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太阳刻度

2019-12-02普玄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19年11期
关键词:瞎子借条汉口

普玄

一个放贷的瞎子,一个欠钱的“老赖”,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只是谁是猫谁是老鼠,有时难以辨清。欠条会被洗白,贪恶之罪如何洗刷?誓约轻易被毁弃,人凭借什么行于太阳之下?

第一部分

这个女人追着想把坏消息告诉我。有一个人借了我的钱,十年没还,现在却跑到几百公里外的省城汉口,住到他女儿那里去了。我刚才在老十字路口的商店门前那颗石磙子上坐着,这个女人就准备告诉我。我连续几天找不到那个欠钱的人,这个女人欲言又止。我是一个瞎子,今年六十岁了。欠我钱的那个人叫朱中运。

这个女人在后面喊我。她问我吃早饭没有,她又问我喝不喝水,她问来问去其实是想告诉我一个坏消息。

我们从县城最大最繁华的中心菜市场走到老街上。老街是老城区,住的大部分是老人。老人们早上都坐在外面,茶缸子有的放在地上,有的放在凳子上,沿路都是老人们咳嗽、喝茶的声音。这个女人还跟着我。

张胭脂,你到哪儿去?我问她。这个女人叫张胭脂。

坏消息就像洞里的蛇,它不出来就不要引它出来。我感觉张胭脂要告诉我一个坏消息,那我就不主动问。

我的竹棍戳到街边一个老人的椅子空当里,马上又缩回来,继续往前走。

我们穿过老街,张胭脂一直说不出口的话,另外一个人却一口说出来了。

干什么去,龚瞎子?有人喊我。

喊我的是卢知青。卢知青夜里又喝醉了,早上又跑到老街的街口来喝胡辣汤醒酒。

我找朱中运去呀。我说。

你还到哪里找朱中运?卢知青说,人家早就去汉口了!

龚瞎子听了卢知青的话,停了一下。他明白张胭脂为什么一直追着他了。他继续走,方向却走反了。喝醉酒的卢知青站在街口,看着龚瞎子往回走。整个一条街的老人都看着龚瞎子往回走,没有一个人喊他。

龚瞎子的竹棍再次戳到椅子空当里,他听到了一声咳嗽。他感觉不对。刚才应该已经从这里走过。

我在哪里?他问。

这里我刚才走过。他说。

龚瞎子在那把椅子那里敲来敲去,来来回回总敲到那把椅子。太阳大起来了,他额头上满是汗。

龚瞎子,你到底要到哪儿去?卢知青在街口喊他。

龚瞎子突然醒过来。

张胭脂呢?他问。

张胭脂就在身边。

他跑得了和尚,跑得了庙吗?卢知青对着天空和太阳哈了一口酒气说。

原来朱中运跑到汉口去了。怪不得每次去他家里都没有人。

竹棍怎么掉在地上了?

龚瞎子弯腰捡竹棍,边上的卢知青帮他捡起来了。卢知青从酒醉中清醒过来,他意识到龚瞎子不对劲。

你现在去哪儿?卢知青问。

我去找朱中运要账。龚瞎子说。

但是朱中运跑到汉口去了啊,卢知青说,他在汉口给他女儿带孩子,不回来了。

三个人走到新街的街口,边走边商量。

他们顺着新街往前走。拐过新街,就是县府街。法院、检察院、朱中运以前的单位司法局、卢知青的律师门面,都在县府街上。

朱中运会不会是故意的?张胭脂说。

应该不会。龚瞎子说。

那他到汉口去,为什么不告诉你?张胭脂说。

龚瞎子也在想这个问题。

这事情交给我。卢知青说。

朱中运借你的钱有借条,卢知青说,他跑到汉口怕什么?你个瞎子,你找不到汉口,但是有我啊,有法院啊,法院一个传票,他还不是得乖乖地回来?

你动不动就说法院,张胭脂说,都是一个村子里的人。

但是他现在人都跑了啊。卢知青说。

街上热闹起来。

龚瞎子,你为什么不去福利院?张胭脂找话和龚瞎子说。

前几天乡街福利院院长找到他,说他年纪大了,眼睛又瞎,按政策要去福利院。

他不去。

为什么去福利院?有儿有女的人一般是不会去福利院的。几十年里,福利院变了几次名字,但是里面大多是没儿没女的孤老,这一点没变。按这个标准,龚瞎子、张胭脂和卢知青都应该到福利院去。他们都老了。龚瞎子没结过婚;张胭脂倒是结过三次婚,男人一个一个都不在了,也没生过孩子;卢知青和一个带孩子的寡妇结过婚,后来老婆孩子都跑了。但是他们都不想去福利院。

龚瞎子,你应该去福利院。张胭脂在龚瞎子身边说,去福利院有一个最大的好处,就是吃喝不愁,每天有人把饭菜做好,直接拿碗就可以去吃。

卢知青和张胭脂是最早见证龚瞎子当年眼睛变瞎的人。

卢知青当年插队就在龚瞎子那个村,他当知青的第一天就碰上一个事故。公社干部领着他上坡去村里,一个男人背着一个血淋淋的孩子顺着山坡往下跑。那一年卢知青十五岁,那个血淋淋的孩子九岁。九岁的孩子边玩炸山用的雷管边烤火,雷管烤炸了,把他的两颗眼珠子炸出来。他的父亲赶紧背着他去县城医院抢救。那两颗眼珠子,一颗在他的父亲手里,一颗在他自己手里。等他们赶到县城,两颗眼珠都干硬了。

那个血淋淋的孩子就是龚瞎子。

所以卢知青一直认为自己和龚瞎子有缘分,每次见到龚瞎子,都很亲热。

龚瞎子,我下放第一天就认识你了。卢知青总是这么说。

张胭脂比龚瞎子大三岁。她十二岁的那年冬天,龚瞎子炸伤了眼睛。那天她正在山坡上的家门口,突然听到一群人吆喝着往前跑,仿佛追一只兔子。到近了才知道是有人炸伤了,大人背着孩子跑。

大人说,不要哭啊,不要哭啊。

孩子在大人背上哭著说,我不哭,我不哭。

大人说,眼珠子捏紧啊,捏紧啊。

孩子说,捏紧在,捏紧在。

后面追着一起跑的人也急着喊,不要哭啊,眼珠子捏紧啊。

十年前朱中运向我借了五万块,十年后这五万块变成了十六七万,听起来有点吓人,但这是数学公式计算出来的。在我手里借钱的一般都不超过一年,比较长的,也没有超过三年,像朱中运这样借到十年的,只有一例。数字和时间一样,都是无情的,时间越长越无情。当初我借给朱中运的时候,说好是一年,利息在国家法律规定范围内。一年以后,朱中运还在困难之中,我们算账的时候,他看到利息后明显有点心疼,但他还不了钱,只能续借。一年以后,他请了一个数学老师,我请了一个银行的工作人员,一起算。数字又涨了,朱中运脸色很难看,声音也有点变了。前三年朱中运倒霉,四处欠钱,一直没有缓过气来。

我多次劝他尽快还款。我让他去银行办公积金信用贷款或者透支个人信用卡还我,或者在单位提前预支一年工资。我没想到这些办法他早就用过了。

第四年的时候朱中运有一次还款机会,他老婆早已经关了广告公司,开了两三年的啤酒经销部赚了一点钱,逐渐把一些特别急的钱还了,他缓过劲来了,还准备买一部车。我听说后就去找他还款。我给他计算数字,数字像地里的庄稼和路上的孩子一样,都是往上蹿的。他儿子要买厢式皮卡,要在汉水边上帮别人拖货,也给自家的啤酒经销部拖货。我这边给他算,他儿子也在那边算,他儿子给他算买车后一年要赚多少钱。他儿子最后当然赢了。

到了第五年,他儿子独立出去了,他的外账慢慢也还完了,该还我了吧。某一天,朱中运兴冲冲地找到我,说,我再也不怕你这利息了,我当初借了你五万,现在我只用掏一万,过几年就能还清你的钱,还有多余的。

我不相信有这样的事情。

后来我才明白,朱中运到另外一个地方存高息去了。他存到了五分息,叫“加五息”。

后面几年他不再和我计较借条上的数字了,每年重新处理借条的时候,他都和我炫耀他在其他地方的存款。但是,还没满五年,他存款的地方出事了。

没想到他就这么跑到汉口去了。

我联系上朱中运的时候,他有点吃惊。我没有手机,这么多年我一直没用手机。为了和朱中运联系,张胭脂给我找了一个老式手机。老式手机上面的按键是凸出的,她把朱中运的手机号码存着,让我只按一个键就能联系到他。

我和朱中运寒暄了几句过后,就问他还钱的事。

他早有准备。

你到汉口来,我还你。他说。

我没想到他这么说。我是一个瞎子,我怎么到汉口?再说现在还钱特别容易,通过银行卡一转账就行。朱中运不干,他一会儿说他不会使用银行卡转账,一会儿说必须要见面,要收回借条。说来说去,他就是要我去汉口。

不是我不还你,他说,是你不来拿,那怪不了我。

我怎么去汉口呢?

那是你的事。他说。

我连续打了几次电话,朱中运反反复复都是这几句话。再打多了,他就不接了。

张胭脂和卢知青都感觉到他想赖账。

张胭脂说,朱中运,你借了人家钱,说跑就跑了吗?

张胭脂说,朱中运,人家是个瞎子啊。

让他到汉口来,他到汉口来我给他钱。朱中运总是这句话。

一个瞎子,他能到县城已经是登天了,还让他去汉口?这说的是人话吗?卢知青抢过电话说。

给钱都不拿,那就不怪我了。朱中运说。

汉口在哪里?我只知道乡街比村子远,县城比乡街远,市里比县里远,汉口又要比市里远。汉口在汉水和长江交汇的地方。汉口有几层楼高的轮船;汉口没有土路,所有的路全是水泥做的;汉口有电车,电车在电线下跑;汉口有一千多万人口。这些我都是听来的。我去不了汉口。我到过的最远的地方是县城。

多年前我第一次到县城,是张胭脂鼓动的。她第一次结婚时,请我到她家里做过圆货。我眼睛瞎了以后,开始学手工,主要是做圆货。什么是圆货?木桶、盆子、箩筐、背篓,有点圆的东西,都叫圆货。当年请人做圆货是不给钱的,管吃管住,偶尔给点散酒和花生这一类东西。她的第一任丈夫死时,她只有二十二岁。她当然不服气,在村里能嫁民兵连长的人,当然是一顶一的漂亮,她想通过漂亮,再嫁个好男人。她第二次嫁人嫁给乡街上一个死了老婆的中年男人。中年男人在乡街供销社上班,好歹也是拿工资的,她就搬到乡街上住了。我那时候不做手工了,开始在乡街三岔路卖鸡蛋。我卖了三天鸡蛋,每天只提一小篮子都卖不完;第四天的时候,张胭脂让我到县城卖。

龚瞎子,你去县城卖。她说,我们这个乡街太小了,一泡尿淋三圈子。好多家户自己都养鸡,谁还买你的鸡蛋?你到县城去,县城里的人不养鸡,又有钱,能卖个好价钱。

我准备去县城之前,我父亲反复要我背街道名称。老街、新街、县府街、回民街,县城原来只有这几条街。

那天我沿路都听到人们在议论我。哎呀,瞎子在卖鸡蛋!瞎子一个人背着一篓子鸡蛋!瞎子会用手摸钱!瞎子会找零钱!瞎子会算账!瞎子会上汽车!

出发前我父亲给我摊了一张油馍吃,我一直犯晕。在车上晕,在街上晕,在中心菜市场晕。我在大街上走,如同走在山坳里,两边的楼房如同山梁。我在菜市场,如同进了养蜂场,比养蜂场里的声音更杂。我肚子里的油馍一直在作怪。我在菜市场里听卖蔬菜、卖山货的人喊叫,一个比一个声音高。出发时父亲交代我,让我跟着别人一起喊,但我却喊不出来。

我的耳朵里面全是声音。豆腐、豆腐,米酒、米酒,蜂蜜、蜂蜜,大白刁、大白刁,新鲜韭菜、新鲜韭菜;还有菜市场外面,是自行车、电动麻木、摩托车、公交客车、拖货卡车的响声;还有讨价还价——三毛八。贵了,最多三毛五。一塊六。不行,最多一块五……

我要吐了。

鸡蛋多少钱一个?

我要吐了。

鸡蛋咋卖的?

