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足现实 关注当下
——论茅盾经典现实主义的当代意义
2019-12-04王卫平
王卫平
(辽宁师范大学 文学院,大连 116081)
在现代文学研究领域,我们提倡参与现实思考、接地气、有温度的学术研究,这也正是中国现当代文学学科的独特之处——立足现实、关注当下始终是该学科的“应有之义”,它的学术生命力也在于此。然而,在当前的学术研究中,经典作家与作品的研究常常遭到“悬置”,认为已没有了阐释的空间。并且,在当下的“项目化生存”“项目化追求”的语境下,人们追求从选题到立意的宏观乃至宏大,甚至大而无当、标新立异,而经典作家与作品的研究似乎难以担当此任,甚至被认为是“陈旧”、“过时”,这势必使研究边缘化、碎片化、陌生化日渐凸显,而研究的现实感、当代性、时代意义都遭到削弱。
茅盾正是这样一位经典作家的代表。茅盾在创作实践上开创了现实主义经典品格,在理论主张上倡导现实主义又不独尊现实主义,主张创作方法的多样性以及写作手法的丰富性,这在今天看来依然是正确的。笔者认为,茅盾经典现实主义(从创作到理论)是他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资源。今天的中国尤其需要现实主义文学,需要真实地反映生活和勇敢地创造生活,茅盾的现实主义创作实践及理论倡导具有鲜明、突出的当下意义。
然而,令人遗憾的是,我们不仅没有充分认识茅盾经典现实主义的重要性和深远意义,甚至还诋毁它,抛弃它。因此,有必要提出这一重要且紧迫的研究课题,并结合当下的文艺创作与研究进行重新解读。而这样的研究,将不仅可以使茅盾研究获得最广泛的当代价值,而且也会使其学术生命力得以延续。
一、茅盾及现实主义经典的当代意义
茅盾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巨匠,长篇小说的开拓者,著名的文学理论与文学批评家,对他的现实主义文学成就及其理论主张与批评立场我们至今还估计不足,还有待重新阐释。他一贯坚守的现实主义及其经典还有没有生命力?有没有当下意义?这是值得重新思考的时代命题。这在实质上反映出我们怎样对待现实主义的大问题,经典现实主义是不是已经过时了?时至今日,我们究竟应该如何看待曾经遭遇挑战、出现危机但又是不死的现实主义?当今作家如何处理文学与时代、与社会、与政治、与人民、与历史等问题?他们从茅盾身上能够借鉴点什么?这都是具有现实意义的、重要的研究课题。以往,王嘉良、李标晶、王中忱、汪亚明等学者对此都有过研究,但仍需重释、强调与继续拓展。特别是结合新时代、新要求以及文学创作的新变化,必然出现新问题,激活老问题。要以回到基础、回到原点、回到根本、不忘初心的姿态重新梳理茅盾现实主义文学理论和文学创作的独特内涵、特征、价值、意义到底怎样?到今天还有没有值得借鉴和承传的东西?特别是要结合现实主义的一波三折以及当下的新境遇,进行富有历史感和时代性的考量。
这里有一个大背景和大环境的问题。正如学者所言,“对茅盾长期坚守现实主义的评价,必须置于20世纪中国文化语境中考量,才能作出准确估价。”(1)王嘉良:《理性审视:茅盾的现实主义选择与独特理论建树》,《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3期。“现实主义是一个说不尽的话题,无论中西。这个话题之所以说不尽,在我看来是因为,现实主义是艺术家看待他们生活世界最基本的认知方式。”(2)周宪:《再现危机与当代现实主义观念》,《文学评论》,2019年第1期。同时,也是文学艺术的本质属性和规律的体现。所以,现实主义既古老又新鲜,既传统又现代。“‘现实’是一个巨大而坚硬的存在,文学无法也不该视而不见地绕道而行。作家必须勇敢地直面‘现实’,这个简单的理由是支持‘现实主义’长盛不衰的基本事实。”(3)南帆:《现实主义、理想与历史逻辑》,《文艺报》,2019年3月4日,第2版。