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林行思
2019-12-03金柏苓
金柏苓
柏林市政府决定承办2017年的国际园林博览会(IGA Berlin 2017,以下简称园博会),会址定在柏林东部马灿区的国际园林园。马灿公园(Marzahn Recreational Park)是北京市园林古建设计院设计的“得月园”所在地。为了这次展会,市政府将公园的管辖范围临时扩充了5倍之多。
作为中国园林艺术传承和国际文化交流的项目,“得月园”也引起了柏林工业大学中国科技文化中心和有关专业的关注。2017年8月,柏林工业大学主办了一个中德传统园林文化的学术交流活动并邀笔者介绍“得月园”的设计和中国园林的文化观念(图1)。除参观此次园博会外,主办方还安排参观了柏林附近的世界文化遗产德绍—沃利茨花园王国(Garden Kingdom of Dessau Wörlitz)的主要部分和另外几个具有经典意义的德国古代园林。笔者记述了此行的思考和感悟。
1 欧洲自然式园林的兴起与“中国风”的流行
虽然对西方的园林历史未有深入研究,但通过本次学术研讨和在学者引导下的参观,启发了笔者的许多联想。
众所周知,意大利和法国的园林是欧洲古典园林的典范,尤其是17世纪法国路易十三到路易十四时期,以巴黎凡尔赛宫(Palace of Versailles)为代表的勒诺特风格的规整式园林风靡欧洲,各国的王公贵族乃至富商巨贾都争相仿效。普鲁士皇帝弗里德里希二世在波兹坦的法式风格的无忧宫(Sanssouci)和有“萨克森凡尔赛”之称的巴洛克花园(Barockgarten,图2~3)等都是在这个时期建造的。
到了18世纪,勒诺特式的花园逐渐被自然式(亦称英式)的园林盖过了风头。沃利茨花园王国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实例。尽管此行只参观了其中的一部分,但它与欧洲传统园林鲜明对照的自然式风格已经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德绍—沃利茨花园王国位于德国萨克森—安哈尔特州德绍市周边,是欧洲大陆第一个大尺度的自然风景式花园。花园于18世纪下半叶由Füropold III主持修建,Friedrich Wilhelm von Erdmannsdorff(1736—1800)为主要设计师。经过40余年围绕德绍内外的建设,由数不胜数的林荫大道、滨水堤路、视线通廊与建筑等,构成核心区域的空间关系,从而形成了一个“花园”,并因其恢宏的尺度而得名“花园王国”。现面积达142 km2,于2000年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认定为世界遗产(图4)①。
此行参观的是花园王国最重要的一部分——沃利茨庄园,虽然经人为的规划整治,但完全是“宛自天开”的自然风光,占地约25 km2②(图 5~8)。
学术界普遍认为欧洲自然式园林的出现是西方园林艺术的重大转折,它不仅是园林审美观的改变,更开启了园林从古典走向现代的历史进程。研究这段历史的很多学者都注意到,几乎在自然式园林出现的同时,“中国风”在欧洲流行起来。“中国风”主要起源于17—18世纪欧洲传教士对中国园林的描述。而学者们对“中国风”在欧洲自然式园林出现和发展中所起的作用的看法则不尽相同。
过去在波兹坦和慕尼黑也见过“中国风”的塔和亭,这次参观的奥拉宁鲍姆花园(Oranienbaum)里,则有一个更为完整的“中国风”园林(图9~10)。
虽然在我们看来其“中国味”并不地道,但这仍然说明“中国风”在当时的确很流行。不过,如果仅仅为了权贵们猎奇而在欧洲的花园里点缀几个所谓“中国风”的建筑,用石头和土堆几座假山(如同圆明园一角的西洋景),那就没有太大的意义。因此,笔者认为:更重要的可能是“中国风”带给了欧洲完全不同的造园理念,对那里正在酝酿的园林艺术的变革起到了催化作用。
审美的惯性和保守性有助于维系传统而有碍于革新。尽管有社会和文化演进的需求,但突破欧洲延续了上千年以人为秩序塑造园林美的传统桎梏,颠覆巴洛克时期在上流社会中倍受尊崇的勒诺特的设计理念和艺术风格,这也并非易事,因为大多数人(包括专业人士)在传统的束缚下想象不到还可能有别样美的花园。而17—18世纪从中国归来的传教士们带回欧洲的正是此类信息:在东方的中国有着仙境般的美丽园林,这些园林遵循“虽由人作,宛自天开”的创作原则,并通过“景”的巧妙组合来实现;它们无须西方那样的几何造型,不要等距种植,不靠轴线路网,却同样是美的,甚至更美。
