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过一个狗世界
2019-12-02马步升
马步升
早就听说过雷州半岛的石狗,也查阅過许多关于石狗的图片和资料,总是因为缺少切近感,明知石狗是确实存在的,心下却总是缭绕着“海客谈瀛洲,烟波微茫信难求”的惶惑。而对于心仪数十年的雷州半岛,在数十年间,却总是缘悭一面。还是在半认半猜刚能进行简单阅读时,我便知道在我们大中华的版图上,有一个雷州半岛的所在。在我当时的经验世界里,雷州半岛简直像一根锥子,从大陆伸出,扎入大海中。我那时候的想象力有限,锥子是家中常见的物事,也只能顺便做出这种蹩脚的比喻了。其实,对于一个年仅七八岁的孩童而言,能够知道几千里之外有这么一个半岛,已经是千幸万幸的福缘了。家中的藏书于几年前我对人生尚无明确记忆时,就被一把火烧光了,只剩下两本地图册,而这也成为我就学以来,最早接触到的除了课本以外的书籍。在自己能够独立生活的岁月里,我去过地球上许多地方,有时候是有明确目标的奔赴,比如公务之类,而我的私人出游,大多却基于童年时我对地图的认识。我想知道,被一组组方块字命名的地方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我相当武断地认为,地名不同,所指代的地方肯定有所不同,正如狗蛋和鸡换是两个长相不同性情各异的伙伴。在这个世界上,总有一些事情与我们明里暗里在闹别扭,比如吧,曾经多次去广东,每次几乎都有一个雷州半岛在心中,每次却都是绕道而走。距离雷州半岛最近的一次,大约是站在海口的海滩上,遥望对岸,城郭、船只、海岸、树木,或隐约、或宛然,我知道那是雷州半岛徐闻县的地界,但却只是望一望,然后:离开。
而这次湛江之行,心中并无多么辽阔的诉求,万千风物中,只需就近看看石狗,便已足够。初次看到石狗是在距离湛江市区不远的一个渔港码头上。那是一个黄昏,正是休渔期,码头上停满了大大小小的渔船,我不懂海上生活,感觉此时的渔民很是安适。船桅上的旗帜五颜六色,所有的颜色都在随风飘荡,一些孩子在渔船上玩闹,一群狗也在渔船上追逐嬉戏。渔船显然是孩子们的全部天下,他们的目光很少瞥向岸上,而狗们在渔船甲板上窜来窜去的同时,时不时地还朝岸上漫不经心叫上几声。它们大约发现岸上来了生人。它们也明知这种叫嚷是无谓的,因为渔船距离海岸还相隔着数十米水域。它们也许与陆地居民豢养的看门狗一样,正在向主人例行公事通报有人来了。主人有的闲着,有的忙着,忙着的,闲着的,对岸上的事务漠不关心。夕阳西下,海滩一派金色迷离,渔港好似一幅老旧的素描画。一道栈桥伸向绿色深处,这里有一片保存完好的红树林。数百年的树龄了,红树林依然像是没有长大的孩子,低矮、瘦弱、错杂、无序,但它们有着一种少有的坚韧品格,它们适应一切恶劣的气候和土壤条件,它们是抵御海风海水侵袭的无可替代的海防卫士。还有麻黄树。这种树,向上,高大辉煌,可以迫使风暴减速,向下,盘根错节,力保水土留在陆地上。起初,我以为是另外一种红柳之类,当地人说这是麻黄树。我想起了北方旱地的麻黄草,枝叶都神似,但北方旱地的麻黄是草本植物,贴着地生长,是一味中药。我这才知道,麻黄也可以长成大树。