从世界来看,19世纪是现实主义取得辉煌成就的时代。19世纪下半叶,现代主义逐渐兴起,到20世纪达到峰值,大有取代现实主义之势,传统现实主义遭遇严峻挑战。于是,有人说,20世纪以来,现实主义在世界范围内,呈现出逐渐衰弱的趋势,现代主义取代了现实主义。如果从文学观念的先锋性视角来看,的确有这样的趋向。但从创作实际来说,现代主义从来没有取代现实主义,现实主义作为一种文学观念、创作原则和方法,即使在20世纪西方现代主义最兴盛的国家和年代,也没有表现出衰退,更不是强弩之末,而是和现代主义并行不悖。从源远流长的中外文学史来看,现实主义作为观照世界的方式,是最古老而又长青的,它远比现代主义宽广,是无处不在的,现代主义与之相比则是有限的,正如学者兼作家的阎真所说:“不但现代主义各流派有着展开的上限,整个现代主义也有着展开的上限。这就是为什么在法国新小说和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之后,近半个世纪以来,现代主义在世界上再也没有出现过重要的流派。这种艺术形式的上限,对现实主义来说则是不存在的。现实主义具有艺术形式的开放性,在过去、现在和未来,都有着无限的生机。中国每年出版数以千计的现实主义长篇,可又有几部意识流、黑色幽默?”(4)阎真:《路遥的影响力是从哪里来的?——从〈平凡的世界〉看写与读的关系》,《文学评论》,2018年第3期。正是由于现实主义具有这种宽广性、无边性,所以,中国学者秦兆阳写有《现实主义——广阔的道路》,西方学者罗杰·加洛蒂写有《论无边的现实主义》。
在中国当代文学观念和创作中,自新时期以来,现实主义经历了从回归—疏离—重返的历程,可谓一波三折,起起伏伏。新时期初期的伤痕文学、反思文学、改革文学,鲜明突出地表现为对现实主义的恢复——恢复被“文革”及“四人帮”所破坏的现实主义。作家正视现实,摒弃文学的狭隘的政治宣传性、阶级斗争性,代之以思想性、人性和人情的表现和揭示,体现出鲜明的人道主义思想和精神。到20世纪80年代中期,先锋文学兴起,并一度成为创作时尚,现实主义遭到了冷遇,甚至被认为陈旧了,过时了,甚至式微了,人们羞于谈现实主义,“怎么写”比“写什么”更吃香,“形式”大于“内容”,一些作家过度地把玩“形式”。“当时,出现了一些荒诞得令人啼笑皆非的写法,说一先锋作家将稿子写完后,不标页码,来个天女散花扔到地上,然后随意捡起来,稀里糊涂地装订在一起,重新阅读会有奇特的感受。”(5)李蔚超、邓刚:《没有“文学所”学习,我决不敢这样幽默——对话作家邓刚》,《文艺报》,2019年3月29日,第5版。幽默作家邓刚的这种说法虽有些夸张,但当时重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的“形式革命”确实是非常时髦的,现实主义似乎真的难于为继了。因此,现实主义文学也曾一度被冷落、被低估。对路遥的《平凡的世界》的评价就是一个典型的例证,认为它的“写法”是陈旧的现实主义。然而,先锋文学、现代派、后现代派文学并没有持续多久就衰落了,作家纷纷转向或逃离,“新写实主义”的“原生态”写作兴起了。“新写实”之后,又有“现实主义冲击波”的出现,侧重反映90年代以后国家所面临的经济问题、政治问题。90年代以后至新世纪,文学的发展呈现“无名”状态,底层写作、新市民小说、新现实主义创作、新体验小说、后现代书写等异彩纷呈,呈现出杂多化、碎片化的格局,甚至让读者眼花缭乱。21世纪初的五、六年间,文学批评界重新探讨文学与现实的关系,重提文学的“人民性”,探讨现实主义传统失落的问题,呼吁重返现实主义,现实主义再度成为焦点。那时,第六届茅盾文学奖入围作品一经披露,立刻遭到网友的围攻,认为“入围作品在题材上回避当下现实生活矛盾,在艺术上脱离大众阅读趣味。”(6)邵燕君:《茅盾文学奖:风向何处吹?——兼论现实主义文学的创作困境》,《粤海风》,2004年第2期。可见从批评家到大众都希望重返现实主义的精神传统。然而,也正是在这期间(2004年),阎连科在《受活》的代后记《寻求超越主义的现实》中公开宣称“现实主义,是谋杀文学最大的罪魁祸首。”“现实主义,与生活无关,与社会无关”,“真实不存在于生活,只存在于写作者的内心。”……这篇“代后记”引起了爆炸式的反响,不少评论文章以此为切入点,批评《受活》,甚至这篇“代后记”也成了一些作家逃避现实的借口。
