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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朝建康的都城空間與葬地

2019-11-26張學鋒

中华文史论丛 2019年3期
关键词:建康

張學鋒

提要: 本文討論南朝建康的都城空間與葬地問題。五十六籬門的完善使建康都城的外郭範圍基本確定,成爲南朝建康都城的重要空間概念;劉宋孝武帝的禮制建設,建立起了以建康爲中心的天下觀。都城空間的確立與政治、社會的土著化,對南朝葬制與葬地産生了深刻的影響。南朝帝王陵墓的選址,高大的封土,陵墓神道兩側麒麟、辟邪、神道柱、墓碑等石刻的出現,顯示了南朝在葬制上已經告别了曹魏兩晉以來的文化傳統,建立起了獨自的制度體系。

關鍵詞: 南朝 建康 都城空間 葬地 土著化

緒 言

就六朝建康都城而言,孫吴是草創期,西晉和東晉初年延續了孫吴建業都城的空間範圍及宫都設施。晉成帝咸和二年至四年(327—329)的蘇峻之亂,將孫吴以來的宫室焚燒殆盡,東晉政府在王導的主持下重新規劃修建了建康宫城和都城。新建的建康都城,一改孫吴建業城的多宫制形態,采用了當時中原地區業已流行的“中世紀都城”形式,坐北朝南,左右對稱,宫城位於中軸線北端,政府機構衙署位於宫城之南的御道兩側,宫城與都城共用北牆,宫城之北設置廣闊的禁苑。(3)張學鋒《六朝建康城的發掘與復原新思路》,初載《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修訂稿以《六朝建康城的研究、發掘與復原》爲題,載《蔣贊初先生八秩華誕頌壽紀念論文集》,北京,學苑出版社,2009年。後由小尾孝夫譯爲《建康城の研究——発掘と復原》,載《山形大學歴史、地理、人類學論集》第13號,2012年;又收入新宫學編《近世東アジア比較都市史の諸相》,東京,白帝社,2014年。另參見《所謂“中世紀都城”——以東晉南朝建康城爲中心》,《社會科學戰線》2015年第8期。新建的建康都城,作爲中軸線的御道總長七里,南端的朱雀門至都城正門宣陽門之間五里,宣陽門至宫城正門大司馬門之間二里,都城周圍二十里一十九步,這個基本格局終東晉一代無所改動,並爲南朝所繼承。但是,進入南朝以後,尤其是劉宋時期,在這一基本格局之上對都城的多種設施及其空間布局進行了有意識的調整,建康的“都城”觀念也發生了一些變化,而建康郊外大中型墓葬葬地的選擇,也不難看出隨着都城觀念的變化而出現了新的動態。

一 南朝建康都城的改制與天下中心的重建

晉成帝時雖然重新規劃建設了建康都城,但由於東晉政權的流寓性質,長時間内没有放棄恢復中原的宏偉大志,因此,終東晉之世,雖然宫都至少有過三次大規模的修繕,但都城的規制幾乎没有太大的變動,雙闕、明堂等重要禮制建築也没有建成。然而進入南朝以後,尤其是在劉宋時期,建康都城的改制措施頻繁出現,以下我們選擇幾項與都城空間密切相關的内容加以略述。

(一) 五十六籬門的設置與外郭城觀念的形成

東晉時期的建康宫城,雖已具備了完整的宫牆和宫門,但一開始似乎並没有建成完整的夯土包磚牆。《建康實録》卷七《顯宗成皇帝》咸和七年(332)冬十一月條載:“是月,新宫成,署曰建康宫,亦名顯陽宫。”作者許嵩注引《修宫苑記》云:“其西掖門外南偏突出一丈許,長數十丈地,時百度多闕,但用茆苫,議以除官身各出錢二千,充修宫城用。”(4)許嵩撰,張忱石點校《建康實録》卷七《顯宗成皇帝》,北京,中華書局,1986年,頁181—182。對張校本句讀有所調整。可見宫牆的西南一部分僅用木栅茆苫圍擋,並要求新除官員每人出錢二千,籌集宫城修繕費用。

宫城尚且如此,都城牆與都城門的設施就更加簡易了。晉成帝咸和年間新規建康都城時,設置六座城門框定了建康都城的範圍。許嵩引《輿地志》稱南面三門,最西曰陵陽門,後改爲廣陽門;正中曰宣陽門,世謂之白門,南對朱雀門;最東曰開陽門。東面南曰清明門;正東曰建春門,後改爲建陽門。正西曰西明門,東對建春門。都城北面與宫城共用城垣,别無他門。(5)《建康實録》卷七《顯宗成皇帝》咸和五年九月條引《輿地志》注,頁179—180。原文作“案《地輿志》”,但目前通常認爲《地輿志》即爲南朝顧野王撰《輿地志》之誤,本文徑用《輿地志》。後世都城城門雖有增設,但最初設置的“六門”,長期以來成爲建康都城的代名詞。

都城正門宣陽門,又稱白門。(6)《宋書》卷八《明帝紀》載:“宣陽門,民間謂之白門,上以白門之名不祥,甚諱之。”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170。許嵩在《建康實録》卷七中記録“六門”時雖稱宣陽門“門三道,上起重樓,懸楣上刻木爲龍虎相對,皆繡栭藻井”,給人一種高大堅固的印象,但事實並非如此。在東晉至南朝劉宋這長達一百五十年的時間内,六門及門上的重樓可能都是用木樁與竹籬這類簡單易得的建材構築而成的,而城門之間的所謂都牆,亦全由竹籬圍成。《資治通鑑》卷一三五齊高帝建元二年(480)四月條下稱:“自晉以來,建康宫之外城唯設竹籬,而有六門。”(7)《資治通鑑》卷一三五齊高帝建元二年四月,北京,古籍出版社,1956年,頁4238。《南齊書》卷二三《王儉傳》亦稱:“宋世外六門設竹籬,是年初,有發白虎樽者,言‘白門三重門,竹籬穿不完’。上感其言,改立都牆。”(8)《南齊書》卷二三《王儉傳》,北京,中華書局,1972年,頁434—435。可見,都城門及都城牆由籬門、竹籬改爲夯土包磚城牆是蕭齊建元二年十月以後的事情。2011年5、6月間在南京第六中學(秦淮區白下路193號)建設工地發現的夯土城牆遺址,據發掘者王志高先生推測應爲南朝蕭齊以後建康都城南牆的偏東部分。(9)發掘資料未公開發表,相關信息見王志高《六朝建康城遺址出土陶瓦的觀察與研究》,韓國瓦學會第八届定期學術大會論文集《瓦的生産與流通》,2011年11月,頁7—35。日文版本見日本明治大學古代學研究所編《古代學研究所紀要》第18號,2013年3月。中文修訂稿載其著《六朝建康發掘與研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頁69—101。

東晉、劉宋時期的都城六門,雖然均是籬門,但與構成建康外郭空間的所謂“五十六籬門”又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太平御覽》卷一九七《居處部·藩籬》引《南朝宫苑記》云:

建康籬門。舊南北兩岸籬門五十六所,蓋京邑之郊門也。如長安東都門,亦周之。郊門,江左初立,並用籬爲之,故曰籬門。南籬門在國門西;三橋籬門在今光宅寺側;東籬門本名肇建籬門,在古肇建市之東;北籬門〔在〕今覆舟東頭玄武湖東南角,今見有亭,名籬門亭;西籬門在石頭城東,護軍府在西籬門外路北;白楊籬門外有石井籬門。(10)《太平御覽》卷一九七《居處部二五·藩籬》引《南朝宫苑記》,北京,中華書局影印,1960年,頁950下—951上。

可見在建康都城之外,還建有籬門五十六所。

據《南朝宫苑記》的説法,建康籬門的性質相當於“郊門”,即區分城與郊的空間節點,亦即郭門。因此,籬門有時也直接稱郭門。《宋書》卷四三《傅亮傳》載,元嘉三年(426)宋文帝欲殺傅亮,先召傅亮入宫,傅亮因得密報,以嫂病篤爲由返回,並“遣信報徐羨之,因乘車出郭門,騎馬奔兄迪墓”。(11)《宋書》卷四三《傅亮傳》,頁1337—1338。得報後的徐羨之,“乘内人問訊車出郭,步走至新林,入陶竈中自剄死”。(12)《宋書》卷四三《徐羨之傳》,頁1334。徐羨之出奔之事,在《建康實録》中寫作“車出南郭,步走新林,縊於陶竈”。(13)《建康實録》卷一二《太祖文皇帝》,頁412。從傅亮之兄傅迪的葬地及羨之步走至新林都不難判斷,這裏的“郭門”應該就是籬門。

五十六籬門的設置時間,據前引《南朝宫苑記》所稱“郊門,江左初立,並用籬爲之,故曰籬門”,或許在東晉草創“江左”,尤其是在成帝新規建康都城時已有所考量,但現有文獻無法明確五十六籬門建置的具體時間,其在文獻中的出現均在南朝。從前引傅亮、徐羨之出逃時所及之“郭門”、“郭”或“南郭”等稱呼來看,此時建康都城的外郭空間已基本確定。因此,我們將五十六籬門的出現及完備視爲一個過程,並將其視爲南朝建康都城的重要空間概念。

