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今多少事
2019-12-01程杨松
假如身体是时间的容器,是否记忆就是历史最坚固的城堡。一个人,当四十年生命匆匆流逝与时光昭昭见证,当会嗟叹往事越来越“多”,将事越来越“少”而这,或正可折射出所亲历的昔今之迁进、坏好之嬗变!
-若如此,便让我来说说关于自己的昔今“多”“少”事儿!
于一乡野氓童,我在六岁便体验了生活之多艰——当记忆追溯到34年前,一只漆黑的土灶,一个六岁的男孩,双手抡一把豁了口的斧子,右脚踩一截松木兜上,“笃,笃,笃”,用力劈下几块松脂,“嚓”,用一根火柴点燃,被一把铁钳夹送进灶膛,依次架上干燥的山木皮,细碎的干柴片,粗实的柴禾棒,一块破铁皮封住灶门。风从下隙灌涌进灶膛,柴禾渐渐燃旺起来,烫得铁锅滋滋作响。通红的火光从缝隙窜出来,映照出男孩被碳灰描黑的脸庞。他把一张木凳架在灶台前,用一只大腿粗的竹筒,“噗通,噗通”,从一口幽深的水缸舀一大锅水。一把柴禾烧尽,再添续一把。水沸腾起来,喷涌起翻滚的漩涡,像朵水中摇绽的白莲花,一只合抱的木饭橧平放锅底,筲箕里的饭麸铲进去,匀平实,合上饭橧盖。“咕噜,咕噜,咕噜”,沸水在饭橧脚打着呼噜,浓浓的饭香慢慢溢出来,弥散四野,唤醒一只叽咕作响的胃。他择一把牛皮菜洗净,切碎,木碗橱里端来油烟罐,舀一瓢油入锅,噼啪翻炒几下,抓一撮盐巴和椒粉,再噼啪翻炒几下,起锅装盘,这是一把柴禾襄助我首次完成的一顿简易午餐。
而当我窥探并参与了从一棵树到一棵柴的疼痛嬗变,已是六年后的冬天。那年我上初一,期末考试后,父亲第一次带我去三里外的麻坑岭砍柴。麻坑岭山不算太险陡,却纵深绵延,山坳一个串连着一个,像湖面上荡起一圈圈绿色涟漪,将我的视野深情吞噬。吃过母亲的炒油饭,父亲把一罐茶连同米菜装进一只帆布袋挂车梢上,将柴刀和独把锯插进刀匣子系在后腰上,推着独轮车出了门。我学父亲将有些偏大的刀匣子系在细腰杆上,任刀匣子吃重悬挂下来,踢踏踢踏,紧赶慢赶跟了上去。
麻坑岭用一条高达百米、宽逾两丈的悬崖迎接了我们的深情仰望。悬崖泥质面,人中一样陡峭——那是砍柴人经年积久折腾出的滑道。我们将独轮车停靠山脚,穿两件衣裳,带上米菜,沿一条曲折小路上山。百多米高的山崖,小路绕上去至少两里长。身子渐渐热起来,汗浆慢慢冒出来,我开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把气调匀,脚尖着地,步步踩实,莫要轻歇”。父亲不让我中途坐下歇息,一气将我带上山顶。
要砍好柴禾,就要比别人爬得更深,走人家不愿走的远路,用身上更多的累,换肩上柴禾更多的好。三十多歲的父亲,精廋的身子蓄满了内敛的力量,他带我东一绕西一窜,穿过一片阔深的山梁,至少又爬进三里山,方抵达他经验中的山,寻到他想要砍的柴。每一趟,父亲要锯四棵钵碗粗的树,裁成八根柴,他和我各四根。他背的,一根约莫150斤;我背的,一根约莫60斤。四棵树锯倒裁好,半晌午就过去了。父亲又用柴刀崭下两根婴儿腕粗的硬木棒,上端留个虎口大的枝丫,下端削尖,给我们作拐棍。他双手轻轻一提,将一根细柴搭在我瘦肩上,再“嘿乍”一声,把一根粗柴竖立起来,腰弯下去,膝盖半蹲,身子往前倾,把柴禾前后匀妥地架在肩膀上,又“嘿乍”一声,缓缓站起身。两根柴重重地压在两幅肉肩上,带着数十年时光吸吮的雨和露、沐浴的风和月、裹藏的光和热,压得我和父亲弓弯了腰。