近年来,随着电视剧《平凡的世界》的热播,“现实主义”再次成为热门话题。许多学者认为“现实主义”在经历了先锋文学的洗礼之后依然没有过时。于是,重估、重建现实主义文学精神不绝于耳。“对于19世纪现实主义的归返,成为当下理论与创作的新热点。塑造新的文学形象的呼唤日渐兴起,对于以巴尔扎克、托尔斯泰为代表的现实主义精神的重新体认,对于马克思恩格斯倡导的现实主义基本原则的重新理解,在理论评论界时有所闻。而且,现实主义精神的本土资源,也得到积极的张扬。对于柳青、路遥、贾大山文学传统的高度评价,都可为证。”(7)张志忠:《四十而不惑,大道更开阔——“改革开放时代的文学研究”感言》,《文艺争鸣》,2018年第12期。可见,现实主义在新时期就是这样的起起伏伏,经历了否定之否定。在近年的重估中,有学者重估路遥和《平凡的世界》的现实主义价值,认为“《平凡的世界》的读者以自身微弱的个体的力量,汇聚成一种强大的历史选择,这就是现实主义。《平凡的世界》对当代中国文学的重要意义之一,就是它证实了现实主义在中国的无限生命力。”(8)阎真:《路遥的影响力是从哪里来的?——从〈平凡的世界〉看写与读的关系》,《文学评论》,2018年第3期。还有人以《平凡的世界》的再评价为例,呼吁“重建现实主义文学精神”,认为《平凡的世界》“和经典现实主义理论在以下几点相契合:一是及时捕捉和表现巨变时代的基本走向,发现历史发展的基本脉络;二是描绘历史巨变给社会生活造成的巨大冲击,展现包括政治、经济在内的时代全景图画,以及社会各阶层的命运变迁;三是在人物的冲突与合作、竞争与排斥、恩怨情仇与纵横捭阖之中,塑造具有鲜明倾向性的典型环境中的典型人物。”(9)张志忠:《重建现实主义文学精神——路遥〈平凡的世界〉再评价》,《文艺研究》,2017年第9期。这几点契合,如果用在茅盾《子夜》等作品身上难道不也很合适吗?说《平凡的世界》是“经典现实主义”作品,是否也可以说《子夜》也是“经典现实主义”作品呢?由当代文学反观现代文学,鲁迅、茅盾、巴金、老舍、沈从文等众多作家的创作不都是现实主义的作品吗?现在,我们需要总结和辨析的是茅盾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和创作形态与其他现代作家的现实主义到底有什么联系和区别?和当代柳青、路遥、陈忠实的现实主义又有什么联系和区别?过去,我们称茅盾的现实主义为“茅盾传统”、“茅盾范式”、“茅盾范型”、“茅盾模式”;或者称为“功利现实主义”、“客观现实主义”、“史诗现实主义”、“社会剖析现实主义”、“理性现实主义”、“整体性现实主义”、“积淀深厚的现实主义”等等,那么,这些现实主义是否也可以称为“经典现实主义”呢?如果《平凡的世界》能够称为“经典现实主义”,那么,《蚀》《虹》《子夜》《腐蚀》《霜叶红似二月花》为什么不能称为“经典现实主义”呢?既然“从1978年恢复和重评现实主义开始,现实主义一直是改革开放四十年不断重提的话题”(10)和平:《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逻辑起点和阶段史建构》,《新华文摘》,2019年第3期。,那么,茅盾的现实主义为什么不应该重提呢?不要以为它是老生常谈,或者说是重复阐释,茅盾研究要想获得最广泛的当下意义,就需要这种“老生常谈”,需要重申和强调茅盾经典的当代价值。在鲁迅研究界,人们经常说到鲁迅研究名家、《中国鲁迅学通史》的作者张梦阳先生所说的话:“中国的鲁迅研究成果90%都是重复前人已经取得的研究成果。”这正说明,经典往往是在重复阐释中建构起来的。