1 柏林工业大学副校长Angela Ittel女士为笔者颁发“恩斯特·伯石曼”奖章,表彰其在跨国性风景园林文化艺术传承上所做出之贡献Ms.Dr.Angela Ittel, Vice-Chancellor of Berlin University of Technology, presented the author with “Ernst Bershman Medal” in recognition of his contribution to the cultural and artistic heritage of transnational landscape architecture
2 巴洛克花园总平面图Baroque garden master plan
3 巴洛克花园西部景观Baroque garden western landscape
4 德绍—沃利茨花园王国总图General view of Dessau-Wallitz Garden Kingdom
当时在欧洲各国,古典的尤其是勒诺特式的园林虽然风靡,但已暴露出建造和管理的成本太高而难以持续(有多家权贵因盲目攀比、扩充园林导致衰落甚至破产,上文提到的巴洛克花园便是其中之一);尤其难以适应广大市民阶层对公共园林乃至改善更大范围人居环境的需求。应该说“中国风”及其带来的园林艺术新思维恰逢其时地为欧洲园林的变革增加了动力。
由欧洲园林从崇尚人工到回归自然的转折,不禁联想到1 500多年前的魏晋时期中国园林文化发生的意义重大的转折。在此之前,中国园林文化是由皇家园林主导,其创作源于古代神话传说中对仙境的描述,特点是规模宏大、格局严整,模拟仙宫的建筑华丽而夸张。这样的园林只能为皇家所拥有。汉末魏晋时期皇权式微,士人(文人)园林兴起并在儒道哲学的基础上赋予园林新的文化意义—仁智之乐、道法自然。这个转折决定了此后中国园林艺术的走向和风格。然而由于年代久远,初期文人园林早已湮没无考,只能根据古代文献和少量明器、绘画等并不严谨的表现加以想象。
最早且最有价值的文献是谢灵运的《山居赋》,他用洋洋万言详尽地记述了自家的庄园,把文人园林的艺术宗旨和对自然美的欣赏表述得淋漓尽致。谢家是东晋的大士族(其祖父谢玄为淝水之战主帅),所以庄园很大。“谢灵运山居范围西滨曹娥江,东连群山,北依横山,南达两江口,低丘平原面积约5 km2,另有大片山地,是一个有较大规模、依托自然山水而建的庄园别业。”③如果加上山地水面的面积,大致与沃利茨庄园相仿。两者虽然相距千年,相隔万里,文化与自然形态相殊,却依然具有本质上的共同点:1)它们都是开创新园林文化的实践先驱;2)它们的指导思想都是回归与取法自然,审美取向高度一致;3)它们都处于新艺术风格的初创时期,手法未必圆熟,但更忠实于原始理念。因此,如果除去建筑,二者很可能非常相似。
5 沃利茨庄园“宛自天开”的园林景色View of Wallitz Manor heavenly scenery
6 田园风光、园林和农林牧业生产浑然一体Harmonious integration of the idyllic scenery, garden, and agricultural, forestry and animal husbandry production
7 主人居住的府邸The owner’s residence
8 园中有很多这样的透景线There are many such perspective lines in the garden
9 奥拉宁鲍姆花园假山上的“中国风”塔“Chinese style” tower on the rockeries of Oraningbaum Garden
10 奥拉宁鲍姆花园里的“中国风”园林和建筑The “Chinese style” garden and architecture in Oraningbaum Garden
对于多数士人(今日所谓“中产”)来说当然没有谢家那样的条件,只能“于冈阜回复及林木幽翳处辟地数亩,筑室数楹,插槿作篱,编茅为亭,以一亩荫竹树,一亩栽花果,二亩种瓜菜,四壁清旷,空诸所有;畜山童灌园蕹草,置二三胡床著亭下,挟书砚以伴孤寂,携琴弈以迟良友,凌晨杖策,抵暮言旋”④。我们从明代画家沈周据其友人庄园的真实景观绘制的《东庄图》里还可以感受到这种在宋代之前曾很盛行的早期文人园林的遗风,而且会发现它和沃利茨庄园在处理自然环境的理念和手法上颇为相似。虽然规模相对较小,但仍然借助天然的冈阜和林木形成园林景观,与如苏州园林那样的晚期城市宅园几乎完全凭人工打造“宛自天开”和文人情趣的山水园林有很大区别。后者由于植入了太多中国特有的文化元素,看起来与欧洲的自然风景式园林几乎没有共同之处了。
11 柏林国际园林博览会会场平面图Floor plan of the Berlin International Garden Expo
12 主园道路和绿化遮掩的游客中心Main garden roads and shaded tourist centre
13 缆车和观景台Cable cars and viewing platform
14 下沉式露天剧场,舞台部分的屋面用草坪覆盖Sunken outdoor theatre, with the roof of the stage covered with a lawn