除《太平御覽》引《南朝宫苑記》中保留下來的七處籬門名外,《建康實録》卷一七《高祖武皇帝》載天監九年(510)“新作緣淮塘,北岸起石頭,迄東冶,南岸起後渚籬門,連於三橋”,(14)《建康實録》卷一七《高祖武皇帝》,頁676。可見後渚籬門也是其中之一。但籬門的具體位置與外郭籬牆的走向,目前尚無考古資料,難以確定。鹽澤裕仁先生在其《後漢魏晉南北朝都城境域研究》第七章《六朝建康的都市空間》中對籬門與外郭空間作了文字上的推測,亦即從鍾山南麓出發,穿過燕雀湖西岸,經東府城東側往西南迂回;北側沿玄武湖南岸、雞籠山北麓西行,穿過西側丘陵通往石頭城北側。(15)鹽澤裕仁《後漢魏晉南北朝都城境域研究》,東京,雄山閣,2013年,頁270—271。鹽澤裕仁在著作中引用了楊國慶、王志高《南京城牆志》圖2—8《南朝梁代建康城布局示意圖》,但在外郭籬牆的北線上兩者並不一致。《南京城牆志》將外郭籬牆的北線設定在覆舟山、雞籠山之南,這個設定是可信的。然而,關於外郭空間的南線,筆者的意見與《南京城牆志》的主張不同。

外郭籬牆南線的位置問題,與“國門”的位置有關。《隋書》卷七《禮儀志二》載梁天監三年尚書左丞何佟之進奏:“案《禮》,國門在皋門外,今之籬門是也。今古殊制,若禁凶服不得入籬門爲太遠,宜以六門爲斷。”(16)《隋書》卷七《禮儀志二》,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頁131。皋門,通常是指宫門,國門在皋門之外,應是都城中軸線上的外郭城南門。何佟之直言蕭梁時期的國門就是“籬門”,因此應該位於建康都城中軸線的外郭籬牆上。梁天監七年國門改建前是籬門,改建後則爲磚木結構的城門。

國門又稱望國門,關於其位置,《南京城牆志》圖2—8《南朝梁代建康城布局示意圖》中,將其設定在六朝石子岡(今雨花臺、鄧府山、菊花臺等一系列東西相連的岡阜)以南。(17)楊國慶、王志高《南京城牆志》,南京,鳳凰出版社,2008年,頁37。作出上述推斷的主要依據是歷史文獻中所見的“五里”。“五里”一説最早見於《建康實録》卷九注引《地圖》:“朱雀門南渡淮,出國門,去園門五里。吴時名爲大航門,亦名朱雀門,南臨淮水,俯枕朱雀橋,亦名大航橋也。”(18)《建康實録》卷九《烈宗孝武皇帝》,頁266。引文中的“園門”,《南京城牆志》的作者將之視爲“國門”之誤。由於“國門”距朱雀航“五里”,其位置就只能在石子岡以南了。然而,筆者認爲這裏的“園門”應該是“苑門”之誤。苑門就是孫吴時期正對苑城之門,晉成帝新規建康宫都後,苑門成爲都城正門宣陽門。許嵩所引《地圖》敍述的主體是朱雀門,而朱雀門與宣陽門之間御道的長度恰爲“五里”,出了朱雀門(大航門),渡過朱雀航(朱雀橋、大航橋)往南通向國門。《地圖》敍述的宗旨應該如上,完全没有“國門位於朱雀航南五里”的意思。但後世文獻在轉抄過程中出現了偏誤,最嚴重的是顧炎武《肇域志》引《圖考》稱:“宋於朱雀門之南渡淮五里又立國門,在長干東南,以示觀望。梁天監七年,作國門於越城南,在今高座寺東,南澗橋北,越城東偏。”(19)顧炎武《肇域志》原第三册《南直隸·應天府》,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頁205。從中不難發現,《肇域志》的“宋於朱雀門之南渡淮五里又立國門”一句,敍述本身與“在長干東南”、“南澗橋北,越城偏東”的參照位置相互矛盾,因而誤導了《南京城牆志》圖2—8《南朝梁代建康城布局示意圖》的繪製。

國門的位置,依據現有文獻資料應該是比較明確的。《建康實録》卷一《太祖上》許嵩自注云:“越王築城江上,距今淮水一里半廢越城是也。案,越范蠡所築,城東南角近故城望國門橋,西北即吴牙門將軍陸機宅……在三井岡東南一里,今瓦官寺閣在岡東偏也。”(20)《建康實録》卷一《太祖上》,頁1—2。《建康實録》諸本及張校本均作“越王築城江上鎮今淮水一里半廢越城是也”,唯文淵閣四庫全書本作“越王築城江上距今淮水一里半廢越城是也”,於義爲長,從之。《梁書》卷二《武帝紀中》天監七年(508)二月,爲壯觀瞻,“新作國門於越城南”。(21)《梁書》卷二《武帝紀中》,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頁47。《景定建康志》卷二《城闕志一·門闕》亦云:“古國門,梁天監七年作國門於越城南,在今高座寺東,南澗橋北,越城東偏。”(22)《景定建康志》卷二《城闕志一·門闕》,南京出版社,2009年,頁499。從國門與越城的位置關係來看,絶不會在石子岡(今雨花臺)之南。顧炎武《肇域志》在抄録這一段古文獻時,隨意改動增減文字,其所録文字,在地理方位上自相矛盾,難以據信。

通過上述考證,筆者推斷,南朝時期的“國門”是外郭籬牆上的南側正門,類似唐長安城的明德門或東都洛陽定鼎門,是城、郊的分界線。包括國門偏西的南籬門在内的建康五十六籬門,同樣具有城、郊分界的意義。基於都城空間與葬地的視角,作爲六朝時期大型葬地的石子岡,也必須在“城”外的“郊”地。基於以上思考,筆者將建康外郭籬牆的南線推斷在石子岡(今雨花臺)北麓,而國門的位置則推定在今雨花臺景區西北側舊中華門火車站北側,跨過雨花西路北側的澗水(南澗,或稱死馬澗),正對今共青團路口(參見圖1)。

(二) 劉宋時期的禮制改革與天下中心的重建

《宋書·五行志二》載:“孝武帝大明七年、八年,東諸郡大旱,民飢死者十六七。先是江左以來,制度多闕。孝武帝立明堂、造五輅。是時大發徒衆,南巡校獵,盛自矜大,故致旱災。”(23)《宋書》卷三一《五行志二》,頁912。説的是孝武帝即位以來的各項禮制改革,由於力度過猛,引發了吴、吴興、會稽等東部郡縣的連年旱災。劉宋孝武帝即位後,對國家禮制進行了較大規模的改革,其内容遠不止上引《宋書·五行志二》中涉及的立明堂、造五輅。宋孝武帝的禮制改革至少涉及王畿的設立、禮制建築的建設、五輅的製造、山川祭祀、南巡等多個方面,其中與建康都城空間密切相關的是明堂、南北郊壇、馳道等設施的建設。

關於劉宋時期尤其是孝武帝大明年間的禮制改革及其意義,户川貴行先生作了一系列的研究。以下主要按户川貴行的研究思路,略述孝武帝禮制改革的内容與意義。

首先是關於“王畿”、“神州”、“神京”等天下觀的問題。《宋書》卷六《孝武帝紀》大明三年(459)條載:“以揚州所統六郡爲王畿,以東揚州爲揚州。”(24)《宋書》卷六《孝武帝紀》,頁123。户川貴行認爲,揚州六郡的中心是都城建康,以建康爲中心劃定王畿的範圍,看似没有任何問題。然而,曹魏、西晉的天下中心在中原,尤其是都城所在的洛陽。以洛陽爲中心的天下觀,在東晉時期依然没有變化。在以洛陽爲中心的天下觀念中,建康只是東南僻地。這樣的天下觀,對東晉南朝的正統性而言是一個非常大的弱點。(25)户川貴行《僑民の土着化の変容—『世説新語』を手がかりとしてみた—》,《東洋學報》第96卷第3號,2011年。中村圭爾先生就曾將解決這一問題視爲“東晉南朝最大的政治課題”,(26)中村圭爾《南朝國家論》,《岩波講座 世界歷史》(9),東京,岩波書店,1999年。後收入其著《六朝政治社會史研究》第二編第十三章,東京,汲古書院,2013年,頁431。而這個“政治課題”進入南朝以後纔逐漸得以解決。

