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在异乡的枝头

胡晟

母亲，把手搭在额头上

清晨，父亲挑着满满的一担阳光

到山顶上去晒

晒出了一头青发

是母亲播种的麦苗

小溪盘绕着村子走

母亲，和母亲一样的母亲

提着一桶桶缝了又缝的衣服

在溪边槌，把心中的怨气槌响

让溪水把它们带进大海

去咆哮

年轮转了，越来越厚重

溪水长了皱纹

是母亲的岁月

土地在尖尖的犁铧下翻身

像草原上厚厚的云在滚动

父亲是犁手

把天空当作田野

栽一树的年头和年尾

收割完秋天

父亲撒手上了岸，去了遥远的西方

母亲却站在冬的尽头

把手搭在額头上

像盼儿子，从山道上回来

伏在异乡的枝头

沿着月亮的弦，在海边走

海水变近，故乡变远

脚印被浪花舔走

留下一股咸咸的味道

是煮过故乡的泪

煤油灯把小木屋照亮

母亲一针一线

把我缝进过冬的背心

父亲走了

母亲像一注微弱的灯光

艰难地支撑着整个屋子

遮风挡雨

那根如柴的骨头

是一根顶起大厦的柱梁

在远方，我耕耘汗水

耕耘母亲送给我的那双目光

一棵树长高了，参天

我像一只蝉

从故乡的躯壳中分离出来

伏在伸进天空的枝头，唱

家乡的小河

出去走走

出去走走，拿着一朵牡丹花

在春风里挥舞

狗尾草长成了疯子

我，长成了狗尾草

把欣喜丢到地上

小狗衔着跑回家

把烦恼丢进河流

让水净化，天空突然在草尖上长高

我捏住一朵云，飘

然后驻扎在高山上

收拾早晨的鸡叫

收拾叶子上的露珠

凝聚在额头上流进眼睛

长成泪水

哭，远处的炊烟时断时续

出去走走，不要叫伴

一个人的梦会更清晰

挂上枝头，变成雨点

洗你的相思

洗你一身的疲惫

一个人的天地越走越宽

像穿过狭窄的石缝后

遇上一片葱郁的森林

生命在绿色的长廊中奔跑

还有小鸟和欲望

出去走走

到海边的沙滩上

你的脚印会被海水吞噬

大海，变成了你脚下的路

我和父亲约会

清明节到了

我和父亲约会

他从地下走过来

我从地上走过去

我们像两根藤绕在一起

心灵碰撞着，撞出一场春雨

浸泡彼此的思念

三十年前父亲走了

那时候我忙着扣击大学之门

父亲没有看到我走进去

临终的时候眼睛睁得很大

母亲说他要看着我走进去

如今我早从大学校门走了出来

不知父亲的眼睛是否闭上

昨夜，父亲托梦给我

他的眼睛仍然睁着

我看见里面蓄着一汪清水

水里，滚动着我的身影

父亲说他在那边不缺钱花

我仍然背一袋子纸钱

在他的坟前烧，烧我的心

风来的时候

坟上的枝条抚摸我的脸

我知道，那是父亲的手

他要抚平这三十多年来

我脸上长满的沧桑

躺在坟前的草地上

像躺在父亲的怀里

我呼吸着他的心跳

每一个执着的节拍

都在不停地敲打我的人生

世界突然缩小

天和地变成了一个支点

在支点顶端，我们父子对饮

一杯明月

酹过阴阳两界

一首小诗等待朗诵

燕子穿过街道

像甲壳虫穿过熙熙攘攘的人流

画一道白天的风景，留给夜

留给夜里寻找热闹的人

远处有路

那是星星砌成的

我和影子在上面走

身边没刮风

你的长发没有被吹起

像一棵静止的树

等待风的造型

夜，已经很深了

一束灯光从你的窗口走出来

我，却走不出这个窗口

被囚禁在你的帐篷里

像只夜莺，找不到归宿的枝头

一个人在小路上走

走着走着走成了平仄

走着走着走成了慢三步

走着走着走成了一首诗

挂在你的嘴边

默默等待清晨的朗诵

我和黄昏牵着手

在悬崖上

我和黄昏牵着手

雨的润滑，没有把我们分开

小鸟啄春

一直啄到谷雨

谷雨没有雨，只有一团云

像蘑菇，撑开一把小伞

把我凝视你的目光

挡在天外

唱山歌的人也站在悬崖上

歌声像潮水往上涨

一直涨到我握你的手

然后泄洪

从指缝中漏进心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