对此,张福贵先生说得好:“应该看到,对研究对象的重复阐释,是学术研究中普遍存在的现象,因为任何思想的发展都是通过思想的积累而逐步实现的。在思想实践亦即学术研究过程中,创新是罕有的,重复则是常见的,所以思想创新才成为人类代代相承的渴盼。在学术研究中,重复阐释本身具有两个重要的意义:第一,显示出问题的重要性;第二,显示出价值的恒定性。经典的形成必须要有反复和重复的阐释过程,没有这个过程就很难成为经典。”(11)张福贵:《鲁迅研究的三种范式与当下的价值选择》,《中国社会科学》,2013年第11期。对茅盾经典现实主义(从创作到理论)的重复阐释也应该作如是观。
二、茅盾所开创的现实主义经典的四种品格
在创作实践中,茅盾所开创的现实主义经典的四种品格,是作家留给我们的宝贵的精神财富。
第一是时代性的品格。2019年3月4日,习近平总书记在看望参加全国政协会议的文艺界、社科界委员时强调,要坚持与时代同步伐。中国特色社会主义进入了新时代,希望大家承担记录新时代、书写新时代、讴歌新时代的使命,勇于回答时代课题,从当代中国的伟大创造中发现创作的主题、捕捉创新的灵感,深刻反映我们这个时代的历史巨变,描绘我们这个时代的精神图谱,为时代画像、为时代立传、为时代明德。这是时代的要求,也是文学的使命。茅盾的创作在记录时代、反映时代、书写时代方面给我们积累了成功的经验,他总是以自己的创作感应时代的脉搏,参与时代思考,体现出与时代同行。他的小说特别是长篇小说从题材的选取到主题的提炼都十分注重时代性、重大性的展现和揭示。人物形象的塑造更注重时代色彩,以至他早期小说所塑造的女性形象历来被研究者冠以“时代女性”。《虹》展现的是“五四”到“五卅”的时代图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展现了一个青年知识分子历经曲折,终于走上革命道路的艰难历程。《蚀》是大革命前后,时代女性的心灵史。《子夜》更有意突出1930年的时代背景。小说在第1页就直接点明这一时间节点:“这时候——这天堂般五月的傍晚,有三辆一九三○年式的雪铁龙汽车像闪电一般驶过了外白渡桥,向西转弯,一直沿北苏州路去了。”到第9页,作者又一次点出时间:“这时候,汽车越走越快,……每分钟半英里,一九三○年式的新纪录。”这样的写法在鲁迅、老舍、沈从文等人的小说中是没有的,意在强调时代性,体现时代声音。今天,我们的文学对时代脉搏的把握、对时代声音的聆听、对时代精神的揭示怎么样?曾几何时,我们的小说和影视剧曾在封建皇帝、宫廷争斗、妻妾争宠、抗战神剧的故事中流连忘返,致使历史题材多于现实题材。“没有人有权利蔑视‘现在’。真正有价值的写作,无论取何种题材,它都必须有当代意识,必须思考‘现在’。持守这个立场,就是一个作家的担当。”(12)谢有顺:《写作无权蔑视“现在”》,《文艺争鸣》,2018年第12期。今天,呼唤时代之大作、巨作,已成为普遍的呼声,“人们期待出现全面表达这个时代的作品。”(13)石华鹏:《呼唤时代之大作》,《文艺报》,2019年4月1日,第3版。
第二是社会性的品格。1932年,茅盾在总结自己的前期创作时,说自己“未尝敢忘记文学的社会意义。”并强调,“一个做小说的人不但须有广博的生活经验,亦必须有一个训练过的头脑能够分析那复杂的社会现象;尤其是我们这转变中的社会,非得认真研究过社会科学的人每每不能把它分析得正确,而社会对于我们作家的迫切要求,也就是对那社会现象的正确而有为的反映。”(14)茅盾:《我的回顾》,《茅盾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406页。1952年,茅盾又说:“在横的方面,如果对于社会生活的各环节茫无所知,在纵的方面,如果对于社会发展的方向看不清楚,那么,你就很少可能在繁复的社会现象中恰好地选取最有代表性、典型性的,即是具有深刻的思想性的一事一物,作为短篇小说的题材。对于全面茫无所知,就不可能深入一角:这是我在短篇小说的写作方面所得到的一点经验教训。”