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云峰:我就是一个拿着相机的农民
2019-11-29张雅乔
□ 本刊记者 张雅乔
相机是他一生与外界发生关联的重要媒介,也是他向这个世界回馈爱与美的工具。
“你们见过黄河的源头吗?”
“李白曾写过‘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可当你到了黄河的源头,你会发现那是完全不同的一种景象——6月,天气刚刚开始变暖,冰冻层慢慢融化,水一滴滴汇成,形成一股股细流,不断接纳着周围的一个个小泉眼,逐渐壮大。就是这样,我们的母亲河,艰难地降生在那样一个高寒、缺氧的环境当中,一路上劈山斩石,百折不回,沿途接纳百川千流最终浩浩荡荡奔向大海。这个过程,你想想,你不感动吗?”
扛着相机在黄河、长江边行走38年的郑云峰,在谈到自己第一次在黄河源头所见到的情景时,仍然掩不住地激动、哽咽,“每逢回忆到这个时候,我没有办法、没有办法抑制自己。”
38年来,郑云峰用相机记录下了黄河、长江流域的自然地理与生命状态,更记录下了当地人民的生活状态和精神状态。这一抢救性、记录性的摄影工作被冯骥才形容为“非物质的”“纯奉献的”,令他“实实在在触摸到在商品经济大潮日渐稀少而弥足珍贵的历史责任与文化情怀”。
而对郑云峰来说,外界的肯定与褒奖都不重要,甚至当他站在领奖台上的时候,打心底里认为手中的奖杯不属于他自己,而是属于母亲河,属于祖国的千山万水,属于那些曾经帮助过他的各族兄弟姐妹。
如今,他拍摄的五十多万张照片,其中一部分在青岛出版社结集出版。由《三江源》《三峡》《黄河》《长江》共同构成的《中国江河流域自然与人文遗产影像档案》,向人们展示了一种崭新的河流伦理与时代理念。
10月14日,在郑云峰位于北京南六环附近的工作室中,他不停地向我们展示那些他曾经记录下的瞬间,带我们回到过去的岁月。你很难从他身上看到太多他这个年龄本该有的疲态与迟缓,他78岁了,仍然精力充沛,说到兴奋处,会站起身用手比划,说到动情处,眼睛里常常有光,那是含着的泪。北京温暖的秋日,我们就这么坐在窗边,从日升聊到了日落。
每一张照片底片都被仔细地装在小袋子里,分类贴上标签(图 / 张雅乔)
大河探源,文化寻根
上世纪80年代,正值我国改革开放初期,思想界和文化界开展了关于蓝色文明和黄色文明的大讨论。其中一派学者认为,以黄河流域为代表的中华文明将会被以西方海洋文明为代表的蓝色文明所替代。
在这样的争论当中,有智识的中青年不免思考:我们的文化究竟是什么?它的根究竟在何处?我们的文化真的会被蓝色文明所取代吗?当时作为一名宣传干部的郑云峰也是其中一员。思来想去,他将对于中华文化的追寻落脚到了黄河这条中华民族的母亲河之上,他想去到黄河的源头,走近黄河沿岸的人民,亲自去触摸、去体验。
于是,郑云峰开始了一场被他称为“大河探源,文化寻根”的朝圣之旅,他或乘车、或步行、或骑马,以帐篷为家,夜宿荒滩草原,以炒面为粮,和当地农牧民一起生活。长期高寒缺氧、风餐露宿的生活,起初令徐州来的郑云峰吃尽了苦头,“但你只要想住这件事了,时间长了,一切就都适应了。”
如今再谈起这段苦旅,郑云峰认为一切都是很自然的事,“因为你想要了解她,你就必须贴近她,亲自拥抱她、抚摸她。”而在母亲河的怀抱中,郑云峰对于黄河母亲的情感不断迸发,留下了几十万张丰富而珍贵的黄河流域影像资料。“一开始,我就是想顺着黄河的干流走一趟,但是越拍,就发现要去的地方越来越多,最终我把黄河的主要支流全都跑了一遍,这是一个由少到多、由浅入深的过程。”
郑云峰眼中,母亲黄河的形象愈发清晰而伟大起来——一个艰难降生的婴儿,一路跌跌撞撞着成长为大家闺秀,亭亭玉立着,在河源小花小草的簇拥和目送下穿过一座座高山,一路历经艰难成长起来,遇到大峡谷,她呐喊,她吼叫,她冲过晋陕峡谷的末端龙门,大面积的水从两岸断崖绝壁流下来,进入华北平原,河面变得平缓开阔。
“山有根、水有源,我们中华民族的根,不就是眼前的这些山、这些水吗?”郑云峰豁然开朗,“我们中华民族五千年坚韧不拔的精神,不就流淌在黄河母亲的百折不回之中吗?”
