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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性与诗意映照下的民间历史叙事
——读刘庆的长篇小说《唇典》

2019-12-04林雪飞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4

关键词:萨满小说历史

林雪飞(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4)

辽宁作家刘庆历时15年准备、10年写作的长篇小说《唇典》在2017年横空出世,首先《收获》杂志“春季号”刊载了其25万字的简写本,接着作家出版社又于7月出版了其54万字的单行本。作品问世之后,即迅速获得了读者的广泛关注和肯定,当年就荣登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长篇小说榜首,并同时入选了多个年度文学排行榜的榜单。2018年,《唇典》又顺利斩获了第七届世界华文长篇小说奖——“红楼梦奖”首奖,决审委员会的评语评价它是:“一部气魄宏大的作品”“一部史诗般的巨构”[1]。众多文学评论家也一致地将它赞为:“2017年中国长篇小说当中的一个亮点”“2017年中国长篇小说创作最重要的一部作品”“近年中国长篇叙事文学创作的重要收获”“当代中国文学写出中国故事的一部大作品”“奉献给中国文坛的沉甸甸的具有史诗品格的力作”[2]。

一、民间立场的历史叙述

《唇典》以1919年至20世纪末的东北“白瓦镇”为叙事的时空背景,生动地再现了这片神奇的黑土地上百年间风云变幻的历史现实,特别是1931年-1945年那场持续了14年之久的艰苦卓绝而又可歌可泣的抗日战争史。但它又与一般的东北抗战叙事或革命历史叙事不同,作者显然无意重复传统立场和官方意识形态的正史化叙述,而完全采用了日常的眼光来重写民间传奇,将自然、个人、社会、历史、文化巧妙地熔铸在一起,为东北曾经经历过的那段最动荡、最苦难的岁月做出了新颖而丰富的当代阐释。故事以一个天生“猫眼”、命定为萨满、却终生拒绝成为萨满的东北男孩儿——男人——老人的讲述为展开方式,将一段段独特而又奇异的人物悲剧传奇勾连演绎成了一部真实而又深邃的“民族史、民间史”[3]。小说无论在叙述视角、叙述方式,还是叙述观念上,都显示出了彻底的民间性立场。这也正是小说题名——“唇典”,所谓“口口相传”“嘴唇上传承的故事”[3]的应有本意。

被置于《唇典》历史叙事前台的,首先是东北“人”的“抗争——成长”史。郎乌春、赵柳枝、满斗、王良、苏念、韩淑英、蛾子、姚书堂等,都是东北黑土地所养育出的性情儿女,他们性格各异、遭际不一,却又都无可奈何地陷于时代动乱的泥沼之中,成为了悲剧性的人物。而造成他们悲剧的原因,小说似乎更多地将之归结为命运,正是许多偶然性的事件在他们的生命中起到了颇为特异的作用,促使他们一步步走过了颇不平淡的一生。小说虽然没有将这些人物塑造成一般意义上光芒万丈的英雄,而是写出了他们各自的困惑和不足,但他们却也都不是屈从懦弱的人物,“抗争”一直都是他们生命的主旋律,尽管有时可能还比较盲目和被动。而小说对这些形象的描写也不着意于人物典型性格的定格式刻画,而着重在于追寻他们在不同历史时期、不同境遇之下身份的不断变换和心灵的不断变迁,在记述他们所走过的曲折的生活道路的同时,也记录了他们所经历的复杂的内心理路,揭示出他们“成长”的历史规律。