(15)茅盾:《〈茅盾选集〉自序》,《茅盾全集》,第2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09页。在这里,可以看出,茅盾是很注重作品的社会性的,他一贯强调小说家要善于正确分析复杂的社会现象,在此基础上,才能正确而有为地反映社会,这样,作品才具有社会性的品格。即使作家“描写的虽只是一二人、一二家,而他们在描写之前所研究的一定是全社会、全民族。”(16)沈雁冰:《现在文学家的责任是什么?》,《茅盾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9页。应该说,这种掌握全局,然后才能深入局部的创作主张恰恰是当今不少作家所匮乏的。而且,茅盾更注重反映、描写社会整体和生活全景,他的《子夜》等作品就是例证。《子夜》的日译者之一的尾坂德司在《〈子夜〉译后记》中说它“实为中国现实社会的解剖图。”这也是高度肯定了《子夜》的社会性品格。今天的中国社会,比茅盾创作《子夜》的20世纪30年代更为复杂,社会的表象层层叠叠,社会的乱象也层出不穷,有道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我们的作家是否像茅盾所说的认真研究和分析了这复杂的社会现象?是否能透过现象,拨开迷雾,正确而有为地揭示本质?作品是否具有鲜明的社会性的品格?这恐怕也值得作家深思。
第三是政治性的品格。茅盾是社会—政治型的作家,革命家的出身使他拥有抹不掉的政治印痕。脱离政治、脱离革命、成为文学家之后,仍然不忘政治、关心政治,于是,他的创作和批评都具有了政治的色彩,政治的品格成了他的个性之一。但由于茅盾的创作在处理政治时并非完美,存在“概念大于描写”等问题,所以遭到了批评者的诟病。尽管如此,也不能简单地将文学与政治对立起来。事实上,文学与政治并非二元对立。文学反映政治,表现政治诉求也是“题中应有之义”。亚里士多德在《政治学》中早就说过“人类在本性上,也正是一个政治动物。”政治生活是人的社会生活的重要内容,在中外文学史上,因强烈的政治意识而建构起作品的政治品格都不乏其例。司汤达、雨果、巴尔扎克、托尔斯泰、马克·吐温、左琴科、乔治·奥威尔、大江健三郎等无不有政治色彩浓重的作品,《钦差大臣》《竞选州长》《猴子奇遇记》《动物庄园》等都是把文学与政治在更高的层次上统一起来的经典力作。茅盾小说中的政治因素虽没有上述的完美,但同样具有借鉴意义,他大视野地表现政治生活,对当下作家的政治书写不可能没有启示。1949年以后,由于长期“一体化”的政治对文学的要求,使文学必须为政治服务,文学被绑在了政治的战车上,成了政治的工具,严重地伤害了作家和文学。所以,新时期以后,这种“工具论”、“服务论”的文学观念遭到了文学界的一致鄙弃,文学获得了新生,创作有了更多的自由,“去政治化”、“解构政治”普遍盛行,这既有顺应潮流、合情合理的一面,也有矫枉过正的弊端。所以,新世纪以后,有识之士就曾敏锐地指出:“在当下中国的政治文化语境之中,如何恢复、保持和不断增强文学实践的政治活力而将我们的文学充分有力地‘再政治化’,并且以文学自己的方式相当有力地‘介入’中国历史和中国现实,将是文学的生机之所在。”(17)何言宏:《当代中国文学的“再政治化”问题》,《当代作家评论》,2008年第3期。这种“再政治化”绝不意味着重回文艺为政治服务、沦为政治工具的老路上去,而是以文学的方式有效地干预政治、反思政治。应该说,当下的政治生态越来越走向清明,越来越顺民意、得民心。但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作家要有敏锐的政治嗅觉、宽广的政治视野以及直面现实的政治良知和勇气,对负面的政治沉渣和邪恶的政治霸权要敢于说“不”。应该说,作品的政治性品格正是时下文学所缺少的。