我闻见了我肚子里油馍的味道。我必须赶上最后一班公交车回去,否则我就得步行二十多里。汽车赶到乡街三岔路口之后,我还要往山里面走五六里路。那里才是我的家。

我闻到我肚子里油馍的味道。它一开始很香,现在散发着一股酸臭。我不想卖了。我想把一背篓鸡蛋都倒掉,想把它全部送人。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这些声音,受不了这个县城。

一个瞎子,待在村里面老老实实干个活儿吃碗饭多好,进什么县城?县城是一个山里的瞎子能来的吗?县城里面,别的不说,光这些声音,是一个山里的瞎子能承受的吗?山药、山药!毛腊菜、毛腊菜!小南瓜、小南瓜!母鸡、母鸡!七步蛇、七步蛇!

是什么东西把我肚子里的油馍引出来的?是母鸡还是七步蛇?它们要把那块油馍勾引出来。我的肚子在翻江倒海。我实在忍不住了,一口喷出来!

朱中运向龚瞎子借钱的担保人是全县有名的天会计。现在天会计已经躺在县医院里了,他快不行了。

一天,龚瞎子敲着竹棍,问到天会计的原单位,又问到医院里。当时天会计正在睡觉,龚瞎子在病房外面等了不长时间,天会计醒过来。

天会计原名刘天明,早先是龚瞎子那个村里的会计兼信贷员,因为公平正义,信贷多年不出事,村里人都叫他天会计。他的事迹被当年的省报记者发现,在省报上发表了一篇文章,叫《天会计的天平》。文章发表后,县报、县电视台转载转播,天会计在全县一下子爆红,从乡村信贷员直接调到县城信用社,后来还当上县信用社主任。

窗外不知什么鸟把天会计叫醒了,天会计坚持认为那是喜鹊。喜鹊叫,贵人到。肯定有贵人到了。

照顾天会计的是他在省城做领导的儿子。儿子告诉他,龚瞎子来了。

龚瞎子来了?那龚瞎子就是贵人!快请进来!

在县医院最好的高等单间病房里面,龚瞎子听到了鸟叫声。这些鸟叫声来自窗外绿阴如盖的古树,来自伸到窗前的树枝,但是龚瞎子却如同回到了山里,如同回到自己的村子里。他在天会计儿子的导引下摸摸索索走到窗户边,坐在沙发椅上。

鸟叫声在他头上跳动。

朱中运十年前经济困难,他找天会计。天会计带着朱中运找龚瞎子借。那时候天会计已经从县信用社主任的位子上退休了。

一般的担保人,要在借条上签字按手印,龚瞎子却认为天会计不必签字按手印。天会计是谁?天会计只要一句话就行啊。

一只鸟在窗外啄着窗玻璃和木框。

亮亮啊!天会计喊龚瞎子。

龚瞎子没有答应。

龚瞎子已经忘记自己的小名了。这么多年人们都喊他龚瞎子,没有谁想过他叫什么名字,他已经没有名字了。

天會计脸朝窗外又喊,亮亮啊!

天会计的声音很弱。天会计的儿子以为他父亲又犯糊涂了,对着外面的鸟亮亮啊亮亮地喊谁呢?

持续的鸟叫把龚瞎子惊醒了,他忽然明白天会计是在喊自己。他记起了自己的名字,亮亮。

亮亮啊,是你来了吗?天会计说。

龚瞎子激动地站起来,抓住他,说,天会计,您还记得我的名字啊。都喊我龚瞎子,您也喊我龚瞎子吧,我都习惯了,名字都忘记了啊。

那是什么话,天会计说,人都是有名字的呀。

天会计听说十年还没有还款的朱中运居然跑到汉口后,吃了一惊。

你说什么?天会计从沙发上站起来,说,朱中运借你的钱现在都没还吗?

你是说,朱中运到汉口去了?不回来了?

你是说,他要你到汉口去他才还你钱?

天会计站起来。他很高,头发全白了,但还很密,脸上有一块一块的黑斑。他朝墙上看,朝病床上看,朝窗外看,就是不朝人看,他最终盯住了窗外树枝上跳跃的几只鸟。他一直喜欢鸟,他认得是麻雀、斑鸠和戴胜。

亮亮你今年多大了?他问。

龚瞎子现在知道亮亮就是自己了,他也站起来,脸朝窗外。

我今年六十了啊,天会计,您今年八十岁,我比您小二十岁。龚瞎子说。

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天会计说,我们一辈子都在学一样东西,那就是认识人。现在,这个朱中运在教育我们啊,他让我们知道世界上还有这种人啊。

是呀是呀,龚瞎子说,谁会想到呢?

十年了,朱中运怎么会十年不还款呢?

龚瞎子把催款过程给天会计说了一遍。

这么说,朱中运是受骗了?天会计说。

是受骗了,龚瞎子说,他陆续投了多少钱不知道,他想拿高息。但最后,不但息钱没拿到,连母钱也回不来了。

他投到哪一家了?天会计问。

天会计搞信贷多年,对县里面的基本情况还是了解的。小额信贷公司的牌照审核很严,县里面合法的钱庄就那么几家,但是近两年没有牌照的地下钱庄又涌出很多,他就不了解了。

龚瞎子说是钉子厂。

钉子厂的事天会计倒是听说了。钉子厂是天会计和龚瞎子那个乡街另一个村的一个青年办的,这个青年早期外出到深圳打工,后来在深圳投资,办了一家钉子厂,事业红红火火。后来县里分管招商的局长带着县领导去劝他,请他回乡创业,并许诺给他土地和税收减免。年轻人被反复劝说后,卖了深圳的资产回乡投资。回乡后他的厂逐渐扩大,现金流不足,他在资金链快断的时候被迫借高息。他最后支撑不住,全面崩盘,人也被抓了。

当初说定的你是按法律范围内的利息借给他的,是吗?天会计说。

龚瞎子说是。

他现在本息多少了?天会计不用龚瞎子回答,自己扳着指头算。

有十六七万了啊。天会计说。

两个人待了一会儿,都不说话。

不会呀,天会计说,朱中运不是这种人啊。

龚瞎子说,我今天来也想问一下,我也觉得他不是这样的人,我听村里人都在传他的故事。

天会计说,你是说他当年在榆树上划印子的故事吗?

龚瞎子说是。

天会计说,那可是千真万确的。

朱中运在村子里守信用是有名的,那棵榆树就是证明。

那棵榆树在老村部门前。老村部是几间土坯房,现在已经荒废。新村部搬到路边,盖了两层楼。那棵榆树树干粗大,双臂合围那么大,在它接近一人高齐下巴的地方,有一个刀划的印迹。这个印迹随着树的长大也逐渐变大,它见证了朱中运的奋斗、成功和信用。

当年恢复高考后,村子里有一个青年连续两年都没能报考,原因是村里不同意。那时候参加高考,必须村里盖章才有资格。村子里为什么不同意?因为他当大队书记的岳父怕他一考上,就会变成陈世美,不要自己女儿了。到第三年,听说下一年高考就只招应届生了,而且从恢复高考后两年的试卷看,一年比一年难,再不参加高考,后面就是允许他考,他也考不上了。所幸这个青年碰上了一个贵人,这个贵人把村里的公章偷偷给他盖上。但是这个青年却遇到一个新问题,他没有到县城里参加考试的费用。他穷得借不到钱不说,家里所有的钱都被妻子控制着,不让他报考。

又是这个贵人帮了他忙,给他贷款了五块钱。这个青年参加考试,一下子就考上了。

这个青年就是现在跑到汉口去的朱中运。

这个贵人就是天会计。

天会计给朱中运钱的时候,让朱中运在那棵榆树上沿着太阳的影子划一条印。

朱中运上学三个月后就还清了,他从生活费和助学金里面节省出来的。三个月后,为节省车费,他从市里步行到县城,又从县城步行回村里,把五块钱和利息还给天会计。

天会计说时间还没有到,不用急。

朱中运说到他在榆树上划的那条印子。他说他天天惦记着那条印子,不还心里着急。

表面上看朱中运是受骗了,天会计说,其实不是。

怎么不是?龚瞎子问。

利息就是肉,还钱如割肉啊。这块肉长大了,朱中运舍不得割了。天会计说。

天会计要给朱中运打电话。但是天会计多年不用手机了,儿子不同意父亲给朱中运打电话。他怕父亲在电话里激动,父亲是高血压和脑出血,最怕激动。天会计儿子说一定过问这件事,天会计才罢休。

龚瞎子离开的时候,天会计坚持要送到楼下。龚瞎子和他儿子都拦不住。天会计浑身抖动,他已经下不了楼了,但他坚持要下。龚瞎子和天会计相互搀扶着,一级一级下楼梯。天会计的儿子不停地在他们下一个台阶护着,一会儿扶龚瞎子,一会儿扶天会计。

下到一楼以后,天会计突然问儿子,我的丧葬费,按国家政策有多少?

天会计的儿子脸变了色,他不明白父亲怎么突然蹦出这么一句话。

如果朱中运不还你钱,这个钱我来还。天会计对龚瞎子说。

从我的丧葬费里面出。他给儿子交代。

龚瞎子和天会计的儿子都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龚瞎子先哭起来。

天会计,怎么说到死呢?龚瞎子说。

凭什么要您还呢?凭什么呢?龚瞎子说。

我是担保人,虽说当初没有让我签字按手印,但是口头上说的也要算。天会计说。

龚瞎子放声大哭。

天会计的儿子也在一旁抹眼泪。

他问你借钱,条子还在吗?天会计的儿子问龚瞎子。

条子还在。龚瞎子说。

天会计和龚瞎子相互扶着走出楼房,站在树林前面。天会计对龚瞎子说,亮亮啊,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下樓了。我下不动楼了,我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到你了啊!

龚瞎子又开始哭。天会计的儿子又在一边抹眼泪。

朱中运跑到汉口去了,不要怕。天会计说,他虽说退休了,总还有单位,还有儿子,还有老房子,还有祖坟。一个人想跑,跑不了的。

有借条在就不要紧。天会计的儿子说。

快中午的时候,张胭脂来看我,我坐在石磙上,正在啃随身带的烙馍。下午她又来看我两次,我还坐在那里。

朱中运不是说让你去汉口吗?我陪你去!她说。

张胭脂陪我去,倒是一个办法。她以前去过汉口很多次。

张胭脂的第二任丈夫是乡街供销社的会计。这个会计后来账目有问题,被上级查处,精神压力大,外出采购时发生意外走了,村里人都说她只有当农民的命,她还不服气。那时候土地承包到户了,她却不种地,每天涂脂抹粉等待机会。她一心要进城,一心要嫁一个比第二任丈夫强的男人。她等了几年,终于嫁给了县城一个得了肝病的退休老干部,那时她在县里面一个加油站当临时工。她给老干部熬了几年药之后,老干部去世了。

张胭脂是个要强的人,第三任丈夫不在了,加油站的临时工转正也就没有希望了。她干脆心一横,辞职了。她要找一件事来挽回面子。

张胭脂找的这件事竟然是集资。

当时油品非常紧张,加油站里的汽油和柴油经常缺货,尤其是柴油,那些急需加油的柴油车一等半天一天甚至几天。张胭脂听说省城汉口有些人有门路,能搞到石油指标。

经过一番努力,有朋友告诉她,可以搞到石油了,要带上钱到汉口提货。张胭脂哪里有钱呢?她只有找亲戚朋友借,并许诺高息。她借到钱和朋友一起赶到汉口后,朋友却告诉他们,石油搞不到了,让他们返回。

按说她的故事到这个时候应该结束了,回来给亲戚朋友们直说,道个歉,顶多赔点利息,也就完了。但是张胭脂的面子又在作怪了。她想的是,如果照实说了,脸面朝哪儿搁呢?