此外,户川貴行還關注到了《金樓子》卷五《著書篇》引《丹陽尹傳序》所云“自二京版蕩,五馬南渡……既變淮海爲神州,亦即丹陽爲京尹”一段,(27)許逸民《金樓子校箋》卷五《著書篇》,北京,中華書局,2011年,頁1005。以及《宋書》卷二《樂志二》載謝莊造《世祖孝武皇帝歌》“闢我皇維,締我宋宇。刊定四海,肇構神京。復禮輯樂,散馬墮城”。(28)《宋書》卷二《樂志二》,頁581。以此爲線索,他考察了“神州”一詞内涵的變化,指出東晉前期“神州”指的是中原;隨着僑民的土著化,恢復中原的志向逐漸消失,建康所在的揚州成了“神州”所在,(29)户川貴行《東晋南朝における天下観について—王畿、神州の理解をめぐって—》,《六朝學術學會報》第10集,2009年。後收入其著《東晋南朝の伝統の創造》第二編第一章,東京,汲古書院,2015年。將原本作爲臨時都城的建康首次建設成爲神京,(30)户川貴行《劉宋孝武帝の礼制改革について—建康中心の天下観との関連からみた—》,九州大學《東洋史論集》第36卷,2008年。後收入其著《東晋南朝の伝統の創造》第二編第二章。並以此觀察到了宋孝武帝爲重造以建康爲中心的天下觀所做的努力。

從以洛陽爲中心的天下觀這個角度來看,孝武帝將揚州設爲“王畿”,將臨時都城建康建設成“神京”的做法是非常特殊的。以洛陽爲中心的天下觀是過往歷史沉澱下來的傳統理念,但基於皇帝的居所在建康,僑民們也逐漸土著化這一現實,雖然是個漸進的過程,但以建康爲中心的天下觀念逐漸浮出水面。更何況,以洛陽爲中心的天下觀,恢復中原是至關重要的基礎,但孝武帝之父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北伐失敗後,南朝對北朝軍事上處於劣勢,恢復中原成爲極端困難的事。正因爲如此,孝武帝面對現實,開始主張以建康爲中心的天下觀,改革建康都城的禮儀空間,克服因地理上的“邊境性”而造成的王朝正統性上的弱點。(31)參見户川貴行《僑民の土着化の変容—『世説新語』を手がかりとしてみた—》。一句話,如果説東晉政權還帶有濃郁的流寓色彩的話,毫無疑問,南朝政權則已帶上了濃厚的土著色彩。江南—中國、中原—索虜這個南北政治、文化上的新對峙趨於定格。

然而,王朝正統性的主張,單憑設置王畿、神京這些概念還是不夠的,正如妹尾達彦所説,“近代以前的王權,以自身爲宇宙中心,將王都(帝都)視爲價值和道德的源泉。由於其正統性的依據在於神靈或上天的超絶性和普遍性,所以帝國不存在國界的概念,只存在與王都距離遠近相應的文化上的高下。可以説,帝國時代以王都爲主要舞臺而上演的王朝儀禮,功能在於將宇宙秩序與地上秩序對應的意識形態,用戲劇化的形式進行視覺化和具象化,在被統治者心中根植其統治的正統性,塑造其價值的核心性。”(32)妹尾達彦《長安の都市計画》,東京,講談社,2001年。中譯本《長安的都城規劃》(高兵兵譯),西安,三秦出版社,2012年,頁163。也就是説,正統性的主張,在確立都城—天下中心的同時,儀禮是極其重要的。明堂、南北郊等禮制建築都在這一時期得到了重建。

1. 明堂

明堂是歷代都城空間中的重要禮制建築,但終東晉一代,始終没有建設明堂。《宋書》卷一六《禮志三》稱:“元帝紹命中興,依漢氏故事,宜享明堂宗祀之禮。江左不立明堂,故闕焉。”(33)《宋書》卷一六《禮志三》,頁424。東晉不建明堂的原因,與東晉政權的流寓性質密切相關。東晉建國伊始的太興二年(319),朝廷議論是否要在建康建立郊祀儀禮,尚書令刁協、國子祭酒杜夷建議“宜須旋都洛邑乃修之”。(34)《晉書》卷一九《禮志上》,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頁584。按刁協、杜夷的説法,當時朝廷的都城仍然在洛陽,與郊祀相關的禮制建築必須在洛陽修建。刁協、杜夷的建議遭到荀組、王導等人的駁議,東晉還是在建康都城的東南“巳地”建立了南郊,不得不説這是一種現實的需要,但刁協、杜夷的主張,其實深刻反映了南渡僑人恢復中原的志向與神州都城在洛陽這一根深蒂固的天下中心觀念。在東晉建國七十年後的孝武帝太元十二年(387)議建明堂時,吏部郎王忱還在主張“明堂則天象地,儀觀之大,宜俟皇居反舊,然後修之”。王忱的主張還得到了會稽王司馬道子、尚書令謝石的贊同,“於是奉行,一無所改”。(35)《宋書》卷一六《禮志三》,頁453。東晉政權及僑民的這一理念依然没有放棄。

然而,進入劉宋以後,恢復中原的志向與天下中心的觀念都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流寓政權徹底走向土著化,宋孝武帝大明四年(460),在建康都城外東南側首次建立了明堂。(36)立明堂的具體時間各書有異文。《宋書·孝武帝紀》未載。《南史》卷二《宋本紀中》曰: 大明五年“五月,起明堂於國學南丙巳之地”,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頁64。《資治通鑑》卷一二九宋孝武帝大明五年四月條曰:“庚子,詔經始明堂,直作大殿於丙己之地,制如太廟,唯十有二間爲異。”頁4053。《宋書》卷五三《張茂度傳附子永傳》曰: 大明“四年,立明堂”,頁1513。《宋書》卷一六《禮志三》載大明五年詔曰:“班行百司,搜材簡工,權置起部尚書、將作大匠,量物商程,剋今秋繕立。”頁434。可見,立明堂之議起於大明四年,完成於大明五年。

2. 南北郊壇

諸郊壇中,對王朝而言最重要的是南北郊壇。六朝的南北郊壇,不同時期的位置均不同,其中宋孝武帝大明三年對南北郊壇位置的調整具有重要的象徵意義。

孫吴南郊壇。孫權在位末期即太元元年(251)始祭南郊,郊壇位於劉宋秣陵縣南十里郊中,(37)《宋書》卷一四《禮志一》,頁346。推測在今秦淮河南岸箍桶巷附近。(38)參見鹽澤裕仁《後漢魏晉南北朝都城境域研究》,頁299。東晉初期的南郊壇設於“東南巳地”。(39)《宋書》卷一四《禮志一》,頁346。關於“東南巳地”,《建康實録》卷五太興二年稱:“是歲,作南郊,在宫城南十五里,郭璞卜立之。”許嵩注引《圖經》云:“在今縣城東南十八里長樂橋東,籬門外三里,今縣南有郊壇村,即吴南郊地。”(40)《建康實録》卷五《中宗元皇帝》,頁133。從地望上推斷,孫吴、東晉兩代的南郊壇基本上在同一位置。孫吴、東晉南郊之所以立於“東南巳地”,與建康的地形,即城南有石子岡横亘東西,“南出道狹,未議開闡”(41)《宋書》卷一四《禮志一》,頁346。密切相關。南朝劉宋初期還沿用了吴晉南郊,但孝武帝大明三年九月,“移南郊壇於牛頭山,以正陽位”,(42)《南史》卷二《宋本紀中》,頁62。南郊壇移到了宫城正南(午位)的秣陵縣牛頭山(今牛首山)下,這個地點在建康都城的中軸線南端(參見圖1)。

東晉初年,由於恢復中原是王朝的政治課題,因此,天地合祭,未單獨立北郊壇。《宋書》卷一六《禮志三》載:“(晉)明帝太寧三年七月,始詔立北郊。未及建而帝崩,故成帝咸和八年正月,追述前旨,於覆舟山南立之。是月辛未,祀北郊。”(43)《宋書》卷一六《禮志三》,頁424。東晉成帝立北郊的咸和八年(333)正月,重新規劃的建康都城建設已告一段落,因此,立北郊也應該是與建康城的規劃同步進行的。成帝以後的北郊壇位於覆舟山南麓,劉宋文帝元嘉初年在覆舟山南新建樂遊苑時,將北郊遷到了覆舟山西北,後因擴展北湖(今玄武湖),又遷到湖堤的西北(具體位置不明)。由於這一帶地勢低濕,不久又遷到白石村東(今南京長江大橋南引橋之東)。後又以其地爲湖,乃移於鍾山北原道西,與南郊相對。(44)《宋書》卷一四《禮志一》,頁346。劉宋北郊壇移於“鍾山北原道西,與南郊相對”的具體時間,《宋書》、《南史》、《資治通鑑》均未載,僅見於《通典》:“孝武帝大明三年,移北郊於鍾山北原道西,與南郊相對。”(45)杜佑《通典》卷四五《禮五·方丘》,北京,中華書局,1988年,頁1259。可見,將北郊由白石村東移至“鍾山北原道西”,除舊處的地勢低濕外,更重要的還是大明三年禮制改革的重要舉措,最主要的目的是要“與南郊相對”。“鍾山北原”的位置,筆者舊稿曾有過考證,大致位於鍾山北麓今太平門外鎖金村至新莊附近(參見圖1),絶不會是鍾山南坡山腹上的壇類遺址。(46)張學鋒《論南京鍾山南朝壇類建築遺存的性質》,《文物》2006年第4期。