第四是史诗性的品格。茅盾在回答哪些中外文学作品对他影响最大时说:“我喜欢规模宏大、文笔恣肆绚烂的作品。”(18)茅盾:《我阅读的中外文学作品》,《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年第1期。这正是史诗性的品格,茅盾自己的创作也追求这种史诗性,像《子夜》,构思宏伟,结构宏大,笔力浓墨重彩,创造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把社会、政治、经济、家庭、伦理熔为一炉,具有史诗性的品格。这种史诗性的品格体现为“全体小说”的追求,具有宏伟、宏大的叙事。茅盾所开创的长篇小说的史诗性传统影响了以后几代作家作品,从《上海的早晨》到《创业史》,从《艳阳天》以至到新时期的《白鹿原》,这一点以往多有提及。《子夜》在国际上也产生了重要而广泛的影响。比如在日本,学者研究发现,“茅盾成为继鲁迅之后日译最多的作家。”(19)曾嵘:《茅盾文学在日本》,《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7年第4期。《子夜》就有多种译本,传播广泛,影响深远。据说,日本著名文学评论家筱田一士在看过小野忍和高田昭合译的《子夜》后,为之震撼,1986年他在编选《二十世纪十大小说》时,将《子夜》与《追忆逝水年华》《城堡》《百年孤独》《尤利西斯》等并列其中,并详加解说:“以想象全社会的想象力而言,茅盾在同一时代的中国作家中可谓最杰出的存在。总托作品全体的既坚牢又自由变幻的空间状况形成是作品的最特出的特征,和这个特征对比起来,人物的概念化和人物描写的粗糙则是次要的,以首要的全体想象力来弥补次要的缺点是绰绰有余的。”《子夜》“是探求二十世纪的全体小说(建构整体结构的全社会小说)的实验小说。从这个意义上说,《子夜》在同时代的世界文学上具有先驱性的存在,以及其独创的大胆的实验,是让人钦佩的。”(20)〔日〕是永骏:《茅盾小说文体与二十世纪现实主义》,《文学评论》,1989年第4期。这也正是着眼于《子夜》的“全体性”亦即史诗性的成就,不管他的评价是恰当还是失当,《子夜》的史诗性品格还是毋容置疑的。
联系中国当代小说(包括影视剧),其史诗性的品格正是当下创作所缺少的。今年是新生的人民共和国成立70周年,前30年的曲折,后40年的奋斗与辉煌,值得文艺大书特书。我们的文艺虽已有了诸多对共和国70年历史的书写和反映,但史诗性、全景式的恢弘巨著还不多。作家、艺术家还要深刻地、全方位地反映共和国70年的历史巨变,描绘我们这个波澜壮阔的时代的精神图谱。即使对于过往的历史,比如,抗日战争、“文革”历史,其“全体性”的“全般的”“全面的”展现仍然不足。对于重大历史事件的书写,俄苏有《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青年近卫军》等一连串的、气度恢弘的、史诗性的长篇巨著,中国则相形见绌。同样是面对第二次世界大战,苏联的卫国战争文学,成为20世纪40年代初期以来苏联文坛的主流,作家们纷纷奔赴前线,自动投身于卫国战争之中。战时和战后写出了《莫斯科——1941》《围困》《日日夜夜》《他们为祖国而战》《这里的黎明静悄悄》《大地怒吼》等一本本、一部部气势雄浑的长篇巨著。相比之下,中国的抗战文学从战时到战后,这种史诗性、“全景性文学”还显得逊色,这需要作家的反思和重建。
三、茅盾现实主义理论倡导的开放性
在理论主张上,茅盾是现实主义在中国最早的接受者和传播者之一。他一生主张“为人生的艺术”,这可以说是他文学观的总纲。早在20世纪20年代初,他就指出:“文学是为表现人生而作的。文学家所欲表现的人生,绝不是一人一家的人生,乃是一社会一民族的人生。”(21)沈雁冰:《现在文学家的责任是什么?》,《茅盾全集》,第18卷,第9页。所以他也一生致力于现实主义文学的倡导。当1937年抗战爆发,“战时文艺政策”调整之时,茅盾认为“还是现实主义”,“我们目前的文艺大路,就是现实主义!”“非现实主义的文艺经不起现实的铁拳。”“遵循着现实主义的大路,投身于可歌可泣的现实中,尽量发挥,尽量反映,——当前文艺对战事的服务,如斯而已。”