郑云峰向我们展示了一张黄河流入大海的照片,照片中,波涛汹涌的黄河水裹挟着滚滚泥沙冲入大海,由于淡咸水混合发生的絮凝作用,广阔的海面上形成了一条犹如蜿蜒长龙的“蓝黄交汇带”。再往远处一些,黄河水与海水慢慢融合。
面对眼前的景象,关于上世纪80年代那场关于黄色文明和蓝色文明的大讨论,郑云峰当年的疑问,此刻得到了解答。
发现另一个三峡
采访中,郑云峰很珍惜地拿出一张照片,照片中,朝阳的金光正好打到一块被纤绳经年累月深深雕刻的岩石上,金光四射。郑云峰视这张照片为自己在三峡的代表作。
一次在“油炸碛”险滩休息时,郑云峰发现自己坐着休息的石头上有一道道平行又深邃的痕迹,分明不是大自然的作品,像是被绳索生生勒出来一般。他忙问这是怎么回事,船工周师傅告诉他,这是纤夫拉纤时在石头上磨出来的痕迹。虽然早听说过纤夫石,但当亲眼所见时,郑云峰被震撼了,很长时间都说不出话来。从此,纤夫石成为郑云峰在三峡最深刻的人文记录。
《中国国家地理》杂志社执行总编单之蔷曾评价说,“是郑云峰发现了另一个三峡。”他写道:郑云峰以海量的照片记录了三峡的各种景观,其中以与纤夫文化有关的景观——纤夫、纤滩、纤痕、纤桩、纤孔、纤道——最有价值,他是第一个系统、深入拍摄这些景观的摄影师,可以说,他是这一景观的发现者、建构者。
在郑云峰看来,纤夫文化是三峡最有震撼力的人文存在,是人类用宝贵的生命和大自然共同谱写的壮丽之歌。
三峡的山有情,水有情,人更有情,吸引着郑云峰在这里一待就是7年。在国家重大决策面前,三峡人舍小家为国家的精神品格,被郑云峰一一记录了下来。
郑云峰通过作品向人们展示了一种崭新的河流伦理与时代理念(图 / 郑云峰)
“蓄水之前,他们除去每天上山砍柴、下水捕捞,再就是做些移民之前的准备,想想要带些什么走。当地有一种常见的树叫作黄桷树,很多移民会在临走前带着一棵黄桷树,用泥土包住根部,带到新的家园。”
“还有一户人家,他们祖先的坟在水淹不到的高处,搬家之前,全家人最后一次去祭祖,他们在祖坟前叩拜,嘴里喃喃着,最后带走了坟边的一抔黄土。打包行李的时候,他们首先把这抔黄土装到行李里边,带到了新家。”
三峡人的可爱、纯真与质朴,深深打动了郑云峰。
真实的力量
郑云峰曾在摄影之路上苦苦思索。
最初从事文字宣传工作的郑云峰,在一次报道中需要为写好的稿子配张照片,那时还不懂摄影的他,发现周围的前辈都采用摆拍式创作,索性也照着模仿,最终文章和图片登上了报纸的头版头条。郑云峰尝到了甜头:拍照片可比写文章容易多了。于是动了心,走上了摄影之路。“从那开始,甜头越来越大,照着这种摆拍模式,在全国刚刚恢复展览的时候,我一天就能拍3张能上全国影展的照片。”郑云峰回忆,“可甜头来了,苦头也来了,大家都这么拍照,把照片摆在一起看,千篇一律,我不禁开始迷茫,我拍的有什么意义呢?”