經大明三年的改革,劉宋的南郊不再位於都城東南的巳地,而是被設置在了宫城正南午地,這裏正是建康都城中軸線的南端。北郊也由遊移不定,爲“與南郊相對”,被移到了建康都城中軸線正北的子地,完成了南北郊處於都城正南北的理念設計。

孝武帝崩後,長子劉子業即位,是爲前廢帝。同年,湘東王劉彧通過政變,殺死前廢帝,奪取帝位,是爲明帝。被殺的前廢帝葬於“秣陵縣南郊壇西”,(47)《宋書》卷七《前廢帝紀》,頁147。接近宋孝武帝巖山陵區,可見此時的南郊尚在牛首山下,或者至少可以説明南郊壇在牛首山下這個觀念已經趨於固定。宋明帝與孝武帝同爲文帝之子,因此在皇統上直接繼承文帝,對孝武帝時期的禮制改革多有恢復,南北郊壇的恢復原處即是其中的重要内容。但以建康爲中心的天下觀,换言之,南朝的土著化傾向是不可能再改變的,而南朝政治、社會的土著化,對當時葬制的影響是不可低估的。

(三) 蕭梁時期“都城”概念的拓展

蕭齊立國時間短暫,對都城的改造主要表現在都城牆的改築上。建元二年(480)起,原本都城門及都城牆的籬門、竹籬逐漸被改建成了夯土包磚墻。蕭梁建國後,天監七年(508)在對都城中軸線上的國門進行改造的同時,又在宫城正門大司馬門前造神龍、仁虎石闕,改變了孫吴立都以來一直無闕的歷史。(48)《梁書》卷二《武帝紀中》曰: 天監七年正月“戊戌,作神龍、仁虎闕於端門、大司馬門外”。頁46。又,陸倕作《石闕銘》,《文選》李善注引臧榮緒《晉書》曰:“孫氏無闕,大晉南都,亦不暇立門,闕遂廢矣。”《文選》卷五六,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頁2422。《梁書》卷五四《諸夷傳·百濟》載:“太清三年,不知京師寇賊,猶遣使貢獻;既至,見城闕荒毁,並號慟涕泣。侯景怒,囚執之,及景平,方得還國。”頁805。百濟使臣“號慟涕泣”的地點,據《梁書》卷五六《侯景傳》在“端門外”(頁853),《資治通鑑》同。而《南史》卷八《梁本紀下》稱其“哭於闕下”(頁230)。端門,通常是宫城正門内第二道門,又稱止車門。南朝建康宫城前的“闕”,上引《梁書》卷二《武帝紀中》天監七年正月條在“端門、大司馬門外”(頁46),《南史》卷六《梁本紀上》(頁190)同。然而,天監七年所建之雙闕,一名神龍,一名仁獸。神龍,代表東方;仁獸即仁虎,代表西方。神龍、仁獸雙闕應該是東西對稱的一對闕,不似有兩對闕。“作神龍、仁獸闕於端門、大司馬門外”(《南史》卷六《梁本紀上》,頁190),《建康實録》卷一七《敬皇帝》紹泰二年(556)五月條稱:“(陳)霸先自率宗室王侯朝臣等,立壇於司馬門外仁虎闕下,刑牲告天。”(頁695—696)明言仁虎(獸)闕在司馬門外。大司馬門是建康宫城的南牆正門,神龍、仁獸雙闕置於大司馬門前還是置於第二道宫門端門前,《梁書》本身的記載是模糊的。參考漢魏洛陽城宫城正門閶闔門和東魏北齊鄴城宫城正門朱明門的發掘實例,宫城前的雙闕只可能置於宫城正門外,不會置於宫城第二道門前。因此,建康宫城神龍、仁獸雙闕也只能是在宫城正門大司馬門外。石闕由巨石鐫刻,高聳巍峨,夾道而立。侯景之亂時,百濟使者哭於闕下是著名的故事。(49)《梁書》卷五六《侯景傳》,頁495。

梁代是南朝發展的鼎盛時期。在都城建設上,除新規石闕、國門外,都城的境域觀念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尤其是在東方,都城的境域延伸到了較遠的倪塘一帶。

梁都之時,城中二十八萬餘户。西至石頭城,東至倪塘,南至石子岡,北過蔣山,東西南北各四十里。(50)《太平寰宇記》卷九《江南東道二·昇州》,北京,中華書局,2007年,頁1774。又,《資治通鑑》卷一六二梁武帝太清三年條胡三省注引,頁5018。

這裏值得關注的是都域概念的四至: 東爲倪塘,在今南京市區東南江寧區上坊街道泥塘社區附近;南爲石子岡,是包含今雨花臺在内的城南東西走向的一系列岡阜;西爲石頭城,位於今水西門迤北至清涼山;蔣山即鍾山,今稱紫金山(參見圖1)。

建康都城的四至,南、西、北三面與東晉以來的傳統没有太大的變化,基本上保持着外郭籬門的範圍。但從圖1中不難發現,都城境域的“東至倪塘”,已遠遠超出了外郭籬門的範圍,向東延伸了十餘公里(舊稱二十五里),而導致這一觀念産生的重要原因就是人工運河破岡瀆的開鑿與利用。

孫吴選擇建業作爲都城,起初完全是出於軍事目的,似乎没有考慮到軍糧、物資等經濟因素。一旦定都以後,經濟方面的困難便迎面而來,原先都城東部弧形地帶的既有産業無法滿足都城巨大的消費需求。爲解決軍糧問題,孫吴首先在建業東部弧形地帶的湖熟、江乘兩地設典農都尉,專事屯田。以後,屯田範圍進一步擴大,先後在于湖(治今安徽省當塗縣)設督農校尉,在溧陽(治今江蘇省溧陽市西南)設屯田都尉,又在更東的毗陵(治今江蘇省常州市)設置典農校尉,屯田區域及規模不斷擴大。

孫氏家族是吴郡富陽人,在定都建業之前,曾經有過以會稽(治今浙江省紹興市)和吴郡(治今江蘇省蘇州市)爲根據地的歷史,他們非常清楚太湖平原及杭州灣地區的富庶對政權的重要意義。隨着三國鼎立局勢的基本穩定,建業的官私生活漸趨奢侈,向更東太湖流域和杭州灣地區的索取便提上了日程。其中最重要的措施就是開鑿破岡瀆,打通都城建業與太湖流域、杭州灣地區的漕運通道。

關於破岡瀆的開鑿及六朝建康都城圈向東方的擴展,筆者曾有過論述,此處不再贅述。(51)張學鋒《六朝建康都城圈的東方》,武漢大學三至九世紀研究所編《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32),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年,頁63—83。這裏想重複的一點是,若要確保建康都城政治、軍事和經濟的穩定,必須依靠破岡瀆以東的吴郡、吴興郡、會稽郡即“三吴”的糧食物資。《隋書》卷二四《食貨志》載:“又都西有石頭津,東有方山津,各置津主一人,賊曹一人,直水五人,以檢察禁物及亡叛者。其荻炭魚薪之類過津者,並十分税一以入官。其東路無禁貨,故方山津檢察甚簡。”(52)《隋書》卷二四《食貨志》,頁689。方山津之所以“檢察甚簡”,關鍵在於通過破岡瀆運至建康的糧食物資,不存在“禁貨”,均是這座人口逾百萬的大都會官民的生活必需品,來者不拒。因此破岡瀆成爲六朝時期維繫都城建康的生命線,而破岡瀆的西端方山津則成爲進入都城的交通樞紐。至於方山津附近的重要聚落倪塘,在人們的觀念中也成爲由富庶的三吴進入都城建康的門户。

以上,筆者對南朝時期建康都城的空間變化,主要從外郭籬門、南北郊壇及都城境域觀念的變化這三個方面進行了概述,這三個方面的變動,與南朝墓葬尤其是大中型墓葬的葬地選擇,亦即空間分布之間有着比較密切的關聯。

