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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歌的“内与外”

2019-11-26王家新

写作 2019年1期
关键词:王家组诗诗人

王家新

近些年来,我很少谈自己的创作。诗人的职责就是写诗,怎么看怎么读是读者和评论家的事情;另外,和早年相对成型的创作相比,我的近作还处在一个变化的过程中,我也不愿由我自己来对它们进行解说。在一篇札记中我曾写到:“什么是诗?在我年轻的时候我知道,现在我不知道。我只想以我写下的每一首诗作为回答。”这就是我现在的真实想法。

但既然《写作》杂志的这个栏目需要一个“创作谈”,我也回避不了。以下,我就从诗的“内与外”这个角度说起。

2018年10月份的《诗刊》上半月刊重点刊出了我的一组诗,并加了这样一个编者导语:

“房间”是这组诗反复出现的意象,也是诗歌发生的现场。是安全的、超脱的观察视角,也是安静的、内溯的自省空间。我们凭此理解作者的孤独与孤独的外延:我们“在房间里谈论着/一些令人沮丧的事情”“一路谈着,来到海边”(《初到石梅湾》);“无论你的墙上挂的”是什么,“都会成为你的自画像”,“无论你看到的”是什么,“你都是他们中的一个”(《在你的房间里》)。

王家新的诗带给读者的感动,正是来自诗人对人性的反思与理解,对世界的审视与热爱所同构的诗意张力与抒情空间,以及诗歌所回应的“深隐的痛楚、内溯的/回流和积蓄的力量”(《观海》)。

这位导读者是挺有眼光的。导语中特意提到的《在你的房间里》,是我今年元月中写下的一首诗:

在你的房间里,无论你的墙上挂的

是一匹马,还是大师们的照片,

甚或是一幅圣彼得堡的速描,

都会成为你的自画像。

而在你散步的街道上,无论你看到的

是什么树,也无论你遇到的

是什么人,你都是他们中的一个……

你已没有什么理由骄傲。

回看近年来我的诗,这首诗的确是一个“关键词”。在我家的墙上的确挂有一匹马的照片,“圣彼得堡的速描”则属想象,大师们的照片早已不挂了,不过有一张我从阿赫玛托娃纪念馆带回的诗人肖像招贴。这首诗是我在冬日凛冽的冷空气中散步回家后写出来的,它看似“灵机一动”,但却是我的全部生命历程的一个产物。

它以这种构思和笔调,显现了“内与外”两个世界。它们相互映照而又相互争辩。它的隐忍而又不无反讽的调子,也贯穿了近些年来我的许多诗。

记不清是哪位哲人这样说过:自我是一个礼物,它从别人那里得来(从这首诗来看,它也从散步而来)。而“存在”,按海德格尔的说法,也就是“与他者共存”(虽然他在纳粹时期的表现表明他并未能做到这一点)。

一个诗人当然应该坚守、深化、扩展自己的“内心世界”(那“安静的、内溯的自省空间”),但是,在我的生命中也时时响起一个声音:跳出你的自我吧。我们也只有在与他者、与世界、与事物的关联和体认中才能认识和找回我们自己。

这也是为什么我的诗会愈来愈进入到大自然和一个“日常生活的世界”。

前年夏天我也写有《这条街》一诗①王家新:《这条街》,《诗刊·下半月刊》2017年第1期。。这首诗写五年多来我们为了孩子上学而在北京西边租房生活的感受。显然,这首诗也包含了“内与外”这两个世界,一个写作人的内在世界和他的以“借来的尘土再活一次”的日常生活世界:

即使在写作的时候我也往往忍不住

望一眼窗外的这条街,好像它就是

两行诗之间不能缺少的空白。

“这条街”贯穿了很多经验层面,最重要的,是它触动了我内心中那些更深层的感受:爱、希望、沉痛,等等。诗人雷平阳在评点这首诗时说他甚至读得流了泪(“苦难的现实让人绝望。但是当它让你流泪时,诗人,那即是对你的拯救。”②王家新:《诗学笔记》,《诗刊·下半月刊》2018年第10期。该诗较长,共有十四节,最后一节是:

而“那条街”也就是“这条街”,正如

“这条街”也将变成“那条街”——

明年我们的孩子小学毕业,我们也将搬走,

但多少年后我会重访这里,我们的孩子也会——

我童年的燕子也许会跟着他一起到来。

“那条街”,指诗前面提到的曼德尔施塔姆在流放地、或者说在他死后渴望回到的“那条街”(那几年我正在翻译曼德尔施塔姆),而它也就是“这条街”,或者说,在一种共同的命运中被“翻译”成了“这条街”。在很多意义上,一个诗人只要写诗,他就会住在“这条街”上。“这条街”贯穿了生与死、对人生的进与出,它立足于当下,但它在向记忆深处延伸,同时也指向了未来。诗歌的写作,现在在我看来,就是这样一种艺术。

