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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手烟

2019-12-02杨少衡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11期
关键词:公文包

一只“不速之包”让县委副书记钟铭伤透脑筋。包内之物寻常,无非是香烟、笔记本、文件简报等,但包的主人敏感——同为县委副书记的邹广学正在被省专案组调查。风口浪尖上,钟铭该如何处置这只陪主人吸足了二手烟的公文包?

邹广学进门时用手指头敲了敲门扇,咳嗽一声。

钟铭调侃:“没听到。别进来。”

邹广学笑:“大门洞开,不怕妖精闯进门抬人?”

钟铭道:“也得有艳福。”

邹广学称关键在于个人。钟铭人特别好,加上一表人才,又是“钟处”又是“钟副”,本来就比唐僧还要抢手,要是不能把持哪里招架得住。开玩笑间,他随手一推把门关上,一屁股坐在门侧的沙发上,随即掏出一支烟递给钟铭,请“陪同吸毒”。

钟铭劝告:“少抽点儿。”

但是他接了烟,两人坐在沙发上共享。邹广学号称“吃大烟”,本县班子里头号烟民,吞云吐雾表情非常惬意。钟铭纯属陪同,点了烟只供在指间燃烧,并不往嘴里放,叫作“只抽二手烟”。茶壶已经沏上茶了,钟铭给邹广学倒了一杯,等着邹广学开腔。所谓“无事不登三宝殿”,邹广学不会无缘无故驾临本处“亲自吸毒”,必有要事。

竟是因为那个案子。邹广学打听:“他们也把你叫去了?”

钟铭点点头。

“在六号楼二楼?”

“是的。”

邹广学表示不解,这种“好事”怎么也会落到钟铭头上?钟铭称应当算例行公事吧,这种事大家都有份。邹广学不说话,用力抽烟并制造二手烟。

此刻本县宾馆六号楼是敏感词,有一个专案组驻扎在那里。该专案组由省里派来,办理的是吴康案件。吴康在本县任县委书记多年,于今年年初市“两会”升任市政协副主席,不料仅仅半年多时间就涉案被查。吴康的问题主要发生在本县,本县是办案重点。作为曾经的一把手,班子里的人员跟吴康都有接触,都可能知道一点情况,因此都有责任配合办案。办案人员把班子成员一个个叫去谈话很正常,这就是钟铭所称的“大家都有份”。当然不同人的份额不尽相同,例如钟铭与邹广学两人同为县委副书记,彼此情况却有很大区别:邹广学是本地人,他头上那顶帽子成色比较足,或称含金量较高,货真价实,与吴康接触的时间也长。钟铭尽管在班子里排名在邹之前,却只是名义上的,因为他是挂职干部,他的工作单位是省卫健委,本是该委一个处长,被派下基层挂职锻炼,挂职时间为两年。挂职干部下来后也分工管事,却因掌握情况、基层工作经验以及挂职期限等所限,很难被授以大权去管大事要事。工作介入程度比较浅,了解的情况也会少些,特别是钟铭挂职后仅半年多,吴康即荣升市里去了,接触尤其少。办案人员把钟铭叫去谈话,询问吴康案情,钟铭只能泛泛谈些印象感觉,实在提供不了什么具体内容。所以邹广学才会表示不解,这种“好事”怎么也会落到钟铭头上?钟铭自己理解是因为办案需要,毕竟在挂职结束之前,他还是本县副书记,配合办案“大家都有份”,自然少不了他。

“他们都跟你了解些什么?”邹广学问。

“就那些事,项目啊征地啊那些。”

钟铭回答得比较含糊。这是必须的,按照办案人员要求,谈话情况严格保密,不允许在外头说。但是面对邹广学询问,钟铭也不好直截了当生硬拒绝,于是便含糊其词。邹广学意识到了,笑一笑,不再具体打听。

“轮到我了。”他解释,“通知我下午三点到六号楼谈话。”

钟铭“啊”了一声,笑道:“你当然跑不掉。”

显而易见,钟铭有份,邹广学更有一大份。办案人员找班子成员谈话,大约也是按照大小和排名。邹广学排名在钟铭之后,因此谈话相应排后。当然办案也得考虑实际工作情况,昨天下午他们约钟铭谈话时,邹广学不在本县,去参加一个省里的会议,今天上午才回来,所以拖了一天时间。

邹广学发牢骚,称下午本来有事,安排了一个现场会,临时接到通知,只好改期。吴康他老人家也真是,官当了那么久、那么大,也不知道小心些,蹑手蹑脚点。听说项目也要,钱也要,女人也要,到头来“呼隆”一下倒掉,鸡飞狗跳。早应该多向钟副学习,羽毛干净一点,洁身自好一些,现在就不会有事了,老人家还是老人家,还可以板着张脸,快快活活地坐在台子上喝茶,发表重要讲话,下边大伙儿也跟着皆大欢喜。

邹广学喜欢开玩笑,别人私下里称吴康“一号”“老大”,等等,邹广学却喜欢管他叫“老人家”。吴康其实只比他们大几岁,只是显老,脸上皱纹多,邹广学调侃稱“国家大事全都写在吴书记脸上”。现在看来人家脸上也不全是国家大事。

钟铭没忘记提醒邹广学一句:“在那里少抽点。”

“‘包公不抽烟?”

所谓“包公”指办案人员。钟铭告诉他,没注意那几位谈话人员是否抽烟,但是只怕邹广学表现太突出,让人家记住了。这抽的是什么牌子?中华软包,这一包得多少钱?一天得抽几包?烟都哪里买的?发票呢?

邹广学表示不怕,能糊弄过去。但是他确实在考虑戒“毒”,如钟铭建议过的。主要不是怕“包公”注意,是迫于环境不好。眼下一个烟民好比一只老鼠,老鼠过街人人喊打。飞机上不去,火车坐不了,公共场合禁烟,会议室连一只烟灰缸都找不到。这样搞下去,没准哪天还会修改领导干部任职条例,规定烟民一律不得任用。那时候组织部长人手一支烟雾探测器,好比交通警察手中的酒精探子,考核干部时除了要交自述材料,还要大家张嘴,哈一口气,“啊”,看看吸“毒”了没有。

钟铭大笑:“得了,没那么严重。”

“小心你也过不去。”邹广学恐吓,“二手烟无处不在。”

钟铭说:“咱们赶紧戒了。”

邹广学笑,在茶几的烟灰缸沿按灭烟头,把烟屁股丢进缸里。

“过几句嘴瘾,胡说八道,也就在钟副这里。”他说,“钟副是优秀干部,比中国人民银行地下金库里的保险柜还要可靠。”

他起身告辞。钟铭把他送到门口,两人匆匆握个手,各自忙活。办公室门外已经有两个人在等着,是县疾控中心的正副主任,有事找钟铭报告。

那天下午事多,有一拨一拨人出入钟铭的办公室。应对之余,钟铭心里隐隐约约有一种异样感,捉摸不定,不知道那是个什么。黄昏很快降临,下班时间到了,办公室里外终于清静下来,钟铭也该去食堂吃晚饭了。他提起公文包,关掉电灯走出办公室,正要拉把手关门,异样感忽然又涌上心头。于是他把门推开,重新打亮电灯,站在门边左右看,眼光把自己的办公室扫了一遍。

居然有发现:门边沙发前,茶几下放着一个黑色公文包。

钟铭自己的公文包此刻正抓在手上,他也从不把公文包丢在其他位置,一向只放在办公桌上。钟铭喜欢有条理,茶几下从不放置杂物,此刻忽然钻进一个不速之客,虽然并不特别显眼,不经意间也会在眼光中晃进晃出,所以让他总感觉哪里不对劲。是谁把这不速之客带到办公室的?一定是某个曾坐在那张沙发上的人,茶几下空空荡荡,临时放个包倒也方便。问题是那个人起身离开时为什么没把它随手带走?难道是一时疏忽忘记了,如本地人形容忽然“没头神”了?今天下午在那个沙发上坐过的人有好几位,哪个是“没头神”?钟铭立刻想起邹广学。为什么是他?钟铭记得下午送邹广学离开时,邹面带笑容,摆摆手往电梯间那头走,那时钟铭就感觉似乎哪里不对劲。现在明白了:邹广学两手空空,而他进门时手中拎着个公文包。只因当时钟铭忙着对付门外疾控中心那两位,没有及时想起来并提醒邹广学。邹广学其人虽然好开玩笑,其实很有头脑,行事缜密,今天怎么忽然“没头神”?一定是因为“包公”有请。时下这种事容易让人浮想联翩,邹广学显然有些犯疑,所以先来找钟铭打听情况,走的时候还把公文包忘在茶几下。

钟铭随即打开手机,打算给邹广学去个电话,但是没待拨号又把手机关了。

此刻不宜,说不定邹广学还在宾馆六号楼二楼,谈话还在深入进行。昨天下午钟铭在那边待了近一个小时,办案人员东问西问,一丝不苟。钟铭与吴康没有多少接触,尚且需要这般细致了解,邹广学那种情况,需要回答的问题肯定更多,待的时间只会更长。弄不好一个下午不够,吃了饭还得继续,晚上接着谈。因此钟铭不必急着通知邹广学取公文包,待人家完事了自会有电话过来,或者直接找上门来。

钟铭关上门,步行去了机关食堂。

到达餐厅已经偏晚,饭厅里空荡荡的没几个人。钟铭要了份面条,独自享用一张餐桌。鬼使神差他又想起办公室茶几下那只黑色公文包,顿然警觉。

邹广学是那种会把公文包随处乱放的人吗?即使他确实一时疏忽丢下,转眼马上就会发觉两手空空。为什么他不反身回来取走?那只需要几分钟。即使他已经下楼,上了车前往宾馆,他也可以打一个电话告诉钟铭,让钟铭先替他管管那个包。为什么一个电话都没有?难道这个包不是“没头神”无意遗漏,竟是有意而为?