二 都城境域的擴大與南朝墓葬的分布

政治與社會的不斷土著化、人口的大規模增長、都城圈的擴大,影響到了建康都城周邊葬地的選擇與墓葬的分布。迄今公開發表的南京周邊地區南朝墓葬發掘資料共計九十四處,具體分布地點請參見圖1。這個資料只是迄今公開發表的資料,(53)本文原附有詳細的《南京地區已發表南朝墓葬統計表》,對每一處墓葬的發掘時間、斷代、墓主人信息及墓葬形制進行了梳理,所據資料爲南京市博物館編著《南京考古資料彙編》第二、三册(南京,鳳凰出版社,2013年),南京市博物館編著《南京文物考古新發現(第三輯)》(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南京市博物總館、南京市考古研究所編《南京文物考古新發現(第四輯)》(北京,文物出版社,2016年),南京市博物館、南京市雨花臺區文化局《南京雨花臺石子岡南朝磚印壁畫墓》(《文物》2014年第5期),南京市博物館《南京市雨花臺區鐵心橋小村南朝墓發掘簡報》(《東南文化》2015年第2期),南京市考古研究所《南京棲霞獅子衝南朝大墓發掘簡報》(《東南文化》2015年第4期),因篇幅原因割愛。並不是迄今發現的所有南朝墓葬。在上述資料之外,還有兩種情況值得關注: (1) 地面上尚存石刻遺存但未經考古發掘的南朝帝王陵墓,如棲霞區麒麟鋪傳宋武帝劉裕永初陵,棲霞區甘家巷梁蕭景、蕭憺、蕭恢墓以及多處失名墓。(2) 經考古發掘但尚未公開發表者,這部分資料就筆者所知並不是很多。因此,在下文的探討中,我們會將上述第(1)種情況一並考慮在内。關於這類資料,還有一點需要指出的是,九十四處南朝墓葬均爲大中型磚室墓,其墓主人應該都是當時社會的中上層人物,而處於社會底層的廣大民衆,他們廣泛采用的豎穴土坑墓無法在目前的資料中體現。正如新宫學先生在探討明代北京城與葬地的關係時指出的那樣,“不具備購置葬地財力的庶民階層,通常只能葬入京城各城門外的漏澤園、義冢等公共墓地,從結果上來看,他們的墓地是距京城最近的”。(54)新宫學《北京城與葬地——明朝的情況》,載妹尾達彦編集《都市與環境的歷史學(增補版)》(3),“東亞的都城與葬制”特集,中央大學文學部東洋史學研究室發行,2015年。這一意見可以指導各個時代都市及葬地關係的研究。南朝時期雖然尚未出現漏澤園、義冢等有組織的公共墓地,但建康都城郊外的居民就近埋葬的現象必定是非常普遍的;但因爲資料的缺乏,我們只能將探討的對象集中在大中型磚室墓上。

(一) 建康的地理位置與六朝葬地的共性

與前稿提示的《南京地區兩漢墓葬分布圖》、《南京地區孫吴墓葬分布圖》、《南京地區西晉墓葬分布》、《南京地區東晉墓葬分布圖》相比,雖然集中的葬地依然分布在建康城的南部、北部與東北部,東部地區有零散分布,但仔細比較不同時期的墓葬分布圖,依然可以看出一些六朝墓地的共性與南朝墓地的特性。

由於建康都城位於秦淮河的入江口,城西緊鄰長江,因此,居民葬地的選擇只能是在其東、南、北三面進行。然而,由於建康東部弧形地帶是秦淮河的沖積平原,秦漢以來置縣,開發的歷史相對較早,農田廣布。孫吴定都建業後,這一帶的在地居民依然按傳統就近埋葬,而向都城集中的大量人口,則選擇都城南部的石子岡及西南沿江的山丘,以及都城北部幕府山及向東北延伸的丘陵崗地埋葬。因此,都城周邊的六朝墓葬,始終集中在城南與城北,城東的分布相對零散。

(二) 都城境域的擴大與葬地的變動

兩漢時期,由於南京尚未成爲都城,因此,規模不大的葬地均集中在當時的江乘、湖熟諸縣近側。作爲秦淮河入江口的今南京市區,人口稀少,居住在這裏的居民按就近埋葬的原則選擇葬地。因此,今南京市區的中心地區鼓樓、光華門等地也有零星的墓葬分布。

孫吴定都建業後,隨着人口的集中,城南石子岡沿線與城北幕府山沿線的墓葬數量出現了幾何級增長。但由於建都伊始,都城采用了傳統的多宫制形式,城郭尚不完善,因此,在宫都附近如今清涼山、峨嵋嶺、御道街、大光路等地依然零星分布着墓葬,西晉時期在今山陰路、草場門等地也分布着一些零星的墓葬。

東晉成帝新規建康宫都後,雖然都城門及都城牆都還是籬門籬牆,但其象徵意義極大,以後在建康都城範圍内就再也没有出現過墓葬。然而,與南朝時期定型的外郭籬門相比,東晉建康都城的境域概念依然相對狹小,在都城西部今虎踞關、五臺山等地還存在着零星墓葬。而作爲最高等級的東晉帝陵,一處位於都城西北角的雞籠山(今北極閣—鼓樓岡一帶)之陽,一處位於都城東北角的蔣山(今紫金山西段富貴山)之陽,兩處陵區距離都城牆都很近,直線距離均不超過二至三公里,説明都城牆之外的附近區域尚未進入郭域的範圍,城與郊的界線停留在都城牆上的“六門”。這也是筆者前文將五十六籬門及其構成的外郭籬牆即外郭城概念的最終形成時間定在南朝的重要依據。

由五十六籬門劃定的外郭觀念的確定,是影響南朝建康都城周圍葬地選擇的重要因素。由於外郭籬門成爲城與郊的分界線,因此,南朝時期籬門範圍内就再也没有發現過大中型墓葬。距離外郭籬牆相對較近的葬地,一處是富貴山六朝墓,包括晉恭帝玄宫石碣和富貴山1號墓、3號墓、5號墓、6號墓,(55)李蔚然《南京富貴山發現晋恭帝玄宫石碣》,《考古》1961年第5期。南京市博物館、南京市玄武區文化局《江蘇南京市富貴山六朝墓地發掘簡報》,《考古》1998年第8期。一處是太平門外南齊墓,(56)張寄庵、李蔚然《南京太平門外清理了古墓一座》,《文物參考資料》1955年第5期。還有一處是童家山南朝墓。(57)南京博物院《南京童家山南朝墓清理簡報》,《考古》1985年第1期。富貴山之陽是東晉的鍾山陵區,這裏分布着康帝崇平陵、簡文帝高平陵、孝武帝隆平陵、安帝休平陵(推定爲1964年發掘的南京富貴山大墓)和恭帝沖平陵。圖1所示“富貴山六朝墓”包含進入南朝以後的恭帝沖平陵等五座墓葬,晉恭帝玄宫石碣外的四座墓葬雖然没有出土與墓主人相關的文字信息,但從選址上來看,其墓主人可能都是南朝時期與東晉帝室相關的成員,可以説這是一處繼承了東晉鍾山帝陵傳統的墓地。太平門外南齊墓位於北籬門外,童家山南朝墓位於建康外郭西北部,這兩處都已處在建康外郭之北。建康都城北籬門外的覆舟山、雞籠山,將建康分爲南北兩個水系,南部是秦淮河水系,北部是金川河水系,南北兩水系之間的分水嶺正是覆舟、雞籠二山。就六朝而言,秦淮河兩岸是人煙稠密之處,而覆舟、雞籠二山北側金川河水系則濕地遍布,岡巒起伏,很少有人居住,廣義上就是都城北部的葬地。因此,太平門南齊墓與童家山南朝墓出現在距外郭較近的葬地並不奇怪。

圖1中還不難發現,從外郭東籬牆往東南方向直至倪塘的秦淮河沖積平原上,迄今尚未發現大中型南朝墓葬。倪塘附近的城蓋村、沙石崗一帶,孫吴時期有著名的倪氏家族墓,是地方豪族就近而葬的典型。倪塘附近的下坊村和上坊村也多次發現東晉時期的墓葬。但與建康城南葬地與城北、城東北墓葬密集的現象相比,建康城東的墓葬數量及密集程度大大降低。正如前文分析的那樣,進入南朝以後,建康東郭到倪塘之間廣大區域逐漸被視爲都城境域,加上秦淮沖積平原這一地貌的特徵,除就近埋葬的中小型墓葬外,建康都城裏的社會上層人員很少將這裏選爲葬地。

綜上所述,南朝時期由於都城外郭的確定,郭域内至今尚無墓葬發現的迹象。《隋書》卷七《禮儀志二》梁天監三年(504),都令史王景之上奏,認爲皇帝在郊廟祭祀進入齋戒時,遇上百姓喪事,哀哭之聲傳到齋所屬於違禮現象,主張禁斷。尚書左丞何佟之進奏曰:“案《禮》,國門在皋門外,今之籬門是也。今古殊制,若禁凶服不得入籬門爲太遠,宜以六門爲斷。”針對這一爭論,朝廷給出的判斷是:“六門之内,士庶甚多,四時蒸嘗,俱斷其哭。若有死者,棺器須來,既許其大,而不許其細也。”采用了何佟之的建議,決定齋戒之期只須禁斷齋所二百步之内的哭聲。(58)《隋書》卷七《禮儀志二》,頁131。都令史王景之的議論當然只是站在儀禮的角度而發,唯恐哀哭聲影響到齋戒,而何佟之的議論則基於現實,希望只禁斷都城六門之内的哭聲,不需擴大至郭内。但無論如何,他們的議論,針對的均爲喪事,而不是葬事。因此,籬門郭内葬人的現象在南朝時期原則上是不存在的。從迄今發現的南朝大中型墓的分布情況來看,城南的葬地均在外郭國門與南籬門之外,城北葬地均在北籬門之外,這一現象同樣可以證明這一點。