(22)茅盾:《还是现实主义》,《茅盾全集》,第21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年版,第335—336页。茅盾的这种主张不仅是正确的,也是非常及时的。1941年,茅盾在谈论近二十年来的中国文学时,认为“中国新文学二十年来所走的路,是现实主义的路。”其中,尽管“也曾见唯美主义、象征主义……等等旗号”但“现实主义屹然始终为主潮。”(23)茅盾:《现实主义的道路——杂谈二十年来的中国文学》,《茅盾全集》,第22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第171—172页。
茅盾虽然倡导现实主义,但他又不独尊现实主义,他的现实主义文学观并不狭隘,也不单纯。他曾经欣赏过自然主义,认为“我自己在那时候(指20世纪20年代初——引者注)是一个‘自然主义’与旧写实主义的倾向者。”(24)茅盾:《答国际文学社问》,写于1934年3月,载于《新港》,1957年第11期。他也曾喜欢过“新浪漫主义”(也就是后来统称的现代主义——引者注)并加以介绍。他自己的创作(从小说到散文)也曾受到过象征主义的影响。但历史选择的结果,茅盾最终选择了现实主义的文学观,但又不排斥其他主义。在1921年《〈小说月报〉改革宣言》中,茅盾认为在20世纪20年代,在世界范围内,“写实主义的文学,最近已见衰歇之象,”所以“似已不应多为介绍;然就国内文学界情形言之,则写实主义之真精神与写实主义之真杰作实未尝有其一二,故同人以为写实主义在今日尚有切实介绍之必要;而同时非写实的文学亦应充其量输入,以为进一层之预备。”可见,茅盾当时在引进西洋文学的主张上,一方面要引进现实主义文学,这是切实而必要的,但并不排斥现代主义,另一方面也要尽可能地引进现代主义文学,而且,他还认为“译丛,译西洋名家著作,不限于一国,不限于一派;说部,剧本,诗,三者并包。”这是兼容并包主义。他反复强调“文学不是作者主观的东西,不是一个人的,不是高兴时的游戏或失意时的消遣。”“文学的目的是综合地表现人生,扩大人类的喜悦和同情,有时代的特色做它的背景。”“这样的文学,不管它浪漫也好,写实也好,表象神秘都也好;一言以蔽之,这总是人的文学——真的文学。”(25)茅盾:《文学和人的关系及中国古来对于文学者身分的误认》,《茅盾全集》,第18卷,第61页。可见,茅盾并没有独尊现实主义,而是主张创作方法的多样性以及写作手法的丰富性,他的现实主义是开放的,是兼收并蓄的,是向各种主义敞开的,这在今天看来依然是正确的。
在现实主义内部,从现代到当代,历来多有简单、机械、狭隘的理解,认为现实主义就是“反映”,就是“客观”,就是“镜子”式的映照等等。茅盾则认为,现实主义文学固然“是对人生的真实的反映”,但“如果文学的职务只在反映出现实人生来,则岂非等于一面镜子?文学决不可仅仅是一面镜子,应该是一个指南针。”(26)茅盾:《文学者的新使命》,《茅盾全集》,第18卷,第539页。考察茅盾的现实主义文学观,我们发现,茅盾很少用“镜子说”来比拟文学与现实生活的关系,而是强调分析现实,改变现实,创造现实,其中要有理性、理想因素的植入。他深刻地指出,“文艺家的任务不仅在分析现实,描写现实,而尤重在于分析现实描写现实中指示了未来的途径。所以,文艺作品不仅是一面镜子——反映生活,而需是一把斧头——创造生活。”(27)茅盾:《我们所必须创造的文艺作品》,《茅盾全集》,第19卷,第313页。他也不满自然主义的过于客观,认为“自然主义者所主张的纯粹的客观描写法是不对的,因为文学上的描写,客观与主观——就是观察与想象——常常相辅为用,犹如车之两轮。太偏于主观,容易流于虚幻,诚如自然派所指摘,但是太偏于客观,便是把人弄成死板的僵硬的了。文学的作用,一方是社会人生的表现,一方也是个人生命力的表现,若照自然派的主张,那就是取消了后者了。”(28)茅盾:《自然主义与中国现代小说》,《茅盾全集》,第18卷,第239页。