最后一抹夕阳在船桅和海浪的波峰上流荡着,渐渐地化为失去颜色的岚烟,此时,海风渐紧,海潮渐起,海天空茫,海天一色。在光晕朦胧中,忽然看见一物蹲踞海滩,一波波潮头呼啸而至,却不为所动。当地人说:那是一只石狗。哦!我不觉喑哑惊呼。离得远,只能看见轮廓,果然狗相。两只前腿粗壮,紧绷直立,两爪紧扣岩石基座,两只后腿蹲踞,尾巴上翘,嘴巴呈一字型,獠牙外露,两耳支楞,以北方地区农家狗比附,此乃高度警惕,随时准备一跃出击之状。询之,果然,这是镇海保平安之狗。大约渔民出海,风云变幻不可测,旦夕祸福难规避,而陆上也未必就是富贵安乐之地,在雨季风季,风暴所过,地上的一切繁华,瞬时便会复归原初。那只石狗,背陆面海,置身海潮最前沿,在护佑海陆平安。人在对自身命运不可把握之时,便会呼唤一种神秘力量,因其神秘,其力量便可抵御克服眼见得的现实侵害,又因其神秘,平日里,目不可见,手不可摩,侵害来临时,这种神秘力量也会适时显示其神秘。如果这种力量没有适时显现,而让人们受到侵害呢,那是人们自身出了问题。或因心不诚,或因行不端,导致双方的契约没有兑现,人们所受灾难便是咎由自取了,唯一可做的便是,今后要一心一意对待神灵,无事早敬神,有事神自来。而在雷州半岛地盘,石狗便是人与神之间的接应者,尊狗便是尊神,爱狗如同爱自己。
在蒙昧时代,由于人们的认识所限,面对的世界无处不神秘,无时不神秘,人们几乎处在神秘布下的天罗地网中,从哪来,不知道,到哪去,不知道,今天怎么活下去,不知道,看见今天的太阳西沉了,能否看见明天的太阳升起,都是未知数。一切都是未知。一切都处在神秘中。那么,如何安妥自己那颗惊悸不安的心灵,如何让自己那具时时都可随风消散的躯体处在相对的可把握之下,求知所获的认知是极其有限的,已经获得的那点认知,对于浩渺的世界和幽深的生命奥秘,简直与完全无知一般无二。而最有效最简便的认知,便是以人为的神秘克服原本的神秘。当人为制造的神秘一旦出笼,并为人们接受时,人们忽然惊讶地发现,原本神秘的事物居然有了云散天开的感觉。那颗惊悸不安的心灵得到了暂时安妥,那具不确定的躯体得到了某种形式的确定,原本巨大无边的无限的不安全感,缩小为可以感知到的有限的不安全感。虽然,站在认识论的立场上,这种认知是虚假的,是以虚假的认知获得的虚假的安全。但,这却是必须的。人必须今天是活着的人,才可奢望明天的早餐吃什么,在哪里吃。
雷州石狗的诞生,以及获得一个地域的普遍性认同,同样源于人们以人为的神秘克服原本的神秘这种认知手段。雷州半岛的狗崇拜,与任何神秘崇拜一样,不过都是以造魅为手段而驱魅。与许多民间信仰类似,雷州半岛的狗崇拜肇始一个荒诞不经却令人怦然心动的传说。说是南朝陈代太建年间,古合州城西五里白院村有个名叫陈鉷的猎人,他养有一条九耳异狗。这只狗大约有特异功能,平日里,哪只耳朵动,哪个方位就有猎物,主人按照这个方位去行猎,从无失手。这一日,狗的九只耳朵齐动,陈鉷心知有异,便邀约邻居十多人一起去州府以北的乌仑山打猎。狗从地里挖出一只大卵,陈鉷抱回家中,次日,雷电大作,将大卵劈开,跑出一个男孩,两只手掌分别有“雷”“州”字样。陈鉷给男孩取名陈文玉,抚养长大后,德才并举,到了大唐贞观年间,被任命为首任雷州刺史。陈文玉为官清廉,体恤百姓,励精图治,政绩卓著,后人为其塑像建祠以纪念,尊其为“雷祖”,而狗也随之被神化为“呈祥灵物”,受到尊崇。
另一个传说更离奇。说是很久以前,雷州大旱,一巫師说是太阳神在恶作剧,只有天狗才能逼使太阳神降雨。天狗无处可寻,但地狗是天狗的兄弟。人们用绳索捆绑着石狗,抬上荒坡游行,并用荆条不停地抽打,吆喝着:快些去天上讨雨,要不就去吃屎!地狗不堪鞭笞只得向天狗求情,天狗同情兄弟遭遇,便冲着太阳神狂吠,要求其降雨,否则就咬死它。太阳神立即向雷神、电母、云师恳请降雨。三天后,果然雷州大地普降甘霖,黎民庄稼丰收。
