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郭永秀《筷子的故事·故事篇》的诗歌张力
2019-11-26毛紫昀
毛紫昀
郭永秀是新加坡华文诗歌社团“五月诗社”的重要代表人物,著有诗集《掌纹》(1983)、《筷子的故事》(1989)等。《筷子的故事》分为《故事篇》《乡土篇》《感情篇》《生活篇》和《偷闲篇》五部分。尤其是《故事篇》,从筷子、毛笔、茶等日常事物入手,追忆五千年悠久绵长的中国历史,采用多种隐喻手法,表达出诗人对传统文化的深厚情感和在多元文化冲突中追寻文化之根的宏大诉求。
“张力”最早运用于文学研究并成为一个文学批评术语,始于1937年英美新批评代表人物艾伦·退特所写的《论诗的张力》一文。在这篇文章中,退特所说的“张力”(tension),“不是把它当作一般比喻来使用这个名词的,而是作为一个特定名词,是把逻辑术语‘外延’(extension)和‘内涵’(intension)去掉前缀而形成的。我所说的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是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①[美]艾伦·退特:《论诗的张力》,赵毅衡主编:《新批评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30、120页。。退特把好诗定义为:“所有意义的统一体,从最极端的外延意义,到最极端的内涵意义。”②[美]艾伦·退特:《论诗的张力》,赵毅衡主编:《新批评文集》,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130、120页。即一首诗歌外延意义宽广、内涵意义深邃,那就是“张力”大的诗歌,也就是好的诗歌。
《筷子的故事》中的《故事篇》书写有限的事物,却表现出丰富的外延和内涵,是富有张力的诗歌代表之一。诗歌文本的有限形式和外延上这个形象所表示的内涵意义的无限性在逻辑上是相互矛盾的,但这种矛盾不会使内涵意义失去作用,反而会使诗意蕴蓄在外延形象上,从而带来内涵和外延的合二为一。本文将用退特关于诗歌张力的理论从时间张力、语言张力和情感张力三个方面分析郭永秀的诗歌。
一、时间张力
《故事篇》收录了8首诗,即《筷子的故事》《毛笔的故事》《茶的故事》《龙的故事》《剑的故事》《榕树的故事》《竹的故事》和《端午的故事》。诗人郭永秀运用历史思维,把筷子、毛笔、茶等物件放入历史长河中进行阐述,描写了它们的起源、发展及其在当下的境遇,展现了漫长的时间跨度,极大地扩大了诗歌的阐释空间,使诗歌蕴含时间张力。
在《故事篇》开篇诗歌——《筷子的故事》中,诗人从多个历史维度向读者讲述“筷子的故事”:
“五指微拢,轻轻/夹起五千年的芬芳/精致,如慢磨细琢的象牙雕刻/轻灵,如伸缩自如的关节/简单而实用——/是手中两支等长的平衡/那时,我们的祖先/从长江黄河翻滚的急流中/湍湍涌出/涌向无人的海岸/向南,向陌生的异域/不毛的岛屿/以两支竹筷/徐徐插下,一则/拓荒的血泪史/一支擎着,辛勤与智慧/一支擎着,和平与友爱/两支,便擎起/整个民族的历史与文化/底下,根须开始蔓延/且慢慢深入/岛上每一寸土地/多少辛劳,多少努力/一代又一代/生命延续,以两支竹筷/祖先在历史中告诉我们:/一支易折,两支/才有御敌的力量/合起来便可——/顶天立地威武不惧/不能分,一分/根须腐烂,枝桠断裂/子孙也找不到族谱/如今,当我们丰衣足食/爱好时髦的下一代/争着拿刀叉的时候/谁去告诉他们:/这平凡而真实的:——/筷子的故事”①郭永秀:《筷子的故事》,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3-5、6、8、3、23页。