三 建康城郊南朝帝王陵區的形成

(一) 南朝帝王陵墓的判斷與葬地分布

這裏所説的帝王陵墓包括帝后陵與王侯墓葬兩部分。南京地區目前地面尚存神道柱、麒麟、辟邪、墓碑的南朝帝王陵墓有二十一處,(59)參見梁白泉主編《南京的六朝石刻》第三章《南京地區現存南朝陵墓神道石刻表》,南京出版社,1998年。這只是衆多南朝帝王陵墓中的一小部分。在地面石刻不存的情況下,筆者將判斷帝王陵墓或相當於這個級别墓葬的標準設爲以下幾點: 甬道内設有石門,墓室内往往設置石祭臺、石質人物俑、石質動物俑、石墓誌等,個别爲陶俑。總之,石葬具的使用是陵墓或陵墓級别墓葬的共同特徵,而其中又以石門爲主要依據。

由於南朝陵墓石葬具均爲石灰岩,加之歷代的盜掘,因此,石祭臺、石墓誌、石俑的保存情況並不好;與之相比,甬道中的石門因體量大難被盜掘,所以保存情況較好。石墓門由兩側門柱、雙門扇和半圓形門楣構成,半圓形門楣上浮雕人字栱,石門上均刻有精美的線畫。帶有石門的南朝墓葬在南京地區發現較多,據公開發表的資料共計三十一座。

大中型墓葬甬道中設門是東晉的傳統。東晉大中型墓甬道中的門爲木質,易腐爛,所以在發掘中只能確認門槽。設兩道木門的是帝陵,南京大學北園東晉墓與南京汽輪電機廠東晉大墓是其代表。設置一道木門的除宗室王侯墓外,還有琅琊顔氏、陳郡謝氏等高門大族的墓葬。葬於劉宋建國次年(421)的司家山謝珫墓,(60)南京市博物館、雨花區文化局《南京南郊六朝謝珫墓》,《文物》1998年第5期。甬道内設置一道木門,是高門大族墓葬甬道設置木門的最後一例,東晉以來的傳統就此退出歷史舞臺。南朝時期,除極個别的特殊賜葬外(如燕子磯梁普通二年墓,據出土墓誌,墓主人非宗室成員),(61)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南京市郊區兩座南朝墓清理簡報》,《文物》1980年第2期。普通二年墓誌的相關考察可參見陸帥《蕭梁前期的晚渡北人: 新刊梁〈普通二年墓誌〉小考》,載武漢大學三至九世紀研究所編《魏晉南北朝隋唐史資料》(38),上海古籍出版社,2018年,頁98—115。帝后陵墓甬道内設置兩道石門,王侯墓葬甬道内設置一道石門。石門的有無,在作爲判斷帝王陵墓重要標準的同時,也可成爲判斷南朝帝王陵墓所在位置的重要線索。

圖2是基於南朝墓葬統計資料繪製的甬道内設置石門的南朝墓葬分布圖,與圖1的南朝墓葬分布圖相比,帝王陵墓的選址依然集中在建康城南與城北這兩大區域,説明除就近埋葬的平民墓葬外,居住在建康城内的社會上層,上從帝王下至貴族、官員,在埋葬空間的選擇上並没有什麽本質上的差異。然而,圖2没有標注地面尚有遺存但未經發掘的陵墓,如果將這一部分考慮在内,那麽建康城東也存在着梁建安侯蕭正立墓、陳霸先萬安陵以及侯村、宋墅等幾處失名墓。但無論是城南、城北、城東,與東晉陵區不同,南朝陵墓距離建康外郭的距離都很遠,城東的幾座陵墓也都在倪塘以東,這與建康都城境域觀念的不斷更新有着較大的關係。總體上雖然如此,但具體陵區的形成,卻依然有其各自的緣由。

筆者在前稿探討東晉帝陵區的形成時指出,東晉雞籠山陵區、幕府山陵區、鍾山陵區的形成,與皇統的變化密切相關。(62)參見張學鋒、陳剛《孫吴、東晉的都城空間與葬地》。這一政治傳統繼續影響着南朝。

(二) 劉宋陵墓區的形成

劉裕原本是南渡僑居丹徒(今鎮江市區及郊外)務農的社會底層人員,憑藉軍功逐步控制了東晉朝廷的實權,並最終代晉建立宋朝。建國後,追尊其父劉翹爲孝穆皇帝,並整修丹徒縣東鄉練璧里雩山的劉翹及原配墓葬,號興寧陵。劉裕繼母蕭氏薨後也别壙合葬興寧陵。

由於劉裕是出身低微、寄居丹徒的僑民,自家不太可能有像樣的或固定的墓地,缺乏中古貴族死後歸葬舊塋的觀念及家族紐帶。因此,劉裕建國後就在都城東郊擇地建立陵園,號初寧陵。初寧陵位於“丹陽建康縣蔣山”,(63)《宋書》卷三《武帝紀下》,頁59。皇后臧氏合葬。《建康實録》稱初寧陵“在縣東北二十里,周圍三十五步,高一丈四尺”。(64)《建康實録》卷一一《高祖武皇帝》,頁398。今南京市棲霞區麒麟門麒麟鋪村的一對石麒麟,被認爲是初寧陵前的遺物。

劉裕死後,長子劉義符即位,是爲少帝。少帝很快被殺,葬地不明。武帝第三子劉義隆隨即被推上皇位,是爲文帝。文帝死後葬長寧陵,“陵在今縣東北二十里,周迴三十五步,高一丈八赤(尺)”。(65)《建康實録》卷一二《太祖文皇帝》,頁450。文帝長寧陵與武帝初寧陵相距甚近,以至於《元和郡縣圖志》稱“宋武帝劉裕初寧陵、文帝義隆長寧陵,並在縣東北二十二里蔣山東南”,(66)《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道一》,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頁597。將二陵視爲同處。武帝初寧陵、文帝長寧陵一帶可稱之爲劉宋蔣山陵區。文帝長寧陵的位置不明,尚無定説,(67)王志高《南京麒麟鋪南朝陵墓神道石刻墓主新考》(初載《南京曉莊學院學報》2006年第2期,後收入其著《六朝建康城發掘與研究》,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15年)認爲,麒麟鋪的石刻應該屬於文帝長寧陵,而武帝初寧陵則位於今馬羣一帶。但鍾山東南馬羣白龍山南朝墓(甬道内一道石門)(68)南京市博物館、棲霞區文管會《江蘇南京市白龍山南朝墓》,《考古》1998年第12期。附近至今麒麟鋪之間可以作爲候補地點。

文帝被自己的長子劉劭所殺,文帝第三子劉駿發動政變登上皇位,是爲孝武帝。孝武帝死後“葬丹陽秣陵縣巖山景寧陵”,(69)《宋書》卷六《孝武帝紀》,頁135。皇后王氏祔葬。景寧陵的地點,《建康實録》稱“在今上元縣南四十里巖山之陽”。(70)《建康實録》卷一三《世祖孝武皇帝》,頁486。《元和郡縣圖志》稱“孝武帝駿景寧陵,在縣西南四十里巖山”。(71)《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道一》,頁597。孝武帝景寧陵爲什麽没有安排到蔣山陵區,而是在城南巖山營建,這應該與皇統觀念有關。孝武帝的生母路氏,以色貌選入後宫,生下孝武帝後升爲淑媛,地位較低,直到孝武帝政變成功即位爲帝後纔被尊爲皇太后。路太后死後,宋明帝詔命“史官可就巖山左右,更宅吉地”,“葬世祖陵東南,號曰修寧陵”。(72)《宋書》卷四一《后妃傳》,頁1288。可見路太后修寧陵也在巖山陵區。南朝帝室葬制中,有在生母墓側留“長子位”的規定,巖山陵區就是以路太后修寧陵與孝武帝景寧陵爲主營建的。

孝武帝是通過政變奪得皇位的,在皇統上,當然不可能繼承少帝,甚至也不可能繼承其兄文帝,只有聲稱直接承自武帝,他的皇位纔具有合法性。因此,像東晉帝陵那樣,另擇他地營建陵園勢在必行。巖山的具體地點不詳,推測在今南京市城南將軍山之南。隱龍山發現的三座大墓,甬道内各設一道石門,且均出土了石祭臺及石俑、石獸等高等級隨葬品,推測與孝武帝景寧陵有關。(73)南京市博物館、江寧區博物館《南京隱龍山南朝墓》,《文物》2002年第7期。這個陵區可以稱作巖山陵區。