郎乌春无疑是整个小说叙事的一个重心,也是一个最典型的“成长型”的人物。他本是一个普通的农村青年,那年莫名地当选为镇上庆祝活动的“灯官老爷”,并由此脱离了原本既定的农耕之路,开启了很难说幸或不幸的全新人生。灯官节当晚,土匪突然放火烧街,并趁乱玷污了乌春爱恋的女孩儿柳枝,致使柳枝未婚先孕,乌春虽然下意识地以五亩高粱地为代价接受了婚约,但意识中却深深地被婚姻的屈辱所缠绕和刺痛,于是拼命地想要逃离。他因在大火中救助过留日归国的富家少爷韩玉阶,而应邀参加了其组织的保乡队,后欲参与武装反奉,却未战而被俘,幸得奇异女子韩淑英的救援才以脱险。混乱颠簸中,他又几次嗅到了死亡的味道,终于悟得人生不过及时行乐而已,所以干脆加入了奉军,转战过大半个中国。一次混战时,他又碰巧救出了被马压住双腿的张宗昌,并因此当上了将军的副官。可很快,为了营救刺杀失败的韩淑英,乌春不得不与她一起逃离了军队,开始了同居生活,也有了女儿蛾子。就在乌春沮丧地充当邮差糊口时,又偶遇熟人举荐,结识了暂时失势的郭将军,郭将军复出后便任命乌春为百瓦镇驻军的最高长官。“九一八”事变后,乌春奉命不抵抗,随即变成了伪满洲国部队的团长。他经历了短暂的犹豫摇摆之后,终于坚定了信念,率队自立,成为了抗日救国军的师长。作为抗联战士,他骁勇善战,坚持抗日多年,终在一次战斗中陷入绝境,为了保全身边仅剩的几名伤残战友的性命,他没能执行自裁,而被日军俘获,又被宣扬成叛国投降。他企图自杀未遂,才以“不死”为条件,被日本人送回了妻子柳枝身边。他继承了柳枝家的棺材铺,以当木匠为生,可他的战斗之心未死,机缘巧合之下,又成了共产党军队的实际指挥官,解救了自己所在的村子。国内战争时期,国民党先遣军再办灯官节,乌春也自荐再扮灯官,并籍此帮助民主联军一举击溃了先遣军,但他自己却在追击先遣军司令王良时胸部中弹,战斗未捷而遗憾身死。郎乌春的戎马一生是颇为传奇的,从一开始由无数个偶然、意外推动命运的车轮,到后来明确地自主选择与坚持战斗,他的成长是显见的,从恨到爱,从本能欲望到民族大义、从怯懦逃避到勇猛坚定、从盲目黯然到确信刚毅,并最终找到了人生的定位、找回了人的尊严。郎乌春的抗争,也代表了当时东北地区广大民众共同的成长历程,标示出东北民族品格形成的历史轨迹。

个人是社会的细胞,“历史是人的生存的大背景”,“对历史的把握和对人的把握理解是分不开的”[4],因此在个人传奇的背后,《唇典》有着更为宏大的历史叙事意图,它也是一部东北社会的发展史。日俄战争、土匪抢掠、军阀混战、伪满统治、关东军的特务活动、日军侵华的军事行径、抗联的游击斗争、国共合作与分裂、苏联红军出兵东北、国内战争、土改、大跃进、联产承包责任制、私营经济的发展、房地产的开发等,都是20世纪东北重要的社会发展线索和景观,也是小说叙事的主要关节和核心内涵。小说通过对个人在这些历史事件中的真实际遇的记叙,展示出了整整一个世纪中东北社会发展的基本进程和历史面貌,从而构成了作品最主要的“史诗”性品格。

满斗是《唇典》塑造的另一个主要人物,也是小说的叙述者。这个人物虽然身世奇诡、天赋异禀,但“白公鸡”的生父不过是李良萨满救护柳枝的智慧寓言,“夜视眼”也不过是一种眼底白化病的临床表症。实际上,他不过是社会沉浮中一个普通的生存个体,他好奇善良,因“花瓶姑娘”一句求救的谎言,就义无反顾地展开了“解救”的行动,继而不可避免地被卷入了社会历史发展的一波波浪潮之中,走过了漫长的人生之路。他栖身过土匪寨,做过抗联战士,当过炸掉日本人机场的英雄,受伤失忆后又被当作傻子、认作特务、定为历史反革命,大跃进时成为劳动模范,50岁替人顶罪变成了“强奸犯”,80年代是一名优秀的护林员,90年代辗转病榻时精心种植的“灵魂树”又被盗筏。满斗经历了小说叙事的几乎所有历史时代和事件,他的遭际就是对社会历史最真实的呈现。满斗的一生也是颇为传奇的,但这种传奇是命运的支配,更是时代和社会的驱使,还有民族性格的内在作用,而人物自身并没有清醒的政治意识或崇高的政治理想,虽然经历了所有的社会历史苦难,但他对社会和历史的认识还是自发的。小说就从这样一个普通民众的私人化的有限认知视角,来进行社会历史的提炼和叙述,自然而巧妙地远离了政治与意识形态的影响,展示出更为亲切真实的历史景象。