诗人从日常生活中拿筷子的情节写起,“五指微拢”夹起的不是眼前的食物,而是带着“五千年的芬芳”的历史,在开头部分就把诗歌的涵盖面拉长至五千年,富有张力之美。筷子是悠久的中华文明史的代表,它不只是一种单纯的就餐工具,更是中国一种独特的文化形式,凝聚了中华文明的精华。筷子承载着民族的族谱,象征着祖先安身立命的根基和生存下去的力量,不仅包含着“辛勤、智慧、和平、友爱”的民族精神,也包含着“一支易折,两支才有御敌的力量,合起来便可顶天立地威武不惧”的民族智慧。筷子更是“拓荒血泪史”的代表,“长江黄河翻滚的急流”象征条件的严苛,“无人的海岸”“陌生的异域”和“不毛的岛屿”象征背井离乡的无依无靠和艰辛无奈。诗中以筷子为载体,为读者讲述了19世纪饱受战争、饥荒与贫困之苦的中国人不得已离开家乡来到新加坡寻找生机的华人移民历史。这首诗篇幅不长,却带有时间的厚重,带领读者从五千年悠久的传统文明史回顾到华人苦难的移民史,中华文明精神始终渗透在民族艰辛拓荒的历史中,从而体现出多个历史维度的贯穿与交融,使诗歌极具时间的张力。
《故事篇》几乎每首诗都采用了相似的写作思路,即从描写对象的历史渊源写起,追寻其发展脉络,贯穿古今,使有限的诗歌篇幅里包含了几千年的历史发展轨迹,富有巨大的时间张力。例如《毛笔的故事》从毛笔的起源写起:“两千多年以前/我已是文明的象征/蒙恬赐我竹管兔毫/并以执筷的手势/塑造我耿直稳重的形象/柔中带刚的性格。”②郭永秀:《筷子的故事》,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3-5、6、8、3、23页。诗歌的第一小节讲述了蒙恬用兔尾造出毛笔的历史传说。毛笔不仅记录了朝代的盛衰与民族的荣辱,而且成为董狐留名青史、《正气歌》传颂千古、墨客骚人被委以重任、灿烂文明得以传承的重要媒介。毛笔曾被赋予了重大的历史意义,而今却在“打印机/喋喋不休的围攻中/在蟹形字横行的逆境里”成为“书画家落拓寂寞的写照”③郭永秀:《筷子的故事》,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3-5、6、8、3、23页。。《故事篇》中能找到许多与“千年历史”直接相关的字眼,如《筷子的故事》里:“五指微拢,轻轻/夹起五千年的芬芳”④郭永秀:《筷子的故事》,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3-5、6、8、3、23页。;《竹的故事》里:“千百年来,我始终是/书画家手中,一个/永不厌倦的题材”⑤郭永秀:《筷子的故事》,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3-5、6、8、3、23页。等。“千年历史”是东南亚华文诗歌中常见的富有诗歌张力的意象,用最简洁的信息形式传达出了丰富广泛的信息。诗句中有关“千年历史”的字眼既能快速深刻地显现身处异乡的华人对中华文明的认同和自豪,又能表达他们向历史溯源的心酸。历史有多悠久,他们向历史回溯就有多么不易与艰难。
郭永秀之所以采取这种蕴含张力的“回溯千年历史”的写作手法首先是因为复杂的政治渊源。20世纪60、70年代以美苏为首的两大阵营的对立影响了世界的格局,新加坡与社会主义中国断交。到了《故事篇》创作的80年代,虽然随着冷战的结束和亚太地区形势的变化,新加坡与中国的关系得以缓和,但郭永秀等新加坡华人作家出于自我保护的心理规避了敏感的“当代政治中国”字眼,更倾向于在传统中国的历史文化时空中寻找抒情对象。其次,新加坡70%以上为华人,但是执政政府却规定英语为第一国语。1980年新加坡历史上第一所海外华人大学——南洋大学停办。“到了1984年,华文教育被推入低谷,华文小学招生几乎出现零招生的情况。”①江少川、朱文斌主编:《台港澳暨海外华文文学教程》,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244页。至1987年,新加坡传统的华文学校已基本消失。在《故事篇》创作的时代,新一代青年不懂华文,对中华民族传统文化缺乏了解,更随着新加坡社会的日渐西化丧失了民族特性。因此郭永秀等新加坡华人作家习惯用“千年历史”的意象来凸显中华历史的悠久深远,警醒海外华族要追根溯源,勿忘民族之根。