后面的故事就很简单了。她说买到石油了,亲友们说她能干,她把利息分给大家。众人继续把母钱存在她这里拿利息,并且帮她在外面拉存款。她就一次一次往汉口跑,集资也越来越多,名声也越来越大。

张胭脂曾经找过我,她希望我把钱存到她那里拿高息。

我没干。我是最早认为她会出事的人。

我后来才知道,张胭脂当时天天心慌,她想找个人说说话,减轻恐慌,她就找到了什么都看不见的我。她请人把我原来在中心菜市场附近的一个石磙子搬到她的商店前面。

我的石磙子是从村里搬来的,这种石磙子早先是村里稻场上轧麦子和稻谷的工具,又重又粗,只能拉着慢慢滚动。我那些年卖鸡蛋有点钱,村里有人问我借钱。借钱要打借条、找担保人,还要在石磙子上沿着太阳的影子划一条印。后来我钱慢慢多了,问我借钱的主要是县里人。我就请人把石磙子搬到县城中心菜市场附近。

你天天坐在石磙子上摸这些印子,有什么用呢?张胭脂有一天问我。

你觉得没有用吗?我问她。

没有用,一点用都没有。她说。

你学天会计的。不过天会计那一套在县城里就不管用了,很多人都笑话他。她说。

县城里时兴什么?时兴合同,时兴公章,时兴法律条文。她又说。

有一个傍晚,我正坐在石磙子上。张胭脂又过来说起石磙上面的印子。

每次看到你摸那些印子,我都心里发慌。她说。

为什么会心里发慌呢?不过以后我就明白了。

夕阳在一点一点下落,我忽然听到隐隐约约的哭声。

你哭什么哭张胭脂?我问她。

我没有哭啊。她说。

但是我分明聽到了哭声。

夕阳落在老十字路口,落在我坐的石磙子上。我说我听到了哭声,说着说着,张胭脂突然对着夕阳哭起来。

我感觉她可能要出事。

她不久就主动投案了。她付不起利息,身上没有肉割了。

她坐了几年牢。坐牢出来以后,她开了个发廊谋生。

张胭脂想陪我到汉口去,但是我却不想去。我想等等再说。天会计说得对,朱中运还有单位,还有儿子,还有老屋和祖坟,我不相信他一下子就跑了。最关键的,还有借条。

夕阳下来了。

我要在中心菜市场边上拦公交车,坐半个小时以后在乡街三岔路下车,然后走山路回到村里我自己屋里,第二天早上又朝县城赶。这就是我,我从来不在县城里面住。几年前张胭脂曾经劝我在她那里住过几回,但是我住不惯,夜里睡不着,早上起来又是晕又是吐,我回来住我那间土坯房挺好。

我就这样天天跑。

好在我坐车不要钱,我有残疾证。在我们这个县,有残疾证和六十岁以上老年证的,县内坐车不要钱,现在我两头都占住了。

好在这么多年,我一个瞎子,来来回回坐车,司机和售票员都认识我了,沿途经常出门的农民们也大多数都认识我了。

汉口能去吗?

卢知青站在老十字路口商店前面的石磙边上,看着龚瞎子从中心菜市场朝这里走。这个石磙子让一个瞎子多年坐在上面,也真是个奇迹。他听说张胭脂想陪龚瞎子去汉口,他也有点动心。

卢知青就是汉口人。他有几十年没回汉口了,他本来这一辈子都不准备再回去了,但是朱中运跑到汉口这件事,搅得他夜里睡不着觉,睡着了也总是梦到汉口。

卢知青十五岁的时候从汉口坐轮船,两天两夜赶到龚瞎子那个乡街,被分配到龚瞎子那个村子插队。

卢知青刚下乡的时候,决心大到什么程度?当时乡街十几个村子的知青们为表达自己扎根农村的决心,有的种扎根树,有的写决心书。卢知青是积极分子,一心想压倒他们。有一回村子里开春分生产动员大会,卢知青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震惊了全县,上了报纸。

春分生产动员大会,是一件大事。全县每个乡街、每个村都在开大会。那次全村大会上卢知青代表知青发言,知青们要扎根农村,知青们要全力支持春耕,知青们要把青春和热血全部奉献给农村。卢知青发完言以后就表决心,他拿起一把镰刀朝主席台对面的小学教室冲去,台下的人都吃惊地看着他跑。

大会会场设在村小学里,小学在山坡的头道梁上。当时是上午十点钟左右,太阳照在小学第一排教室窗户上面的土坯上,那里有一条太阳的影子。卢知青冲到第一排教室前面,他要沿着第一排教室窗户上面太阳的影子划一条印。

会场开始骚乱,所有人都站在场坪上围观。卢知青这个行为当然是跟村里人学的。一个事情说了要兑现,一句话说了要算数,怎么办?找个地方沿着太阳的影子划一条印。

卢知青划了很长一条印。小学第一排教室有六间房,三个班级,卢知青就沿着第一间开始划,一直划到第六间。他划得很认真,刀锋准确地贴住太阳的影子。扎根农村一辈子!一辈子扎根农村!他身后传来嗡嗡声。村里人都明白这个几百里外的汉口孩子,从此以后真正地要和他们在一起了。

划了印,还不在一起吗?

划了这么长的印,还不在一起吗?

果然,两年以后,卢知青的父母在省城给他找到招工机会,让他返城,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他要扎根农村一辈子。

不是汉口有多大,这和大小没有关系;不是汉口有多少人,这和人数也没有关系。不能顺着朱中运的思路来。你如果顺着他的思路赶到汉口,他说不在汉口,他在武昌或汉阳,那怎么办?光省城就有三个城市。他又说去了北京,那怎么办?卢知青对龚瞎子说。

不要相信朱中运说的话,人说话是靠不住的。卢知青看着石磙上面的印子,对着早晨的太阳喷着酒气说,划这些印子更没用。

人说话要是算数了,划几条印子就有用了,还要法律干什么呢?卢知青说。

卢知青在农村待了十三年,后来在县城招工以后在搬运公司上班,他上班的时候已经二十八岁了。他是全乡街最后一个离开农村的知青。上班以后,卢知青找不到对象。他不是本地人,条件又比较高,加上工作太辛苦,一直在搬运公司拉板车。卢知青拉了几年板车以后,年龄实在大了,就找了一个小寡妇。小寡妇带了两个孩子。两人结婚的时候没有领结婚证,小寡妇摆了一桌酒,请了亲戚朋友,在酒桌上宣布结婚。

小寡妇说,我身体不好,又四十多岁了,不能生孩子了。我们结婚前,是商量了不要孩子的。

卢知青当众点头确认。

我们说好一件事。小寡妇又说,我们虽然不生孩子,现在他给我养娃,将来娃给他养老。

但是,等卢知青五十多岁他的搬运公司破产以后,小寡妇的两个孩子都已经长大成人,一个在北京工作,一个在深圳工作。小寡妇和他们生活去了,不再理卢知青了。

下岗失业后,卢知青开始学习法律。他想用法律找小寡妇维权,但是学习法律后他才明白,当初没有拿结婚证,没有那一纸文书是最大的失误。

现在最重要的是你手上的借条。卢知青说。

这么多年来,卢知青最怕人提汉口两个字。他下乡几年之后,他父母亲死于一场车祸,他回去处理完后事,以后再也没有回过汉口。

但是他也没有扎根农村一辈子。他父母亲死后,他在村子里待不住了,开始想着回汉口。但是他沿着太阳的影子划印的故事影响太大了,招工单位都认为他不想回城,再说他曾经坚决拒绝过省城的招工机会。

他后来实在熬不住了,天天做梦都是汉口、都是城市。他经常去头道梁的小学,在第一排教室前面看自己当年划上去的那一条长长的印。

每年春分那一天,上午十点钟,太阳还是稳稳准准地照在那条印上。

过了几年,村小学搬到汉水边了,因为村里孩子在头道梁上学太远,又是黄泥土路,每逢下雨都有孩子摔跤,滚一身泥。那几间教室也推倒了。卢知青舒了一口长气,正好碰到县城搬运公司的招工机会,他就进城了。

第二部分

所有的坏事都不是从我开始的,我又发明不了坏事。朱中运在客厅里边踱步边自言自语。

刚才儿子给他打电话,冲他发火,说他把龚瞎子招引到自己的鳝鱼餐馆门口,影响生意,更影响供应商。那些给他儿子供应鳝鱼、肉类、酒水和佐料的供应商看鳝鱼餐馆生意不好,本来就情绪不稳。

你凭什么不讲信用?朱中运儿子说,你天天教育我要守信用。

我小时候,天天听你吹牛。你说村子里有一棵榆树上面,有你当年刻上去的印子。儿子说。

你欠的钱你还,你的肉你自己割。龚瞎子来找我要钱,凭什么?儿子又说。

住在汉口的朱中运夜里睡不着,他站在客厅里和儿子通电话。房子很小,是个小两室一厅。他老婆陪外孙女住一间房,他女儿和女婿住一间,他只好在客厅里通电话。

朱中运自言自语踱完步,准备去开灯的时候,突然发现黑暗里有一双眼睛,狼一样盯着他。

你又想害人吗?黑暗里响起一个声音。

关你什么事?朱中运说。

他可是一个瞎子。黑暗里那个声音又说。

关你什么事?朱中运又说。

灯亮了。

在黑暗里说话的那个人站起来。他是朱中运最讨厌的人,他的女婿啤酒赵。

在黑暗中盯着朱中运的男人啤酒赵,现在开着一家啤酒经销部,之前是汉口一家国有啤酒厂的推销员。他和朱中运是北京一个公文报告写作培训班的同学。这么说有点复杂,简单地顺着来说吧,朱中运在司法局办公室上班的时候,在北京上过公文报告写作的短期培训班,在那个班上,认识了同时去培训的啤酒赵。当然,那种短期培训班年纪参差不齐,啤酒赵比他小很多。培训班结束以后,啤酒赵代表他们厂到朱中运所在的那个地区开拓市场,推销啤酒,和朱中运重新联系上。两个短训班的同学再联系上,吃一顿饭也就罢了,谁会想到后面还有那么多事呢?

最初是从朱中运老婆的广告公司赔本开始的。朱中运老婆跟他到县城后,没有正式工作,朱中运帮她开了一间小广告公司,做发光字、霓虹灯和透光彩。朱中运通过关系认识了县百货公司的经理,承揽了他们的宣传广告。当时县百货公司是全县最大的广告用户,逢年过节都要在最热闹的街道搭展销棚,一搭满满一条街,他们的广播宣传车在全县各个乡街每天喊。这样的公司怎么会破产呢?谁会想到,在它破产之前,还正经八百地四处宣传呢?

广告公司跟了百货公司几年,只要百货公司说要做广告,朱中运老婆就起早贪黑,忙前忙后。但是忽然有一天,百货公司门口贴出一张告示,说他们破产了。

朱中运老婆的广告公司在百货公司破产后,亏了几十万。这几十万有一部分是他们自己的,大部分是广告公司那些钢架制作人、喷绘制作人和塑膜制作人垫资的。这些人平时赊销材料,甚至垫资人工,一看百货公司破产了,都拥到朱中运家里讨账。跟他们一起吃饭,晚上横七竖八地倒在沙发和地板上睡觉,在厕所大小便后不冲洗,随地吐痰,把家里弄得混乱不堪。朱中运儿子一气之下,带人打伤了一个讨债人,被公安局带走,朱中运老婆气得一病不起。

朱中运女儿吓得躲在学校里不敢回家。那一年,他女儿刚好高考。

我想不通。朱中运在小酒馆里举着酒杯对啤酒赵说,百货公司欠我们的钱可以不还,我们欠材料商的钱为什么必须还?

其实没什么想不通,朱中运在司法局工作,虽说他不是学法律专业的,但是基本的法律知識他还是知道。他们和百货公司是公司对公司,他们和材料商是个人对个人。公司对公司可以破产,个人对个人,是没有办法破产的。

我想不通。朱中运再次端起一杯酒的时候继续说,那个百货公司的经理,把一百多个职工的企业搞垮了,他把企业交给法院一破产,自己好像任何事都没有,他凭什么呢?

我想不通。朱中运又举起一杯酒的时候说,人到倒霉的时候,平时的朋友怎么都不见了呢?我原来帮过多少人,我都算不过来我帮过多少人。

朱中运给啤酒赵讲述他的历史。他是恢复高考后全村第一个凭考试离开农村的中专生,他毕业后分到县农机局,后来农机局改成农机公司。他在那里工作了十几年,由办公室科员到办公室主任。

那时候农机公司有多俏?全县只有一家农机公司是国有的,规模大的时候有三百多人,在全县十几个乡街都有分支机构。朱中运每次回村里,都被亲戚朋友和村干部围着,买农机要批条子。农村土地承包到户以后,农机的需求量一下子倍增。但是轮到朱中运困难,找他曾经帮助过的亲戚朋友借钱,却一个一个都躲着他。

他没想到,能帮他忙的人就在眼前。

啤酒赵手上有啤酒,啤酒卖了不就是钱吗?卖啤酒,不就是一个新的生意吗?

并且,开拓新市场的啤酒赵手上还握有铺底销售的权力。所谓的铺底,就是第一批货先不给钱,卖完以后每送一次货给一次钱。

这真是喜从天降啊。

两个人当场议定。

啤酒赵当时负责一个业务小组,分管几个县,手下有几个业务员。他要把附近几个县的铺底销售的计划指标全部调过来,支持朱中运。这样朱中运一下子就成了全县最大的啤酒经销商,不仅零售,还带送货批发。

凭什么呢?

凭同学关系啊。

我一定及时还款,对得起朋友同窗之情。朱中运满含热泪说。

否则,他盯着酒杯说,否则……否则……

否则什么呢?