多年来,我欣赏的是那些立足于自身存在而又对世界保持深切关注的诗人,我自己也一直试图通过写作和我们的时代保持一种对话关系。我们的生活,我自己的经历,也使我不得不学着从存在的多样性甚至荒谬性中来把握自身的命运。

而这些,不仅和打通、扩展诗的写作范围有关,也和我想写得更自由一些有关。近些年来,可以说我什么都写,从“伦敦之忆”到“在台北遇上地震”,从“翻出一张旧照片”到“晚来的送货人”,从“来自张家口”到“在威海,有人向我问起诗人多多”,从黄河上“一座桥的历史”到在韩国的“一碗米饭”,等等。南宋严羽有学诗三节之说:“其初不识好恶,连篇累牍,肆笔而成;既识羞愧,始生畏缩,成之极难;及至透彻,则七纵八横,信手拈来,头头是道也。”(《沧浪诗话》)我不能说我现在就进入了学诗的这第三个阶段,但这就是我目前的写作状态。对此有的诗人称赞说“真是有如神助,怎么写怎么有”,但有的朋友也有点困惑,说“不大像是你写的了”。汉学家、我的译者顾彬先生也留意到这一点,他在我的德文诗集《晚来的献诗》(奥地利Bacopa出版社2017年版)译后记中就称我不是一个所谓“大时代”的诗人,更像是一个“人的诗人”,或是一个“随性”的诗人,等等。

在目下的中国诗歌界,人们已熟悉了奥登关于大诗人的标准:第一是多产;第二要广泛涉猎不同的创作题材;第三,感受力、洞察力和风格要有独一无二性;第四,在技巧方面要是行家;第五,要有变化和发展,大诗人是一个持续成熟的过程。

我无意于成为一个所谓的“大诗人”,我对这个字眼其实一直保持着警惕。我只知道要忠实于自己,并要不断地往前走。如果说这也体现了奥登所说的“持续成熟”,一切仍来自于一种出自自身的持久生长力。当然,说神秘一点,这还出自命运的祝福。

多年来,我同时代的许多诗人(包括那些早逝的诗人们)都展示了强力构造一个诗歌世界的雄心,这并非不好,只是有时不免流于虚妄,或是反而妨碍了他们要达到的自由。最近我又读到诗人米沃什晚年为他的诗集《冻结时期的诗篇》所写的前记:

我坚信诗人是被动的,每一首诗都是他的守护神赐予的礼物,或者按你们喜欢的说法,是他的缪斯馈赠的。他应该谦卑恭谨,不要把馈赠当作自己的成就。同时,他的头脑和意志又必须警醒敏锐。……正是那种尽全力捕捉可触知的真相,在我看来,才是诗歌的意义所在。主观的艺术和客观的艺术二者若必择其一,我选择客观的艺术,即便它的意义并非由理论阐释,而是通过个人努力来领会的。我希望自己做到了言行一致。①[波兰]米沃什:《冻结时期的诗篇》,林洪亮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年版,前记。

我为米沃什的这段话再次激动。在漫长的艺术道路上,我也愈来愈认同这样一种对创作的认知。我曾在《厨房之歌》②王家新:《厨房之歌》,《草堂》2017年11期。一诗的前面引用了茨维塔耶娃的一句话,“技巧是专家的事,我的职业是生活”,可能也正包含着这样的意思。的确,我们的“职业”是生活,是领受,是把生活的馈赠转化为诗,提升为诗。技巧之类(一个诗人当然是“手艺人”),就让专家们去谈吧。

我已经历了那么多生生死死。但是有一天,当我再次读到叶芝的“在我年轻时我的缪斯是年老的,在我年老时我的缪斯是年轻的”,我的眼睛竟然湿润了。

回到“馈赠”一说,如果说诗是领受,它所抓住的也往往只是一些片断和瞬间,不过,在这样的“零光片羽”中仍须体现出一个写作者对世界坚实独到的认知和态度。这就是说,这种看似“随性”的写作依然是有其“内核”的。“愈来愈坚定,也愈来愈自由”,我曾在一个访谈中这样说,这句话其实也可以反过来说。一个没有“定力”的诗人,其创作的“张力”和“自由”恐怕都无从谈起。

什么是诗?这就像看到海岸上的灯塔,旅游观光者们都太兴奋了,但是,“也只有一个惊涛骇浪中的水手/能赋予它们意义。”①王家新:《写在城山日出峰下》,《作品》2018年11期。