钟铭顿时胃口全无。

邹广学曾经拿公文包跟钟铭开过一次玩笑。

那时候钟铭刚下来挂职,吴康还在本县当书记。有一天县里党政两套班子成员在县委会议室开会,有关部门官员列席。会前钟铭跑到会议室外接一个电话,把公文包放在座位上。与会人员基本到齐坐定,只有书记吴康还没进会场,一把手不在之际,场上气氛比较宽松,有人交头接耳,有人打电话。邹广学抓住会议尚未开始之机搞笑,他的玩笑类似于恶作剧。由于排名紧挨,邹广学与钟铭在会议桌边的排位也紧挨着,趁着钟铭不在场,当着睽睽众目,邹广学不动声色地把钟铭放在座位上的公文包一抓,随手拎到后排座位上藏匿。刚刚藏好,钟铭便匆匆回到会场,坐回自己的位子。他立刻就发觉公文包不翼而飞,一时面露意外,扭头左看右看。邹广学坐在一旁看他,适时侧身关切,询问道:“钟副怎么啦?”

“奇怪。我的包怎么不见了?”

邹广学立刻俯下身子往座位底下看,钟铭跟着他低头下看。座位底下当然没那东西。于是邹广学又从位子上站起来,往天花板上看,钟铭情不自禁跟着也往上瞧。周边看热闹的县领导们开始发笑,因为钟铭脸上的意外以及邹广学煞有介事状相衬起来特别有趣。这时吴康进来了,一看场面这般热烈便追问怎么回事,邹广学当即报告,称情况很严重,钟副书记刚出门接个电话,他的公文包就像鸟一样从会议室里飞走了。

吴康说:“肯定是你。贼喊捉贼。”

邹广学这才大笑,转身从后排位子上把钟铭的公文包抓了回来。

邹广学喜欢这么玩,但是收放自如,很有分寸,类似“贼喊捉贼”把戏只在同僚之间上演,不对上也不对下,因为对上级必须尊重,对下级得有威严。邹广学跟同僚搞笑,却从不让对方过于尴尬,很大程度上是以此拉近距离,彼此哈哈,不算亲切,也显熟络。钟铭下来挂职后,邹广学调侃彼此有缘,排名一前一后,排位紧挨,只是钟铭严重伤害了他。他在县委班子里原本排老三,仅次于书记、县长,钟铭一来挤到他前边,老三退一位变成老四。这当然也是开玩笑。钟铭排前原因只因他下来前是省直部门的处长,级别略高。挂职是临时性质,挤不了谁,哪怕真挤了也不是钟铭有意伤害,邹广学却偏要那么说。他一边假作委屈状,一边还要拿烟喂钟铭,“引诱吸毒”。钟铭尽管不抽烟,却不反对陪同点一支,不惜遭受二手烟危害。之所以如此,除了钟个性随和,也因为邹广学实对他帮助很大。

钟铭是三门干部,大学毕业后进机关,一直干到处长,没做过基层工作,下来挂职后压力颇大,他便认定一个邹广学。钟铭分管的工作多是从邹广学那里分的,有什么不懂的去问邹广学,人家从来不吝赐教,难办的事邹广学也会在暗中帮他顶着。邹广学比钟铭年长一点,是本地人,情况熟悉,当过多年乡镇主官,基层经验非常丰富,人也好商量,愿意帮忙,两人间彼此合作相当好。

那一年秋天,臺风频频来袭,初下基层的钟铭感受特别丰富。尽管他是挂职,作为县委副书记也需要分工挂钩乡镇,钟铭所挂乡镇位于县境西北,是个人口不上万的山区乡,该乡经济情况尚好,班子配备较强,民风淳朴,平日里炎阳高照没多少事,只在刮风下雨时要挂钩领导多操心。按照惯例,抗台风期间挂钩领导都要下去坐镇指挥,那年秋天台风一场跟着一场来,钟铭经常待在下边乡镇里。其实那几场台风于本地基本都是擦边球,除了恐吓各级领导,没有太多危害。

海神台风例外,很阴险,不讲规矩。该台风级别并不是太高,氣象台预报的路径离本地亦远,本来可以忽略不计,却不料人家上岸后摇摆不定,像已经招手“拜拜”了,却突然折转,裹挟着大雨直奔本县而来。钟铭在自己挂钩的乡里见识了那场大雨,真是称得上惊天动地。大雨下了整整一夜,第二天清晨灾情便从四面八方传来,某村倒了几间房屋,某村桥梁被冲毁,某村渠道被冲垮,等等,幸而都不算特别严重,没有死人。灾情中有一条比较特别:本乡西南大树沟一带山地发生大规模地层塌陷,有一个小山头塌成了一个坑,所幸塌陷区域附近没有村庄,并未造成人员伤亡。

钟铭不敢掉以轻心,看看雨水有所减弱,即命乡里领导一起到发生灾情的村子看看。他们乘一辆越野车冒雨从乡政府出发,刚刚上路,有一辆越野车迎面驶来,挡在他们面前。钟铭正诧异间,却见车上下来个人,举着伞招手,竟是邹广学。

钟铭赶紧跳下车,把邹广学从雨水中拉上车。这时才发觉邹广学全身湿淋淋的,就像一只落汤鸡。

“钟副,你得发赞助费。”一上车邹广学即张嘴讨要。

邹广学在县委里分管农业农村工作,兼县防汛抗旱总指挥部副总指挥。台风到来时,他留守指挥部,配合县长抓总,处理全县抗灾事务,他分管的乡镇另安排县领导去坐镇。他也不是一味蹲在县城,根据灾情和需要,随时可能下到各乡镇,自称是“别动队长”。此刻他带着防汛办两个人从县城赶到,因为路途远,雨天难行,他们走了三个小时,是凌晨四点来钟动身的,那时候雨还大着呢。到达时一行人全都湿透了,叫作一车“水洗人”。原来他们的车在路上陷进水坑,除了驾驶员,其他人全都得下来推车,让雨水浇了一身。

钟铭感觉奇怪,本乡灾情并不特别严重,邹广学有何必要千辛万苦而来?

邹广学说:“他老人家特别关心你。”

原来邹广学是吴康所派。吴康大约不大放心,毕竟钟铭从省里下来挂职,对付类似灾害还缺乏经验。当时吴康提拔在即,节骨眼上不能出事。邹广学处理灾情轻车熟路,特别是在本乡当过乡长,情况非常熟悉,把他派来加强,吴康才能放心。邹广学一行夜间出动,连个电话都不打,他开玩笑说是不忍打扰好梦,钟铭抗灾辛劳,只怕刚睡下。

“我喜欢‘鬼子进村,突然袭击,搞你一下。”他宣称。

钟铭笑道:“欢迎来搞。”

在车上也顾不得多寒暄,两人即交流情况。就已知的各项灾情,邹广学全都不感兴趣,因为确实不大,但是他对大树沟地陷异常警惕,连骂:“妈的!妈的!”

“怎么啦?”

邹广学不答,再问:“柳下村情况怎么样?”

钟铭告诉他,那个村庄情况正常。全乡各村基本报有灾情,柳下村却一点事都没有。

邹广学又骂了声“妈的!”即提出让司机改道,其他灾情无须察看,现在最重要的是盯紧柳下村。不仅要盯住,还得赶紧加强力量,让乡领导立刻动员手下干部职工,还有用得上的车辆,立刻赶到柳下村,把村民全部转移到山上去。

钟铭大惊:“那里一点事都没有!”

“只怕有事,那一定是大事。”

邹广学告诉钟铭,眼下柳下村并未受灾,但是会受大树沟牵连。大树沟与柳下村并不搭界,但是挨着同一条溪流。大树沟在上游,柳下村在下游。大树沟一带山地地势高,是石灰岩,山里边有很多溶洞,还有地下河,灾害天气时溶洞塌陷不奇怪,如果是大面积塌陷就要警惕。塌陷山体会堵住地下河的河道,在山体洞穴间形成堰塞,由于降水量大,山林草坡间涵养的水分会大量汇集到地下,溶洞里的水体会迅速膨胀,一旦堰塞造成的导游不畅达到极限,堰塞体会被冲垮,从暗河冲进明河,那就是泥石流。下游沿溪几个村庄中,柳下村与溪流挨得最近,地形最狭窄,如果泥石流足够大,全村都会被埋掉。

钟铭脸色当即变了。邹广学忙安慰:“说的是极端情况,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咱们只是防备万一。”

他们赶到柳下村,召集包村干部和村两委人员开紧急会议。村干部们一听说让村民转移,个个不以为然,因为眼下全村安然无恙,且降雨渐小,何须自找麻烦?邹广学眼睛一瞪,张嘴就骂:“你们干什么吃的?死到临头还懒!”