我们要把第一趟柴,背到三里外的滑道边,并在那里进行午餐。三里多的山路,与一根各自沉重的柴禾阴险合谋,让一幅肉身遭遇诸多苦难,也挑战一幅躯体的承受极限。陡滑的路段,我们用尖拐棍拄在地上一步一步地挪移;平坦些的路程,我们把拐棍一头挑在柴禾下,一头架压在左肩上,让左肩分担些柴禾重负;实在背不动了,就找一个落差大的地方,把柴禾一头搭在高处,另一头用拐棍叉着,让肩膀从柴下逃出来,双手扶着柴禾躲歇会儿。我们不敢轻易将柴禾掼在地上歇息,柴禾上肩最费力,更费腰,是最累人伤人的,不到万不得已,一趟柴禾仅有的一掼只在滑道边。
拼尽余力撑到滑道边,等父亲“咚”一声掼掉肩上的柴,再将我肩上的柴拎掼到脚下,我已瘫软在一根柴禾上。豆大的冷汗从额头、背部、胸腹冒出来,打湿了睫毛和衣裳,也打湿了一截柴禾,一阵冷风吹来,嗖嗖地凉。金星在眼里闪耀,耳鼓里隆隆响,呼哧呼哧的喘息呛红了脸,心脏噗通噗通地擂,仿佛要跳出胸腔。有些下塌的右肩火燎燎地疼,腰和小腿肚酸鼓鼓地胀痛。饥饿如蛊附体般纠缠着一只胃。父亲没有歇,他在滑道边的山沟渠上,找一只别人用过的土窝,把两只铝盒里的米洗净,兑水,架在土窝上,再找来干燥的松针、树皮和木棒,用一根火柴点燃。浓烟渐渐冒出来,火苗呼哧呼哧往上窜,灼得铝盒咕嘟咕嘟叫,米香开始氤氲。父亲坐柴禾上点燃一支烟说:“柴禾柴禾,柴就是温,禾就是饱。你背过了柴,割过了禾,就知道了温饱的分量,更知道今后要走哪一条路。不同的路,不同的命,都是自己选的。”
等最后一趟柴禾终于背至滑道边,红彤彤的夕阳已经贴挂在山边,像母亲点燃的一只红灯笼。大人们开始将柴禾一根一根推下滑道,然后沿着悬陡的滑道,亦步亦趋下山,将半途被阻下的柴禾重新推下去。一根又一根的柴禾,争先恐后跃向山底,像一群野牛狂奔而下,溅起滚滚的尘土,震耳欲聋的声响在山谷回荡。我背上刀锯和帆布袋,沿小路踉跄下山。等我抵达山脚,柴禾已停止了疯狂的奔跑,父亲将属于自己的八根柴禾堆码在两边(像认领回一群温驯的羊)。他将独轮车的前后座底各插一根米把长的木棍,左右各架两大两小四根柴,前后用粗麻绳绞紧,再用四只马钉将柴禾交叉钉紧,车便装瓷实了。父亲“呸呸”吐两口唾沫在手心,双手提起车把,奋起余力把柴禾推回三里外的家。
夕阳像一颗滂沱的泪,最终滴落山梁,溅起几缕云霞的波纹。天色渐渐暗淡,远处零星的炊烟在屋顶迎风奔跑。有人牵着牛从村道哞哞走过,鸡鸭归巢的声音依稀传来,犬吠一声又一声,叫醒了渐趋荒芜的夜归路。露水渐渐生发,星星蹑手蹑脚跑出来,不动声色缝缀一件镶钻的长披风,临盆的月亮跳出东山顶。溺水的月光浮在一层白上,像大地溢出的浓汁液。远远望去,浓稠的白在平缓地流淌,流淌声交织着粗重的心跳声、喘息声和脚步声,车轮吃重碾过的吱溜声,还有夜蝉的鸣叫声,促织的唧叫声,夜鹰咯咯咯啄壳的磕碰声,使冷夜陷入无边的寂静。母亲已做好一顿丰盛的晚餐,烧好一锅热水,与姐姐打亮一只手电在井坞路口迎我们回来。