孝武帝死後,由長子劉子業繼位,不久被廢,史稱前廢帝。前廢帝死後葬“丹陽秣陵縣南郊壇西”,(74)《宋書》卷七《前廢帝紀》,頁147。《建康實録》亦載“葬少帝於南郊壇”。(75)《建康實録》卷一三《少帝》,頁491。這裏的“南郊壇”,即前文述及孝武帝大明三年禮制改革時在牛首山設置的南郊壇,可知前廢帝葬在建康城南牛頭山西側。前廢帝何皇后早薨,明帝即位後,“遷后與廢帝合葬龍山北”,(76)《宋書》卷四一《后妃傳》,頁1293。據此,更可具體到前廢帝葬於牛頭山西側的龍山。十餘年後,繼明帝而立的後廢帝劉昱,死後也葬在“丹陽秣陵縣郊壇西”,(77)《宋書》卷九《後廢帝紀》,頁188。《建康實録》亦稱“葬丹楊秣陵縣郊壇西”。(78)《建康實録》卷一四《後廢帝》,頁518。郊壇西陵區與孝武帝巖山陵區相距不遠,從大範圍上來看可視爲一處,但郊壇西陵區畢竟葬的是前後兩位廢帝,陵區性質與巖山陵區應該不同。

通過政變從前廢帝手中奪取皇位的是文帝第十一子劉彧,是爲明帝。明帝與孝武帝是同父異母兄弟。出於同樣的皇統問題,明帝不可能葬入蔣山陵區,也不可能葬入巖山陵區,另外營建陵區當在預料之中。明帝死後,“葬臨沂縣莫府山高寧陵”,(79)《宋書》卷八《明帝紀》,頁169。《建康實録》亦載其“葬臨沂縣幕府山高寧陵”。(80)《建康實録》卷一四《太宗明皇帝》,頁512。明帝之所以選擇建康城北幕府山爲陵區,主要是因爲其生母沈婕妤元嘉三十年(453)卒後葬在幕府山。明帝即位後追尊爲皇太后,陵曰崇寧。(81)《宋書》卷四一《后妃傳》,頁1294。可見明帝幕府山陵區是追隨生母沈婕妤崇寧陵而建的。幕府山陵區,據《元和郡縣圖志》稱“在縣北十九里幕府山東南”,(82)《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東道一》,頁597。新寧磚瓦廠1號墓等幕府山東南麓的高等級墓葬或許與之相關。(83)華東文物工作隊《南京幕府山六朝墓清理簡報》,《文物參考資料》1956年第6期。

綜上所述,劉宋陵區可以分爲蔣山、巖山、郊壇西、幕府山四個陵區,之所以劉宋帝陵没有形成一個完整的陵區,與劉宋宗室骨肉相殘,皇統屢變有極大的關係。

(三) 建康東北蕭梁陵墓區的形成

與劉宋和陳朝帝王的出身相比,建立齊、梁兩代的蘭陵蕭氏雖然門第不算太高,但南遷後在武進縣(天監元年改爲蘭陵縣)東城里(今江蘇省丹陽市東北)一帶建立起了蕭氏祖塋,逐漸走上了教養化貴族的道路,經齊、梁兩代的經營,成爲南朝貴族的一員,進入隋唐,蘭陵蕭氏被視爲南朝文化的代表。齊、梁帝后死後歸葬武進(蘭陵)東城里北部的經山與南部的東城里山,没有在建康城郊營建陵園。

與帝后的歸葬不同,齊、梁兩代的王侯大多在建康郊區擇地埋葬。蕭齊的情況不太清楚,蕭梁的王侯墓葬比較清楚,主要集中在建康城東北的甘家巷一帶,今計有九處地面遺存。個别的如建安敏侯蕭正立墓和南康簡王蕭績墓則位於建康城東南的江寧和句容,當然部分失名墓爲蕭梁王侯墓葬的可能性也非常大。

建康東北的今甘家巷一帶,兩漢吴晉以來就是相對集中的葬地。蕭梁王侯墓爲什麽會集中在甘家巷一帶?换言之,是何種原因促成建康東北蕭梁王侯陵區的形成?通過考察第一批葬入該區的蕭氏墓主身分和相關經歷,可斷定其關鍵人物是梁武帝蕭衍的長兄蕭懿和五弟蕭融。

蕭懿於齊永元二年(500)征討叛將裴叔業,任豫州刺史,後又入建康平定崔慧景之亂,同年十月因受東昏侯猜忌而被毒殺。蕭懿被殺後,南齊朝廷對蕭氏兄弟展開搜捕,蕭融因此被抓並遇害,“諸弟姪各得奔避”。(84)《梁書》卷二二《太祖五王傳·安成王秀》,頁342。直至次年九月蕭衍大軍進至建康西南的新林時,諸弟侄纔敢浮出水面,奔赴相見。蕭懿、蕭融被朝廷所害,蕭氏衆人因遭搜捕而隱匿逃亡,在這種形勢下,兩人應很難得到妥善安葬。蕭衍平定建康代齊即皇帝位後,於天監元年(502)追贈蕭懿爲長沙郡王,“葬禮一依晉安平王故事”。(85)《梁書》卷二三《長沙嗣王業傳》,頁360。蕭融墓誌稱其天監元年“葬於弍辟山”。(86)《梁故散騎常侍撫軍大將軍桂陽王蕭融墓誌銘》,故宫博物院、南京市博物館編《新中國出土墓誌·江蘇(二)南京》,北京,文物出版社,2014年,頁33。弍壁山就在甘家巷村迤北。蕭融墓經發掘,磚室總長9.8米,墓室内寬3.15米,墓葬規模超過同時期一般高等級墓葬,(87)南京市博物館《南京梁桂陽王蕭融夫婦合葬墓》,《文物》1981年第12期。與稍後的蕭象、(88)南京博物院《梁朝桂陽王蕭象墓》,《文物》1990年第8期。蕭秀、(89)南京博物院、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南京棲霞山甘家巷六朝墓羣》,《考古》1976年第5期。蕭偉(90)南京博物院《南京堯化門南朝梁墓發掘簡報》,《文物》1981年第12期。等宗王墓規模相當,達到了蕭梁王侯墓葬的級别。顯然,兩人是在天監元年按照新追贈的身分重新安葬的。蕭懿墓的具體地點目前無法得知,而根據蕭融墓以及此後其他兄弟的葬地選擇來看,也應該位於甘家巷一帶。

天監元年對蕭懿、蕭融(可能也包括蕭敷、蕭暢)的重葬,或許就是建康城東北郊蕭梁陵區形成的契機。梁武帝即位之初對諸兄弟的一系列追贈、重葬、册封、任命,宣示了宗室力量在新建政權中的顯赫地位和重要意義,這對穩固自身的統治地位無疑大有幫助。在將宗室陵區確定在建康東北的同時,梁武帝追封亡妻郗氏爲皇后,將位於故里東城里山祖塋的郗氏墓擴建爲脩陵,明確了自己百年之後歸葬祖塋、合葬脩陵的態度,以此突出了皇帝在蕭梁宗室中的特殊地位。天監元年宗室墓葬制度的調整,是梁武帝即位之初實施的一項重要措施。某種意義上,建康東北郊蕭梁陵區的規劃,拉開了梁武帝時期一系列制度變革的序幕。

甘家巷一帶現存墓主身分明確(部分仍在推斷範圍内)的蕭梁陵墓包括: 吴平忠侯蕭景墓、始興忠武王蕭憺墓、鄱陽忠烈王蕭恢墓、安成康王蕭秀墓、桂陽簡王蕭融墓、南平元襄王蕭偉墓、新渝寬侯蕭暎墓、臨川靖惠王蕭宏墓、昭明太子蕭統安陵及其生母丁貴嬪寧陵、(91)南京市考古研究所《南京棲霞獅子衝南朝大墓發掘簡報》,《東南文化》2015年第4期。許志强、張學鋒《南京獅子衝南朝大墓墓主身分的探討》,《東南文化》2015年第4期。又可參見王志高《梁昭明太子陵墓考》,《東南文化》2006年第4期,後載其《六朝建康城發掘與研究》,頁275—284;《再論南京棲霞獅子衝南朝陵墓石獸的墓主身分及相關問題》,載其《六朝建康城發掘與研究》,頁285—295。桂陽敦王蕭象墓。因有多座墓葬已發掘,信息明確,結合墓葬資料和地表石刻,對蕭梁宗室埋葬制度的研究具有重要意義。

(四) 陳朝陵墓區的形成

陳高祖陳霸先出自吴興郡長城縣(今浙江省長興縣),是南朝晚期典型的地方武力强宗,與宋武帝劉裕相似,死後歸葬故里舊塋的觀念稀薄,建國後在建康東郊營建陵園。《陳書·高祖傳》稱葬萬安陵,皇后章氏祔葬,但未言具體地點。《建康實録》稱“葬於萬安陵,在今縣東南三十里彭城驛側,周六十步,高二丈”;(92)《建康實録》卷一九《高祖武皇帝》,頁759。《元和郡縣圖志》稱“陳武帝霸先萬安陵,在縣東三十八里方山西北”。(93)《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東道一》,頁597。近人據歷代文獻將之考訂在今江寧區上坊村石馬衝。(94)中央古物保管委員會編輯委員會編《六朝陵墓調查報告》(1935年初版),南京出版社,2010年,頁120—121。