所以,我们不难理解为什么《故事篇》几乎每首诗歌都会涉及到历史与今天的对比。例如,《毛笔的故事》描写了问世不久的打印机占领时代潮流,历史悠久的毛笔已沦为“书画家落拓寂寞的写照”的境况,表达了“我该如何从这群不肖子孙中/选出贤者能者/晓以大义、负以重任/让这根一脉相传的棒子/一路薪传下去”②郭永秀:《筷子的故事》,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8、29页。的思考。《端午的故事》描写了在西方节日盛行的今天,源远流长的传统节日——端午节在今天丝毫不受人们的重视,于是诗人发出了“那炙痛他的,原来/不是热腾腾香喷喷的/粽子,是那一截/断绝多时却又猝然涌现/令他不知所措的/历史”③郭永秀:《筷子的故事》,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8、29页。的感慨。传统文化经历了几千年时间的洗礼,在今天遭到冷落,而西方文化刚传来不久却倍受人们青睐。一个历史悠久,一个初来乍到;一个旧,一个新;一个古,一个今。这些有关时间的对比赋予了诗歌无穷的张力,呈现给读者的是传统文化面对现代科技文明艰难的生存处境,表达出尊重传统、以古喻今的思想内涵。郭永秀在回顾历史和忧虑未来的过程中把诗歌的时间涵盖面向前推和向后延,赋予了诗歌悠远广阔的叙述空间。
二、语言张力
郭永秀诗歌语言的张力主要体现在隐喻的运用上。这里所说的“隐喻”不是现代汉语修辞学所说的“隐喻”,而是英语修辞格的“隐喻”(英文Metaphor),它包括中国现代汉语修辞学除了明喻以外所有的比喻修辞格,包括借喻、潜喻、缩喻、物喻、事喻等。④参见李国南:《英汉修辞格对比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198页。《故事篇》体现了多种比喻方式的杂糅,展示出多个出乎意料的结合和比较。在郭永秀诗歌的词汇搭配中,我们很少看到直接的“相似点”,也很难用明确的中文修辞格中的比喻类型来界定,所以采取这种英文修辞格的“隐喻”来对郭永秀的诗歌进行梳理和分析。
《故事篇》采用了很多把相似性不大的东西放在一起的隐喻,显现出了诗歌语言的张力。例如《筷子的故事》中出现的“筷子夹起五千年的芬芳”“筷子插下拓荒的血泪史”“筷子擎着辛勤智慧和平友爱”等隐喻性的搭配。筷子本是用来夹食物的工具,而郭永秀却夹起“五千年的芬芳”“拓荒血泪史”和“辛勤智慧和平友爱”,筷子与这些本无关联的事物联系在一起,产生极大的爆炸力,震撼人的心灵。同时诗句又含有另一层隐喻含义:“五千年的芬芳”比喻中华民族悠久的历史文化,“拓荒的血泪史”比喻华人移民的艰辛历程,“辛勤智慧和平友爱”比喻伟大的民族精神。诗中的“筷子”已不单单是“筷子”,也成为弘扬中华文化的重要媒介,使诗歌产生多重隐喻义。
郭永秀诗歌的语言张力还体现在“潜喻”上,即汉语修辞学中的“拟物”和“拟人”。“潜喻”也是英文“隐喻”的一种,是增加诗歌张力的一种手段,在郭永秀的诗歌中主要体现为拟物与拟人的混合。《故事篇》除了《筷子的故事》《剑的故事》和《端午的故事》采用第三人称叙事角度外,《毛笔的故事》《茶的故事》《龙的故事》《榕树的故事》和《竹的故事》五首诗全部采用第一人称。如《毛笔的故事》,“两千多年以前/我已是文明的象征/蒙恬赐我竹管兔毫/并以执筷的手势/塑造我耿直稳重的形象/柔中带刚的性格”①郭永秀:《筷子的故事》,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6、19页。,用“我”指代“毛笔”,指代“文明的象征”,这是拟物的手法;而写“我”有“耿直稳重的形象”和“柔中带刚的性格”,这是拟人的手法。用第一人称“我”来写物体,拉近了诗歌和读者的距离,增加了诗歌的亲和力;而把物体当成“人”来写,使诗歌生动形象,充满趣味性和感染力。这两种修辞手法的巧妙结合,大大增加了诗歌语言的张力。