他指着天空警告,称台风大雨说停就停,说来就来,不能只看眼下雨小就当没事。哪怕不再下雨,昨晚那一场就够了,山上有多少水要下来?足够把柳下村埋掉十回。

这时乡里大批人马赶到。邹广学命大家立刻行动,把村民全部转移出来,即使躺在床上的病人、老人,只要没咽气,必须统统转移,一个也不许留。随身可以带点细软,累赘的东西一律先放下,以保证迅速转移为前提。必须千方百计说服动员,实在说服不了就采取强制手段,直至捆起来,扔上车拉走。

“这是钟副和我的意见。两个县委副书记坐镇,你们什么时候看到过这个架势?看看谁还敢偷懒。”他威胁。

转移工作迅速展开,柳下村不算大,也有三十来户人家,百来口人,邹广学亲自督战,细致核对,所谓“不留一个活口”,村民终被全部弄出来。转移工作刚刚完成,就听天地间“呼呼”传响,山洪加上泥石流铺天盖地,黑压压自溪流上游滚滚而来。

最坏的情况发生了,柳下村被泥石流荡为平地。所幸村民转移及时,竟然无一伤亡。

事后钟铭还感觉后怕。如果不是邹广学赶到,谁会将大树沟塌陷与柳下村联系起来?谁会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力排众议决定村民转移?谁会拉下脸土匪一般强硬实施?邹广学让柳下村村民躲过一场灾难,也帮了钟铭一把。

邹广学说:“咱们得找老人家讨几个辛苦费。没有钟副邹副并肩战斗,柳下村这里死上几个,他老人家哪里还上得去。”

那当然只是调侃。

晚饭后,钟铭在大院里散步,没达到往常计步标准,即停步返回办公室。

他心里不踏实,邹广学一直没有电话,他也一直没跟邹主动联系。那个黑色公文包究竟如何尚不得而知。

电梯到达县委领导办公楼层,出电梯间时在走廊上一瞥,钟铭松了口气:人家邹广学已经回来,在办公室加班呢。邹的办公室位于走廊尽头,此刻大门紧闭,但是灯火通明,灯光从窗子透出来,照得楼后山坡的护坡也一片亮堂。

钟铭抬腿往前,先到邹广学那里表达想念。他用力敲了两下门,里边没人应答。钟铭心里不免诧异,抬手再敲,门开了。一个陌生面孔从门里探出来。

“什么事?”那人问。

钟铭问:“邹副呢?”

“你是谁?”

钟铭点点头:“我是钟铭。对不起,打扰了。”

他转身离开。

没有必要多问了。对方开门出来之际,钟铭看到屋里还有其他人影晃动。邹广学办公室墙边的柜子柜门大开,有人站在柜前翻检里边的物品。

钟铭表面平静,心里着实震惊不已。

邹广学出事了。如果邹副书记依然如故,没有谁会这样进入他的办公室。陌生人非县委办工作人员,小偷也不敢胆大妄为到这种程度。在这个时段以这种状况出现在邹广学办公室,只有一种可能:办案人员在里边工作。他们是在查抄证物。他们动作真快,下午通知邹广学去谈话,晚上就打到了这里。

钟铭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打开门再回身关紧,即一屁股坐在门侧的沙发上。眼前就是那个茶几,茶几下边,黑色公文包不声不吭依然安卧,此刻格外醒目。

现在清楚了,这个包不是邹广学疏忽遗漏,而是有意留下的。邹广学接到通知去见“包公”,看来不仅是心情激动,他还有应急行动,就是这个公文包。显然他对自己可能遇到什么心里清楚,已经预测到有可能就此不归,也预测到办公室很快将被搜查。他的事情是些什么,别的人不知道,他自己明白。他的办公室里有些东西不宜示人,至少不宜交给办案人员。他已经没有时间另作安排,怎么办呢?赶紧收拾到公文包里吧。公文包的空间太小,只能装进最要紧的、最不能暴露的东西。东西藏进公文包其实一点用处都没有,一开拉链便全盘托出,必须找一个可靠的地方把公文包藏起来。邹副书记办公室无论哪个角落都不再安全,只能另觅藏所,于是他想到了钟副书记。今天下午他跑来钟铭这边,目的其实不是一起抽支烟,也不是打听宾馆六号楼怎么走,那些全都不重要,寄存这个公文包才是最重要的。但是邹广学不能正式将公文包拜托照看,因为那就必须说明理由,而这个理由却是不能说的。他只能采取疏忽遗漏方式,把公文包置于钟铭办公室的茶几下。万一只是虚惊一场,没发生什么事,转身他便可以把公文包找回。邹广学选择钟铭为寄存对象,显然出于多种考虑。钟铭是挂职干部,与吴康案以及此间可能发生的案件都没有干系,怎么查都查不到那里去。加之彼此间相处不错,没有任何权力、利益冲突,不时互帮互助,这让邹广学认为可堪拜托。

问题是这种事可以拜托吗?钟副邹副谁跟谁啊?邹广学这么够意思,用一只公文包把钟铭拖进他的案件里,这是可以接受的吗?钟铭原本跟他那些事一点儿关系没有,除了偶尔“陪同吸毒”,两人间并无其他瓜葛。现在有了。如果这个公文包里装着邹广学涉案的赃物,那可不是邹副书记塞给钟副书记的一支香烟。钟铭把香烟夹在指缝间任其燃烧,不外耐受一点二手烟;任那个公文包放置于茶几下,却属协助邹广学窝藏赃物。钟铭当然不能让自己卷入旋涡,未经本人同意,这种事不能勉强。

钟铭不觉咳嗽一声。

他感觉到一股烟味。如邹广学调侃:“二手烟无处不在”。几小时前,邹广学在这里抽了一支烟,钟铭陪同一支,当初弥漫在办公室的烟雾已经散尽,但是那味道似乎还在,正从茶几下这只黑色公文包里一点一点悄然渗出。

此刻钟铭能怎么办?有一个最直截了当的办法。

他站起身走到茶几边,拎起那个公文包,拿手掂了掂,不太重,跟鐘铭自己的公文包重量差不多。钟铭拎着包,打开房门,朝着走廊那头走去。

那扇门依然紧闭,里边依旧灯火通明。办案人员还在搜查邹广学的办公室。

现在把公文包交给他们是一个合适办法。办案人员必会了解邹广学的公文包怎么在钟铭手上?这个问题很好办:如实说明便可。可以告诉他们自己连包都没打开过,不知道里边都有些啥。无论有用没用,既然是邹广学所留,那么当然要交给他们处置。钟铭这么处理不欠邹广学理由,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但是他只走出几步,转身又回到自己的办公室。

他似乎听到了邹广学的咳嗽声,忽然心有所动,觉得自己不应当过于匆忙。邹广学果真出事了吗?仅凭几个陌生人员在他的办公室就可以断定吗?如果邹并没有大事,钟铭这么急着把人家的公文包交出去是不是太绝了?几小时前还在表示关心,规劝“少抽点”,紧接着就翻脸不认人,忙不迭地做出切割,这算什么?即使人家真的有事,你又怎么能断定并证明那个公文包一定就是邹广学的,里边一定是赃物或证物?如果邹广学预感自己要出事,那肯定早早就把敏感的东西转移隐藏,不会一直留在办公室里。因此即便公文包的主人确实是邹广学,也可能就是邹广学紧张之中意外遗漏,里边的东西完全无关紧要。钟铭把它交出去,除了让自己成为邹案的一个意外人物,让人感觉可疑外,并没有任何实际意义。

因此不妨先把事情搞清楚。

回到办公室,钟铭关上门,在沙发上一坐,立刻打开了那个公文包。以钟铭的行事风格,通常情况下,他没有兴趣也不会去窥视别人的东西,但是现在是特殊情况。

公文包里果然有特殊东西:红包,货真价实。这红包很小,外包装不是信封,也不是过年给小孩儿发钱的那种印制精美的红包袋子,货真价实只用一张红纸。打开来,里边包着两枚硬币,总值共两元。红包放在一只塑料袋里,塑料袋里还装着一条折叠整齐的新毛巾。根据这条毛巾可以判断为葬礼物品。钟铭参加过类似活动。本县一位离休老干部过世,钟代表县委参加其告别仪式,仪式结束后,死者家人给每位参加者发一只塑料袋,里边就是两元红包和一条毛巾。据称此为本县民俗,属家人答谢,不宜拒绝。邹广学一定是在某个葬礼上得到了这一物品,随手塞在公文包里。这个红包应当不算重大问题,价值太低可忽略不计,无须归为赃物。

