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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自清:温润如玉,宛如《背影》

2019-11-27北年

百家讲坛 2019年11期
关键词:朱自清背影学生

北年

1901年,江苏东海县小官朱小坡赴扬州上任,两年后,全家迁到扬州城,从此定居扬州。他给自己的孩子起名朱自华,取意于苏东坡的“腹有诗书气自华”。

由于朱小坡怀疑新式学校的教学方法,6岁的朱自华被送到私塾读书,在私塾里,他学的是经集古文和诗词歌赋。可以说,幼时的朱自华是在父亲的监督下度过的。每天晚饭后,父亲总要检查朱自华的作业,有时因为不满意,甚至一把火把他的作业烧掉。

在父亲严谨的管教下,朱自华的文学素养日益增高,却也由于父亲的高压监督,父子问的隔阂日渐形成。

扬州古城秀丽的自然风光和浓郁的文化氛围,赋予了少年朱自华温和内敛的性格。

1916年夏天,朱自华考入北京大学预科。这一年寒假,朱自华回到扬州,因父母之命和当地一个医生的女儿结婚。

然而没过多久,朱家就败落了,朱家子弟靠举债读书,朱自华为勉励自己在困境中不丧斗志、不灰心,保持清白,取了《楚辞·卜居》“宁廉洁正直以自清乎”中“自清”二字,改名为“朱自清”。

1917年的冬天,朱自清的祖母病逝,在徐州任烟酒公卖局长的父亲也丢了工作。回到扬州的父亲设法典当了一些家产,又借了一笔高利贷,才勉强办完祖母的丧事。

回家奔丧的朱自清见到家里满院狼藉,又想起祖母,不禁潸然泪下:“厅上只剩下几幅字画和一张竹帘,原来摆在案上的巨大古钟,朱红胆瓶,碧玉如意,以及挂在壁上的郑板桥手迹等都已经送进了当铺。”

料理完祖母的丧事,朱自清要赶回北京上学,父亲也要到南京谋事。

1917年,父子俩到达南京浦口火车站后,朱自清在车雁放好了行李,这个时候,父亲突然看到对面的月台上有小商贩在卖橘子,于是蹒跚地穿过铁道,留下一个背影。

八年后,朱自清写出《背影》:“他用两手攀着上面,两脚再向上缩,他肥胖的身子向左微倾,显出努力的样子,这时我看见他的背影,我的泪很快地流下来了。”

八年来,朱自清每每念及父亲,便是那样一个蹒跚衰老、让人心疼的背影,多年父子纠葛也在这一念想中从暴裂变为温情。

朱自清剛到北大上学时,蔡元培初任校长,正在大力除旧布新,北大便成了新文化运动中心。新文化中很多人都对哲学极有兴趣,朱自清也读了哲学系。

有同学回忆那时的朱自清:他整天埋头苦读,胖胖的,壮壮的,个子不高却很结实,不大喜欢说话。到了冬天,朱自清只有一床棉被,为了御寒,他将被子的一头捆住做成个大口袋,自己钻进去缩成一团,宛如一只大虾。

1919年新年刚过,一首小诗在北大流传:“你满头的金发,蓬蓬地覆着你碧绿的双瞳,微微地露着你呼吸着生命底呼吸。”写下这首诗的时候,朱自清20岁,刚刚加入《新潮》诗社,开始创作新诗。

1920年,朱自清在书店看到一本书《韦伯斯特英语大辞典》,他特别喜欢这本书,但售价14元,相当于他一个月的生活费,朱自清买不起。

朱自清割合不下那本书,想来想去,想到了结婚北上时父亲送他的那件紫色大衣,于是狠心拿去当铺当了14元。

1920年夏天,朱自清用三年时间读完了四年的课程,从北大提前毕业。毕业后,朱自清也想去西方留学,但迫于囊中羞涩,便由蒋梦麟推荐到浙江第一师范学校当国文老师。

讲台上的朱自清显得有几分木讷,矮胖的身体,配着一件青布大褂,敦实的外表掩藏不住一股土气。

第一次上讲台时,他紧张得满头大汗,讲话也结巴起来。熟练之后的朱自清虽然说一口扬州话,不太好懂,但极为认真,一上台就滔滔不绝,唯恐荒废了时间。不过,一遇到学生发问,朱自清又不免慌张起来,一面红脸,一面急巴巴地作答,十分可爱。

学生们都称朱自清为“小先生”。因为每次学生来访,朱自清总是让座、倒茶,热情地招待,学生们十分喜欢这样和蔼敦厚的老师。

不久之后,朱自清还是辞职了。他在和学生们谈话时,常常流露出年纪轻轻在学业上不能继续深造的痛苦。暑假里,朱自清经人介绍,去了扬州的母校当教导主任,但不久他又辞职了。

因为他到任后不久,在一次招考新生时,一个小学教师领学生来报名,因为保证书有问题,对方请求通融一下,被朱自清严词拒绝了,弄得双方不欢而散。

那时朱自清的生活极为窘迫,一个月借了六次钱,还借了一次米。上学时背负的债务,他直到1939年才还清。好友俞平伯曾心疼地评价朱自清:“家庭的贫困和社会的压力,使他感受无限的隐痛,在教书的五年里,是他最贫穷拮据的五年。”