20世纪的东北社会变动频繁,整个社会历史进程涉及到多种政治力量的内部分化与演变,以及相互之间的合作与斗争,小说毫不回避地展现出了历史的复杂性,但对政治的因素却并不感兴趣,甚至有意消解了政治性的阐释,也回避了确定的历史性评判和态度。

王良也是《唇典》中一个重要的人物,从假扮电工的土匪、到“山上大爷”、到“理想教教主”、到抗日救国军司令、再到国民党先遣军旅长,他的身份随着社会时代的变迁几经变化,虽然也曾作为抗联的同盟对抗日起到过积极的作用,但多数时候还主要是一个破坏性的因素,而小说并没有对这个人物及其行为做出直接的道德判断或政治定性,也没有表达出鲜明的爱憎情感,而只把他当作社会历史中的一个真实存在,进行了较为客观而平静的描述。韩淑英则是共产党一个坚定的革命者形象,但小说对这个人物的描写也没有正面宣扬她的这一政治身份,只用一个“组织”来模糊地进行了表述,她争取赵柳枝加入共产党地下活动,也没有进行“大义”的宣传,而是利用了“仙姑”的身份和柳枝救回儿子的急切愿望,甚至党内的矛盾也在她布置给柳枝的任务中显露出来。她的牺牲固然悲壮,但小说叙述时也尽量采取了冷静的“他者”姿态,并没有透露出强烈的赞颂与崇敬之情。

民间性的叙事立场非但没有影响《唇典》对历史把握的深刻性,相反,小说借助于“亲历者”的内视角,重返社会历史现场,进行直接的观察,更容易触到一些被既定观念所认定和已有历史叙述所忽略的历史事实,从而反映出某些更为真实的历史本质。苏联革命在世界史上一直被作为共产运动的典范,1945年苏联红军出兵东北也一直被解读为帮助中国驱逐日本侵略,但《唇典》却真实地描写了苏军来到东北之后对资源的掠夺和对人民的损害,揭示出了他们对中国治权的野心,这种社会历史的认识显然更进一步趋近了历史的真实。

二、隐喻的文化探寻

《唇典》还是一部民族文化史,记述了在东北民间具有广泛影响的萨满文化逐渐失落,以及现代文化兴起给人和社会带来巨大诱惑和变异的历史过程,并试图从文化的角度反思人生、社会、政治、历史和文化自身,探讨人与自然、人与人、人与社会、历史与文化、文化与宗教、人性与神性等多重关系,阐释其中所包含的深刻哲理意蕴,进行了相当丰富的隐喻性书写。

萨满教本是一种原始的宗教类型,宣扬万物有灵,崇拜祖先神,认为人可以通过萨满这一媒介与神沟通、领受神的意旨。但《唇典》并没有把萨满当作宗教来探讨,而是把它上升为浸润在东北民间日常生活之中的一种文化来探寻。小说颇有意味地安排了佛教的介入来作为参照,对萨满文化进行了细致的描写,揭示出了萨满文化的本质内涵。萨满文化对宗教所追求的“来世的幸福”并不感兴趣,它关注的是“现实的生存和子孙的繁衍”,它不排斥佛祖,却也看透了“佛陀主张修行和逆来顺受”的“愚民”意图,它宣扬“我的神是自己的心灵”,面对“自然力永远不可抗拒”的严酷现实,“要想办法把懦弱的族人微不足道的生命力凝结起来,铸成一块抗住风吹雨打的石头,让他们无畏,对世界和人生鼓起勇气”[5]。这正是《唇典》所述历史成立的精神根源,也是萨满作为民间文化真正的价值所在。它给予人的是一种看待世界的独特方式,智性、达观、博爱、宽容,显示了东北地域文化最重要的精神内核。