否则我把心挖给你。他猛一口喝下酒,说。

但是后来他却食言了。

他没有把心挖给啤酒赵,却发生了一件比挖他心更难受的事。

朱中运开始觉得龚瞎子并不好对付。他让龚瞎子到汉口这个借口,并没有难倒龚瞎子。

龚瞎子准备先去找他儿子,再去找他原来工作的单位。

你是一个国家干部,你是一个有身份的人。龚瞎子打电话提醒他。

龚瞎子还提醒他村子里那棵大榆树上面有他当年刻的刀印,提醒他,他是一个有肉的人,一个有肉的人做事可要慎重。当年集体经济的时候,每家每户不许养猪,生产队养的猪每到过年才杀一次,人们只有到过年才能吃上肉。肉就代表一切好的东西。一个人当了官,有肉;一个人当上兵、考上学,都有肉;一个人有名声、有荣誉、有信用,都是肉。

肉怎么了?

朱中运不信斗不过一个瞎子。龚瞎子要找他原来工作的单位,找吧!那是司法局,那是国家机关,有庄严的大门和门卫,那是随便能进去的吗?

朱中运给门卫打电话,他告诉门卫不让这个瞎子进。他告诉门卫不要听、更不要相信这个瞎子说的任何话。要把他赶得远远的,不要让他靠近大门,更不能让他进入院内。

但是,慢慢地,朱中运儿子餐馆的食客、供应商及朱中运单位里的人,陆陆续续知道了朱中运欠钱不还的事。

朱中运非常生气。

县城里的人拉的粪有多臭?

我的头发上、衣服上、裤子和鞋上全是粪水和粪坨。我忍住不去闻,但是这股恶臭却朝我身上钻。我在县府街和新街、老街盘旋,却一直走不到中心菜市场和张胭脂的发廊店。太阳暴晒。中午人少,街上空空荡荡。

我蹲在路边呕吐。过路人以为我是个乞丐,都纷纷绕开。我嗅着大粪里面的气味,我形成习惯了。九岁以后我就有一套自己的办法。气味是我的眼睛。我会闻粪,鸡粪猪粪人粪。我能从猪粪里面闻出异常。

有一回我闻出我家的猪在发烧,我父亲喊来村里的兽医,用温度计一量,猪果然在发烧。我父亲才明白为什么猪这几天不怎么吃东西。从此,全村人都觉得我是一个奇迹。

我总算摸到了张胭脂的发廊门口,听到张胭脂的喊叫:

杀千刀的朱中运啊,有这么欺侮一个瞎子的吗?

杀千刀的朱中运啊,有你这么欠账不还,还朝人家身上喷粪的吗?

张胭脂想给我找一套衣服,但她这里没有男人的衣服。我也不会在她这里换衣服,我要赶紧回去。

张胭脂送我到中心菜市场前面的客车站点等车。车里面的乘客在我上车后都捏着鼻子纷纷下车,车主赶紧从驾驶室跳下来察看情况。乘客们围观着我,都骂那个喷粪的人,但是他们无法忍受恶臭。车主反复协调多次,都没有办法带我。车主和我是老熟人。

我决定自己走回去。

车主给我道歉,两只手搓来搓去。

这搞得,对不起呀。车主说。

下回一定带你呀。车主说,你看,实在不行,我也要吃饭是不是?

一车人也都不好意思。

全车人都在议论是谁干的,这么伤天害理。

我开始往回走。

首先我得走出县城,再顺着沥青路往乡街三岔路走。县城怎么走出去?早先这对我可不是什么难事。这里近几年才有客车站点,我年轻的时候,每次在中心菜市场卖完鸡蛋之后就背着背篓出城,然后在县城出口等客车。

我在大太阳下面走,步行从中心菜市场出城要经过回民街。回民街一年四季卖牛杂面,一条街上都是油辣油辣的呛味,路面长期被油溅,踩上去粘脚。身边没有一个人可以问路,我只有凭着感觉往前走。我感觉到我在朝县府街方向走,我怎么会朝县府街方向走?那不是走反了吗?

我在太陽下面抽着鼻子。

朱中运儿子中午在鳝鱼餐馆门口骂我。他已经骂了我几天了。他让我有什么事找朱中运,不要赖在他门口,影响他做生意。

天会计说得对,他还有单位,还有儿子,还有老屋和祖坟。他欠我的账,凭什么要我到汉口去?我就不相信他永远不回来。

我没想到朱中运的儿子打电话从外面喊了五六个人,他们在鳝鱼餐馆门口的停车场坪上围住我。中午没有客人。他这个餐馆在县府街顶头下坡的位置,再往前是县医院,人流比较旺,这么好的位置他却没有客人,他就生我的气。

都出来看啊,都出来看啊!他在门口喊。

都出来看什么呢?

我正在诧异的时候,一股粪水射向我。我朝侧面躲了一下,另一股粪水又射过来。

我感觉到自己迷路了。我应该是在朝朱中运儿子的鳝鱼餐馆走。臭味总是寻找臭味。我身上的臭味推動着我朝他那个方向走。

我停下来。

我真走错了。一个过路的骑自行车的男人告诉了我出城方向。我折转身子又开始走。

有风吹过来。出城了。出城了就有风,风里面没有臭气。从县城到乡街三岔路口有二十多里路,这条路我跑了一辈子,这条路的每一个山头、每一个弯角我都熟悉。

沥青路有点软,竹棍敲上去很舒服。左边是山,右边也是山。山很小,长着松树和胡叶树。右手的小山往下,是开阔的河滩,往前就是汉水。沥青路和汉水并行,随着河道自然弯曲。走到没有小山的地方,站在公路边就可以看到远处的汉水。

一辆汽车过去,又一辆汽车过去。车不多。我喜欢有汽车路过,汽车路过之后的气味很好闻。风吹来汉水的味道,汉水的风热乎乎的,里面有淡淡的草味。我闻出了芦苇、蒲草、狗尾草和蚂蚁草。还有一点腥,那是鱼。上游丹江口水库拦住以后,下面的大鱼少了,但还是有鱼,鲫鱼、草鱼和大白刁。

太阳小一点了。

我有点累了,我要歇一下。

我早年卖鸡蛋的时候不会歇。我背着一篓鸡蛋用很快的步子走,走到县城的时候,县城里的人刚刚起床买菜吃早饭。一个人背着鸡蛋还快步走,那鸡蛋不会碰破吗?那得问我龚瞎子,篓子里面放锯末和刨花啊。鸡蛋躺在锯末和刨花里,就像躺在温暖的床上。要想早上赶到县城,那就得夜里走。夜里走路会发生什么事?什么事都会发生。我有一回翻山梁的时候踩住了一盘蛇。蛇在夜间睡着了,安安静静盘在那里。我手上为什么用竹棍不用木棍?就是防蛇。蛇怕竹棍,竹棍能把蛇打成几截。我踩住那盘蛇后它惊得蹦起来窜跑。还有一次,我在公路上碰到一只被过路汽车撞死的山羊。

汉水有气味。发现汉水有气味我有多高兴啊,从那个时候起我就不再寂寞了。我在公路上背着背篓朝下走,它也朝下走;我到县城去,它也到县城去。风围绕着它,风也围绕着我。风把气味传给我。有时候没有风,没有风就静静地走。它走它的,我走我的。但是气味仍然存在。

汉水的气味不是汉水边芦苇、蒲草、狗尾草和蚂蚁草的气味,也不是汉水里面鱼和虾的腥味。它是汉水深厚的水、温柔的河床的气味。

还有肉。

汉水里面有肉。

风会把汉水里面的肉味吹来。

汉水是沙土地的肉;是西瓜、花生,特别是山药和麦冬的肉。在汉水中游丹江口水库下面,两岸都是冲积扇,土地肥沃,适合种麦冬和山药。麦冬和山药多难养啊,它们对土地的要求多高啊,但是汉水都能供应。

现在在涨秋汛。其他河流大多都是夏汛,汉水很少。上面有丹江口水库,下面有王甫州水电站,汉水一截截被拦着。麦冬和山药能卖好价钱,外地贩子蹲在门口收。有人就想挣大钱,让所有的沙土地全部都种麦冬和山药。那不行啊,山药地、麦冬地要种一年歇三年啊,沙地种过山药、麦冬之后又一片一片地荒芜着、歇着。人们把土地破坏了,怎么办呢?只有汉水能解决,因为有秋汛。汉水是有信用的,每过几年就送一次秋汛来。懂得规律的人能预测几年一次秋汛。秋汛把上游的营养带过来,带给土地、庄稼和青草,那就是肉啊。

风吹过来,风吹来汉水的信息。

汉水告诉我,朱中运想赖账了。

我一直不愿意相信,现在我才相信了。

他让我到汉口去,那不过是一个借口。

我顺着沥青公路从县城往乡街三岔路口走,二十多里路,正常成人要走三个多小时,瞎子走这一段路要十几个小时。我从下午一两点开始走,那我走到乡街三岔路口是什么时间了?至少是夜里转钟了。我还要接着往山里面走一两个小时才到家。夜里怎么走?夜里沿着沿途的河道和山道走,会不会出什么危险?

最先意识到这个问题的是张胭脂。夕阳照在她发廊门前的时候,她想我应该走到乡街三岔路口了吧,但是随即她就明白自己犯了一个错误。我走不了那么快,正常的成年人走路的速度是瞎子的五倍。

我要走到夜里十二点才走到乡街上吗?

张胭脂感到不安。一个人浑身被泼了粪,坐不了公共客车,就只有走吗?就没有其他办法了吗?她这么想着,越想越不安。她给乡街福利院院长打电话。

福利院院长也吃了一惊。

深更半夜的,一个瞎子在公路上走,会不会出什么事呢?

夜晚可不比白天。白天路上总有人。

张胭脂叫了一辆电麻木,从县城朝乡街开,沿途见到路边有人就喊。天已经黑下来,沥青路边上有很多黑乎乎的影子,有的是树,有的是草棚,还有骑自行车的人,很少有行人。她一路喊,喊了二十多里。

没有我。

会不会在半途搭上车了?是不是已经回家了?乡街福利院院长安排一个人骑自行车进山到我的家里找,他和张胭脂重新坐上电麻木朝县城方向沿路喊。天越来越黑,路边的黑影越来越少。他们喊了一个来回,再回到乡街三岔路口,仍然没有找到我。那个骑自行车进山找我的人也回来了。

我没有在家里。

要不要报警?

福利院院长和张胭脂商量之后,决定第二天早上还找不到就报警。夜里他们还是沿途找一找。

拖到早上,他们正准备打电话报警的时候,我敲着竹棍在乡街三岔路口上出现了。

你去哪儿了?他们问我。

我从沥青公路上绕到汉水河滩里,在我父亲的坟上坐到半夜,又回来了。

一个人在黑夜里去坟上吗?不害怕吗?他们又问。

对一个瞎子来说,黑夜去坟上和白天去坟上有什么区别呢?

早上过后,朱中运一天的痛苦时光才真正来临。

啤酒批发部小得转不过身子,它在汉口一个公园附近的老社区,在两栋旧楼之间,临街的地方是门面,背街的地方搭着堆放啤酒箱的棚子。门面啤酒为主,也有白酒,也有水果,也有矿泉水和方便面,也有柴米油盐。批发部只能站一个人,一个人经过的时候,另一个人必须侧着身子。

早上最忙。早上朱中运的女儿要急匆匆出门,挤公交挤地铁,赶到她教书的学校去上课,她在公交和地铁上吃早餐;早上外孙女要赶校车,由朱中运带着她转三站公交送到校车乘车点,此前她必须吃完早饭,穿好校服;早上还有什么?买菜,做饭,给老婆煎第一罐中药。

早上的忙碌刚刚过去。

朱中运宁可一直忙碌,也不愿在批发部面对女婿啤酒赵。

但是很多时候,特别是早饭到中饭之间、中饭到晚饭之间,顾客很少,也没有供货商来送货,街上甚至没有人,门面上只有他们两个。他们又不得不面对。

啤酒赵恨朱中运,因为十年前朱中运开始拖欠他的啤酒款不还,让他后来下岗了。按照啤酒赵的说法,如果他当时不下岗,现在应该是那个国有啤酒公司的总经理。后来他们那个啤酒厂和香港著名的华润集团合资了,干部都拿年薪。总经理能拿多少?一年几十万吧,还有专车和专职司机。

朱中运女儿对啤酒赵的说法深信不疑,因为啤酒赵毕业于轻工业大学,当时进厂不久,已经是一个地级市的营销组长。啤酒赵手下的一个副组长,现在已是那个啤酒公司的总经理。还有一点可以证明啤酒赵当年的才华,那就是他们企业送他到北京上公文写作短训班。不是提拔和培养对象,企业会送他去吗?

朱中运没想到拖欠啤酒款会对啤酒赵影响这么大。

当年分田到户之后,农机能带来产量和效率,朱中运工作过的这个县农机公司效益多好。谁会想到这个有几百号人的企业有一天会发不下来工资,会改制卖给私人呢?