《故事篇》所描写的筷子、毛笔、茶等物都是中华文明和故乡之根的代表,从诗歌语言表面看似乎在为他们受到冷落而鸣不平,实则表达了弘扬传统、文化传承的宏大主题。微言却蕴含大义,这也是一种隐喻。英语“隐喻”包括汉语的“物喻”,“汉语‘物喻’是作者刻画的事物和自己所表达的思想构成比喻关系,即所谓‘托物言志’。”②参见李国南:《英汉修辞格对比研究》,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第206页。如《剑的故事》:“剑,仍在/在远瞻者的胸臆里/在有志者的心怀中/他日,当剑破土冲出/必再与天地同寿/与日月争辉”。③郭永秀:《筷子的故事》,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6、19页。从字面上看是在写对剑的期许和渴望,实则是在写作者一腔热血随时都可以拿来报效国家的壮志豪情。实际意义与隐含意义之间有一个“跨越”的过程,造成了读者阅读中的一种紧张的状态,使话语产生张力。
采用多重隐喻方式的结合,是郭永秀对技术手段现代化变革的重视,力求在诗的表达方式上具备现代感。但他的诗歌并没有现代派诗歌的生僻艰涩,而是诗意明晰清楚,不与现实脱节,带有写实主义特征。他坚持用手中的笔描写生活、反映当今社会的问题。④参见南子主编:《五月现代诗选》,新加坡:五月诗社出版社1989年版,第146页。
郭永秀诗作体现的语言张力恰好能表达出“五月”诗人共同的艺术追求,即现代主义与现实主义的相互融合。20世纪60年代新加坡诗坛曾发生过一场“写实”与“现代”的斗争,但到了七、八十年代以郭永秀为代表的“五月诗社”正是在新时代背景下对两者的继承、发展和融合。与60年代相比,这时的“五月”诗人更具备了历史感和责任感,在重视西方现代派诗歌的艺术手法基础上,也注重反思当下和表达深沉的民族情感,营造出深远的意境,正如郭永秀时常在《故事篇》里用象征隐喻等技巧抒发坚定的中华民族情感一样,他的《诗作》是“五月诗社”诗歌达到新境界的重要代表作品。
三、情感张力
郭永秀的《故事篇》擅长从细节入手,从筷子、毛笔、茶等细微处生发联想,产生丰富的象征意味,抒发复杂而饱满的感情,蕴含巨大的情感张力,表达了东南亚华文诗人坚守民族之根、传承中华文化的母体归依精神。筷子、毛笔等事物传承着文化,延续着历史,昔日的辉煌与今日的没落境遇形成对比,其遭遇反映出了历史的发展与时代的变迁。诗人常在诗歌的末节发出追问,如在《毛笔的故事》结尾反问该如何从子孙中选出继承人,让毛笔所代表的中华文化一路薪传下去。这正是诗人在新的时代背景下表达出的文化寻根、母体归依的深层意蕴。
东南亚华人诗人常用一些典型的东方故土意象来代表他们对民族形象、民族历史的概括与想象和对自我身份的找寻。“对于身处异域他乡,在多种族、多文化社会空间中艰难生存的东南亚华人来说,中华民族丰厚的历史资源就像是时刻浮动在民族集体无意识海面下那些更深邃、更丰富和更具活力的巨大冰体,一旦遇到民族国家想象的热情就会立刻融化并随时浮出民族集体无意识的海面,成为东南亚华人强化民族凝聚力和民族认同的振奋剂。”⑤张晶:《东南亚华文诗歌的中国想象》,武汉大学文学院2010年博士学位论文,第34页。郭永秀的诗歌也不例外,《故事篇》中多处出现了代表东方的文化符号,如《龙的故事》中的“观音娘娘”“天子”“黄袍”“屋顶横梁”,《竹的故事》中的“水墨画”“牡丹”等。中国悠久的历史文化沉淀了独具中国特色的意象,这些意象广泛地出现在华人诗人的诗句中,被借以抒发民族情结,带来丰富的情感张力。在诗句中大量采用中国风味的元素实则宣告了诗人鲜明的文化立场和坚定的民族情感。正如林方在《五月现代诗选》的序言里写道:“基于浓厚的民族感情,加上特殊的环境因素,我们抗拒了更具充分理由的洋化趋势,择善固执地处身社群的语言岛上,栽花、莳草、植树,齐为共同的使命感而努力耕耘。”①林方:《斑兰叶包扎的粽子》,南子主编:《五月现代诗选》,新加坡:五月诗社出版社1989年版,第14页。