茅盾的这些主张,今天看来,依然是精辟的,依然值得珍视。我们看到,当代作家阎连科,纵然对现实主义大加讨伐,甚至恨之入骨,深恶痛绝,但他也不是否定真正的现实主义本身,而是庸俗的、机械的、变味儿的现实主义,是改变了原来方向和性质的现实主义。在他看来,现实主义是伟大而神圣的。他的《我与父辈》写得那么真切、那么感人,也是现实主义的。现实主义是开放的,它不应该排斥对其他各种主义的借鉴和吸收,茅盾自己的创作就与自然主义、象征主义有关联,当代作家阿来的《尘埃落定》在采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的同时,也吸收了一定的现代主义技巧。这都是成功的例子。
今天的中国尤其需要现实主义文学,需要全方位地反映、再现、表现现实,需要注重作品的真实性、客观性和理想性,需要重视分析现实、分析社会和理性判断,需要现实主义文学的典型环境和典型人物。对此的认知,茅盾也不乏真知灼见。比如,他说“我以为一个写小说的人如果要研究的话,就应是研究‘人’,应不是‘小说做法’之类。”(29)茅盾:《谈我的研究》,《茅盾全集》,第21卷,第61页。茅盾多次强调“人”是写小说的第一目标,第一要义,把人物放在小说最重要的位置,写小说一定要先有人物。在谈到从“人物”到“环境”时,茅盾说“‘人’是在‘环境’中行动的。环境固然支配了‘人’,但由于这被支配而发生的反作用,能使‘人’发生破坏束缚的思想而形成改造环境的行动。由此可知‘人’和‘环境’的关系不是片面的;‘人’与‘环境’之间的作用,是交流的,是在矛盾中发展的。”(30)茅盾:《创作的准备》,《茅盾全集》,第21卷,第27页。即使今天看,这也是现实主义文学中“人”和“环境”互动关系、辩证关系的最清晰、最正确的表达。在1958年发表的《夜读偶记》中,茅盾进一步阐述人和环境互为影响的关系:“现实主义把人物放在社会环境中,考察人物在环境中的感受以及环境对人物的思想意识的影响,”“现实主义作家给我们看到的人物不但是和我们同时代的某种人的典型,而且还表现出这个人物的性格是怎样地在他特有的环境之中形成的(这就是说这个人物还应当有他自己的个性)。既然这个人物是特定时代和特定社会中的一个典型,既然这个人物是环境的产物,那自然,作家笔下的环境也非典型的不可。正是因为现实主义的人物塑造有这样的特点,所以它最能反映特定时代的社会意识。而且也正因为现实主义的人物是这样塑造的,所以作家必须在生活实践中‘发现’他的人物而不是从理性出发或凭空想和热情来‘捏造’他的人物。”(31)茅盾:《夜读偶记》,《茅盾全集》,第2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版,第204—205页。上述这些文学思想和见解,值得今天的作家认真对待。
四、结语
茅盾的现实主义及其文学经典是他留给我们的精神资源之一,对它(也包括茅盾的其他资源)的发掘、认识和阐释,离不开对当下的“发言”与“对话”,离不开时代思考和价值重建,这是研究者的当代责任。一个研究对象能够不断地与时代、与当下对话,说明这个时代,这个当下仍然需要它,它仍具有镜鉴和启示意义,这时,这个研究对象才是有生命力的,这样的研究不仅有利于推进茅盾研究,也有利于“找回现代文学研究的‘魂’。”(32)③ 温儒敏:《文学研究的价值危机与当代责任》,《光明日报》,2014年3月17日,第16版。
从学术界的研究来看,也是同样的道理。现当代文学研究“回归学术”是它的常态,也是“正途”,是“题中应有之义”。但不要忘记现当代文学区别于其他学科的关键所在是它的接“现代”、通“当下”。“这个学科的基因之一就是‘现实’,它的学术生命力就在于不断回应或参与现实生活。就现当代文学研究而言,‘现在’和‘历史’的对话关系,是决定其研究价值的关键。”③具体的茅盾研究也是如此,它为我们提供了一种启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