1922年,朱自清与俞平伯、叶圣陶等人共同创办了《诗》月刊。《诗》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第一个诗刊,奉行的是文学研究会“为人生”的宗旨。朱自清为刊物写了不少诗篇,然而在帝国主义的操纵之下,当时的中国政治社会让人灰心,面对如此现实,朱自清心下凄惶。

朱自清的诗,呈现出纯正朴实的新风,他在现代文学史上写出来第一首抒情长诗《毁灭》,在当时的诗坛产生了巨大影响。

1923年,同游秦淮河的朱自清和俞平伯各自写了一篇《桨声灯影里的秦淮河》。朱自清的文章呈现出一种独特的风貌,受到了文学界空前盛赞。

当时,在以往的文学创作中并不会用到白话文,人们认为白话文只能用作口头语言,搞文学创作还是不适合,因此新文化运动之后,白话文在人们的印象中多半是传播新知、新闻的一种利器。朱自清却用白话文抒情,将白话文的优美提高到无与伦比的境地。

朱自清的创作似乎都很随意,他写作的文风也都偏向于谈话时直抒胸臆、简单明了,就算是小学生也能读懂,却充满春风拂面般的优美与诗意,字字珠玑,读来宛如天成。

比如《荷塘月色》:曲曲折折的荷塘上面,弥望的是田田的叶子。叶子出水很高,像亭亭的舞女的裙;比如《春》:盼望着,盼望着,东风来了,春天的脚步近了。

1925年,朱自清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开始从事文学研究。

在人才济济的清华大学,朱自清并不突出。他没有留过洋,也没有显赫的著作,上课的时候比学生还紧张,脸上总是泛着红。他在讲台上,经常一手拿着书讲课,一手拿着叠起的白手帕擦着额头上、鼻子上面的汗珠。

“一个内向的不是很自信的,而且特别诚恳的一个好老师努力来讲自己的观点,然后在这里面旁征博引,尽可能照顾到方方面面。”朱自清的性格是偏于内向的,一种顶真的、严肃的,甚至有些拘谨。

朱自清到北京之后,每晚睡得并不安稳。一天,他接到父亲的来信:“我身体平安,唯膀子疼痛厉害,舉箸提笔,诸多不便,大约大去之期不远矣。”看到这里,朱自清不禁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朱自清想起过去,特别是八年前父子同车北上在浦口车站分别的场景,犹如昨日之事历历在目。

其实当年父亲之所以会丢掉公职,是因为在老家已娶了妾,后到徐州上任又娶了几房妾室,可一位以前的潘姓姨太太赶到单位,闹得不可开交,还上了报纸。于是父亲被革职了,又不得不找钱遣散各位姨太太,父亲偷偷把朱自清祖母祖上留下的首饰变卖才平息了此事。朱自清祖母知道后,便气病交加而逝。

所以那时的朱自清,心里是恨着父亲的。可是父亲在车站的背影又让他恻隐心疼。

八年的感情纠葛,终于告别在纸上,心灵在纸上疾走,落笔便成《背影》。最后那句“我不知何时再能与他相见”,情感之怅惘让人唏嘘。

五四以后的新文学成为一门独立的学科,是因为朱自清的努力。如今我们在大学里学习的中文教学有一门重要的课程《现代文学史》,正是由朱自清当年教学发端。朱自清将新文学的内容加以整理概括,新文学才形成了体系。

朱自清的《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是向北大日渐守旧的国文发起的挑战。学生们从新文学课程中了解现代生活、现代思想,所以朱自清的这门课程非常受学生欢迎,常常座无虚席。

燕京大学的郑振铎、北京社办大学的钱玄同都邀请朱自清去兼课。但有人说,在堂堂的清华大学讲授当代小说、诗歌、散文这些不入流的学问,有辱大学门庭。到1933年,《中国新文学研究纲要》只得在一片质疑声中停课。

1931年8月,朱自清获得公费出国游历的机会,他对西方文学、建筑艺术充满兴趣。朱自清游历了伦敦、巴黎、柏林、威尼斯等地,一年游学,他的精神世界、视野不断扩展。

回国后,朱自清将自己的旅游历程写成散文,发表在中学生杂志上,后结集为《欧游杂记》和《伦敦杂记》。这段时期,他的作品中展现出一种轻松愉快、充满活力的抒情格调。

从欧洲游学归国的朱自清,成为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任期长达16年,是对清华中文系学风形成影响最深的人。

后来朱自清病逝,被学生们称为清华永远的中文系主任。多年后,有人在朱自清写《荷塘月色》的地方建了一座凉亭,为以工科著名的清华园添了一笔人文色彩。

1935年,时局动荡,平津一带危在旦夕,“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平静的书桌”。时任清华图书馆代馆长的朱自清,未雨绸缪,秘密地准备贵重书刊的装箱以及搬迁工作。1936年,朱自清便将中西文善本等贵重书籍和物资运出。