李良在《唇典》中被称为“大萨满”“萨满中的萨满”,是萨满文化精神的化身,也是一个最具隐喻性的形象。他被描绘成火神的后裔,担负着“窃火者”的使命。他宽仁博爱,充满了智慧。当年柳枝突遭土匪的玷污,无法接纳腹中的孩子和被世俗所不容的自己,而一心求死时,是李良萨满借用他的“法术”指认出肇事的罪魁是一只白公鸡,并当众捉拿和斩杀了那只公鸡,解开了柳枝和众人的心结,让柳枝能够活下去,并成为了一个坚忍的母亲和温暖的女性。他劝慰柳枝:“我们每个人都是时光的弃儿,都受过伤害。我们每个人都是罪人,都伤害过别人。生命是祖先神和我们的父母共同创造的奇迹……我们应该对一切抱有敬意,包括自己受到的伤害,和伤害我们的人。时间是这世上唯一的良药,岁月更迭是唯一的药方……你能选择的只有承受和承担,承受你不想也会来的一切,承担你必须承担的责任。”[5](86)这已不仅仅是对弱者的宽慰之语,而是对人生的哲学洞察与领悟,带有了一定的生命启蒙的意味。大空和尚预见了“萨满总有一天会消失”的命运,李良也从成为萨满开始就看清了自己的命运,但他仍然坦然地忠实地履行着自己的职责。他是人,而不是神,所以“他逃脱不掉自己的噩运”[5](163),终因替伪满皇帝主持家祭,窥见了皇帝“非龙实鼠”的实质及伪满洲国的运势而被杀害,李良的命运就是萨满文化命运的象征。

随着萨满文化的失落,人类的“童年时代”结束了,“人与自然的关系割裂了,人与家族精神的关系割裂了,人和自然不再和谐了,失去了精神故乡的人们将流离失所”[5](465);“神灵世界拒绝再和人类沟通,心灵的驿路长满荒草,使者无从到达。铃鼓之路喑哑闭合,再也无法指破迷津,无助的灵魂流离失所”[5](434),这一萨满式的谶语,正是对现代人类生存危机和精神困境的经典概括。

《唇典》对于现代文化的描写则是一个更大更含蓄的隐喻,火车、柴油发电机、电灯、电影、脱衣表演、马戏班等都是现代文化的象征,它们的出现给人类带来了巨大的惊异和诱惑,也最终激发了人的欲望,而个人和社会的很多苦难说到底也是欲望驱使的结果。小说一开头便描写了火车“吭吭哧哧地爬过东面雪带山一个山峁,然后进入库雅拉河谷”的情景:“石头缝都在发抖,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除了地震,这片大地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震颤过呢”[5](6);电影的放映也是如此,“早有人听见里面发出嗡嗡的叫声,站在大街上就能感到大地在颤动[5](8)”。这种震颤和颤动就预示着现代文化将给世界带来的巨大震荡,20世纪东北人颠沛流离的生存史和东北社会跌宕起伏的发展史也最终印证了这一预言。而电灯在洗马村点亮时,小说也清醒地揭出了其双重性:一方面它“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光明”,“四射的强光照射下,棺材铺里的棺材现出白碴木板的原形,不在阴森恐怖了”[5](17),这是现代文化进步带来的好处,让人们“兴奋和骄傲”;但另一方面“就是家家都装了电灯,黑暗也不会完全消失”,“电灯有着它难以克服的缺点,就像阴天看不见太阳,电灯有照不见的地方”,而且“有了电灯光的照射,村里其他的地方更加黑暗了,有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藏匿着”[5](18),这藏匿着的、令人恐惧的显然就是现代文化巨大的破坏性,让人们感到“寒冷”和“激灵”。果然,电灯很快就熄灭了,光明所象征的文明消失,黑暗的恐惧立刻袭来,郎乌春为了让电灯重新亮起来,爬上了索罗杆,可瞬间就变成了火球跌落下来,整个东北乃至中国大地和人民也都渐渐坠入水深火热的苦难深渊,这其中的象征和寓意是十分清晰的。