他接了电话。

“钟副在哪里?”对方问。

钟铭告诉他,此刻他在县医院新门诊大楼工地。

“哎呀,请赶紧到会议室来。”

钟铭心知有情况,什么也没问,匆匆离开工地,上车赶到县委大院。

进会议室时钟铭暗暗吃惊:不像工地上冷冷清清,这里居然济济一堂。除了县几大班子领导,会议室里还有几个不速之客,为首者坐在主席台正中位置,是省纪委一位副书记,姓刘。这位刘副书记率一组人员突然莅临本县,他们直接进了县委会议室,要求县委办公室以召开紧急会议为由,立刻通知在家的县领导全部到县委会议室集中,于是丁零零到处手机铃响。县委办主任知道钟铭已经请假返回省城,不属“在家领导”之列,因此一开始即交代不必给钟铭打电话。然后邹广学到了会场,未见钟铭,马上让办公室赶紧补通知,因为钟铭并没有离开,坚守岗位呢。县委办主任很诧异,亲自给钟铭打了电话,才知邹广学所言不虚。于是钟铭给叫到了会场,比其他人迟到若干分钟,却终于赶上。

吴康看到钟铭到达,有点意外:“钟副真的还在啊。”

邹广学在一旁适时表扬,称钟副书记家有急事,已经向吴书记请过假并得到批准。但是人家一听说工地有情况,家都不要了,一头扎进现场紧急处置,踩得两只鞋子全是泥巴。看看,刘副书记带队到本县查岗,查出了这么优秀的一位挂职领导干部。

原来这是一次机关作风暗访,或如邹广学调侃叫“查岗”。年关到了,一些地方官员精神松懈,不到假期先就撒手,早早回家收年货,不做事了。根据相关省领导要求,有关部门联手搞了若干暗访组,下基层检查基层官员在岗情况,事前未作任何通知。当天下午,凡及时集中到会议室来的县级官员可视为节前依然坚守岗位,未到达者则被列入追查名册,需要请县委办当场联络,要求详细说明:为什么不在位?到哪里去干什么?谁批准的?而后还需要提供可资证明的书面材料。一旦查出问题,则通报全省,以警示各级领导干部不得懒政。

钟铭躲过了一次麻烦。尽管他是省里下来挂职的,却也列在本县官员名册中,因此也属被查对象。他提前离岗回家,虽然事前曾报经县委书记同意,并非开小差擅自逃离,但是他跑回家干什么呢?岳母过生日是一个合适的理由吗?或许他得说假话,现编一个所谓急事,例如老婆住院什么的,然后再设法去医院搞一张证明。以卫健委处长的身份和人脉,搞那么一张证明应当不太困难,可是留有后患,不说有损国格,确实为钟铭所耻为。另外请假手续也是一个问题,这种事在县领导间没那么严格,有事和老大说一声就行了,没有谁正儿八经写个请假条,呈书记签字批准。万一人家暗访组不管三七二十一,非让你立刻拿手机拍照,出具请假批准证明,那怎么办?

还好现在只供后怕,没事了。不仅没事,所谓查岗查出个优秀干部之说还不胫而走,到处传颂,有若干省直的朋友打电话祝贺钟铭,弄得他无言以对。

邹广学调侃:“要是一不小心捧出个钟副厅长,那功劳就大了。”

钟铭说:“别瞎扯。”

他向邹广学了解内情,暗访这么重大的省级机密,邹怎么可能提前知道?邹自称没有天线,却有地线,他是通过地线得知消息的。所谓“地线”是基层信息渠道,居然远在百里之外。邹广学在乡镇工作时很活跃,参加过几次乡镇领导培训,认识了全省各地一大堆同僚,现在还有许多在下边乡里工作。那天上午,省城那边有个乡镇书记给邹广学打电话,提起有暗访组到他们隔壁乡镇,该镇干部基本跑回家过年了,几个值班的关在办公室里打麻将,被抓个正着。邹广学一听這事有点儿玄,凭什么人家只访省城,不访本市?只打乡镇,不打县城?因此还得小心。邹广学听说钟铭已经离开,担心会有不利,因此给他打了电话,纯属个人行为。电话里不能提暗访,邹广学便拿工地塌方骗钟铭,这个理由很充分,钟铭绝对会视如天大,必放下一切匆忙赶回。

邹广学显然并没有和盘托出。他应当有更直接的渠道,得到相对确切的消息,才会决意把钟铭拉回来。这种渠道当然不好明言。无论如何,人家对钟铭确实很够意思。

“钟副邹副,咱们谁跟谁啊。”邹广学说,“当然有福同享。”

他自称是做投资,钟铭下来挂两年职,弄不好一回去就升了,到时候去省城找钟副厅长看病,安排个专家检查,名医会诊,动个微创手术什么的自然方便多了。

钟铭说:“不需要等那时,现在就可以帮你安排。”

“现在我不上医院,早去早死。”邹广学笑。

所谓专家检查、名医会诊和微创手术其实都出自钟铭建议,邹广学烟抽得凶,时而咳嗽严重,钟铭早就拿肺癌警告过他,表示可以为他安排省城大医院检查诊治,及早处置。邹广学不当回事,反以之恐吓钟铭,说二手烟无处不在,有资料表明二手烟比一手烟更凶恶,往往吸“毒”的一点事没有,好好活着,陪同的肺癌了,呜呼哀哉。所以该是钟铭自己小心。

不想没过多久,邹广学就找钟铭求医了。

那天县委开会,会间休息时,邹广学把钟铭拉到会议室边的小会客间,这个会客间摆有烟灰缸,邹广学称之为“吸毒室”,供班子里为数不多的几个烟客临时解决一下个人问题。邹广学给钟铭递了支烟,拿打火机要给他点上,忽然猛烈咳嗽。

钟铭当即把他的打火机压住,让他不要点烟。

“别抽。”钟铭说,“缓一缓。”

邹广学再咳,然后缓过劲来。

“妈的。”他骂道,“我准备到烟草公司上访了。”

“人家又没让你非抽不可。”

邹广学笑:“那只好找钟副上访。”

他坚持给钟铭点烟,然后谈了件事:他下周一到省城开会,打算会后多留一天,在省立医院找个医生,想请钟铭帮助安排一下,不知可否?

钟铭干脆道:“小意思,没问题。”

邹广学提到一个女医生的名字,钟铭一听吃了一惊:“干吗找她?不对。”

邹广学道:“听说这个医生最了得,权威。”

“人家跟你不对路。头痛怎么医脚?”

“不是我。是我儿子。”

钟铭心知不好。

邹广学提到的女医生很有名,是省内最好的血液病专家,以治疗白血病著称。凡提出找她则不会有什么好事。邹广学的儿子十五岁,读初三,前一段忽然发现低烧、流鼻血、头昏,经市医院检查,怀疑是白血病。邹广学到处打听,知道了那位女医生的名字,打算到省立医院找她求助。

钟铭说:“我马上帮你安排。”

“谢谢。”

钟铭看着邹广学的眼睛:“邹副,撑住。”

邹广学一咧嘴,表情痛苦,用力握了一下钟铭的手。

钟铭打电话找到省立医院院长,请院长帮助联络那位专家为邹广学的儿子看诊,院长对钟处长很买账,非常支持。钟铭感觉还不踏实,又直接找到了那位专家。他们原本不认识,但是该专家的一个女助手是卫健委一个干部的女友,钟铭通过这条途径跟专家联系上,称患者的父亲在基层工作,很不容易,碰上这种不幸,很让他同情。希望医生多予帮助。专家说:“我知道了。让他找我吧。”

邹广学的儿子被送到省立医院,医生看过之后立刻安排住院。那个周末钟铭返回省城家中,特地去医院看了病人。当时小病人躺在病床上昏睡,邹广学不在病房,病床边只有孩子的母亲。母亲告诉钟铭,小病人情况不好,医生建议做骨髓移植手术,需要配型。说话时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转。床上那个双眼紧闭的男孩儿面相清秀,瘦弱单薄,脸色苍白,很无助,让钟铭看来非常不忍。当时只能略作安慰和表示。看罢小病人后离开,钟铭出住院大楼外听到一阵咳嗽声,抬眼看见大楼前小花圃台阶上坐着个人,低着头,拿手捂着脸。钟铭感觉那背影眼熟,上前察看,竟是邹广学。

钟铭说:“邹副,我在这儿。”

邹广学看了钟铭一眼,笑了笑:“钟副啊,谢谢了。”

那笑当然是硬挤出来的。

“你还好吧?”

“我没事。”

“你太太在那里哭呢。”钟铭说,“你可得坚持住。”

邹广学摇头:“我找得到地方哭吗?”