县农机公司改制卖给了当时的总经理和副总经理等一班子干部。朱中运那时候是办公室主任,几个领导劝他和他们一起干,朱中运却一心朝司法局调。他眼睁睁地看着总经理副总经理那一班人,把公司变成一个新的农机公司。县里面出台政策,只要有人把厂买去,能养职工,就给政策优惠。政策优惠里很重要的一条,就是现有资产归购买者所有,用于职工安置。全县都这样,全市都这样,再往外地,也都这样。

朱中运沿着长江边的一条大路朝汉口金家墩汽车站和汉口火车站方向走,他边走边自言自语。龚瞎子被喷粪了!喷得好!龚瞎子一身臭气往乡街里走,他居然走了一个下午一个夜晚,他居然迷路了,迷得好!

龚瞎子从县城一身臭粪走回乡街,走回村里,惊动了整个乡街、整个福利院和整个村子。

那天早上,乡街、福利院和村里的人都在看他。他们都围着他,听他说朱中运欠钱不还的故事,都很吃惊和不平,都议论纷纷。

上午村主任等干部赶过来,关心慰问他,劝他到福利院住。他们对朱中运的行为,都表示吃惊和不平,都议论纷纷。

上午,听说消息后的卢知青骑着一辆摩托车赶到村里,看到一身粪臭的龚瞎子,同样很吃惊和气愤。他先是打电话大骂朱中运,后来准备把朱中运当年刻在榆树上面的那个刀印刮掉,被村主任和其他人劝住。

人们都知道朱中运欠钱不还还欺侮一个瞎子的事了。

知道就知道,那我就不回村子,那我就一直住在汉口,有什么不得了?朱中运边走边想。

汉口的好处说不完。你看它交通多便利、多人性化,它的地铁口布局在每一个大型社区附近,它的公汽在每一个小社区都有站点;你看它小吃遍地,一个早上可以吃到几十种美食,有热干面、汤包、米粉和豆皮;最关键的是汉口人喝酒文明,他们从不闹酒,能喝多少就喝多少,瓶子交给你,随自己倒吧……

我当初为什么要考学离开农村?农村多冷清,夜晚外面都是黑的。它有火车吗?有公园吗?有路灯吗?我女儿为什么要离开县城?县城有地铁吗?有轻轨吗?有江滩吗?朱中运对自己说。

朱中運边走边和自己说话。他说着说着,站在街边哭起来。

街上人来人往,没有一个人停下来,没有一个人围观,没有一个人觉得一个身材瘦小、中年偏老的男子站在街头哭泣有什么奇怪。这也是汉口。朱中运希望有人能看见他哭,知道他心里委屈。在他们那个村子和县城里,只要有人哭立即会有人围过来问长问短。一个人哭,其他人帮不上忙,但是只要站一站、听一听,就行了。这一点汉口就不如村里和县城里。还有什么呢?当然是热干面不如辣乎乎、油满满的牛杂面一吃一头汗那个带劲。还有什么呢?当然是菜不好吃,都是农药打出来的,都是大棚催出来的。还有什么呢?当然是喝酒,汉口人不劝酒,一点也不热闹,一点也没意思,谁缺酒喝呢?你不劝酒,谁自己一个人喝呢?

朱中运在风中流泪。他开始恨龚瞎子。他有点想念他的村子和县城了。这个龚瞎子,让他回不了村子,回不了县城。

那不行!

村子能不回去吗?村子里有他的老房子,有他的祖坟,能不回去吗?

县城能不回去吗?县城里有他的儿子,有他的单位,能不回去吗?

我要他龚瞎子尝尝我的厉害。

没有当上总经理的前国有企业啤酒推销员,一直对朱中运怀恨在心。他当年给朱中运一口气铺底铺了十几车啤酒,让他们一下子成为全县最大的啤酒批发商。在随后的几年里,他一有空儿就跑来问他们追要啤酒款。他一次一次地说,他那个国有企业管得很严,如果收不回货款,他就要下岗。

但是朱中运卖出啤酒后没有继续在他那里进货,也没有还他款。啤酒赵送来的那十几车啤酒是朱中运的命根子,他们把卖啤酒赚的钱周转着,一点一点还广告公司的欠账,同时找另外的啤酒厂家进货。

啤酒赵几个月以后就明白自己上当了。啤酒赵的铺底权限是半年,半年以后,他开始催账,但是他远在省城,来回不方便,他只有打电话。那时候移动电话还不多,很多小卖部门前都有座机电话,过路人在小卖部打电话,三分钟五毛钱。啤酒赵经常从省城给朱中运打座机电话,朱中运一看上面的号码显示是省城的,要么装聋作哑不接电话,要么接了电话就骗他,说下个月给他,又说下个月给他。一个月一个月拖过去,一直拖了几年。

朱中运那个时候已经硬了心,不管啤酒赵怎么说,就是不给钱。

朱中运没想到啤酒赵后来果真下岗失业了。

他更没想到,啤酒赵没讨到啤酒账,却把他们家最值钱、最宝贝的女儿讨到了。

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啊!

我坐在老十字路口商店前面的石磙上面,听到越来越近的警笛声。我感觉这个声音和我有关。

石磙前面站着张胭脂,她朝警笛的方向张望。警笛声和一个瞎子有什么关系呢?

我从石磙上站起来,警笛声开到身边了。

你们找我吗?我问。

对,我们就是找你。两名警察说。

我跟他们走了。

警察问我,放给谁了?利息多少?哪些人在这里存了款?赚了多少钱?他喉咙很粗,声音很空,爱喘气,一个上午不停地喝水。他一定爱流汗。

我一个上午不说话。有什么好说的?他似乎没有过日子的经验,还不明白什么是利息,什么是借贷。在他眼中,好像所有的借贷都是骗。用这种眼光看人,谁都不是好人。他不知道一个小老百姓碰到一件急事过不去是什么样子。他不知道借贷有时候能救很大的急甚至能救命。他不知道他的爷爷奶奶甚至父母亲那一辈也向别人借钱救过急。他似乎不知道天有不测风云,谁都会有特别急的时候。他从出生就在城市,没有借过,也没有急过。

这个警察听说我原来在村子里借钱收过利息,后来在县城借给别人钱也收利息,认为我在搞高利贷。他怀疑我用高息揽存,怀疑我行骗。

他不明白一個瞎子为什么会有钱,他不明白一个瞎子为什么还能干这么多事。这得感谢我的师父天会计啊。

天会计快调走的时候来找我。我当时每天来来往往,往县城里贩鸡蛋。

天会计对我说,你眼睛瞎了,每天卖鸡蛋,能卖一辈子吗?

不卖鸡蛋我能干什么呢?

一个瞎子如果是明白人,也能天天有肉。天会计说。

他愿意教我当一个明白人。

天会计看出我有天赋,因为我会卖鸡蛋。

我卖了十几年鸡蛋,十几年里,鸡蛋由一个五六分涨到了五六角,鸡蛋价每天都是不一样的。我在村里面买鸡蛋,一个鸡蛋能给多少钱呢?村里人还骂我赚了多少黑心钱。在县城里卖鸡蛋碰上高价还好说,如果碰上低价,卖亏了怎么办?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在村里买鸡蛋卖,我只代卖。我每天下午在门口收鸡蛋,第二天早上背到县城里去卖。卖回来之后,我只抽头五点。卖一块钱,我得五分。

村里面每家每户都觉得公道。

如果不让我卖,他们自己去卖,代价成本会更大。

我不用成本,也永远不会亏。

天会计说,他向上级推荐我接他的手当村里的信贷员,但是上级没同意。

天会计教我的主要内容是学会数字,学会钱生钱,学会用大脑挣钱而不单单用体力挣钱。因为我是瞎子,体力拼不过别人。他教我打算盘和心算。算盘要盲打,要打出响声,要打出节奏。算盘打得越响越能镇住人。心算呢?要把算盘、把数字移到心里面,必须一口清。

过了一段时间,基本的技术我掌握了,天会计也要走了。临走之前,我去送行。

我拄着一根竹棍站在天会计家门口,很多人都在帮他们家搬东西,一群人忙忙碌碌。天会计几次欲言又止。

他一走,我心里有点不踏实。

他心里也有点不踏实。

该教我的他都教了。

给他搬家的车快启动的时候,他把我拉到一边。

我给你说的话,都记住了吗?他问我。

记住了。

借钱出去要收利息,因为我是瞎子,我要生活;利息要在国家法律范围内;借钱一定要用自己挣的钱,不能吸收别人的存款。这些我都记得。

借钱救急是做功德,你不要怕!

好。

所有的事情里面,守信用最难。为什么?

信用就是肉。还钱如割肉。

好,记住了?

记住了!

这位警察在公安局负责经济侦查,他手头上正在办理几桩地下钱庄放贷诈骗的案子。他接到举报,说我和他手上那几桩案子是一回事。当然,他将信将疑。一个瞎子如果“放高息”,那可是县里的一件大新闻。

下午我开始和他交流,给他讲故事。

借贷有没有窍门?我的窍门就是不借,要想借钱给别人赚钱,首先要明白,不借。那个钉子厂的老板,人们都说他是一个大老板,说他的厂有多大,人们都说政府要给他多少土地,人们都说他开的车有多宽多长。这些我都看不见。

他一共找了我三次。

他第一次来找我的时候,才知道我没有办公室,我坐在石磙上,他吃了一惊。他听说我手上有钱,他让我存到他那里拿高息。他给我许的月息一开始是四分,后来是五分六分。他说到他工厂的前景,他说他要做一个上市公司,要成为我们全县第一家上市公司。他一直在说,我一直在听,他的语速越来越快。当他意识到语速越来越快的时候,就立即停住,故意压慢速度。但是说着说着,语速又快起来。他的话像一堆干柴一样,随时都能点着火。

我说,你在深圳赚钱赚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回来?

他说,有土地啊。

我说,为什么一定要土地?

他说,土地的重要性你还不知道吗?公司要上市,土地是可以评估成资产进入报表的。他又说了很多新名词。他给我讲了钉子厂的规划,讲为什么要上市。

你收贷付四分五分六分的息,你用什么还呢?我问他。

他说用土地还。他说他算了账,卖三年钉子不如得一块土地。他又说到报表和上市。上市之后,资产一下子翻多少倍你知道吗?

我不知道。

三十倍!

三十倍!是够多的,怪不得这么多公司想上市。那如果上不了市呢?

他没有考虑上不了市怎么办。必须上市。

这么赚钱的事,为什么不去找银行呢?

他们看不懂我的模式,他们里面没有人懂經济。他说。他开始吸烟,但是他只吸了几口之后又扔了,接着又点另外一根。他吸烟和扔烟的速度都越来越快。他意识到自己的焦躁之后,故意吸得慢了一点。但是吸着吸着,速度又快起来。

他第二次找我的时候就明白不需要做出气势给我看,我看不见,他就换上了简单的休闲服和布鞋。他简单的样子差一点让我动心了。

他说他是救急。

借这么高的息,只有救急才行。但是救急时间不能长,时间一长就不叫急了。

我听到了隐隐的哭声。

但是他分明没有哭。我为什么听到了哭声?

就像当年张胭脂出事前,我在老十字路口商店前面大石磙那里听到的哭声。

我怎么听到有人在哭?我说。

他一愣,然后继续给我介绍他的工厂,他的生产规模、营销计划、上市计划。

我怎么听到有人在哭?我又说。

我当年对张胭脂这么说,她哭了。但是这个钉子厂的老板没有哭,他只是叹了一口气。

他走了之后我马上找到朱中运,我让他尽快把自己的钱取出来。他不干。

他这个高息不受法律保护,谁不知道呢?朱中运说。

他这么高的利息一定有风险,一定长不了。朱中运说,谁不知道呢?

关键是他说的土地信息是真是假?我去招商局和土地局都问了,是有这么回事。

但是我又听到了隐隐的哭声。

他第三次来见我的时候,只说了几句话。他说他准备坐牢去了,他哪天坐牢出来,来拜我为师。

警察听了这个故事,连连感叹。

他接着问我入股餐馆的事。

我入股的那家烧鸡公餐馆的老板是我们村里的人,他借我的钱,后来把本息算作母钱在他那里入股,餐馆开始赚钱的几年,我每年都参与分红。后来这个餐馆老板出事了,餐馆被迫关门。他出事的时候,我已经退股了。

警察觉得不可思议。

你怎么刚好在出事前退股了呢?