等我和母亲帮父亲将一车柴推进暮色中的院门,父亲一身卡基服已彻底浆湿……没经历过这样劳累的人,不会懂得去一座远山砍柴归来的人,坐在一只木板凳上是多么舒坦,洗一个热水澡是多么痛快,吃一顿饱饭是多么满足,揉着浑身疼痛的身躯蜷缩在松软的被窝进入梦乡是怎样的幸福,更不会懂得一根柴禾宛如自身一条肋骨的分量。而往往,只要闲冬天气晴好,这样的劳累将会持续十来天,直到备齐小半年家用的烧柴,直到我饭量一天天增大起来,身子却一天天黑廋下去——那种感觉,就像是一场隆冬献祭给生存的渡劫。
除却一份日常柴事的苦难艰辛,那时亲身参与的劳作,确是多如牛毛、繁如辰星,仿似要将我一把推向生活的深渊,让我一下窥知生存的真相并感受生命的浓度——现在回想起来,从小学到初中,直至21岁彻底逃离几亩田地的束缚前,又有几个黎明不是被母亲从梦香摇醒,在朝霞里陪一头牯牛撮草啜露?又有哪个傍晚毋须完成夕阳炊烟下担水劈柴的家庭作业?在周末或暑假,挖山挖地挖渠,施种施肥施药,拔秧插秧匀禾,割草拔草锄草,割谷打谷碾谷……又有哪件农事我没经历过呢?还有哪份艰辛我没体验过呢?就算中考前一学期的“双抢”,我每天也得傍晚放学后独自打一挑稻谷推回两里外的家,就好似那些于日常堆叠的繁杂艰辛的农事劳动,便是我生命的本义、生存的本能和生活的本源,便是我从童年跨过少年并迈向青年的必经之路,直至最后抵达设想中“幸福日子”的核心部位。
除了生活之多艰,还有奉行已久的生计之多藏。自我晓事起,家中一间幽暗的偏厢房里,便一直雷打不动住着一片用阔厚松木板打造的偌大谷仓。谷仓架立在四只矮木墩上,灰茫、阔深、沧桑、丰盈的仓内怀揣生活的诸多秘密。每年收回的两季稻谷,除了上缴一些公粮,在粜卖余粮前,父亲总是算计了又算计,先留足备够一家人经年所须的口粮囤进谷仓里。每回母亲舀完缸中的最后一升米,叫一声“名根,米吃完了。”父亲便悠悠然挑一担蔑箩,去谷仓放一担碾成米回来续进米缸里。原来,那就是他为全家囤住的温饱,囤住的日子,囤住的命,所以才来不得半点马虎!除了囤主粮,每年新收晒干的糯米、大豆、绿豆、花生、芝麻…… 统统被父亲囤藏在谷仓里,仿若谷仓就是家中的另一只胃。与父亲的“囤”生动呼应的,是母亲的“挂”:玉米收割回来,一架架绑挂在屋檐下;蔬菜采摘回来,一串串吊挂在房梁上;肉食整备妥了,一提提熏挂在厨架上……现在想来,在那段有着饥饿记忆的岁月,在那个整体市场匮乏的时代,于普众小民而言,唯有具象又感性的多囤多挂多藏,方有家人生活的殷实笃定和从容心安,方能将细碎的小日子过得不急不躁、不慌不忙。这是父母于残酷生存中学会的朴素哲学、于艰舛生活处掌握的绝对真理。
又岂止是囤粮囤物呢?在缺金少钱的年代,更多的乡人,纵然手里有几个余钱不舍花靡,也不會冒然存去信用社,而是掩之蔽之、藏之掖之,纵然虫噬鼠咬、霉烂腐坏也绝无更改。断不是他们瞅不上那些个利息,也不只为藏钱家中予用予取的便利,更多的,应是一份守护在侧的笃定安心,一份拿捏在手的瓷实幸福。我想起22年前,工作伊始,父亲翻箱倒柜,搜寻出一沓霉乎乎的纸币,数了又数后小心装进一只布兜,陪我去60公里外的农机所,花4000元为我买回平生第一辆摩托车,作为我每天往返镇里任教的“坐骑”。感动之余,我笑他“傻守财”,有钱不存银行赚利息。他说你才傻呢,钱存银行,有个啥“万一”就不是你的了。把钱死死抓在手里才是自己的,才算妥帖心安。原来谨小慎微又保守迂拗的父亲,在用他处变不惊的“多囤多藏”,来对抗明天或许存在的所谓“变数”。