满斗也是一个具有很强隐喻性的存在。他曾被认定为命定的萨满,但他对自己的命运是拒绝的,“要用一生的努力逃离这种命运”[5](250),这种拒绝和逃离代表着现代人对萨满文化的普遍态度,是萨满文化失落的根本原因。而现代文化对满斗来说,却有着难以抗拒的诱惑,他不惜用家里仅剩的二斤高粱作为进入马戏团的代价,将现代光影作用下的“戏法”当作真实,并追着马戏团踏上了未知的路程,开启了一生不断往复的“寻找——归乡”之旅。在由现代文化主导的漫长的时代发展历程中,满斗看到的净是艰难的生存、残忍的杀戮、无耻的欺骗、强取豪夺的野心、违背人性的迫害、利欲薰心的追逐……世界充满了荒诞的苦难,人无所相信无所敬畏,彻底失去了精神的家园。于是,他才决定接受自己的命运,希望自己是一个真正的萨满,但一切都已面目全非,他似乎永远也不可能再成为萨满了。满斗种植了“灵魂树”,“灵魂树”分别代表着各类精神意蕴,本身就是一种隐喻,而随后“灵魂树”被盗挖倒卖,促使满斗再次踏上“寻找”之路,更是一种隐喻。满斗还能寻到他的“灵魂树”吗?世界还能找回那原本的平和宁静吗?人类还能回到那曾经的精神家园吗?《唇典》最后也给读者留下了一串寓意颇深的疑问和思考。

从总体上来说,个人是社会的隐喻、文化是精神的隐喻,《唇典》无论是在整体设置上,还是在细节安排上,都极具匠心,构筑了多重的隐喻结构,表达了深邃的隐喻意蕴,是一种高超的对思想的艺术性呈现。

三、不羁的神性书写和诗意表达

为了完成《唇典》丰富的历史叙事,作家刘庆调用了他作为东北人长久的现实生活积淀,无论是小说塑造的人物,还是描写的事件,都直接来源于他最熟悉的东北现实生活。他在访谈中所提到的,《新文化报》千禧新年报道中的森林山之于小说的典型环境、满族老人郎傻子的自述之于小说主人公的某些经历、作家小时候在村子里常见的那些绘声绘色讲故事的乡人之于小说的叙述者、[3]常听到的那些乡间传奇之于小说的某些情节,[6]都具有原型的意义。

传奇不是猎奇、不是神话传说,《唇典》中所述的那些个人、社会和文化的传奇都有着深刻的历史必然性,是对历史本质进行日常提炼和典型化处理的结果,是直接指向现实的。几位革命者的抗日战斗事迹,不仅有着现实中杨靖宇、赵一曼等英雄的深刻印记,很多细节也都来源于作家翻阅的20多本“抗联回忆录”[6]的真实记载。而“红布怪物”中的蚂蚁养殖事件,更是现在许多东北人仍记忆犹新的实事,互联网上至今仍能查到相关的新闻报道。还有日本人的寻孤、民间神婆治病的骗局、领导视察时的表演行为、商人的开业庆典、学者的田野调查、厄尔尼诺对气候的影响,等等,小说对现实的观照是十分广泛而深入的。