凡事都有兆头。

出事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餐馆开始不赚钱。餐馆经过几年发展,由一个炉头变成五个炉头,由两个人三张桌子变成十个人二十张桌子。每到中午和晚上开餐,都有几十个送餐员在门口排队等着。但是这么大的规模,却一直不赚钱,烧鸡公老板把责任推在网络身上。

这些天天守在门口的人把我们的肉榨干了。他说。

消费者把钱从网上付给他们,但是平台那些人既不做饭也不做菜,他们只从餐馆里低价买,什么都买。烧鸡公老板也想着不和他们合作,但是他们却把客户都带到另外的餐馆去,永远会有餐馆和他们合作。

烧鸡公老板想联合几家餐馆,却联合不起来。

烧鸡公老板最后终于找到了一个办法。在原料采购上下功夫,以次充好,低价采购,提高利润。

餐馆原来的鸡和鸡蛋由我采购,来自汉水边山村里,是纯正散养的土鸡和土鸡蛋,这样他的烧鸡公餐馆才越来越有名。现在他却采购便宜的棚养鸡,那不是等着出事吗?

我们发生了争吵,但是我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他说我是一个瞎子,不上网,不懂网络经济。网络就是便宜,便宜还想好货,那开餐馆的人不饿死吗?

我要把肉控制在自己手里。他说。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退股的。

我退股以后他的生意越来越好,他用大作料、大味道来压住次品原料。

但是很快就出事了。

得知龚瞎子很快就没事了,朱中运有点发慌。他知道龚瞎子很快就会到汉口来。他夜里睡不着,在客厅里反复踱步。他想了半夜,办法还没想好。他踱步累了,正准备开灯的时候,又在黑暗里发现那双眼睛。

你又想故伎重演吗?暗中一个黑块说。

关你什么事呢?

你这回演不灵了。

灯开了。说话的当然是啤酒赵。

啤酒赵知道朱中运准备怎么对付龚瞎子。当年在县城,朱中运是怎么对付他的,他记忆犹新。如何让一个几百公里外的讨账人空跑一趟?朱中运自有办法。

那一年初冬,啤酒赵打电话给朱中运讨账,他电话打多了,朱中运只好让他过来。啤酒赵问这回能不能拿到钱,朱中运说能。

但是等啤酒赵从几百公里外赶到,朱中运却说没有钱。

啤酒赵发了很大的脾气。

你不是说有钱吗?你不是说有钱吗?啤酒赵说。

朱中运说钱又没有了。他说啤酒赵在路上的时候,钱被一个生重病的亲戚借走了。病人要住院救命,救命更重要是不是?

啤酒赵哪里会信,但是毫无办法。

我身上就没有钱了,我连回都回不去了。啤酒赵最后愤怒地说。

那一天随后下雨了。啤酒赵顶着冷雨离开的时候,朱中运一家正准备在啤酒铺里吃火锅。天很冷,雪随时都可能下下来。

那一天朱中运的女儿从省城回来了,在啤酒铺看到他们吵架。她在吃火锅的时候,一直侧着脑壳向外面看。他们吃着吃着饭,朱中运女儿跑出去了。

她看见了在不远处躲雨的啤酒赵。她跑过去拉着他跑,把身上仅有的钱塞给他。他们就这样开始交往了。

谁知道一个几百公里以外空跑一趟,连返程车票都没有的讨账人是如何生活的?他会想些什么?

啤酒赵知道。

在接下来的半个月里,朱中运和他老婆都不知道他们一直生活在危险之中,一直有一双眼睛在暗中盯着他们。啤酒赵在县城寻找啤酒经销商,帮他们搬运和理货,挣点饭钱。他一直在思考用什么方法和朱中运夫妻二人了账。

天天都是雨。

朱中运家和单位附近,啤酒赵的影子随时都在闪现。

啤酒赵最后没有铤而走险。他口袋里朱中运女儿塞给他的钱挽救了朱中运,当然,也挽救了他自己。

跑了几年,跑了多少趟,他永远刻骨铭心。

朱中运走在汉口的黑夜中。

龚瞎子一定会来汉口,那就来!一个农村学子如何过上天天有肉的日子?朱中运是一个典范。他先是娶大队书记的女儿当上民办教师,后来恢复高考后又偷偷复习两年,第三年在贵人的帮助下一次考上,毕业后在县城工作。上班以后,他几乎天天买菜,他要享受在菜市场买菜的日子,他特别喜欢碰到本村人来卖菜。

他经常碰到龚瞎子。

一个瞎子如何卖鸡蛋?这要问朱中运。他是看着龚瞎子一步一步做起来的。

龚瞎子卖鸡蛋那可是一大奇观。他把鸡蛋篓子放在面前,背篓上面插着一个硬纸片,上面写着当天的鸡蛋价格,精确到几角几分,背篓旁边有一个木盒子,里面放的全是零钱。买鸡蛋的人要买几个,自己拿鸡蛋,自己找零钱。

我买了三个鸡蛋,钱付了。

我拿了十个鸡蛋,钱给了。

我买了七个鸡蛋,给了几块几角,找了几块几角几分。

龚瞎子只附和着,好,好,好。

朱中运经常在龚瞎子那里买鸡蛋,经常和他交流。朱中运会问起村里的人,哪些人现在在干什么。他的自豪和满足都在问话里。

龚瞎子周围卖菜的人都在吆喝,他不吆喝。鸡蛋会替他吆喝。他和别人卖同样的价格,但是他的鸡蛋比别人的好。他知道他们村里的鸡蛋。那些鸡都在外面走动,都吃山里草丛里的虫子,都喝汉水流域里的水,比那些天天喊散养土鸡蛋的鸡蛋要好吃。他背一篓鸡蛋,早上买菜那个时段会全部卖光。上午他就可以返回村里,中午就可以把鸡蛋钱给村里人,下午就准备第二天的鸡蛋。

有没有人拿他的鸡蛋不给钱?

没有。

有没有人多拿他的鸡蛋少给钱?

没有。

这个龚瞎子做生意似乎一直很顺,几乎没有人刁难他。

有一回一个卖小吃的婆婆,连续在中心菜市场找了龚瞎子三天,那三天龚瞎子没去,第四天她才找到龚瞎子。为什么?因为一个鸡蛋。几天前她为测试龚瞎子卖的是不是散养土鸡蛋,顺手磕开了一个,她买完鸡蛋结完账回家,才想起来那个磕开的鸡蛋没付钱,她找到龚瞎子后,把钱付了。

龚瞎子只出过一回事。村里一个人让龚瞎子把母鸡代卖了,龚瞎子走到街口的时候被几个小混混拦住,把母鸡抢走了。小混混拿着母鸡去孝顺父母,父母亲听说是一个瞎子的母鸡,打了小混混几个耳光,那几个小混混又把母鸡给龚瞎子送回来。

你连一个卖小吃的婆婆都不如吗?黑暗里一个声音说。

是谁的声音?

你连一个小混混都不如吗?黑暗里又一个声音说。

胡说!

谁在胡说?

朱中运在黑暗里走,四处都是声音。

那位警察傍晚开车送我回村里以后,我就给他讲借的故事。

从村头第一家开始,每一家都有一个故事,每个故事都和借有关。我小时候,天天都听到村里有人在借,借油借盐,借鸡蛋借针线。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借一勺油一勺盐,还的时候一般得还一勺多,如果你只还一勺,那你下回再借可没人借给你了。

村里人一开始借钱都是几块钱,两块三块五块都有,最多的也就几十块。我给警察解释。

在我的印象中,前三年没有人借钱超过五十块,你想借给他,他都不敢要。我说。

警察问了我一天,他想弄明白一个瞎子前后几十年借钱出去的事。现在他听我说村里人当时借钱只有几块钱几十块钱,他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警车吸引了很多人,特别是孩子。村主任赶过来,我们挨家挨户给他介绍和借有关的故事。

村里最富的人現在在省城和深圳两地居住,他当年成分不好,是一个富农的儿子。村主任说,当年他外出当建筑小工,大队书记不给他开证明,那时候出去打工没有证明不行,他就在大队书记门口赌了一个毒咒。

什么毒咒?警察问。

他在大队书记门口的石磙子上沿着太阳的影子划了一条印,他说五年内如果不回来给村里盖三间房,他就被石磙子轧死。村主任说。

五年后他回来了,给村小学盖了五间房。三间房兑现诺言,另外两间,他走的时候村里借给他十五块路费,他算是连本带息还。

村里面还有个人,以前收麦冬卖。有一年他挨家挨户收了麦冬之后,人不见了。他收麦冬不掏钱,挨家挨户打条子,多少斤,每斤多少钱。这个人收了麦冬准备到南方去卖,结果听说路上船翻了,从此不敢回家,一直在外面流浪了十几年。据说他逃到神农架,逃到新疆、青海,吃过很多苦。据说他逢年过节半夜里会偷偷回来一次,但谁也没见过。十几年之后,他回来了,挨家挨户还了钱。

他消失之后,那些赊给他麦冬的人没有找他老婆儿女要账,一人做事一人当。他还上账以后,家家户户请他喝酒,他一喝就醉,一醉就哭。

这十几年里没有人去他家里闹事吗?没有人去法院里告状吗?警察问。

没有。村主任说,我们这里人不会去欺侮他的儿女和老婆,也不会去法院告。

每年过年那几天,那些债主都会去他家门口转着看一看,在他家门口那个石磙子上坐坐,摸一摸。那个石磙子上有他当年赊麦冬时,沿着太阳的影子划的很多印。

过年他家没有肉吃,大年三十吃青菜萝卜,还有人给他们送肉。

我是在晚上炒菜的时候,发现家里被盗的。我心里咯噔了一下,但是并没有露出声色。外面还有客人。村主任和警察正坐在外面的桐油小桌上吃饭。我是主人,我在待客!

桌子是黄而亮的桐油漆过的,椅子是楠木的,上面都有木料和亮漆的清香。桌子上有凉拌黄瓜、清炒豆腐、萝卜烧风干腊肉,酒是瓶装白酒。我还在炒菜。

我不让人看我炒菜。我把门关着,人们能听到油在锅里的爆响和辣椒的呛味。我十五岁分家了。我做得一手好饭菜。

我的房子在两棵大榆树下面,三间瓦房带一个长长的偏厦。我父亲去世后,哥哥嫂子和侄儿住三间正屋,我住偏厦。前几年哥哥嫂子跟着在深圳打工的侄儿搬到深圳住,三间正屋一直空着。

我炒菜的时候想起箱子里一味调料,我拿调料时发现家里被盗了。

谁来了?谁会惦记一个瞎子呢?

我没有什么东西可偷。

我最宝贵的东西是借条,借条都没有锁在箱子里面。但是这几年,借条一张一张消失了,只剩朱中运这一张了。

这一张我也没有锁在箱子里。

上菜了。

辣椒炒鸡蛋。

上菜了。

清炒莴苣丝。

又添客人了。卢知青和张胭脂从县城赶过来了,也就二十多里路。

又添菜了。正在做饭的邻居们都朝大榆树下面送菜。红薯粉条炖萝卜,天哪。土芹菜烧干子,天哪。众人胃口大开,太好吃了!

警察刚好在这里,要不要给他说家里被盗的事?不说不说,不能扫大家的酒兴,是不是?再说又没丢什么东西。

第二天我身上揣着朱中运的那张借条到福利院来,看能不能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把它藏起来。

我在福利院里和八十四岁的绰号但神仙的瞎子聊天到很晚,他一生的故事太多了。我们坐在小院子里聊到深夜。旁边是栽有青柏和蒲葵树的花坛,小院子外面是福利院的两排宿舍。

但神仙喊我小龚。他身上有一股腐败的气味。整个福利院都有这种腐败的气味,如同沤烂的落叶。

福利院每年都要走十几个人。当然,每年也都要收进来十几个人。

到这个年纪进来,平均每个月走一个,算正常。

花坛边上气味要轻一点。

我不知道我活得值不值,他说,只有瞎子才能明白瞎子。

我们在黑夜里聊天。白天里我们也看不见,但真正到了黑夜就是不同。我们如同坐在黑夜的水里。

他以前是一个算命先生,早先算命的时候眼睛没有瞎。他说他会观气。通过身上的气判断一个人的吉凶,当然也推算生辰八字这些。

我没有儿女,我最大的贡献给了我弟弟。我攒的所有钱都给弟弟了,给弟弟盖房,给弟弟娶媳妇,又给弟弟的儿子娶媳妇。你说我值不值得?

我不知道他值不值得。

他给我讲周文王坐牢七年,给我讲八卦如何演变成六十四卦,对他我感到神秘。我在十几岁的时候学过八卦和算命。当时我父親看我眼睛瞎了,想给我找一碗饭吃,但我背不会八卦,不会推算生辰八字。

我差一点值了。夜很深的时候他忽然说。

怎么差一点值了?