他自称是出来抽烟,这种时候他非常需要。门诊大楼禁烟,只好跑到这里。昨晚一宿没睡,累得只想闭一闭眼睛。说着说着他又咳嗽,猛烈而沉重,有如射击。

钟铭陪他在花台上一起抽了支烟,两人聊了会儿。邹广学感叹,觉得儿子可怜,心里也有亏欠。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都忙,家里事儿只能让老婆去管。他们家这孩子打小很乖,从不找事,学习也非常好,无须他多操心,让他一再庆幸。哪想竟摊上这个病。妈的,老天爷太不公平。如果可能,他愿意替儿子承受这一切,可惜没办法做到。

他竭力控制自己,语气不显异样,却见夹着香烟的手指头不停发抖,烟灰满地。钟铭劝告他别想太多,事到如今,听医生的。这种时候特别要保重身体,烟少抽点儿。邹广学把右手掌伸出来,让钟铭看他的手指头和指缝间的香烟,说还好,儿子这种病跟二手烟没有直接关系,否则他得把自己这几根手指剁了。

“与其坐在这里咳嗽,不如给你也安排个检查?”钟铭问。

邹广学摇头,还是那句话:早查早死。儿子生病了,这时候他可不能死。

不久,医生给他儿子做了骨髓移植手术。

走进会场后,钟铭注意到会议桌边的排位已经改变,邹广学的名牌给拿走了,常务副县长的排名则提了一位,从老五变老四,挨到钟铭的座位旁。钟铭不禁往自己身后看了看。今天开的是领导层小范围通气会,人员不多,后排位置放空,没有坐人。若干时间之前,曾经有一次县委开会,邹广学当众把钟铭的公文包藏匿于后排那个空位上, “贼喊捉贼”了一番。想起当时邹广学脸上的窃笑,  钟铭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他在那一刻作了决定:顺其自然吧。

时间已经过去两天,情况在通气会上得以正式明朗:邹广学因违纪违法问题,正在接受调查。邹广学涉案消息早已传得沸沸扬扬,外界说什么的都有,无不讲得非常严重。吴康被查在本县造成了一次地震,现在又是一次,或称余震。余震的破坏性有时候也非常大,特别是吴康已经走了,而邹广学还在班子里,且是本地人,一直都在本地任职,他一出事就带来一系列问题,足以让许多人惴惴不安。

通气会上,有关领导强调了几条,包括要求了解相关情况的人尽快主动反映问题,配合办理该案。这种说法比较委婉,严肃点就是凡曾与邹广学合伙作案者,需抓紧时间坦白交代,否则后果自负。事到如今已经板上钉钉,邹副书记彻底完了,不要指望他還能回到这个会议室“贼喊捉贼”,此刻上交那只黑色公文包应当是适时的,早了说不清,迟了有问题。该公文包之重要性不得而知,或许里边确实有要紧东西,邹广学因为某个缘故未曾及早转移走,临时应急塞进公文包。当然也可能里边的东西确实无足轻重。无论是什么情况,交出去自有人去弄清楚。但是一旦上交,钟铭肯定需要就此作出说明并接受调查,让自己成为邹案里的一个辅助角色。如果上交的公文包里藏有重大问题,虽不至于被视为落井下石,也会凸显他与邹关系非常特殊。如果公文包里的重大问题就是葬礼上的两元红包,那么钟铭郑重其事主动上交便沦为笑柄。

他决定顺其自然。所谓解铃还要系铃人,谁家的孩子谁抱走,谁把那个包放在那里,让谁自己去说。眼下邹广学处于留置之中,他需要对办案人员交代自己的问题。如果这个包无足轻重,他不会说。如果这个包很重要,他拒不交代,那是他自己的事情。如果他熬不住了,把它交代出来,那个时候办案人员自会找上门来。如果是那样,到时候钟铭作何解释?他可以装傻,称不知道公文包怎么回事,只好暂时代为保管,等相关者自己找上门来吗?很勉强,自己都觉得可笑。

由于邹广学出了事,他的工作需要有人代理。县委书记在会上宣布,在没有其他变动之前,由钟铭接管邹广学所分管的全部工作。所谓“其他变动”有两方面可能,一是上级任命一位新的副书记前来接替,二是钟铭结束挂职,离任返回,算来也已为时不远,那时工作自当重新安排。

只有钟铭自己明白,除了公开宣布接管的工作,他还暗中接管了邹广学的一只公文包,或许也接管了一个巨大秘密。该秘密不属私相授受,是不请自来,难以推拒。所谓一报还一报,当初邹广学把钟铭的公文包藏到会议室后排空位上,那是开玩笑。现在钟铭把邹广学的公文包保存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那不是开玩笑。

公文包不能始终丢在茶几下,一旦引起注意,容易节外生枝。钟铭把它放进柜子里,柜门上锁,正式承担起临时保管之重要任务。没有谁知道柜子里藏着个什么,除了钟铭自己。每当眼光扫过柜子,钟铭就想咳嗽,烟味似乎还在从那柜子里悄悄渗出,不知道是因为那个包长期浸润二手烟的缘故,还是纯属钟铭的心理感觉。

后来的日子很忙碌,由于工作项目增加,也因为相关案件如火如荼,情况复杂诡异。传言很多,似乎除了与“老人家”共同牵涉土地、项目上的问题外,邹广学还有自己的事,包括在乡镇任职时的事情,涉嫌利用职权收受贿赂、买官卖官等。有一位班子成员私下交谈时告诉钟铭,据说邹“进去”后交代问题倒还爽快,有时候一天写十几张纸,牵扯了不少事情,还有人。也许自知严重,烟抽得非常凶,咳嗽厉害。

钟铭不觉咳嗽:“我早就提醒他少抽点。”

“他那个人改也难。”

“不应该啊。家里还有个生病的孩子。”钟铭感叹。

他想起邹广学笔记本上画的那几根手指。以这个情况看,那些手指把钟铭以及某个黑色公文包写到纸上只在早晚,果然钟副邹副谁跟谁啊。此刻已经错失时机,钟铭不好再去主动上交公文包了,只能等邹广学来把他拖下水。

不久就到了那一天,也是下午时分,钟铭在办公室里开会研究事项。县医院新门诊大楼已经接近封顶,在资金、施工方面存在若干问题。钟铭一有时间就带着技术人员到工地上走走,最怕建筑质量发生问题,日后无法交代。当天下午他召集几方人员在办公室开会,讨论相关问题处理。会开一半,有人敲门。

钟铭吩咐:“开门。”

坐在左侧沙发上的与会者最靠近办公室门,他应声而起打开房门。

门外站着两个陌生人,一旁还有县纪委一位姓王的副书记。这个副书记此刻只是本地配合工作人员,门开后仅他一人走进屋,一直走到办公桌边钟铭的身边,俯下身耳语:“钟副,他们请您出去一下。”

钟铭点点头,抬眼看一下办公室侧墙那面柜子。

终于到了谁的孩子谁抱走的时候。

他把手中的水笔一放,拉开办公桌旁边抽屉,取出放在抽屉中的柜门钥匙,放进上衣口袋,跟着王走出办公室。出门后王把门轻轻关上。

两位陌生人是办案人员。为首的一位与钟铭握了握手。

“钟副书记,我们有件事要打扰你。”

钟铭点点头:“我知道。”

他当然知道,除了那个公文包,没有什么需要他们前来打扰。问题是此刻一屋子的人,众目睽睽下开柜子取包好不好?另外钟铭也不便在这里当众作解释。

“我让会议人员先回避吧?”钟铭提出。

“不需要。”

钟铭把手伸进口袋,抓住那把柜门钥匙,只等对方正式提出要那个包。

办案人员不兜圈子,直截了当发了话。他们说,根据案件办理中掌握的线索,他们特地赶来。由于领导要求尽快核实情况,因此必须打断钟铭正在开的会议。

“明白。”钟铭表示。

他们正式提出要求。为了减少不必要的惊动,需要钟铭帮助,请即返回他的办公室,把他们要的人带出来交给他们。

钟铭看着对方,好一会儿不说话。

“就要这个?”他问。

“是的。请配合。”他们回答。

钟铭这才确认无误。原来人家不是索要藏匿于办公室柜子里的公文包,是要一个人。这个人叫李魏,此刻坐在靠门边的沙发上,是县医院的党委书记,该院新门诊大楼项目的具体负责人。作为与会人员之一,理论上说,离开本会场应当取得会议主持领导同意。所以办案人员要劳驾钟铭出面配合。

李魏被叫了出来。他听说自己必须立刻跟两位办案人员离开,顿时表情发怔,大张嘴巴“啊”了一声。

“还有个包。”他没头没脑道。

钟铭不禁心里一跳。

人家说的当然不是钟副书记暗中藏下的那个巨大秘密,说的是其本人随身携带的公文包。这些人前来开会不能两手空空,总得带上个笔记本记录领导重要指示吧。哪怕他只准备往筆记本上画手指头,那也得抓个公文包装他的本子和笔,加上若干所需的材料。由于会议尚未结束,李魏被叫出房间时并不知道自己将被带走,因此没有顺手把他的公文包拎出来。

办案人员下令:“去拿。”