但《唇典》的书写却绝非一般的现实主义所能概括,在作家刘庆看来,文学绝不能满足于对现实的简单描摹和直接呈现,它必须“超越读者的想象和现实的丰富”[3]。于是,他在创作中,将民族文化交融在个人和社会的历史叙述之中,民间生活的广阔场域和萨满文化的奇异视角,给他提供了异常开阔的想象与表现空间,他的叙述也就在自然、世俗和精神之界自如穿梭,在神灵、人世和鬼魅之丛自由徜徉、在感性与理性之间随意转换。小说从艺术风格上来说,既庄严又神秘、既生动又奇异、既厚重又宏阔、既细腻又灵动,颇具魔幻现实主义的色彩,充满了神性与诗意的美。

刘庆说:“我追求的境界是不但要有天地间的奔放和辽阔,还要有行吟诗人的从容、优雅和感伤,我想用想象和张力完成的贴近人心的赞辞和颂歌”[7]。所以,《唇典》中东北的白山黑水之间生灵跃动,既苍茫辽阔、雄浑粗犷,又多姿多彩、俊逸灵秀。那澄澈疏朗的天空星月、那泯天灭地的大风暴雪、那狂暴噬人的大江冰排、那“育人运润虫蛙”的古树林莽、那摇曳茁壮的花果庄稼、那聚散诡异的虫鸟鱼牲,都蕴蓄着无限神秘的力量,也透露着许多奇异的灵息。比如蛾子被害前“白色粉蝶”的描写,既美丽又震撼。那无数小小的白蝴蝶满院纷飞,与瓜果树木呼应,开出朵朵白花,结成巨大的“棉桃”,似乎都传达着某种神秘的人生意旨,引人遐思和猜想。

而人作为自然界最伟大的一种生灵,也在这神奇的自然环境中经历着各种生死爱恨,人性中也时常闪现出神性的光辉。李良萨满自然是最具神性的一个人物形象,他外表俊逸潇洒,颇有仙风道骨之气,品格更是高洁超然、通达贤明,散发着耀眼的道德和精神光辉。柳枝作为一个饱受生活与精神磨难的普通女性,也默默地展现着她勇敢、坚忍、无私、包容的高尚品德,特别是闪耀着神圣的母性光辉。被玷污而生下的身世不明的儿子、丈夫与别人生下送回来的女儿,她都努力地抚养着,也许日常并不见多么温情脉脉,但当儿女陷入危险时,她会不惜代价地展开营救。甚至给她带来多年爱恨纠结痛苦的丈夫,在最脆弱、最失意的时候突然回到她的身边,她也轻易并温暖地接纳了他,并给予了他最真诚的宽容、安慰和支持。这样的“爱”也许不缠绵,但更深沉,某种程度上来说,是只有超越了人性的阴暗,才能达到的神性的明朗。当然这种神性,主要指的是一种精神的境界和高度,而并非宗教的神明和虔诚。

《唇典》也描写了大量颇为巧妙奇异的梦境,配合着萨满文化的“有灵”论,再加上叙述者满斗“猫眼”的奇特设定,让小说超越了原本的历史和现实,与自然、神灵、鬼魅发生连接、进行对话,或拓展出更广阔的叙述时空,或传达着深警的理性反思。满斗“体验生活”的一段,就通过夜晚梦中所见的两个冤魂,在“炸机场”故事的推进过程中,插叙了中国老太太被日军霸占居屋并残忍杀害和日本少年兵在训练中遭长官与同伴殴打致死两个故事,从两个不同的层面控诉了侵华日军的罪恶行径,揭露出侵略行为无论对中国人民还是日本人民都造成了巨大的伤害。小说还时常写到一些一直伴随在满斗身边的“幽灵”,它们自然而自如地出入于满斗的梦境和幻想,在满斗不自觉地袒露的自我矛盾与困惑中,李良萨满和祖先神等“好”的“幽灵”,总是要将满斗引向崇高和圣洁的光明之境;而鬼孩儿朋友们那样“坏”的“幽灵”,则不停地想将满斗拉向堕落和污秽的鬼蜮之丛,这既是人类个体心灵斗争的反映,也谕示着人类不同精神层次的角逐,意蕴颇为深沉含蓄。尾声部分的“灵魂审判”,则是满斗病后梦中对自己一生的回顾和对众生精神世相的俯览,意欲在更高的层次上勘破人的精神本质,实现满斗与自己和与整个世界的和解。