我曾经给一个女孩子治好了夜盲症。这个女孩子一到天黑就什么也看不见了,眼前一片黑,和我们瞎子一样,我一次就治好她了。他说。

她能看见东西那一夜,哭了。她全家人也都哭了。她要给我当徒弟,要嫁给我,她全家人都同意她嫁给我,但是我却不同意,因为我那时候已经五十多了。她求了我一年,看我铁了心,才死心另嫁他人。他说。

要不然我也有几个孩子了。他说。

他最后要送我几个符,这些符他压在箱子里。他说符不单能保平安,还可以解决很多困扰。我问他能不能帮忙讨债,他说有专门帮人讨债的符,很灵验。我们两个瞎子朝他房间里走,我们走迷路了,我们摸不到他的门在哪里。福利院里的人都睡了,我们不愿意喊人。我们一直自己慢慢摸,等摸进他房间里,已经听到鸡叫了。他打开箱子送我,我打开上身内衣的口袋开始装,我身上那件重要的东西应该就是在那个时候丢的。

第三部分

那张借条丢了。

我的上身内衣口袋里装的是但神仙给我的符。它们两个是不同的。

有一群蚊子在耳边追,我一下子什么都听不见了,全是嗡嗡的蚊子声。

在我的屋檐角,挂着一只葫芦。这只葫芦里面,藏着我几十年的秘密。前天那个警察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家里被盗了,因为我的箱子锁被撬了。但是我的秘密却不在箱子里。

这么多年来,我把借条都藏在这只葫芦里。我把秘密挂在外面,一直都很安全。

多年来我用不同的纸条代表不同的金额、不同的日期、不同的人。纸条有长有短、有厚有薄、有粗糙有精致,它们是不同的语言。

我把葫芦的开关打开,倒扣在桌上,用手摸过去。没有。葫芦是空的。

借条在哪里?

上次撬箱子是谁干的?

一群蚊子在我耳边嗡嗡飞过。

我在床上找,在箱子里找,又把葫芦打开反复找。

天黑下来。

我在黑夜里想,这张借条到底在哪儿丢的,我去过哪些地方?

我在黑夜里一直坐着。

借条丢了?

借条丢了我什么都没有了。

我现在如果去乡街福利院必定是里面最穷的一个。里面二十多个孤寡老人中,最富的一个进去的时候身上有四万多块钱,最穷的一个当时只有一辆自行车。我连一辆自行车也没有。

我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我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怎么可能什么都没有呢?

我父亲那么早就逼我分家出去,我前后拼了几十年,怎么会什么都没有呢?

我眼睛瞎了以后开始放羊放牛,跟木匠师傅和篾匠师傅学编圆货。但是等到我十五岁,父亲却要让我们分家。

首先哥哥嫂子带孩子分出去,然后我也分出去。

为什么要把一个十五岁的瞎子赶出门?

那是秋天,那天有点冷,门前正在晒刚收的花生,旁边的场角上摆着几把木椅子、几只竹圆货。村主任、邻居和村里面年纪大一点的人都赶过来劝说我父亲。

我哥哥嫂子不愿意分,他们说他们可以养活我。但是我父亲不同意,必须要当天分。

几年后我们才知道,我父亲那天从医院里检查回来,他知道自己是癌症晚期,活不长了。

我在吃奶的时候母亲就死了,我父亲一个人把哥哥和我拉扯大。哥哥成家立业了,就剩下我了。

一群人眼看着我们分家。

我父親一间,哥嫂两间,我住大偏厦。锅灶重砌,锅碗瓢盆一一分开。

分完家后,哥哥嫂子和我都哭。

你现在什么都没有。我父亲说,没有妈,没有父亲,没有哥哥嫂子,没有亲戚,最重要的是没有眼睛,是不是?

对。我哭着说。

但是你一生要靠自己,你不能靠别人。你靠住你自己了,你就能有很多东西。我父亲说。

你想想你还有什么?我父亲又说。

还有手。

对。

还有腿。

对。

还有耳朵、鼻子。

对。

还有大脑。

对。

但是,几十年过去了,我一直都是靠自己。我怎么什么都没有呢?

我差一点什么都有了。

我差一点有女人了。我也差一点有钱了。

我在九岁以前眼睛还好的时候就和张胭脂熟。当时村子里过年演戏,要一对金童玉女。玉女当然是全村有名的张胭脂,她从小就漂亮,眼睛大。但是找不到金童。有一天放学后,戏班子的人和张胭脂在学校场坪前面挑人,我们一群鼻涕小孩从场坪过,张胭脂远远地朝我一指,说,就是那个眼睛大的!我被挑出来演金童。

张胭脂对我有意思,我当然看出来了。但是她后来觉得有点遗憾的是我成了瞎子,我觉得遗憾的是她坐过牢。别人说她克夫,这不怕,我是一个瞎子,我都已经被克成这样了,我怕什么呢?但是她坐过牢,还是因为诈骗坐的牢,那我就看不上她了。

那天下小雪,她从监狱里刑满出来,外面天空乌冬冬一片。她看见雪地里站着等她的人是我。

她一下子哭起来。

龚瞎子龚瞎子,你怎么是个瞎子呀!她当时哭着说。

我差一点有钱是在烧鸡公餐馆的老板出事以后。

当时我的瞎子鸡蛋在县城已经很有名气了,名气大到什么程度呢?中心菜市场里的人都知道瞎子鸡蛋,附近的住户都买我的瞎子鸡蛋,还有人专门从远处跑来买。瞎子鸡蛋就代表散养土鸡蛋,代表真实和便宜。我已经不再背鸡蛋了,我雇了人帮我成篓地运输,我只负责收鸡蛋、卖鸡蛋。但是有一天,我发现中心菜市场另外来了一个卖鸡蛋的摊位,也叫瞎子鸡蛋。我卖了几十年鸡蛋,我的鸡蛋才叫瞎子鸡蛋呀,怎么又来一家瞎子鸡蛋呢?

我找到那家摊位的摊主。我说你凭什么叫瞎子鸡蛋?你们是瞎子吗?你们卖过几十年鸡蛋吗?你们的鸡蛋也和我一样个头小绝对是散养土鸡蛋吗?

那位摊主说,我正准备找你,刚好你今天找上门来了。从今天开始你不能叫瞎子鸡蛋了,因为这几个字我已经注册了,我注册是花了费用的,我是受法律保护的。

我不相信他是受法律保护的。他的鸡蛋个头大,一看就知道不是散养土鸡蛋,他怎么会受法律保护呢?我到那个时候才知道,全县每个菜市场都有那个摊主的摊位,他在每个菜市场都卖瞎子鸡蛋。

你是瞎子没错,有人告诉我说,你也可以继续卖鸡蛋,但是你卖的不能叫瞎子鸡蛋,只有他卖的才能叫瞎子鸡蛋。他注册了这个品牌,就要受法律保护。

我听明白了。

我还是照常卖我的鸡蛋。虽然不叫瞎子鸡蛋,但我是真瞎子,我卖了几十年鸡蛋,我不相信卖不过他。

这个摊主就来找我谈判。

他问我这一辈子攒了多少钱。

我一辈子攒了多少钱?我在编圆货的时候没有挣到钱,我一个人背着背篓到县城卖鸡蛋那十几年,只挣了一万多块钱。我真正挣钱是这些年在县城里,在烧鸡公餐馆入股和雇人运输卖鸡蛋。他给我算了一下,加上借钱收利息,也就一二十万,顶多二三十万吧。那不叫有钱人。

他算准了。

他问我想不想一年挣过去三四年的收入,挣大钱,当有钱人?他问我想不想过清闲、有面子、天天有肉的日子?

谁不想呢?但那都是有条件的。

他劝我在他那里入股,让我和他的摊位合一,然后我就不干事了,每天有人开车送我到全县每个菜市场鸡蛋摊位上转一下就行了,让每个菜市场都知道我们是一家。他说他还准备把我的肖像印到纸盒子上,这样他卖的就是名副其实的瞎子鸡蛋了。

但是你每个摊位上,每个纸盒子里面,到底卖的什么鸡蛋呢?是不是我这种个头小的散养土鸡蛋呢?

那不可能!他说,哪有那么多钱那么多人去采购散养土鸡蛋呢?再说现在农村人大都外出打工了,哪有那么多人养土鸡呢?

他跟我摊牌。他说我如果合作,就会有很多东西;我如果不合作,就立即回去住福利院,保住我的那点钱。

否则会怎么样呢?

他说,你撑不到两年。

我正坐在黑暗里想借条在哪里的时候,但神仙来了。我早上离开福利院后,但神仙想起来了。他昨天夜里从箱子里给我拿符的时候,摸过我的那张借条。他把符给了我,却把借条习惯性地接过去了。

但是他在他箱子里却没有找到借条。那张借条到哪里去了?上午福利院里的洗衣工告诉他,那张借条在他的衣服里,不过衣服已经被洗衣机洗过了。

洗衣工把洗得碎成几块的借条拼在一起交给他,借条已经没有用了。

福利院里的一群人围在太阳下面,都说那张借条没有用了。

但神仙当时就傻了。

他摸摸索索找了半天找到我家。

我多年前给自己算了一个命,今天想起来了。但神仙对我说。

他算到自己只能活八十四岁,他算到走之前会害到一个人,他算到那一天是一个大太阳天,他算到大太阳下面有一个模模糊糊让他看不清的东西。今天他忽然一下子明白了,那个模模糊糊让他看不清的东西,就是那张已经变得残碎不堪的借条。

我还活着干什么呢?我活着不是害人吗?但神仙说。

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喊自己去。我都要走的人了。他说。

但神仙還在说什么,我已经听不清了。我从椅子上滑到地上,像一摊水一样收拢不住。我躺在地上。

我忽然没有力气了。

人怎么会忽然没有力气呢?

我见过人没有力气的样子。我们村里以前有一个民办老师,他在村里教过二十多年书。五十多岁的时候,他碰到一个转正变成公办老师的机会,否则就要被清退回家。他对此志在必得,不久县教育局突然通知,转正指标被市里面调剂出去支援另外一个山区县了。

他得到消息的时候是个下午,他和他老婆正拉着一车胡叶柴经过头道梁。他一屁股跌在黄土路上,起不来了。他老婆扶不起来他,他像一摊水一样,四处漫开,收拢不住。

我当时从县城里回来经过头道梁,他老婆喊我帮忙扶他。

我没有力气了。他说。

他这句话不是说出来的,是气流自己带出来的。力气正在离开他。他老婆捶着黄土地哭,他连哭的力气都没有了。

现在我也变成了一摊水,我的力气也在离开我。

我听到了隐隐约约的哭声。

我说,谁在哭?但神仙,是你在哭吗?

但神仙说,你在说什么?

我说,我听到有人在哭。

但神仙跪在我身边,他想把我扶起来,他扶不起来我。他用两只手想把四处散开的水流收住,但毫无用处。

我听到有人在哭。他摸索着说,小龚,是你在哭吗?

小龚,你还年轻啊。他说。

我有六十了。

六十岁还年轻啊,你要把自己收住啊。

收住?

对啊。不要让水流走啊。

水一流完人就完了。

我明白了。

龚瞎子到省城汉口来了?他已经出发了吗?最佳路线应该这么走,从乡街坐客车到县城,再从县城坐长途客车到汉口,长途客车需要六个小时,全程高速。长途客车原来是一天两班,早上晚上各一班,现在是一天四班,最早的一班七点半。如果龚瞎子坐早上第一班车来汉口,他应该三点半起床,四点钟从家里出发,两个小时走到乡街。这对他不是问题。他应该在乡街坐上第一班客车到县城,再用半个小时买票上长途客车,这对龚瞎子也应该不成问题。

那么,他到达汉口的时间应该在下午一点半到两点之间。

他到了之后怎么办?

接下来的一切对他就成问题了。

他怎么找到我呢?朱中运想。

他也有可能坐火车。县城火车站全是过路火车,白天有两趟,夜里有两趟,白天是过路动车,夜里是普通客车。白天要坐接近四个小时,夜里要坐八个小时。龚瞎子如果坐火车,那他得先从乡街坐客车到县城汽车站,再从县城汽车站坐客车到县城火车站。县城火车站在郊区,从汽车站到火车站需要接近二十分钟的车程。如果坐火车,对于龚瞎子来说,要上客车两次,下两次,最关键的是他要先在火车站排队买票,再过安检通道和检票口,再走过长长的廊道,还要找到属于自己的车厢和座号。

龚瞎子我劝你还是坐汽车,汽车是本县的,大家都还能知道你龚瞎子。火车就不一样了,火车上大都是外地人,上火车也太麻烦了。朱中运想。

省城有多大你知道吗?朱中运想,一个省城人从武昌开车穿过长江大桥到汉口,要一个半小时;一个外地人从武昌火车站到汉口,沿路询问的话,少说要两到三个小时;一个瞎子从武昌火车站到汉口,要多长时间呢?

最关键的是,龚瞎子怎么知道我在哪里呢?朱中运想。

他不知道我在哪里,哪条大道、哪条街、哪条路、门牌多少号。朱中运想,在这个一千多万人口的省城里,道路和行政区域是有层级的,公交线地铁线是有服务范围的,他如何找到我呢?