中欧园林艺术向回归自然的转变“同途而殊归”,恐怕与先后相差近1 000年有更大的关系。中国园林的转折发生在古代传统文化艺术正在丰富和完善的初期,是和诗歌绘画等文化要素一起发展、成长起来的,互相之间不断影响、渗透,成为具有鲜明民族和地域特色的文化综合体的组成部分。而在这个漫长的岁月中,中国传统农业社会的组织形态基本上没有实质性的改变,造园的目的也没有变化。因此,中国园林艺术向自然之道转化的意义只能限于奠定了中国传统园林文化和审美价值观的基础和独特的艺术风格。
欧洲自然风景园林流行时,古代社会已经开始向现代社会发展,公共园林和城市绿化逐步改变了园林完全私有的性质。园林艺术则以构建新的审美观适应了社会的进步。因此,笔者认为:真正启动现代园林历史的应该是18世纪欧洲出现了自然风景式园林,而中国的传统园林艺术和“法天贵真”的审美观曾在一定意义上催化了这一进程。
2 柏林国际园林博览会
如今,现代风景园林已完全发展成熟,在这次柏林国际园林博览会上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尽管这样的展会在中国各地已举办过多次,仍然能够从中得到有益的启示。
园博会的场地从原马灿公园的21 hm2(图11深色部分)扩大到104 hm2,将公园四周作为生态保护的绿地尽悉收纳,保证了展会的规模。自然式风格的总体规划顺势而合理:新展园用新场地,原公园的风貌特别是其中世界各式园林均得以维护并成为展会的重要组成部分;纳入的新地域亦未改变原来绿地的性质和生态保护系统,展会后大部分还要从公园退出。公园的地域最终将为43 hm2⑤。与其他园博会类似,柏林园博会的规划也包括主园和特色园两部分,特色园又分为国际园和新概念私家花园(德国园)。作为公共部分的主园给人的感觉是花繁叶茂又疏朗便捷(图12)。道路导向自然,分布合理,还增添了一条贯穿东西,可达山顶观景台的缆车线路(图13)。较大的公共建筑只有西门区游客中心和一个下沉式的露天剧场,都很低调(图14)。
特色展园规划得十分紧凑,每个占地一般不超过1 000 m2,只能表现有限的内容,所以都很精炼。而综合起来看,达到了个体主题鲜明而群体又非常丰富的效果。这些展园有独立的,也有几个集中在一起中间用高绿篱分割的,互相干扰较少。大多数展园以绿化园艺和临时设置为主,便于撤展后的调整改造。
国际展园包容兼蓄各种风格,这当然是园博会的应有之义。但为了整体协调,规定必须用现代的艺术手法表现各自的特色,即让它们统一在同为当代的“语境”⑥之下(图15~22)。
15 基督园为原国际园林园里的一个园中园The Christian Garden is a garden in the former international garden
16 英国园展示出高超的园艺水平Britain Garden showcases superb gardening art
17 中国园创意源自宋代司马光的“独乐园”,用现代手法表现China Garden originates from Sima Guang’s “Solitude Park” in the Song Dynasty, shown in modern techniques
18 泰国园突出爱水民族和寓意佛塔的雕塑,并利用镜面扩大空间感Thai Garden highlights sculptures of water-loving people and Buddhist pagodas, and expands the sense of space with mirrors
19 品类繁多的庭园花卉Varieties of garden flowers
20 庭园设计示范Demonstration of garden design
21 利用废弃物品造园,提倡节约环保Build gardens with abandoned articles to promote conservation and environmental protection
22 富有创意的墓园Creative cemeteries
德国部分的展园不同于中国以地方行政区划为单位,而主要是各个园林企业、公司展示其为公众提供的园艺示范和产品,宣扬绿色环保等理念,所以叫作“新概念私家花园”。这些方面,德国等发达国家有广泛的市场需求。
一天的参观虽只能得到粗浅的印象,但其中确实有值得我们思考和借鉴的地方。
注释:
① 李然提供了花园王国的总图和有关资料。
② 25 km2数据引自汤姆 特纳著、林箐等译《世界园林史》。
③ 引自王欣、胡坚强《谢灵运山居考》。
④ 引自古今图书集成—考工典(中华书局影印版)。
⑤ 余亚丽提供了园博会的总图和相关数据。
⑥ 参见朱育帆“国际化语境下的文化表达”(访谈)。
⑦ 图1由柏林工业大学提供,图4由李然提供,图11由余亚丽提供,其余图片均由作者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