与此相关,我喜欢“切身”这个词。与其说我们的一些写作是关于日常生活的写作,不如说是“切身的写作”。我是不会脱离自身的真实存在去写任何事物的,也不可能满足于现象的描摹。有位年轻评论者很敏锐地看到这一点:“王家新近些年作品中的日常语言背后,仍然暗藏着他诗学、伦理上一以贯之的东西”,“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由一个自我的世界‘进入到真理和存在的多样性中写作’,更开阔地表现了他的视野,但也更深刻地折射出他的内在争辩和隐痛。”②李海鹏:《日常语言,及其幽灵——读王家新近作》,《红岩》2018年第5期。

如果按评论者们所说,我的近作侧重于从日常生活中提取“创伤启示”,在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我受到匈牙利犹太作家凯尔泰斯启示的结果:“在凯尔泰斯的作品中没有‘控诉’,也没有任何刻意的渲染,他只是以其切身的经验和非凡的历史眼光把‘奥斯维辛’还原为一种极其‘质朴’极其‘正常’的存在状态。它不再只是历史上的黑色文献了,因为神话的挖掘者已把它变成了一种更广大的‘无形的命运’。”③王家新:《是什么在我们身上痛苦》,《塔可夫斯基的树,王家新集1990—2013》,北京:作家出版社2013年版。

而从更根本上说,这也正是向杜甫学习的结果。杜甫式的忧患和深厚的同情心,这一直是我们创作的一个源头。这种生命之同情,不单是“哀民生之多艰”;在杜甫那里,不仅对苦难中的国家山川、黎民百姓,他对万事万物都怀有一种休戚与共般的同情心,而这就是从他的生命中源源不绝发出的“热”与“力”(顾随评语)。去年在南京大学的一个诗会上,有位读者这样提问:“今天这个时代是否还能出像尼采那样抱着一匹马哭的人?”这真是一个可以称为“真问题”的问题!那天夜里我夜不能寐,写下了《马眼里》一诗(见《长江文艺》2018年3期),该诗的最后有这样几句:“我只担心我们早已没有了眼泪。/(我们只有怪笑。)/我只担心我发出的,只是一声干哭!”

当然,对于这一切,还有着布罗茨基所说的“悲伤与理智”("Grief and Reason")的辩证,或者要像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所说的那样,对于宇宙人生要能进能出。一两年前,我写下了许多人甚为关注的组诗《旁注之诗》(其中大部分刊于《钟山》2017年5期),组诗前我引用了曼德尔施塔姆的一句话“毁掉你的手稿,但是,保留你因为烦闷和无助而写在页边的批注”。我喜欢“旁注”这个字眼。“旁”,在边侧,在书页边,在路边,记下与我们擦身而过的事物,或是面对它的空白。我想不仅是这组诗,我们写下的许多东西,其实都是某种意义上的“旁注之诗”——关于这个世界,也关于我们自己。

《旁注之诗》这组诗中的许多人物都是我曾写过的,或者说我与他们有一种血缘关系,但这一次不大一样了。这一次我拉开了距离。也只有“拉开距离”,正像我在第一首“阿赫玛托娃”中写到的:“现实才置于眼前”。而这一句是决定性的。没有这一句,所谓“诗的观照”就无从谈起,我也不可能“在2016年的冬天”更清晰地看到“那在1941年夏天逼近你房子上空的火星”。

《旁注之诗》目前已有三、四十节(首),这是一幅重新标注的精神地图,也以一种新的方式显示了对时代说话、并观照自身存在的努力。它的许多片断,如用阿甘本的话讲,是以“征引历史”的方式来“回归当下”。这组诗穿越了不同的文学时空,但它仍是一个艺术整体。《旁注之诗》的最后一首是《巴赫〈赋格的艺术〉》:

在这令人痛苦的世界上,

我们指责不该有这样超脱的艺术;

可我仍忍不住去听,

当我几乎是含着泪,缓缓驶过

垃圾成山、孩子们痴呆相望的城乡结合部,

进入我贫寒而广阔的国度。

巴赫《赋格的艺术》是我经常听的,在房间里,也在“缓缓驶过”的车里,有时听得要流泪,却又给我带来超越一切的愉悦。但是,我们又生活在一个“令人痛苦的世界”。也正如此,我们更需要这样的艺术。在这首诗中,仍是“内与外”两个世界的对照。我也有意运用了这种并置和对照的手法,以捕捉如米沃什所说的“可触知的真相”,并道出我们内心的争辩和那种生活于此世的悲喜交集的复杂感受。

这就是我现在最想写出的诗篇。也只有以这样的写作,我们才能进入那个“贫寒而广阔的国度”。

2018年12月23日于人大林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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