龚瞎子只有一个联系方式,那就是手机。

我如果不接他电话呢?朱中运想,他至少应该先约一下再出发,是不是?如果他不先预约就直接出发,他来了之后我不在怎么办?我的脚又不是长在汉口了,我也会离开是不是?

还有,他可以通过别人知道我的地址,朱中运在屋里边踱步边自言自语,有谁知道我的地址?我儿子?他肯定不会说。我单位?他们不知道我的地址。还有谁?村里人?卢知青和张胭脂?他们都不知道我在汉口哪里。

你是在盼他来吗?朱中运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外面下着雨,汉口下了雨之后,夜才像夜了。平常日子夜里,主要街道路灯还亮着,社区交叉口的灯光也亮着。秋天的雨让城市的夜更黑、更安静了。

朱中运背后这个声音是他老婆。她在床上咳,但是努力地忍着,生怕惊醒了外孙女。她咳了十几年,永远咳不完。医院里说她这种病叫梅核气。

他到省城来了。朱中运说。

你白天打电话回村里,不是说他还在村子里吗?

这么大的雨,他来了怎么办呢?朱中运站在窗口说,他瘦小轻捷,额头很高,头发有点长,往后背着。他跳上临窗的一把藤条靠背椅,朝下面看,似乎龚瞎子就在外面楼下。

一个瞎子,在雨中怎么办呢?朱中运说。

你在盼他来吗?背后的咳声问。

我怎么会盼他来?

那你天天神经病一样在窗子前面望什么望?你把人心里望得发慌,你知道不知道?

我感觉到他来了。

我怎么觉得你像盼一个老朋友一样?

怎么会呢?

雨声越来越大。屋顶上、雨阳棚上、路上,到处都是雨。雨声太大了。

他应该坐客车,坐客车简单些。朱中运又开始踱步,说,最起码来的客车上全都是本县人,路上也有个照应,是不是?

是。

如果坐火车,可就麻烦了。县里面一天四趟火车,只有一趟到汉口的,深夜才到。一个瞎子,他哪儿知道一个城市还有几个火车站呢?朱中运说。

是,他不知道。

女人在咳。女人咳不出来。痰在支气管上黏着,永远有一个东西在,永远咳不出。这样的日子没办法过了。好端端一个女儿,才貌双全的女儿,聪明可爱、人见人爱的女儿,从小视若掌上明珠的女儿,以全县第一的高考成绩考到省城的女儿,凭什么嫁给一个没有工作的啤酒摊主呢?凭什么到今天还没有房子,得月月付房租呢?

都是十年前的啤酒生意惹的祸!

当年也是一个雨夜,那个时候女人才刚刚咳。那个雨夜女人觉得不安。从她女儿冲入雨中朝啤酒赵跑去那一刻,她就觉得不安。那个雨夜他们也是无法入睡,也是半夜里醒来。他们在屋子里面睡觉,可外面的啤酒赵像影子一样贴着他们。朱中运也是几次搬了椅子站在窗户前,朝下勾着腰看,都没有看见人影。

还他钱吗?

这句话从空中掉下来,像一只吊灯落在地上,发出很大的声音。

刚才是谁在说话?是朱中运,还是他正在咳嗽的老婆?

现在还他得多少钱?朱中运趿著拖鞋走,边走边说,得多少钱你知道吗?

女人知道。

我们还要给女儿买房子凑钱。朱中运说。

你还要治病。朱中运又说。

女人又开始哭。

我今天下午一两点钟到汉口金家墩长途汽车站去看了。我们县第一趟长途客车到达的时候我刚好在那儿等着,我看着所有的旅客一个一个下车,全部下完了,没有龚瞎子。朱中运说。

我接着又去对面的汉口火车站,这两个车站很近,步行只要十分钟。我等到经过我们县的那趟火车赶到,所有的旅客走光,也没有龚瞎子。

你今天又去汽车站和火车站了?女人说。

对。

你去接龚瞎子去了?

朱中运一愣,说,我买完菜去逛逛,怎么是接他?

女人继续哭,边哭边说,当初我们为什么不还那几万块钱的啤酒款呢?

这是一个老话题,夫妻俩说这个话题已经很多年了。他们后悔当初没有还那几万块啤酒款,结果把女儿搭进去了。如果当初咬咬牙,苦一点还了,女儿绝不会认识这个啤酒赵。

来吧,让他来!让他怎么来怎么回去!他恨恨地说。

但神仙走了吗?他怎么来的?什么时候走的?

我从地上爬起来了。

我一点一点摸到门口,打开门。

我挂好葫芦,锁上门,点一串桐仁,举着它往乡街走。我要走到乡街去搭车。现在还是半夜,哪有半夜就出发的道理?但是我在家里待不住了,必须走。

桐仁照着前面的一棵榆树和边上的一片萝卜地。桐仁不是太亮,它只能照三四米的样子。一个瞎子夜里点一串桐仁干什么呢?我把我照亮,免得有谁不小心碰上我。夜里起来撒尿的人、喝醉酒的人、从乡街或县城走回来的人、心里因为什么事特别难过想不开的人,也可能不是人,可能是狗,是狼,是老鼠,是蝙蝠,是树上的知了或猫头鹰。

我从年轻时候卖鸡蛋开始,夜里就喜欢点一串桐仁举在头顶。我那时候一般早上三四点出发,有时候更早。我一开始背着背篓唱歌,但是我怕打扰村里人休息,再说我五音不全,唱歌跑调,后来就不唱了。从我住的地方到乡街要翻两个山梁,经过三个村,路两边偶尔会有人家。现在村与村之间修了公路,早先只是土路。我给自己壮胆。一个人在夜里走路,一串桐仁明晃晃地亮在额头前面,人一下子就不害怕了。

其实不单是人和动物,还有树、风和远处的汉水,我得给它们照亮一下。榆树是最多的,从村子里往乡街走,百分之九十都是榆树。这种树丑而贱,却容易生长,把一个一个生产队包围。风在汉水和榆树林之间回荡。常走夜路的人才会明白风是自己的朋友。风从汉水方向吹来,但是不管它力量多大,都很难吹到山梁。榆树林能把风软化,化成一股一股的流水。我这么多年在走夜路的时候,经常会遇到风。风有时候很大,风大的时候赶紧走到树林密集的地方,找一棵树,把背篓靠住,把人靠住,然后,听风吹树顶的声音,听风吹狗叫的声音。风惊动了狗,狗一只接一只叫。狗叫会跑到树顶上去,树上枝枝丫丫间全是狗叫。狗从一棵树上叫到另一棵树上,一个村湾叫完另一个村湾叫。

有时候似乎什么都没有。没有声音,没有风,没有狗,没有人,没有星星,没有灯光。只有黑。这个时候桐仁和我就像一只缓慢航行的船,黑就是水。我们在黑里慢慢划。我在这条路上走了几十年啊,我几乎天天和黑打交道。黑每天都会来,黑很讲信用。黑让人们歇下来。一个人在一夜黑之后又清醒了,又有力气了,这是黑给我们的肉。

他们带来一个消息,说那个八十四岁的瞎子但神仙中午去世了,福利院正在安排后事。

他们带来另外一个消息,说天会计不行了,正在输氧抢救。天会计的儿子还问过他们那张借条的事。

他们说医院和天会计的儿子都不让别人再去探望。

我知道了。

我在灶門前面添火,添完火我从灶门绕过水缸去灶前掌锅。灶台上有一个面盆,我在里面调面。

你准备到汉口去?卢知青问我。

对,我准备去。

你都准备好了吗?

要准备什么呢?

我昨夜里也在想这个问题。我坐在我父亲的坟上和他说,钱要准备,身份证要准备,换洗衣服要准备,牙具和鞋子要准备。那我得有一个箱子,箱子要准备。手机。我要联系朱中运,手机离不开,手机要准备。需要准备的太多了。

我说我有点害怕。我怕什么呢?我不知道我要去几天,不知道去了住在哪里,不知道要花多少钱,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朱中运,不知道他不见我我该怎么办。

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说一阵停一阵。周围有回音。

我想起当年第一次进县城,我父亲除了给我一背篓鸡蛋、一张油馍,什么都没有。我身上没有一分钱。我当时很着慌,进一趟县城身上没有一分钱怎么行呢?我父亲拍拍背篓,又拍拍我脑壳。

我一下子就明白了,鸡蛋不是钱吗?

这么一想我就明白了,我去汉口找朱中运,我什么都不带。不带箱子,不带衣服,不带手机。我只带一张身份证、一张油馍,只买一张去汉口的车票,这就够了。

油馍怎么做?

油馍要小磨香油,要木柴,要清水调面。

油馍要薄,要细细地沿着锅底摊开。锅要烧辣,油要点准,油热摊馍。

屋子里开始喷出香味。

他们两个看着我摊油馍,他们有很多话不知道该怎么说。张胭脂赶紧坐到灶门前面帮我添柴。

卢知青无事可干,他探头探脑看我的房子。我的灶和床之间没有隔开,本来就只是一个偏厦。床在屋角,床前一个木头箱子、一个小桌、一把椅子。

谁陪你到汉口?卢知青站在水缸边问我。

他想找点事干。水缸里的水是满的。

我一个人去,我不要人陪。

其实不需要去,只要把借条交给我就行了。卢知青说,法院会让朱中运乖乖地回来。

灶门前面传来抽泣声。

张胭脂知道我的借条没有找到。她抽着抽着,放声大哭起来。

你要不回来这个钱了,龚瞎子。她边哭边说,有借条都要不回来,何况借条没了。

卢知青明白过来。

那你去干什么?他站在水缸边说,你去干什么?

我去干什么?

我昨天夜里一下子想明白了。

我在夜里看见了那张借条。那张借条在夜里清晰可见。

那张借条到现在有十年了。

它最初是一张作业本上的纸。

它十年前还在朱中运女儿的书包里。

那天太阳很大,我在老街附近办事,天会计带着朱中运和他女儿在一条巷子里找到我。他女儿的书包太大了,松松垮垮地斜挂在身上。天会计说这个女孩子是县高考状元,要上大学了。天会计说明了朱中运当时的困难情况,他说朱中运该用的方法都用光了。

这一回我来担保。天会计说。

这一回直接把钱给到孩子手上。天会计说。

我给水产公司担保的款子出问题了,把我陷进去了,否则我就借给他了。天会计说。

我们站着说定之后,想找一个石凳或一块石头打借条。我们朝前走着寻找地方的时候,孩子跟在我身边,她很紧张,她生怕我改变主意,不借钱给他们。她太想上大学了。

我们最终找到一块大石头,我们在大石头上面坐下来准备写欠条的时候,纸没有了。

孩子急忙把书包打开,说,我有纸我有纸。

我在黑夜里看见了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很瘦小、单薄,像一只老鼠那样,有点胆怯。这么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瘦吗?

那天孩子拿到钱后,抖抖索索地塞进书包里,然后紧紧地抱住书包。她知道她能去上大学了。我们准备走的时候听到抽泣声。孩子紧紧地抱住书包蹲在地上哭。

天会计说,孩子啊不哭。

我也跟着说,孩子啊不哭。

孩子,上大学后多吃一点,吃好一点,你长得太瘦了。我说。

孩子很诧异地抱着书包站起来,说,你怎么知道我长得很瘦啊?

一张油馍摊出来了。

我不敢陪你去汉口了,龚瞎子。张胭脂在灶前说,我怕我会想起当年那些事。

我也不敢去汉口。卢知青说,现在我不想回去,我还得再等一下,等我那个女人回心转意。

我一个人去,不要人陪。

他们都说等我回来再吃我摊的油馍。

张胭脂继续添火。卢知青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酒,边喝边吃油馍边赞叹我的手艺。我接着又开始摊,摊完盆子里的面,我就准备出发了。

朱中运在汉口金家墩长途客车站得知龚瞎子的借条没有了,他一路狂奔。正是下午下班时候,公交车太挤了,出租车正是交接班时候,一辆也拦不上。朱中运只有跑。天上飘着细雨,他在雨中穿行。他急于把这个消息传回去。

但是等他一口气跑了六站路赶到啤酒批发部,又接到信息,说龚瞎子的借条找到了。

他在啤酒铺门口碰到准备去金家墩客车站和汉口火车站接龚瞎子的啤酒赵。

你为什么要去?他问啤酒赵。

啤酒赵望着外面的雨说,龚瞎子这回真的要来了,我最好先把他截住。我怕龚瞎子会去找你女儿。

猜你喜欢

瞎子借条汉口
《汉口北》
学译致用的日汉口译教材与教学思考——以留学生日汉口译课三种常用文本为例
借条
鲍罗廷与收回汉口英租界
真假借条
我们都是瞎子
我们都是瞎子
更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