陳朝第二代皇帝文帝陳蒨,是高祖陳霸先的侄兒,始興昭烈王長子,死後葬永寧陵。《陳書》本紀未載永寧陵的地點,《建康實録》稱“陵在今縣東北四十里陵山之陽,周四十五步,高一丈九尺”,(95)《建康實録》卷一九《世祖文皇帝》,頁768。《元和郡縣圖志》亦稱“文帝蒨永寧陵,在縣東北四十里蔣山東北”。(96)《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東道一》,頁597。關於永寧陵的位置,20世紀三十年代,學者朱希祖認定今棲霞區新合村獅子衝的一對麒麟是陳文帝永寧陵前石刻。(97)《六朝陵墓調查報告》,頁122—125。1973年,在南京東郊靈山南麓發掘了一座南朝大墓,當時曾有意見認爲靈山大墓纔是陳文帝永寧陵。(98)1973年發掘的靈山大墓,因出土形制巨大的青瓷蓮花尊而著名,但完整的資料迄今未能公布,故未列入統計數據内。此處參見羅宗真《六朝考古》第四章,南京大學出版社,1994年,頁71—72。羅宗真先生通過對靈山大墓所出高達79釐米的青瓷蓮花尊的考察,認爲這類罕見的青瓷蓮花尊,在國内其他地區亦均見於南朝晚期和隋代墓葬中,因此認定靈山大墓就是陳文帝永寧陵。(99)羅宗真《六朝陵墓及其石刻》(初刊《南京博物院集刊》第1輯,1979年),後收入其著《六朝考古》第四章,頁71—74。2013年經考古發掘,證實獅子衝南朝大墓爲梁昭明太子與其生母丁貴嬪的安寧陵,而非陳文帝永寧陵,(100)南京市考古研究所《南朝棲霞獅子衝南朝大墓發掘簡報》,《東南文化》2015年第4期。許志强、張學鋒《南京獅子衝南朝大墓墓主身分的探討》,《東南文化》2015年第4期。而1973年發掘的靈山大墓是陳文帝永寧陵的可能性非常大。陳武帝萬安陵與文帝永寧陵雖然都在建康城之東,但萬安陵在建康東南,永寧陵在建康的正東偏北,兩陵之間相距甚遠,應該不屬於同一個陵區。

文帝死後,長子陳伯宗繼位,兩年後被廢,是爲陳廢帝,不知是否有陵號,亦不知其葬地。陳伯宗被廢後,始興昭烈王第二子,文帝之弟陳頊繼位,是爲陳宣帝。宣帝死後葬顯寧陵,《陳書》、《建康實録》均不載其陵所,相關信息最早見於《元和郡縣圖志》:“宣帝頊顯寧陵,在縣南四十里牛頭山西北。”(101)《元和郡縣圖志》卷二五《江南東道一》,頁598。牛頭山在建康城南。作爲陳武帝的侄兒、陳文帝的弟弟,又是通過宫廷政變獲得的皇位,因此,基於皇統的差别,宣帝擇地另建陵區也在情理之中。牛頭山西北西善橋油坊村一帶,1960年發掘了宫山大墓,(102)南京博物院、南京市文物保管委員會《南京西善橋南朝墓及其磚刻壁畫》,《文物》1960年第8—9期。該墓因墓壁上完整的“竹林七賢與榮啓期”磚印壁畫而著名。1961年,南京博物院又在宫山大墓附近的油坊村罐子山北麓發掘了一座南朝晚期的大型磚室墓,(103)羅宗真《南京西善橋油坊村南朝大墓的發掘》,《考古》1963年第6期。該墓雖然盜毁嚴重,但從殘磚上依然可以判斷出有“羽人戲龍”、“羽人戲虎”、“竹林七賢與榮啓期”等帝陵特有的磚印壁畫痕迹,應該屬於南朝晚期帝陵,目前學界一致認爲是陳宣帝顯寧陵。王志高先生通過墓葬形制、隨葬遺物、甬道内的兩道石門以及僅見“竹林七賢與榮啓期”而不見“羽人戲龍”、“羽人戲虎”磚印壁畫等現象,判斷宣帝顯寧陵附近的宫山大墓爲陳廢帝陵墓。(104)王志高《簡議南京西善橋“竹林七賢”磚印壁畫墓時代及墓主身分》,《中國文物報》1998年12月,後載其著《六朝建康城發掘與研究》,頁329—331。筆者贊成此説。因此,我們有理由相信,以罐子山南朝墓爲中心,包括其二公里範圍内的西善橋磚瓦廠義陽郡公黄法?棝H墓(卒於宣帝太建八年)、(105)南京市博物館《南京西善橋南朝墓》,《文物》1993年第11期。馬家店磚瓦廠南朝墓、(106)南京市博物館、雨花臺區文化局《南京鐵心橋馬家店村南朝墓清理簡報》,《南京文物考古新發現》,南京,江蘇人民出版社,2006年,頁105—111。鐵心橋小村南朝墓(107)南京市博物館《南京市雨花臺區鐵心橋小村南朝墓發掘簡報》,《東南文化》2015年第2期。等南朝晚期大型磚室墓,共同構成了包括西善橋、油坊村、鐵心橋在内的陳朝牛頭山西北陵區。

由此,陳朝立國三十二年,歷五帝,除後主國亡入隋卒葬北邙山外,其他四帝分别葬於建康東南的方山陵區、城東的靈山陵區與城西南的牛頭山西北陵區。

結 語

東晉政權脱胎於中朝西晉,帶有濃厚的流寓色彩,即使在一再北伐失利的現實面前,恢復中原故土,依然是東晉政府的政治追求。因此,包括生死空間在内的禮儀制度的完善,都處在一種臨時的感觀上。然而,到了東晉晚期劉裕徹底掌控東晉朝廷的實權以後,這一系列的問題都在朝着現實認可的方向發展。義熙九年(413)的徹底土斷,象徵着在社會生活層面與中原做出了告别;義熙十三年滅後秦後,即使是在“殘民不見王師百年於兹矣,始覩衣冠,人人相賀”(108)《建康實録》卷一一《高祖武皇帝》,頁384。的關中百姓面前,劉裕還是毅然決然地將其彝器、渾天儀、土圭、指南車、計里鼓、秦漢大鐘、魏銅蟠螭、百工等象徵國家禮儀、國家技術的器物和人物帶回了建康,這是政治上與中原的決裂。這一切都顯示着流寓政權的終結和土著政權的開始。

劉宋建立以後,作爲東晉歷史發展的尾緒,宋文帝元嘉二十七年(450)再次發動北伐,終遭失敗。失敗後的劉宋朝廷最終認識到恢復中原已不是自家事,在這樣的現實面前,孝武帝開始建立以建康爲中心的天下觀,改革建康都城的禮儀空間,江南—中國、中原—索虜這一南北政治、文化上的新對峙趨於定格。南朝政權的土著化,給建康的都城空間與郊域葬地帶來的影響是巨大的,這裏不再重複,僅就帝王陵墓石刻與封土來窺視這一影響的結果。

許嵩《建康實録》卷八敍述東晉穆帝葬永平陵時,通敍了東晉帝陵的所在:“案,晉十一帝有十陵,元、明、成、哀四陵在雞籠山之陽,陰葬不起墳。康、簡文、武、安、恭五陵在鍾山之陽,亦不起墳。惟孝宗一陵,在幕府山,起墳也。”(109)《建康實録》卷八《孝宗穆皇帝》,頁228。關於晉穆帝永平陵堆築封土的原因,筆者在舊稿中已有所説明。(110)張學鋒《東晉の哀帝—哀帝を通してみた東晉前、中期の政治と社會》,《古代文化》第52卷第8號,2000年。修訂後的中文稿《東晉的哀帝——東晉前中期的政治與社會》,《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成立三十周年紀念文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2年;又見自選論文集《漢唐考古與歷史研究》,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3年。穆帝永平陵之外的東晉九陵,在埋葬形式上全部采用“陰葬不起墳”的制度,這是曹魏、西晉時期的中原制度。然而,前文所引史料中出現的南朝帝陵,從宋武帝初寧陵“周圍三十五步,高一丈四尺”,宋文帝長寧陵“周迴三十五步,高一丈八赤(尺)”,到陳武帝萬安陵“周六十步,高二丈”,陳文帝永寧陵“周四十五步,高一丈九尺”等等,都築起了周長六十米左右、高近五米的封土。

由於年代久遠,南朝帝王陵墓上的封土幾乎不存,但至今矗立在陵墓神道兩側的麒麟、辟邪、神道柱、墓碑等石刻告訴我們,南朝至少在葬制上已經告别了曹魏兩晉以來文化傳統,建立起了獨自的制度體系。江南成故鄉,這正是南朝政權土著化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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