与此同时,郑云峰的摄影作品虽屡屡见报,但却始终被一家外文杂志拒载。外文杂志的图片编辑厉大姐对他说,“你这个作品太形式化了,外国人不喜欢。”她给了郑云峰很多国外的杂志,郑云峰这才发现,国外杂志上的照片都是抓拍,自然的都是真实的,真实的才是动人的,而动人的,才能留下来。
郑云峰非常喜欢这处位于北京近郊的工作室,不那么喧闹,让他能更专心做自己想做的事(图 / 张雅乔)
为了最大程度避免像一个外来者一般带着固有的偏见旁观一切,郑云峰格外看重亲身体验与感性认识。在三江源,他和藏民一起吃住,认为只有这样,照片才会更生动,更能展示人的精神。听说当地有一种特别的吹牛皮渡河的方式,郑云峰执意要亲自体验一番。完整的一头牛的皮,三条腿被绳子死死地拴住不透气,剩下一条腿留着吹气,郑云峰从牛的头部钻进牛的肚子里,艄公把头部扎死,从腿部吹进空气,过河的一切准备工作就绪。开始过河了,艄公趴在牛皮顶上划水,确保牛皮不会随波逐流,郑云峰在牛肚子里待着,太阳透过牛皮一点点地洒进来,牛肚子里满是金黄,不用10分钟,就到河对岸了。
有趣的经历不少,现在想起来还后怕的经历也不乏。
在巫峡东口岸的火焰石附近,有一条长达20米的峭壁,离着江面有四五十米。郑云峰看到峭壁上有两排痕迹,上面一排是纤夫抠手的地方,下面一排则是他们一步步踩出来的脚印。“他们就是这样在峭壁上悬空着拉纤的呀!”郑云峰这才意识到。过,还是不过,一个选择题摆在了郑云峰面前。“如果不亲自走一走,我没法儿具体理解他们经历了什么,我必须这样。”郑云峰决定,过!他把斜背着的相机甩到背后,像壁虎一样紧贴着岩壁,上面用手死死抠住岩石,下面用脚找着路,向前一点点地挪动。一步步走过去了,郑云峰回头再看这条生死路,脑袋发懵,趴在地上哭了好一阵子,那一刻,他感受到了大自然对自己的恩赐,更感受到了三峡人生生不息的精神力量。
以真心待人,收获的便也是真心。面对这名突如其来的“闯入者”,当地各民族的兄弟姐妹待他若家人一般。
在藏族四大神山之一的阿尼玛卿雪山,郑云峰在当地藏民先曾的家里住了8天,跟先曾一家人吃住在一起,白天,先曾带着郑云峰外出拍照,郑云峰不慎把墨镜掉在雪窟窿里找不到了,先曾把自己的墨镜给郑云峰戴上,自己用块布包住眼睛。晚上睡觉时,先曾一家人把家里仅有的保暖的皮子压在郑云峰的身上,自己裹了藏袍就睡了。
按照当地的习俗,若是有人去世了,各家各户在10天之内不能杀生。但当郑云峰在先曾家借宿时,恰好发了烧还有高原反应,看到郑云峰虚弱的样子,先曾宰了自家一只羊,给他补身体。回想起这件事,郑云峰感叹,“虽然我们在生活习惯、宗教信仰等方面有这么多不同,但这种人性当中的善良的本质却是一样的。”
他常常活在感动当中、活在幸福当中,便也想通过影像的语言将这动人的情感传递给他人。
有一年,山东大学美术馆展出了郑云峰拍的三峡。展览上,郑云峰注意到一名大学生天天待在纤夫馆,默默观看。“一天下午,我发现他看着看着,流泪了,掏出面巾纸来擦眼泪。”回忆起这件事,郑云峰哽咽了,停顿了一会儿,继续讲述,“我上前问他怎么了,那孩子说,能拍下这些照片,不容易。”
“这是我过得最丰富、最充实的一段岁月。”
2005年,郑云峰又回到阿尼玛卿雪山,找到了藏民先曾的家里,此时距离他第一次吃住在先曾家里已过去20年,一见面,先曾一家人立马认出了他,“我们是老朋友嘛!”
20年前,郑云峰将自己的剃须刀送给了先曾,20年后却发现,先曾还在用当地传统的铁质工具拔胡须,先曾说,“老弟,(你那东西)我用不惯啊。”
郑云峰总是强调,“你们写我千千万,但我就是一个普通人。在三江源,我就是一个拿着相机的牧民。在三峡,我就是一个拿着相机的山民。在黄土高原,我就是一个拿着相机的农民。”
相机是他一生与外界发生关联的重要媒介,也是他向这个世界回馈爱与美的工具。
郑云峰说,“40岁之后的这38年,是我过得最丰富、最充实的一段岁月。”
也许从这句话中,你能更好地理解他的选择。
郑云峰常常念叨着在黄河源头,河源小草给他的启示。“河源小草从生命的开始到结束,不过短短三四个月的时间,可是它们终生默默地做着自己应该做的事情,默默地死去,第二年又生。生命就是如此。在有限的生命里干你想干的,努力去干,干到尽头,有什么不好?”
接下来,他计划在85岁前,跑遍中国所有大江大河。
在三峡的一次次生死考验,让郑云峰慢慢走近三峡人的精神世界,也终于明白应该怎样去纪录三峡(图 / 郑云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