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爱玲《金锁记》的红楼情结
2019-11-27林琳
林 琳
《金锁记》发表于四十年代沦陷区的上海,是海外华裔女作家张爱玲的成名之作。小说以小商人家庭出身的主人公曹七巧,在没落宦官家庭长达三十年无爱无欲的痛苦经历为背景,叙述了金钱势力是如何让身单力薄的女子曹七巧被迫在金钱欲望中逐渐丧失人性,又用黄金“那沉重的枷角劈杀了几个人,没死的也送了几条命”[1]的悲剧故事,细致地刻画出主人公曹七巧病态心理的变迁历程。张爱玲笔下的经典人物形象曹七巧就是在这般自私残忍、尔虞我诈的世界里充当了“一个疯子的审慎与机智”的恶鬼,终于干枯、死亡,毁灭在自我织造的黄金梦里。[2]
若论及三四十年代《红楼梦》的艺术风格对中国现代作家影响最深远的,毋庸置疑是张爱玲了。正如张爱玲本人所说:“《金瓶梅》和《红楼梦》在我是一切的泉源,尤其是《红楼梦》”[3],足以见其对《红楼梦》的痴迷之深。张爱玲的红楼情结,同时也深深地影响着她的文学创作,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塑造“红楼”人物,营造“红楼”情调,进入“红楼”天地,红楼情结正如春雨里的种子,在她的文字世界里生根发芽。
一.文本分析:情节与内容的趋同
“十年一觉迷考据,赢得红楼梦魇名”[4],《红楼梦》对张爱玲创作的影响自不必说,《金锁记》中人物形象的谈吐和故事情节的构思活脱脱有着曹雪芹《红楼梦》的神韵,学界有《金锁记》脱胎于《红楼梦》一说,想来也丝毫不为过。
(一)传神的人物形象
1.人物出场方式
《金锁记》对曹七巧的人物刻画就直接的显示出张爱玲对《红楼梦》形象艺术手法的吸收与借鉴,尤以对比曹七巧与王熙凤的出场方式最为经典。
在《红楼梦》中,对王熙凤的出场描写:
一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没得迎接远客!”黛玉纳罕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整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心下想时,只见一群媳妇丫鬟围拥着一个人从后房门进来。这个人打扮与姑娘们不同: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珞圈;裙边系着豆绿宫涤,双衡比目玫瑰珮;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缎窄褃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再对比《金锁记》中,对曹七巧的出场描写:
众人低声说笑着,榴喜打起帘子,报道:“二奶奶来了。”兰仙云泽起身让坐,那曹七巧且不坐下,一只手撑着门,一只手撑了腰,窄窄的袖口里垂下一条雪青洋绉手帕,身上穿着银红衫子,葱白线香滚,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袴子,瘦骨脸儿,朱口细牙,三角眼,小山眉,四下里一看,笑道:“人都齐了。今儿想必我又晚了!怎怪我不迟到——摸着黑梳的头!谁教我的窗户冲着后院子呢?单单就派了那么间房给我,横竖我们那位眼看是活不长的,我们净等着做孤儿寡妇了——不欺负我们,欺负谁?”
从引用的小说句段来看,《红楼梦》和《金锁记》都注重从人物语言、动作、形态三方面刻画人物形象。王熙凤在“放诞无礼”的笑声中出场,又描写她“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的衣着打扮,“粉面含春威不露”的神态,细致地展示了王熙凤风流泼辣的心性气质。而曹七巧的出场,对比之下亦有异曲同工之妙:“身上穿着银红衫子”“雪青闪蓝如意小脚袴子”,透着腐朽味的清式服装打扮,与撑着腰的动作,说起话来尖酸刻薄的腔调,无不昭显着曹七巧在败落的官宦世家的拿腔做势。