历史的车轮随风借力,浩荡向前,一晃进入新时代,家乡早已斗转星移、物换人非。乡村建美了、新楼盖好了、子女成家了、日子富足了……父亲也已老得像一道月光下凉薄的影子,但不失农人本色,田还是坚持着种一季。春分后请耕机来作田,立夏前后撒下几斤谷种,端午前再请来秧机播秧,请人工洒两次药,秋天稻谷黄熟了,除了留点儿自个吃的,其他直接让收割机从田里拉给粮贩卖了,“叮咚”一声,卖粮款便稳当当转进了微信里。除了种点田,父亲还在房前屋后种点好侍弄又爱吃的菜蔬。至于绿豆、花生、棉花、芝麻……早就不种了,牲禽也早没养了,家里的谷仓早就淘汰了。几步远的镇上超市里,如今还有啥买不到呢?甚至不用自个儿去,网上一淘,没几天快递小哥就送来了,不满意还能退换。“过去想都不敢想,现在做农事也能这般少操劳,在农村过日子也能这么少操心!”父亲感慨说,黝深的褶子里绽放着一份内生的喜悦。
何止父亲,在乡村,谁不正亲身经历这份伟大而美好的嬗变呢?我一个发小利凯,三十啷当,除了在老家一个山坞里整弄一个猪场养几千头生猪,在浩浩荡荡的闵田畈流转近千亩水田种有机稻,县城还开了一片颇具规模的烟酒行。每天,他衣着光鲜地飙一辆车几地来回跑,几只手机滴滴滴早晚响个不停,见人笑容就像贴在脸上的生动标签,一幅优哉游哉的喜兴劲头。用他的话说,“如今就没有机械干不了的活,就没有电话办不好的事,就没有账户搞不定的麻烦!”
想想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呢?生活越来越丰盈,夹子里的钱币却越来越薄;路上的车子越来越多,出门却越来越少,吃喝叫外卖,用度靠淘宝,家务钟点工,缴费上微信……更多时候,不是为家中用物的匮缺而愁,而是以满为患。我想起一句流行语:要想提高生活品质,最简便的方法就是定期“扔”东西。这做好“减法”的大智慧,根本缘于物资丰盈的大环境,也完全指向精致简约的核心要义,在如今,不少人家,也确是做到了!
近日回乡看老父,父亲忙不迭用一只电水壶烧茶,用一只电饭煲煮饭,再唤弟妹用一只液化灶烧做饭。“啪”,液化灶被轻松拧亮,幽蓝色的火焰冒出来,一只小铁锅开始吱吱叫,“噼里啪啦”,几盘脆生生、绿莹莹的菜蔬被弟媳端上了餐桌。至于几年前码在屋檐下的柴垛,似乎还是那么高、那么多,已被经年风雨剥啄得黑漆漆的,像镀上一层厚厚的时光釉。除了隆冬大寒生炉烤火,如今在乡下,农人家早就不烧柴了。难怪老父会感慨:“井坞的荒山全绿了,漫山梁的柴禾都小腿粗了。农家烧柴少了,山上的柴就多了。没人砍的柴是有福的,不砍柴的人也是有福的。柴的福气和人的福气,都是时代给的福气!”
父亲这昔今“多”“少”事儿折出的道理,谁说不是呢?
作者简介:程杨松,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西发展与改革研究院研究员,江西航空产业软科学研究基地研究员,上饶师院文传学院客座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