无论多么荒诞的传说,其实都根源于人们当下的诉求,诉求目标越是浩大,实现的难度系数越高,其传说便越荒诞离奇。这也难怪,人的现实能力越是有限,便越是渴望无限的能力,而这种能力,只能掌握在冥冥不可知的神秘力量之中。在广阔的北方地区,到处可见石马、石羊、石狮等等石刻塑像,它们各自承担着人们赋予的不同的借代功能。狗是遍及全球的动物,或被驯化的各种家狗,或没有被驯化的各种野狗,可以说,有人的地方必有狗,乃至没人的地方也有野狗出没。但,至少在中国广大的北方地区,对于狗的石刻塑像,不敢说绝无仅有,极其罕见则是肯定的。虽然,北方地区,无论城镇乡村,还是牧区,人们同样喜欢养狗。但,在整个文化语境中,对于狗的寓意是很复杂的,正面的褒扬,负面的贬抑,都可以将狗的形象和寓意推向完全相反的极致。而在雷州半岛,狗的形象和寓意,则基本上是正面的,是受褒扬的,加之,经过漫长时代的不断神化,狗的形象和寓意逐步被固化,最后升格为狗崇拜。于是,在雷州,狗的地位便远远高于地球上任何一个有狗的地区。有些人对此现象的解释是,雷州两面临海,气候独特,降雨量较少,旱情常见。在旧时代,人们往往抬石狗游坡求雨,这种仪式在雷州“石狗坡”举行最多,规模较大,参与人员有时多达二三千人。
不过,这种“环境决定论”式的解释,在理论上,以至在事实上,并不构成排他性,所以,也只能算作一个差强人意的说法。显而易见的事实是,缺雨干旱地区,地球上在所多有,比雷州更为干旱缺雨的地区也在所多有,这些地区的人同样也养狗,为何没有形成雷州那样的狗崇拜?
当我仔细观摩了许多石狗以后,石狗身上的一个部位变得格外突兀,仿佛擎天一柱,一如地图上深入海洋的雷州半岛。那是什么呢:公狗生殖器。所有带有生殖器的公狗,其形状大小,几乎与整个雕像都不合比例。一尊石狗,与其说在表现一只狗的狗型狗态,倒不如说,整个造型都是为那根狗的蠢物服务的。石狗大小造型各异,有的仰天吠叫,有的咧嘴而笑,有的做扑咬状,有的做沉思状,有的憨态十足,有的凶相毕露。大大小小,形形种种,无非都是把人的注意力往那根蠢物上诱导。有一只号称“狗王”的石狗,如今陈列在博物馆的显要位置,一定是为了让狗王更为突出一些吧,狗的胸前给戴上了一朵大红花,而狗王身后的墙上,还给配上了八个字:王此大邦,克顺克比。这八个字出自《诗经.皇矣》,大概意思是统领大国,万民顺从,是歌颂周文王之前周先祖的功业的,如今却被挪用到这里,是服膺主事者的奇思妙想呢,还是直言其用典不当呢,作为偶尔路过者,只有苦笑。而苦笑之余,还须借用一则小品上的一句台词:太有才了!当下的主事者有才,这尊石狗的原创者太有才了。以狗王所用石料的材质,造型,以及刻工,与其它石狗相比,其实并无什么杰出之处,最为耀眼的是狗王的那根蠢物:顶天立地,硕大无朋,放眼噍类,惟我独尊。而狗王的神态也印证了狗王的霸气侧露。狗头高昂,狗眼远眺,狗嘴横直,獠牙狰狞,而这一切,并不在于,它上可吠咬苍天,下可傲视万灵,只因为它拥有那根天下独一份的蠢物。
这一来,关于石狗的一种说法便呼啸而出。说是雷州地界,先前为烟瘴之地,人的生育率很低,婴幼儿的存活率更低,而狗是一种生育繁殖率很旺盛,又与人的关系最为密切动物,于是,人们便借狗托志,把那一副苦涩而又神圣的生存与繁衍的重担,寄托于狗了。
也因此,雷州地界盛行石狗崇拜,几乎要算是石狗的天下了。守海狗,守村狗,守巷狗,守宅狗,守门狗,守庙守祠狗,守田守园狗,守山林狗,守江河湖塘狗,守墓狗,守井狗,守路守桥狗,等等,凡是与人有关的所在,几乎都有石狗守护。这可算是功能狗。狗的造型更是极尽石匠的想象力,有人相狗,狒相狗,海豚相狗,马相狗,猫相狗,蛙相狗,虎相狗,等等,这可算作是造型狗。还有一些石狗,取型于狻猊。狻猊又是何物呢,中国古代神话传说中龙生九子之第五子,其型如狮,喜静好坐,威猛可食虎豹,是以百兽率从。梁山好汉中邓飞的绰号便是“火眼狻猊”,绰号如此彪悍,他在梁山好汉中,武功属于稀松平常之列,大约只能在不会武功的人面前耍耍威风吧,或者是作者有意在耍反讽的小说修辞手段。狻猊相狗是否也具有反讽意味?观其型,狻猊威仪,观其神态,和蔼可亲,眉目滑稽,颇类大人做鬼脸吓唬小孩。至于狗的种类,也堪称周备,狼狗,猎狗,沙皮狗,卷尾狗,哈巴狗,以及各色土狗,要有尽有。