李魏一声不吭,推门进屋,随即拎着他的公文包走出来。钟铭注意到那是个相当大的棕色公文包。钟铭看着他被从眼前带走。

柜门钥匙又回到抽屉里,孩子未曾被该抱走的人抱走。

这意味着安全了吗?当然不是,只待来日。

接下来的时间很敏感,每一天钟铭都觉得该轮到了。邹广学在那里边可不好开玩笑,在猛烈抽烟之余,他必须勤奋写作。他不会始终绕弯子,总得写到钟副这里。每当电话铃响,或者有人敲门,钟铭总会鬼使神差,在第一时间想起邹广学。他当然不担心自己给叫进去,事情没那么严重。无论邹广学案子涉及几百几千万,钟铭一分钱未沾,除了吸食了若干二手烟。或许因此邹广学才会对钟铭这般厚爱,不声不吭把那只公文包应急藏进来,如他自己形容,好比藏进中国人民银行地下金库的保险柜里。邹广学一直没把它写进交代材料,或许因为其中秘密非常要害,会严重加重他的违纪违法程度,所以他不说,且认定钟铭会替他保守秘密。钟铭除了对自己的羽毛很爱惜,对邹广学也很够意思,总是记着台风泥石流、节前查岗那些事,特别是眼前总是晃着邹广学那个生病的儿子,因此足以拜托。

但是钟铭可以这么够意思吗?如果包里的那一串钥匙指向某个重大案情,钟铭与邹广学共同保守这个巨大秘密,岂不是窝藏罪证,沦为同谋?岂不是妨碍对犯罪行为的追究,帮助罪犯逃过必须承担的更重惩罚?如邹广学曾经表扬钟铭这么优秀的干部,怎么可以因为曾经“陪同吸毒”,对方曾经“很够意思”,就让自己不声不吭去干这种事,承担如此艰巨的任务?他不觉得大不应该吗?

钟铭异常焦灼。

他咳嗽不止,竟有点像邹广学了。

钟铭与邹广学之间,其实还曾经有过另一只公文包。

钟铭刚下来挂职不久,就给加了个“县医院新门诊大楼项目领导小组组长”头衔,主管该大楼建设。这一项目在钟铭到来前已经推进了一段时间,因为种种问题进展不顺利。钟铭来自省卫健委,方便帮助解决问题,因此被授以重任。当时钟铭感到压力很大,提出自己是挂职干部,管项目缺乏经验,还是请其他领导负责,他来配合。吴康他老人家不同意,指定就是钟铭,要求大胆管起来。于是只能勉为其难。钟铭视此项目为自己两年挂职头号任务,于是不遗余力,包括千方百计从自己的单位省卫健委争取经费和各种支持,经他和各方努力,项目推进迅速。

项目招标中发生了一点意外:有一家单位提交投标材料一段时间后,突然提出更改材料,并在投标截止时间即将到来之际把增补的材料封存送达。由于马上就要进入开标程序了,有监管人员认为情况不太正常,怀疑企业是否违规从内部环节得到消息,所以才匆匆修改投标文件。

钟铭在领导小组会上听到这个情况,即警觉:“有可靠证据吗?”

目前只是怀疑。这家企业情况比较不寻常。

钟铭再问:“投标文件是不是允许更改?”

招标办主任报告说,按照规定是允许的,只要在投标截止时间内。

“那我们可以怎么办?”钟铭询问。

既然不违反规定,那么企业有权更改材料。如果其后边确实存在问题甚至涉嫌内外串通,需要掌握确凿证据才能采取相应措施,在此之前不能仅凭一些迹象或怀疑草率处置。道理应当是这样的,但是讨论中明显有不同看法。

李魏质疑说:“这么大一家公司,为什么一份材料也弄不清楚?”

李魏作为单位代表,是领导小组一个成员。他的质疑当然也有一定合理性。被質疑的这家工程公司名为“福盛”,是一家外来企业,总部位于省城,实力相当雄厚,在省内建筑企业里也算知名。对该企业而言,编制投标文件是小菜一碟,看家本事,不知干过多少回了,绝对不是什么处女作,怎么会弄成这样?从轻里说,至少是重视不够,细致不够,发生重大失误,所以急急忙忙更改。严重的就有可能是串通搞鬼。不管是什么,没有巨大的理由,标都投了哪会再来更改。

钟铭道:“说得都有道理。但是仅仅根据这个,可以不允许更改文件吗?或者还可以一脚把这家企业踢出局?”

显然不可以。

这时钟铭的手机响铃。他一看屏幕,却是邹广学。

“邹副有事?”钟铭接了电话。

邹广学在电话里问:“他们给你找碴了?”

“什么碴?”

“更改文件什么的是吗?”

钟铭很吃惊:“谁告诉你的?”

他哈哈大笑:“我当然知道。”

他居然像是坐在这间办公室里开会一般,对这里的情况了如指掌。

钟铭举着手机起身离开办公室,走到门外走廊,把门关上,不当着里边的人说话。

“邹副真是及时雨,正好讨教。”钟铭问,“这个事可以怎么办?”

邹广学说:“简单,一枪毙掉,一脚踢出去。”

“可以吗?”

他大笑:“当然不行。别听那些屁话。”

原来他是说反话。他这个电话纯为“福盛”说项。他没隐瞒,说人家找到他那里去了。该企业对这个项目很重视,所以才要审视斟酌,更改投标文件。他们知道该项目好比钟铭的亲生儿子,也知道钟铭是邹广学亲生儿子的救命恩人,所以立马掏出一支枪顶在邹广学脑门上,让邹广学一定要给钟铭说一说。怎么办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恐怕得请钟铭帮个忙,以防节外生枝。

钟铭握着电话,好一会儿说不出话。

“不开玩笑。”邹广学说,“其实你心里都有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定就行,别管哪个谁谁说些什么。”

钟铭说:“听来他们说得也有点道理。”

“其实后边都有原因。”

“是吗?”

“相信我,我不会随随便便给你打这个电话。”

“行,我知道了。”

回到会议室继续开会。钟铭表态说,对今天反映的一些问题不能掉以轻心,要在下一步工作中高度重视,哪怕在开标之后,发现问题依然可以严厉处置。但是就目前掌握的情况,应当允许企业依规更改。

钟铭认为只能这样,即使邹广学没给他打电话,他也必须如此决定。邹广学只是让他感觉更有底气,不再犹豫。毕竟钟铭在基层是新手,不像邹广学那么有经验,这一方面他觉得可以信赖邹广学。但是钟铭心里也有一丝不安,邹广学亲自出面替企业说项,背后不会也有什么原因吧?纯粹秉公仗义执言吗?

第二天,钟铭带着几个人驱车到省城办事,当晚回家取衣物。进家门时,妻子指着沙发椅对钟铭说:“看那个包。”

沙发上有一个公文包,浅灰色,比钟铭手中的包还要大一些。半个小时前,有一个自称“林总”的陌生人到钟宅登门拜访未遇,留下一张名片和那个公文包,说是感谢钟铭关照,烦请钟夫人转交。钟铭的妻子对陌生人相当警惕,坚持请“林总”把公文包拿走,有什么需要交给钟铭的,请直接与他联络。“林总”连说没关系,不客气,趁钟妻倒水之际起身离去,把公文包留在那张沙发椅上。

钟铭看了那张名片,原来来自“福盛”,那家投标企业。公文包里装着一包礼品茶,一条中华烟,一盒包装精致的冬虫夏草。

钟铭即按照名片上的手机号码给“林总”去了电话,要林来把公文包取回。林连说小意思,不客气。还提出他们老板也就是董事长想跟钟铭见个面,一起吃个饭,不知道钟铭什么时间方便。钟铭不跟他多说,只让他先把东西取走。对方还是“小意思,不客气”。钟铭即把手机放了。

那时他心里非常不痛快。“林总”上门送礼的目的显而易见,所谓“感谢关照”表面看似乎是感谢钟铭在会议上替他们主持公道,实际上那个结果并无悬念,关键还在于接下来的开标和评标,他们的目的只在于让钟铭继续“关照”。肯定有人把会议上讨论的情况透露给他们,肯定还有人让他们直接找钟铭送礼求情,甚至提供了钟铭的动态和家庭住址。这个人会是谁呢?很大可能就是邹广学。

钟铭把那个公文包带回县里,第二天上班时直接送到邹广学办公室。

“得请邹副帮助处理。”钟铭说。

所谓“解铃还须系铃人”,邹广学给钟铭找的事,请邹广学亲自处理不欠理由。尽管钟铭对“林总”上门心里不痛快,却也不能跟邹广学太计较,毕竟彼此同僚,且邹对自己还多有帮助。通过让邹代退礼品,也算表明底线,请邹日后亦加以注意。

邹广学看着那个公文包哈哈大笑。

“我要发财了。”他问,“有多少钱?”

钟铭告诉他没有现金,是其他物品。

“我估计也是。”邹广学说,“不是退款,是退货。”

他当场打开公文包查验,嘴里说不错不错,都是用得着的东西,特别是香烟。如果钟铭不感兴趣,只愿意抽二手烟,那么邹广学准备笑纳。他会给对方打个电话,说明钟铭已经退货了,他决定予以截留。同时他还要表示不满。为什么送钟不送邹?厚此薄彼,难道他没有帮过忙吗?