这五百余箱重要物资南运后被暂存于湖北汉口上海银行第一仓库,后来又从汉口辗转运送至重庆北碚和云南昆明。在那段艰苦的岁月里,这些珍贵的图书成为西南联大学生们的学习用书,也是师生们学习用书的唯一来源。

1937年10月,清华校河以南被日军占领。1938年1月,校园全部被占,8月,日军强令将校内各馆室钥匙全部交出。若不是朱自清未雨绸缪,清华师生极有可能无书可读。

朱自清曾说,“文学的生命全在实感。此感之谊甚广,连想象都包括在内。世界有如何的广大,人的感受就应有如何的丰富”。

朱自清不仅赞同文理会通、新旧汇通,还提出了中外汇通,所以清华中文系规定:学生必修第二外国语,必须要学一门欧美文学史,由西方文学系教授专授。这么做是为了让学生们放眼世界,而不仅看见中国文化传统。

拘谨又刻苦的朱自清领导下的清华大学中文系却充溢着新鲜活泼的空气,实在是一种幸运。

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后,朱自清随清华大学南下长沙,又到昆明,任北京大学、清华大学、南开大学合并的西南联合大学中国文学系主任,并当选为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理事。

在抗日战争的艰苦岁月里,朱自清不顾生活清贫,以认真严谨的态度从事教学和文学研究,与叶圣陶合著《国文教学》等书。1945年夏天,47岁的朱自清已经衰老得令老友吃惊。

抗战胜利后,1946年7月,李公朴、闻一多先后遇害,朱自清得知后异常震惊,手里拿着报纸很长时间缓不过神,甚至夜间失眠。

他不顾个人安危,出席成都各界举行的李、闻惨案追悼大会,并报告闻一多的生平事迹。要知道,闻一多就是因为参加李公朴的追悼会并发表演讲被杀害的。

朱自清虽内向,但从不软弱。

1947年1月,全国十个城市50万余学生示威游行,要求撤出驻华美军,废除《中美商约》。国民政府仅在北平就逮捕了两千多人,朱自清对此深恶痛绝,在抗议宣言上签了名。

有朋友看到国民党黑名单上面第一个就是朱自清,妻子焦急不安要朱自清小心些,朱自清却淡淡一笑、毫无惧色:“不用管它。”

1948年7月15日,在闻一多遇难两周年的日子里,胃痛与日俱增的朱自清,抱病召集了《闻一多全集》编辑委员会会议,报告了遗著整理和出版经过,并宣布该委员会解散。然而《闻一多全集》于1948年8月底印出后,朱自清却已辞世。甚至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朱自清还在做相关的整理工作,入院前的他还高兴着又搜罗到四篇闻一多作品了。

那时候,法币急速贬值,1948年时,买一包纸烟都要几万块钱。朱自清每月的薪水仅够买三袋面粉,国民政府为了平息高级知识分子的怨气,向他们派发一种配购证,可用很便宜的价格买到“美国支援的面粉”。清华大学学生吴晗和其他人发表公开声明,号召大家拒绝购买,一致退还购物证。

声明写好了,朱自清第一个在声明上签了字,并愤然地说:“宁可贫病而死,也不接受这种侮辱性的施舍!”那时的朱自清早已是重病之身。

逝世前半年,常年劳累的朱自清体力不支,经常连走路都很吃力。但他每天一清早就坐在桌前,读书勤奋不息,工作毫不减轻。他感到自己骤然衰老,但并不因此消极。“但得夕阳无限好,何须惆怅近黄昏”。

在生命的最后两个月,朱自清的身体已极度衰弱,体重降到77.6斤,且又“彻夜胃痛不止”“不断大量呕吐”。可他仍然整理《闻一多全集》,编写教科书,备课讲授,演讲呐喊。

甚至在逝世前26天,朱自清还在日记中订了一个阅读计划。1948年8月12日,弥留之际的朱自清对妻子断断续续地说:“我……已拒绝美援,不要去买配售的美国面粉……”这竟成了他的遗言。

他一生践行自己在《论气节》中所指的“敢作敢为”与“有所不为”。

朱自清去世时,钱包里仅有6万元,这点儿钱在当时连一个包子都买不到。一代散文大师,就此长辞于世。

朱自清去世后,清华园第一次为一位老师去世降半旗致哀。追悼会上,校长梅贻琦致辞时哽咽得说不出话来。社会各界发出的纪念诗文达160余篇,形成影响一时的文化事件。

人们凭吊朱自清,其实是在尊崇一种气节,一种风骨,一种精神:君子温润如玉,却也持节若命不改初衷。友人如此评价他:“先生是有弱点的,却没有污点。”

在担任清华大学图书馆馆长时,一位学生因在图书馆找不到想借的书,直接打电话到朱自清家里,请他到图书馆来帮着找。朱自清竟欣然应允。

用这样一句话来概括朱自清,或许更合适:“朱自清的一生没有豪言壮语,他只是用坚定的行动、朴实的语言,向世人展示文字的优美与力量,表现人性的真善美。”

编辑/夏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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