《唇典》叙事总体上遵循了线性的时间线索,但具体的叙述又不受制于现实的时空,常常将不同线索展开的叙事内容交错叙述。前面留下的悬念,吸引着读者强烈的阅读兴趣;后面又适时的补叙,令人豁然开朗。人物各自按照自己的生命轨迹构成故事,又在关键的时刻奇妙地连接起来,互为因果,使整个故事有机地交融在一起,50多万字的小说不蔓不枝、有条不紊、引人入胜。同时,小说的叙述也采用了第一人称与第三人称的混合,第三人称代表的是“全知全觉”的视角,与被叙述对象拉开一定的距离,展开客观的观察和冷静的描述;第一人称则是满斗的“内视角”,主观地表达着叙述者的直接体验与感受,真实可信而又亲切自然。这样更便于作家在主客两个层面进行更充分的表达,也造成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营造出一种神秘而又变幻的史诗性氛围。

《唇典》的语言也是充满了灵性与诗意的,时而凝重沉郁,时而轻逸飞扬,时而浅唱低吟,时而高歌壮怀,充满了散文诗的浓厚意蕴,是一首真正的“在庄严和神秘神圣的氛围中传唱的古调和长歌”[3]。小说中大量的环境和场面描写都极其生动,富于色彩、声音和多种感受性,也常常使用形象的比喻。“春风和爱情荡涤洗马村的原野,白色的槐花开了,白色的李花开了,染了一点翠绿和粉红的海棠开遍整个村庄。黑油油的泥土被雨水泡得又酥又软,地垄沟刚好撑住种田人的脚掌窝。”[5](60)“雪里站着我冻死的战友,他们的身影和树的影子一起躺在蓝色的雪地上,躺在烧纸一样颜色的月光下。月光下站着我饿死的战友,他们的肚子仍在轰鸣,轰隆隆,轰隆隆,回声是一次巨大的雪崩,一面山平铺下来,像奔泻而下的天河,像从天而降的大瀑布。森林的阴影里,站着我死去的战友,他们每一个都像一个血人,一双双明亮的眼睛放着绿光,就像一盏盏绿色的灯笼。雪野,像一张张展开的作战地图,风声是他们探讨作战方案的回音。”[5](319)无论是甜美浪漫,还是苍凉悲壮,都充满了诗情画意,深深地牵动着读者的心灵。小说中还引用了不少萨满的唱诗和神话传说,也增强了叙事的诗意化效果。如引子中的满族“创世神话”、女萨满对乌春的命运预言、李良口中的多段唱词、阿布卡赫赫、巴那姆赫赫、卧勒多赫赫等天神的故事、石头眼泪的传说,等等,就如一首首古歌史诗穿插,完全是属于诗的。

《唇典》是丰富的、独特的,既有抗战叙事、革命历史叙事、“宏大叙事”、地方志文学、寻根文学、先锋文学①参见北京、上海《唇典》研讨会与会专家讨论的观点,《唇典》:一部书写东北地域文化的心灵史[J].作家,2018(2):197-208.刘庆长篇小说《唇典》创作研讨会在复旦大学举行 [J/OL].(2018-03-23)[2018-09-15]新华网.http://www.xinhuanet.com/book/2018-03/23/c_129836249.htm。的某些特色,又无法用其中任何一个或几个概念简单框定,它是一部真正的“大”作品。刘庆说:“《唇典》走出我的书房,就不再属于我,他将独立面对读者,独自面对时间,独自接受喜悦和评判。”[3]《唇典》已属于读者,会给读者带来阅读的喜悦,也将经受住时间的评判,走进更遥远的未来。这应该说是读者的幸运,也是文学的幸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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