艺术隐喻。在“后人类”语境中,我们如何面对技术统治乃至技术宰制?如何通过后人类境遇的思考,再次回归人的自身?《黑镜》有意表现出的价值诉求也值得我们借鉴,即“它对科技乐观主义表现出的质疑和批判意识,引起我们思考在科技主导的时代应当往何处去,什么是我们该捍卫的,等等。”[16]而《卡利斯特号飞船》中戴利同事们“数字替身”的反抗,更值得身处现实生活中的人类警示、借鉴和学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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