与王熙凤出身封建贵族家庭不同的是,曹七巧出身低微,即使在姜公馆这样一个败落的官宦世家里做了二奶奶,依然受人的白眼和轻视,连丫鬟们也时常在背地里议论,而姜家之所以俯就娶了她进门,只是因为姜二少爷是个常年瘫痪在床的残废。长期以往压抑人性的生活使她的怨愤不断增加,再加上曹七巧原来是麻油店的活招牌,站惯了柜台,其穿着打扮与言行举止自然比不上出身大家庭的王熙凤这般爽利,对比中更凸显其俗不可耐。总的来说,王熙凤“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曹七巧“既见其人,又闻其声”的出场方式,窥探出《红楼梦》与《金锁记》人物形象塑造的趋同性。
2.娘家哥嫂见面
曹七巧虽出身低微,倘若嫁于普通人家或许生活也能过得有滋有味了,然而七巧的娘家哥嫂贪图姜家丰厚的财礼,不管不顾姜家二少爷的残疾负累,竟真将七巧嫁了过去,生生地将七巧后半生的幸福推进了火坑,可想而知七巧对娘家哥嫂的怨愤。
“我只道你这一辈子不打算上门了!你害得我好!你扔崩一走,我可走不了。你也不顾我的死活!”七巧啐了一声道:“我靠你帮忙,我也倒了楣了!我早把你看得透里透——斗得过他们,你到我跟前来邀功要钱,斗不过他们,你往那边一倒。本来见了做官的就魂都没有了,头一缩,死活随我去。”
仔细看小说里关于她与哥嫂见面怄气撒泼的描写,活脱了《红楼梦》中鸳鸯抢白哥嫂的情节:
“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的女儿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王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相较之下,七巧与鸳鸯的言辞口吻、人物关系、个性刻画都十分得相似,二者都曾对自己不公的命运安排奋力抗争过,但与鸳鸯断发明志这般勇气不同的是,七巧是矛盾的言行,是畸形的抗争。七巧一方面泼辣要强,满腔的怨恨化为尖酸刻薄的言辞,对着哥嫂发泄个痛快,另一方面又屈辱软弱,竭力看顾娘家人,临别时毫不吝啬地对娘家人馈以贵重的金银珠宝,这样的情节描写,为曹七巧发展演变为丧失人性维护金钱的“疯子”设下伏笔,也集中体现了张爱玲对人性的深刻思考与悲剧认识。
3.病态嫉妒心理
曹七巧与身患骨痨的姜家二少爷同在屋檐下生活,长期无性无爱对人性的压抑,情感无处寄予的她只能将满腔热烈的欲望转向对金钱的控制欲,并形成了病态的嫉妒心理,深刻地表现在七巧蓄意破坏儿子长白和媳妇芝寿正常的夫妻生活:
七巧啐道:“你别瞧咱们新少奶奶老实呀——一见了白哥儿,她就得去上马桶!真的!你信不信?”这话传到芝寿耳朵里,急得芝寿只待寻死。然而这还是没满月的时候,七巧还顾些脸面,后来索性这一类的话当着芝寿的面也说了起来,芝寿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七巧道:“她不好?哪一点不好?说给娘听。”长白起初只是含糊对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盘问,只得吐露一二。旁边递茶递水的老妈子们都背过脸去笑得格格的,丫头们都掩着嘴忍着笑回避出去了。
曹七巧被剥夺了正常的婚姻生活的权利,竟也容不得身边人获得幸福。七巧让新婚不久的儿子在自己房里通宵达旦地陪着烧烟,全然没有礼义廉耻地盘诘儿子儿媳的夫妻隐私,并肆无忌惮地在麻将桌上将儿子儿媳的秘密当做茶余饭后的笑料,“丈夫不像个丈夫,婆婆不像个婆婆”[5],硬生生地把儿媳芝寿逼得疯魔。
芝寿的悲剧也和《红楼梦》中王熙凤对尤二姐的精神迫害尤为相似:贾琏在外偷娶尤二姐,王熙凤知道后是想方设法逼赶尤二姐,趁贾琏动身去平安洲办事的间隙,穿了素白的丧服讽刺尤二姐孝七办喜事,率先给尤二姐心理上造成忧虑,后又在贾母面前造谣尤二姐不贞不贤的罪名,暗地里指派仆人不断给尤二姐吃气,在精神上折磨尤二姐,再利用、挑唆秋桐折磨、辱骂尤二姐,致使流产的尤二姐在精神和语言的夹击下绝望地吞金而亡。王熙凤在整个过程中丝毫不费吹灰之力,看似不动腥风血雨,却着实逼死了单纯善良的尤二姐。《金锁记》与《红楼梦》虽然在细节处理上有些不同,但《金锁记》的整个故事轮廓无疑是对《红楼梦》有力的借鉴,其对刻画人物形象的作用不容忽视。
