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精微致广大
2019-11-26廖慧玲
传统中国山水画作画时常见的步骤是:勾、皴、擦、点、染。当然,山水画作画次序也并非全然如此。例如元四家之一的倪瓒,他的大部分山水画就舍去了染色这一项。至于山水画中将点苔这一步省去的却是极其少见,尤其在表现宏观景象的山水画中,几乎没有不点苔的。点苔于山水画中形态微小似不足道,然若将其单独抽出画面,毫无疑问,即使是技艺精湛的传世名画,其笔墨表现力也会顷刻间变得苍白无力。
一、超现实的意象美
《道德经》言:“大音希声,大象无形。”中国写意画造型形式的至高境界是“无形”,是齐白石先生常说的“妙在似与不似之间”。苔的造型,无论从微观角度的单颗来看,还是积聚成势的组合建构来观察,都没有半点西方理性视觉的三维空间写实物象的特征。早在先秦时代中国文学艺术的代表《诗经》里的民歌《蒹葭》就写道:“所谓伊人,在水一方。”美丽的女子,不会直面在我眼前,她一定要“在水一方”。隔水相望,把意境空间拉到一种虚幻的维度,与现实物象产生一种距离感,作者强调的不是外在实景,而是进入到一种半遐想的思维层面,从而淋漓尽致地表现出人类恋爱初期对爱慕对象的美好心理投射。可是一旦“宛在水中沚”的“伊人”转化为实,性格偏差、生存劳作、家庭出生等等原因都可能导致亲密关系之间的对立、矛盾与冲突,会使人们在心理上产生不安定感,整首诗的美感便会大打折扣。再者,中国古琴曲《流水》,激流涌荡奔向无边无际的水面时,它会出现一个片刻停顿,任凭听者处于一种广阔无垠地遐想当中流连忘返。因此在这样一种追求抽象性与虚拟性的美学土壤当中,在不求完全写实的文化背景下,中国写意山水画点苔的抽象、符号化、精炼的表现手法自自然然应运而生,并成为山水画中最为幻化至简的形迹。
点苔作为中国传统山水绘画的重要组成部分,不仅对画面空间层次的组织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还因它的运笔过程无论直、横、圆、尖或破笔几乎多在随笔天蒙的有意无意中显现,从而不会导致微观画面陷入理性逻辑思维刻意组建的头脑分析的小框架之中,从而将受儒、释、道三家所影响的中国文人士大夫内在追求的改变、自在、观赏精神在微观中予以充分地呈现。宋代郭雍谈道:“形而上杳然而难知,形而下者炳然而易见,其不同如是,其为变通则一也,化而裁之谓如阖一辟不执也。”[1]天地万物随时随地都在变化当中,“往来不穷谓之通”,一变就通,所以变就谓之通。眼睛所见实实在在的具像世界,通过心象能动性的取舍、精炼、重塑,安住在创造变的当下,从物象中超越出来,让小小苔点变成中国文士心灵当中高尚、通达、智慧的人格再现。
二、笔墨气象与画面程式之美
明代唐志契在《绘事微言》说:“画不点苔,山无生气。昔人谓:‘苔痕为美人簪花,又谓:‘画山容易点苔难”。[2]“簪花”的作用是在“美人”的基礎上锦上添花,试想,如果满头簪花可就贻笑大方了。“簪花”如何达到如虎添翼的效果呢?首先点苔虽小在笔墨技法上亦能充分体现中国书法的金石张力,同时它的疏密浓淡还能恰到好处的兼具近景远景不同层次的画面形象需求,还能使画面浑然的整体与局部的变化达到协调。
从点苔的用笔来看,纵观古今的中国山水画,点苔的用笔看似随性随意,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其中很大部分点苔都会有一个迅速地起收笔动作,小小点苔,依然做到了书画同源,笔意苍劲机趣。诚如石涛山水画小品中的点苔,在用墨上,苔点墨色多使用浓度较高的油烟或漆烟,以黑亮醒目为主要呈现效果,即使是远景也不全以淡墨为之,或以干笔、破笔以及疏密控制为手段来构成画面。例如谢稚柳的《仿王蒙山水》,墨色上一点如漆的视觉冲击与不断重复的厚重感,让微小的点苔即便在巨幅山水画面中依然能展现其在视觉上的强度。虽然中国山水画点苔的笔墨惯以以上程式组织,但因为主体生命的差别,点苔的品质与境界便各有千秋。例如倪瓒的《容膝斋图》,苔点空疏微妙,恰到好处地与整幅画古淡清幽的意境和谐相融。再如王蒙的《夏日山居图》,苔点用焦墨挥洒,苍郁茂密,整幅画面则清翘挺拔,浑厚丰富。蓊郁浓密的点苔与满幅画浑远深秀之气象相得益彰。
艺术的根本在创作者的“心源”,前面提到因为个体综合素养的差异性,画面呈现的格调与意境千差万别,但不能忽略中国山水画有它的固定程式审美。中国山水画的点苔形式从视觉感知来看,近景习以意作草木、小石子,远处则定为茂林树丛。抽象的点苔在山水画视觉感知相对具象的山石树木中,起着一种精妙的装饰陪衬作用。中国画和中国书法的灵魂是线条,虽各家表现方式千变万化,落实到中国山水画线条的固定程式当中,万变不离其宗的是最长的线条基本为勾,游走挥写的形态相对较庄重规范;皴法长度次之,更具密度与山蕴质感;擦是皴的再一次丰富与查漏补缺;点苔的线条相对最短小,也最活泼生趣。弘一法师曾说好的绘画要做到“全面协调”。山水画中,勾的长度,皴的质感,擦的枯韵,这些常见规律性,因为苔点的小而精与生动活泼的形态配合,从而形成一种多元的节奏形式,让画面充满韵律感。
中国传统文化的审美价值造就了点苔符号化形象的展现,苔点的抽象特征与中国文人士大夫整体精神境界追求是一致的。点苔在笔墨处理上努力增强其视觉内涵。苔点在中国山水画面程式中凸显了其举足轻重的构成强度。点苔所蕴含的审美理念与文化特色,不离中国文化的构成因素,小小苔点没有黯然于中国山水画舞台,它“尽精微,致广大”地折射出了中国文人品格里面熠熠生辉的价值情感。
参考文献
[1]宋郭雍.《郭氏传家易说》卷七[M].四库全书本.
[2]明唐志契.绘事微言[M].山东:山东画报出版社,2015.1.
作者简介
廖慧玲(1985.6—),女,汉族,籍贯:重庆市永川区,西南大学美术学院硕士研究生,任教于重庆永川中学校,重庆市美术家协会会员、重庆市中国学会会员,从事美术教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