钟铭哭笑不得。

邹广学这才正色,称赞钟铭处置正确,这些东西决不能收。对方目前像是还懂分寸,没有几万几十万送,只是送这点狗屁东西,因此不算贿赂,最多只属送礼,数额也不巨大,比较易于接受。但是这个公文包却是不能收的,因为它其实只是个敲门砖,砖头后边还有榔头,收了这一包,下一包就不能不收,下一包肯定是几万几十万。那些钱是可以拿的吗?不可以。别听送的人嘴里多好听,感谢啊,小意思啊,不客气啊,其实手机上开着录音呐,一不高兴那录音记录就送交纪委了。这种事早些年屡见不鲜,现在也不是完全没有。他在下边干了这么多年,见多了。比较起来,这么点东西是小意思,既然是他给钟铭找的事,当然他要来替钟铭摆平。

钟铭说:“那么就拜托了。”

邹广学表示没问题。礼物该退就退,事情该办还得办。这家企业很牛逼,背景比较特殊,必须认真对待。

这家企业有什么牛逼?钟铭其实也有耳闻,听说该企业老板原本是个省城官员,后来下海经商,背后有很硬的关系,可以影响到省里的大人物。这种消息总是真真假假,难以核实。钟铭没太看重这个,他主持的项目招标,自认为必须一碗水端平。

邹广学问:“情书看了没有?”

钟铭诧异:“什么情书?”

邹广学从桌上拿起一封信递给钟铭,说是今天上午上班才收到的。这封信其实跟邹广学无关,人家爱的是钟铭,请钟铭自己欣赏。

钟铭赶紧看“情书”,看得火冒三丈。

那其实是一封举报信,显然由前天的領导小组会议引发,动作超乎寻常地敏捷。该信没有点名,却直接进攻钟铭,称县医院新门诊大楼项目的负责领导行事不公,与某有背景的投标企业关系可疑,对该企业涉嫌内外勾结的问题视而不见,令人怀疑这次招标只是掩人耳目,实际结果已经内定,项目就是要给那家企业做。如此明目张胆搞腐败,让人实在看不下去。大家拭目以待,如果真的敢这么肆无忌惮,举报信一定会送到省纪委、中纪委去,腐败官员必受严惩。

钟铭不禁张嘴骂:“真是血口喷人!”

“人家还客气,没把张三李四直接写上去。”

“还用写?这哪一句不是指着我骂?我做错什么了?”

邹广学问:“这事内定了吗?给哪家了?”

“哪里有?”

“你腐败了吗?收了人家几万?拿了人家什么?”

“这个你最清楚。”

“那还怕什么?”

邹广学判断,这封举报信绝对是出自竞争对手,目的在于先声夺人,怕另一方占便宜,让主管官员不敢偏袒。项目竞争激烈,开标前夕白热化了,下三烂的招数都有人使。比较起来,上门送点礼物“请多关照”,那还算文明。到了这种时候不要怕,别管它。如果因为有举报就想撇清关系,该说话不说话,该拍板不拍板,那就上当了。说到底还是那句话,自己觉得怎么应该,那就怎么办。如果招标结果是“福盛”,那么就是它,别家该出局就出局,别管它怎么喊叫。

“如果是别家中标呢?”钟铭问。

“不会是别家。”邹广学斩钉截铁。

钟铭异常吃惊,不明白邹广学凭什么如此断言,跟所谓“情书”竟如出一辙。邹广学也不多谈,只说企业的实力摆在那里,看起来他们还志在必得,关系也了得。即便找个什么理由让他们出局,只要他们不想放手,肯定有办法一个筋斗再翻回来,让你一句话都没法说。这种事他见得多了。尽管这家企业找过他,他也为他们打过电话,其实从心里说,他更乐见这家公司被踢出去,这里边有些个人原因。他跟钟铭不一样,钟是上边下来挂职的,两年一到拍屁股走人,无须考虑太多,不需要去照顾地方上哪些人。他在这里土生土长,牵扯很多,总是有些人需要他相帮。但是没有办法,这一回帮不上,只好拱手相让。

“为什么?”

他不加解释:“就是这个命。”

钟铭当然希望把与这个项目有关的情况尽可能都搞清楚,特别是读到所谓“情书”之后,但是他也知道不能求之过急,邹广学不明说,必有不好说之处。钟铭心里也有些不以为然,毕竟这个项目是自己在掌握,如果“福盛”能够操纵别人,他们凭什么来操纵钟铭?就凭这个浅灰色公文包?

钟铭请邹广学务必尽快帮助他把礼品退还,还请帮助带一句话,他主持这项工作,自认为必须秉持公正,完全按照规则与程序进行。无论结果如何,都不允许对方再找上门,不允许给他送钱送礼。如果不听,不管是敲门砖还是铁榔头,他都会全部直接上交给纪委。到时候如果事情弄大,对方给赶出局,那是自找,他已经有言在先。

当着钟铭的面,邹广学给“林总”打了电话,称钟铭把“东西”退到他这里了,还有几句话交代,请林尽快来找他。

“抓紧时间。”邹广学调侃,“免得把你们的好事搅黄了。”

对方连称明白。

钟铭即起身告辞,指着桌上那封举报信说:“这‘情书怎么样?送给我作纪念?”

邹广学让钟铭无须牵挂它,这种举报信都一样,广种薄收,到处散发,目的是施加压力。作为人家的主要示爱对象,钟铭哪里会给放过?肯定主送钟铭,其他的都是抄送。钟铭上班后一定是一门心思来找邹广学要求退货,没有费心先察看一下办公桌上自己的信函文件。现在回办公室去找找,准保藏着一封“情书”。

“开标之后还会怎么样?莫非‘情书满天?”钟铭担心。

还未开标就这么闹,一旦尘埃落定,那些不如意的是不是真要闹到天上去?邹广学却称没事,第一不怕,第二有办法。钟铭不必操心,他能猜出这封信怎么回事,他来帮助解决这个问题。到时候看吧。

这话让钟铭感觉有些奇怪。

他回到办公室,果然在信函中找到了那封举报信。

而后开标、评标。按照招标方案,评标委员会根据专家小组提出的建议,确定了三家企业为中标候选人并排出顺序,报告给招标领导小组决定。该名单即交媒体公示,如果没有发现特殊问题,排名第一者中标。候选名列第一者果然就是“福盛”。

从心里说,由于有过那些情况,以及那封“情书”,钟铭本能地不喜欢这个结果,但是他不能不遵从自己认定的规则。评标委员会对众多投标者需要作综合评估与比较,包括企业实力、近年业绩、投标文件制定以及报价等都要考量。经过他们综合考虑,“福盛”被列为第一,理由有一二三四,似乎无懈可击。

领导小组讨论时,钟铭从中挑出了一点毛病。

“这家企业的报价不是最低的。”他说。

“福盛”先后有两个报价,如果按照早先那份投标文件的报价,他们只能出局,毫无疑义。但是他们及时作了更改,降低了报价。这一更改是出于内外串通,或者如企业所称出于再三斟酌?目前不得而知。有一点显而易见:新报价虽然让他们得以入围,却不是所有投标企业里最低的,列在第二的那家企业比他们还要低一些。

工作人员作出解释:本次招标文件明确规定——采取综合评估法,不保证最低投标价中标。因此所排列候选先后顺序没有问题。

钟铭问:“大家有什么意见?”

没有人发表不同意见。

钟铭特意点一个人:“李书记,李魏。”

李魏直截了当:“同意‘福盛中标。报价不是问题。”

钟铭好一阵说不出话。他似乎已经看到无数“情书”在天空中飞舞。

他最后拍了板:“就这样吧。”

招标尘埃落定。

很奇怪,钟铭想象中的举报并未出现,居然一封“情书”都没有。曾经指着钟铭骂的匿名“求爱者”消失得非常彻底,让钟铭感觉几乎不是真的。

隨后项目推进顺利,直到鸣炮开工,没再发生麻烦。

后来有一天,邹广学跑到钟铭的办公室“吸毒”,钟铭跟他聊起项目进展情况时,谈到李魏,提起了旧事。钟铭说,记得当初李魏曾经率先提出疑问,怀疑“福盛”更改投标文件有鬼。却没想到转眼就转向,开标后一句挑剔都没有,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给他打了招呼。”邹广学说,“起初他不清楚。”

钟铭大吃一惊。

原来李是邹的中学同学,对邹言听计从。

邹广学曾经说过,出于个人原因,他更乐见“福盛”被踢出去,这话竟然一点不假。所谓“个人原因”是什么?竟是那家比“福盛”报价还要低,名列候选第二最终落败的企业。那是一家本地企业,其老板是邹广学妻子的远亲,跟邹的家族走得很近,于邹广学是自己人。邹广学对钟铭调侃,称那个老板跟他本人关系不大,但是跟他儿子关系很大。