(二)悲凉的环境氛围
张爱玲擅长通过意象的组合传达人物的心理活动,其小说对意象的运用是淋漓尽致的,正如《金锁记》里对月亮意象的描写,在悲凉、幽冷的环境氛围中展开了三十年的故事叙述。而以意象渲染环境的写作手法,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并不少见,张爱玲曾说:“有时套用《红楼梦》句法,借一点旧时代气氛的描写”,《金锁记》中月亮意象的运用便是化用了《红楼梦》旧时代气氛的描写。
《红楼梦》中运用月亮意象渲染悲凉氛围最为经典的,是在第七十六回中秋赏月的情节内容:少了宝钗姊妹、李纨凤姐四人同伴,贾母等几位女眷中秋赏月总觉得冷清了许多,奈何贾母兴犹未阑,一众等人强颜欢笑作陪,月至天中,耳边是悠扬的笛音,虽“烦心顿解”,也只是“肃然危坐,默然相赏”,夜深风凉,从桂花阴里袅袅悠悠的笛声更比先前凄凉,贾母触怀于心,禁不住流下了泪,黛玉与湘云观此幽静之景,抒一时情绪,留下“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如此悲凉凄楚的诗句。曹雪芹就仅以月亮的不同时态勾画出人物的心理,营造出悲凉冷清的氛围。
张爱玲对《红楼梦》悲凉意味有独到而深厚的理解,并在小说《金锁记》中实践穿插了月亮意象的描写,使读者在发现红楼情结对张爱玲文学创作深刻影响的同时,也能领略到张爱玲在环境渲染手法上独特的创造。
三十年前的上海,一个有月亮的晚上……我们也许没赶上看见三十年前的月亮。年轻的人想着三十年前的月亮该是铜钱大的一个红黄的湿晕,像朵云轩信笺上落了一滴泪珠,陈旧而迷糊。老年人回忆中的三十年前的月亮是欢愉的,比眼前的月亮大、圆、白;然而隔着三十年的辛苦路望回看,再好的月色也不免带点凄凉。三十年前的月亮早已沉了下去,三十年前的人也死了,然而三十年前的故事还没完——完不了。
小说首尾均以月亮起景,使小说浸润着一层冷寂虚幻的人生意蕴,给全篇定下了悲凉的基调。在张爱玲构建的世界里,在三十年的故事叙述中,月亮始终高高地悬挂着,升起又降落,然而就是这么普通的事物,作者却赋予了它深远的含义,让它以一种带有哲学意味的眼光审视着尘世间的人事更替,使整个小说的悲剧气氛涂抹上浓重的一笔,发人深思。
二.文本探析:红楼情结与文学创作
张爱玲对《红楼梦》的熟悉程度,正如其在《红楼梦魇》自序中所说:“我唯一的资格是实在熟读《红楼梦》,不同的本子不用留神看,稍微眼生点的字自会蹦出来”。[6]因此,她的小说创作可谓深得《红楼梦》的真传,正如小说《金锁记》一般,无论是人物形象、叙述语言,还是故事情节、意境氛围,都可以从中搜寻到与《红楼梦》千丝万缕的联系,这种联系,直接地来源于张爱玲浓厚的红楼情结,并深深地影响着张爱玲的文学创作。
曹雪芹的《红楼梦》善于将人物形象置于交错的人际关系中展开故事情节的叙述,在矛盾与冲突中凸出人物性格特点,这是长篇小说创作的需求,同时也体现出曹雪芹深厚的艺术功力。而张爱玲的小说创作多为中短篇,类似于《金锁记》,但同样的,我们依然能在小说情节的矛盾和冲突中看到作者张爱玲构建的人物关系结构:由两个丫鬟的对话引出小说核心人物曹七巧的形象,在婆媳、姑嫂、叔嫂、夫妻、亲兄嫂、主仆各种关系中展现出家庭内部的矛盾,在财富与情感的较量之中揭示赤裸的人性黑暗,都在结构篇幅不大的小说中展现得如此真切、尖锐。
其次,《红楼梦》以极其细腻的手法描写了封建贵族的日常生活,从宴饮、洗漱、问医、用药、出行等各方面,作者曹雪芹都以灵活多变的笔墨对其进行大量的描写,真实再现了封建贵族大家庭生活的样貌。同样的,在张爱玲的小说创作里,也时常关注着琐碎、繁复的细节,其对人物衣着、吃食的描写,都深受红楼情结的影响。
美籍华人评论家夏志清曾赞誉张爱玲是“今日中国最优秀最重要的作家”,其代表作《金锁记》是“中国从古以来最伟大的中篇小说”。[7]不可否认,张爱玲的成功很大程度上源于《红楼梦》,但其创造性地吸收了二十世纪的文化思潮和小说技巧,并融入自己独特的艺术理解,在一定程度上是对《红楼梦》的再创造,她对中国小说艺术现代化的推动作用同样不容忽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