无论功能狗,还是造型狗,所要传扬的无非是一种生活理念,这种理念,蕴含着人们对世界,对生命,对未来的理解和期许。作为造型艺术,将复杂的东西简单化、直观化,往往是抵达其艺术要旨的便捷路径。从石狗的雕像群中路过,仿佛一本相当完备的民俗文化大书,在眼前一页页翻过。抱子的,抱八卦的,踩蛇的,踩石鼓的,踩渔网的,踩绣球的,踩铜钱的,踩法旨的,踩葫芦的,口衔钱绳、法绳的,堪称洋洋大观。这些都是要体会,要联想,才可体会匠人的匠心。而大量的石狗雕像,匠人索性用文字或纹饰,昭告人们,他们在石狗身上所寄托的意旨。镌刻在石狗身上的文字符号,大约有:皇,王,大王,敕镇,镇山,石敢当,麒麟在此,还有万字符号。这些文字所表达的意思再也明白不过了,而纹饰所要表达的意思,与缭绕的纹饰一样,其用意也颇为缭绕,需要人们根据具体的情景,去代入,去填充,去生发。诸如辫子纹,铃铛纹,领带纹,莲花纹,八卦纹,叶脉纹,扇纹,三角纹,船锚纹,法令纹,力士带纹,风火轮纹,云雷纹,菊花纹,等等。当然,不是所有的纹饰都暗含着什么了不得的微言大义,或许仅仅是为了装饰,为了好看,为了克服生活的单调,就像妇女将一朵野花插在鬓角,就像儿童将嫩树枝绕成圈儿挂在身上。
雷州半岛遍地皆狗,石狗,还有活狗。石狗据说现存大约两万尊。如果将这么多的石狗集中在同一块空地上,那将是何等震撼的情景啊!漫说将两万尊石狗集中在一起了,雷州博物馆收藏有五百尊石狗,大厅里,庭院里,已经是狗山狗海了。雷州的得名与雷有关,据说雷州是地球上两个雷雨最多的地区。雷多,不一定雨多。雷州又以干旱著称,而石狗的一个重要功能,便是向天祈雨。果然,在雷州半岛的几天里,日日都是大太阳,既无雷声,又无雨水。就在去石狗博物馆的路上,似乎还是青天白日的,突然,雷声大作,抬头看,一片乌云遮住了太阳,接着,大雨滂沱。听着雷声,消受着雨水带来的清凉,观摩完毕时,雷息雨收,经过雷雨洗涤的天地红光迷离,举目都是祥和。唯一令我困惑的是,雷州半岛的人崇拜狗,也喜欢吃狗肉,随处可见供应狗肉的餐馆。我向来不喜欢狗,也怕狗,但从不吃狗肉,经不住劝,也曾尝了一口。我对狗肉的好坏没有以往经验,也没有当下感觉,也许,在我的味觉系统中,狗肉永远都是不受欢迎的不速之客。我想搞明白在雷州人那里,对待狗为何会产生这么大的反差,而这种反差同时可以集中在一个人身上,拜完狗接着吃狗肉,吃完狗肉立即去拜狗,水火相容,冰炭同器,这是怎么做到的?一个人不经意的一句话,我认为说到了关键。狗崇拜原是雷州土著人的文化习俗,随着中原和闽地人的大量迁入,土客之间产生纠纷,外来者为了打击侮辱土著,便吃食他们视为神圣的狗。在漫长的磨合过程中,后来者接受了土著的狗崇拜,土著容忍了后来者的狗菜谱,无论主客,吃狗肉不妨碍狗崇拜,狗崇拜一毕,何妨抓起狗肉大快朵颐。
综观人类的文明史进程,这种情形实在是太普遍了,几乎是一个必然的过程,在距今并不遥远的时代,我们的诸多前辈不是还把西洋人的先进器物当成洪水猛兽看待吗,转瞬间,我们不但接受了这种先进器物,而且,还革新创新,制造出了更为先进的器物。世界上原本不存在完全纯粹的文化,一只只雷州石狗说:所谓纯粹,相比较而已。
责任编辑 赵剑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