那时候邹广学的儿子已经做过骨髓移植,手术基本成功,治疗却还看不到头,或将远及一生。邹广学像是没有受到太大影响,该干吗干吗,该调侃调侃,只是烟抽得更凶,咳嗽越发厉害,时有牢骚,说钟铭他们家管的那些医院够狠,疗程一个接一个,都得拿钱去填,刷卡机从不手软,好像患者家里都在日夜印钞。邹副书记口袋里能有几万几十万?买一沓纸钱塞进去充数吗?邹广学还提到儿子治疗压力很大,儿子今后日子怎么过压力更大。邹广学需要帮助,同时也要给人回报,因此如果可能,他很愿意看到自己人中标拿下这个工程。其实无须他多插手,顺理成章就可以拿下,但是后来不行了,他必须得出面运作,暗中协调,把自己人拉下来,让人家上。这种事当然必须只做不说,当时没办法跟钟铭讲明白,只好算是悄悄协助吧。

“不要有意见。如果让我自己决定,我不会去插手。”他说。

“谁要求你做的?”钟铭追问。

邹广学拿手指指了指天花板,不作具体解释。

钟铭感觉颇不是滋味。原以为事情在自己掌握中,想不到背后还有邹广学在暗地里操控。是谁作这样的安排?可能是吴康。他老人家面临升迁,需要在上边做工作,或许“福盛”是他的一条路子,必须予以特别关照,于是命邹广学介入。吴康一向看重邹广学,邹在本县步步上升,与吴康的鼎力支持关系莫大,因此邹不能不听命于吴。当然也可能是另外的,邹广学无法拒绝的人物提出要求。邹广学是高手,做得几乎不露痕迹,且颇注意钟铭的感受,但是显然确实有些不情愿,原因可能正如其说,因此他才能判断出“情书”的来历,并且有办法让对方在落败后偃旗息鼓。他不能不把自己人搁在一边,想必很无奈,他向邹广学透露若干情况,也在表明这种情绪。

此刻一切皆成过去,钟铭心里却有一种强烈的不安,竟是担心邹广学。钟铭无须为自己担心,因为邹广学有办法把事情做得天衣无缝,让人挑不出毛病,即使发现什么问题,钟铭也属不知情,最重要的还在于他没有为自己谋取一丁点好处。但是邹广学呢?即使这一回他同样没有拿“福盛”一支烟,与这家企业间没有任何问题,在他自己人那里又是什么情况?邹广学让自己人在这个项目忍痛退让,是不是需要在另一个项目设法让人家“上”,以为补偿?或者此前已经有过类似的暗中运作?这种运作背后一定存在以家族关系为掩护的利益交换,那是可以有的吗?即便邹广学要考虑儿子眼下的治疗和今后的日子,不该做的事情就可以做了吗?

“邹副,我要提醒你一句。”钟铭说。

“什么金玉良言?”

“知道‘机关算尽太聪明,反误了卿卿性命吧?”

邹广学哈哈:“咒我啊?”

“劝你小心。”

邹广学给钟铭递烟:“生气了?更喜欢给蒙在鼓里?”

钟铭叹口气道:“我担心你啊。少抽点。”

邹广学称来不及了。抽过的烟已经堆积如山,肺癌什么的,该长早就长了。就好比那些出轨通奸的、搞腐败的,少搞一点可以吗?来不及了,已经搞上了,多少都算。

钟铭坚持规劝:“不管怎么样,回头是岸。”

邹广学大笑。

后來在“陪同吸毒”之际,钟铭常拿抽烟与健康说事,其实深处多了一层意思。邹广学很能干,管得多,用起权力一点也不手软,有些事也不太当回事,例如安排他去作廉政反腐报告,他在私下里调侃称之“贼喊捉贼”。外界对他有些风言风语,钟铭听了替他不安。就县医院新门诊大楼项目招标这件事,钟铭感觉邹广学应当没什么问题,即使他擅自截留钟铭退还“福盛”的礼品,那也不算太大问题。但是此前此后邹广学管的项目还有多少?都一清二楚吗?没有给自己人套上了吗?应该多想想一旦出事会更糟糕,自己那个患病儿子更无法承受。钟铭只怕邹广学有那一天,遇到机会便略作提醒。彼此同僚,虽关系不错,毕竟并无深交,这种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终于风波骤起,邹广学把一只吸足了二手烟的公文包藏进钟铭的办公室。

一直到钟铭挂职结束,拍屁股走人,事情还没有结果。

离开本县返回省卫健委时,钟铭整理行装,从柜子里取出那个黑色公文包,把公文包里的东西再仔细翻查一遍,没有更新的发现。

他不知道自己该拿这个包怎么办。或许应当干脆利落,把该包连同里边的所有物件全部丢进某个垃圾箱里,垃圾车会把它们拖到某个垃圾处理厂彻底销毁。

那时候关于邹广学一案的传闻很多,仅从其拖延程度,便可知情况相当复杂,也应当相当严重。

钟铭把那个公文包带回省城,放进了他的办公室里。在替邹广学保管了那么一段时间之后,忽然感觉到弃之不顾似乎不妥,万一有人找上门来讨要怎么办?于是只好如影相随,除了公文包和里边的东西,还有无处不在的二手烟。

这时“查岗查出个优秀挂职干部”的故事已经褪色,不再为人们提起。钟铭回去后换了个处室,依然当他的处长。同事们都感觉他瘦了,还总咳嗽。问他基层工作真的那么辛苦吗?他笑而不答。

他悄悄去省立医院做了一次检查。

医生问他:“抽烟吗?”

“不抽。”

他告诉医生,由于工作环境,接触了一些二手烟。

“哦。这种情况很多。”

什么情况很多?邹广学吓唬过,二手烟无处不在,比一手烟更甚,往往是“吸毒”的一点事没有,好好活着,“陪同的”长那个东西了,呜呼哀哉。钟铭从事卫生行政工作,接触得多,他知道不能绝对言之,但是这种事确实有。因此他才悄悄上医院去。

还好,检查结果暂无发现问题。但是一次检查不代表最终结论,往往检查时什么都没有,没几天“那个东西”就长出来了。搞不好的话,曾经的邹副还在哪个旮旯里使劲抽烟,曾经的钟副却要呜呼哀哉了。

医生交代他:“还是少抽点。”

他笑一笑,没有多加解释。

那个黑色公文包依然在他的办公室里悄悄散发着二手烟的气味。随着时日拖延,该气味本应渐渐淡去,钟铭却觉得它始终没有消散,一直都在那里弥漫。每当有电话铃响,或者有人敲门,钟铭依然会咳嗽,感觉心跳。

原载《芒种》2019年第10期

原刊责编  李佳怡

本刊责编  杜  凡

创作谈

俗称眼见为实

杨少衡

起初这个中篇以《公文包》为题,原因是小说里有若干公文包交替出没,其中有一包为主道具。公文包是实体,装在里边的物件都是实物,例如让主人公伤透脑筋的那个不速之包,里边有香烟、笔记本、文件简报等等,所有物件无不有形,有其质量与重量,可以用眼睛反复观察,即俗话所称之“眼见为实”。除了物质形态,公文包里的各种物件当然都还别有内容,例如小红纸里的硬币背后有一场葬礼,笔记本某页描了一只手掌。小说作者其实就是拿这些实物,尤其是其背后附着的东西来做文章,像我这种一直属于写实一类者更是离不开这种路数,实物例如那个公文包于我是基础,很重要。但是只限于此显然不行,这一小说写作过程中,我总觉得自己缠在具体事件中,左冲右突绕不出来,因之词不达意,想表达的东西未能有效表达,直接关系到小说能否完成。我自问这故事有意思吗?写了某个意外,写出某种困窘与焦虑,借以反映某种生态和问题,似乎已经到头了,没有更多的内容。我感觉不能被自己所设定的故事困住,也许只顾着大睁双眼翻查那只公文包不是上策,止步于眼见为实不够,还应当动用其他感官,例如拿鼻子嗅嗅,或许可以有更多感受。

于是才有了《二手烟》这个小说题目。应当说烟虽然轻淡近乎无形,实也是一种气态物质,在被稀释之前肉眼可辨,同属眼见为实。拿它与公文包比较,公文包形态基本稳定,而烟雾变化莫测,其存在不依赖于形状,在完全消散于空气前,有淡淡气味渐行渐远,因此便提供了更多的联想与表现空间。小说里的二手烟原本属实,两位小说人物吞云吐雾,可见团团香烟环绕。而后它成了附着在那只公文包上的味道,丝丝不绝。到了似乎应当消失之际,它还始终存在,那时它实已成为一种心理感觉,脱实而入虚。这一过程以及它可以包含的意味,也就成了这一小说得以存在的理由。

杨少衡,男,1953年生。

现为福建省文联副主席、福建省作家协会名誉主席。

出版有长篇小说《海峡之痛》《党校同学》《地下党》《风口浪尖》《铿然有声》《新世界》;

中篇小说集《秘书长》《林老板的枪》《县长故事》《你没事吧》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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