《故事篇》常采用带有中国风味元素的地理坐标,如《筷子的故事》和《毛笔的故事》中的“长江黄河”,《茶的故事》中的“武夷安溪”等意象。②张晶:《东南亚华文诗歌的中国想象》,武汉大学文学院2010年博士学位论文,第34页。承载了历史光辉的地理坐标是作者精神和心灵的共同寄托,随时能让漂泊在外的东南亚华人涌起深深的民族情感。诗人在描绘带有中国式山河草木的同时,也融入知名的历史先贤,使诗句里的华夏自然风光与人文景观达到完美融合。仅《故事篇》8首诗就出现了蒙恬、董狐、文天祥、神农氏、陆羽、蔡襄、镆铘、竹林七贤众多英雄人物形象。如《剑的故事》:“千百年来/多少英雄豪杰/全仰仗手中这柄浩然之气/保家卫国、除暴安良/留下许多可歌可泣的故事/而这威武不屈如烈士者/也须凭这森森三尺/晶莹夺目炫今耀古的寒芒/往脖子上一搁/才堂堂正正地/走进了历史。”③郭永秀:《筷子的故事》,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17-18、12、25、27页。“剑”上染着镆铘的热血,留下了数代英雄豪杰保家卫国、除暴安良的可歌可泣的故事,留下了烈士威武不屈、舍生取义的伟大精神。“剑”的故事也可以说成是“英雄豪杰”的故事,一柄长剑书写了英雄豪杰的命运,书写了威武不屈、勇敢正义的民族精神,书写了东南亚华人诗人的民族历史记忆,也书写了东南亚华人对民族英雄的崇拜与讴歌。
《故事篇》时常抒发诗人身处异国他乡、边缘漂泊的忧伤情感。如《茶的故事》:“而我只不过是,一杯/无关痛痒、可有可无/拒绝同化、不识时务的/茶。”④郭永秀:《筷子的故事》,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17-18、12、25、27页。这看似是诗人带着戏谑意味的自嘲,实则表达了他对华族文化边缘化的伤感。《竹的故事》:“而今,这小小的岛国/竟容不下我,容不下/这身坚贞的傲骨/这五千年书香熏陶下/潇洒清雅的形象/说我偏多落叶、有碍市容/一声令下,挖根掘土/斩我的腰断我的骨/要我枝分叶落、魂飞魄散/怕我在春风的呵护下/卷土重来。”⑤郭永秀:《筷子的故事》,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17-18、12、25、27页。竹子是“母土”的象征,却在异国他乡没有立足之地,落得被“挖根掘土”“枝飞叶落”“魂飞魄散”的下场,其悲惨处境表达了传统文化的断裂,必然会给华人们带来巨大的断根之痛。
中华传统节日也是东南亚华文诗人用以抒发文化失落情绪的常见题材,如《故事篇》中《端午的故事》描写了“端午节”在异国他乡丝毫不被人提起的境地:“这不是公共假期/报章上,看不到/鼓励消费提醒大家欢庆节日的/广告,也没有人曾向他提起/甚至,跳字表上的月份/明明是六月,不是/中学时代那曾令他/义愤填胸荡气回肠、久久不能自己的/节日。”⑥郭永秀:《筷子的故事》,新加坡:七洋出版社1989年版,第17-18、12、25、27页。郭永秀是名副其实的“五月”诗人,而“五月”正是纪念屈原的时节。事实上,当“五月诗社”以“五月”定名的那一刻起,就宣告了诗人们要像屈原一样心忧天下、传承中华传统文化的雄心壮志。而今,端午节在新加坡华人社会被淡忘了,诗人感到无比的激愤与忧伤,因为那被淡忘的不仅仅是一个节日符号,更是中华民族的根基。
郭永秀的《故事篇》是新加坡伤痕文学的重要代表作品,郭永秀所表达的复杂情感张力正是特定时空下新加坡华人作家共同的母题。新加坡伤痕文学产生于上世纪80年代,与几乎同时期产生的中国伤痕文学相比,新加坡的伤痕文学少了些许政治意味。中国的伤痕文学与文革的苦难历史密不可分,中国作家借文学作品抒发沉重的历史政治伤痕;而新加坡的伤痕文学发端于八十年代华文教育变革带来的文化断层和文化空虚,华文作家的精神依托成为荒原,他们内心油然而生的文化使命促使他们执笔为文。从情感表达方式来看,中国伤痕文学大多以“文革”历史为题材,直接抒发那个不堪回首的年代民众的悲惨境遇,如刘心武的《班主任》直接揭露了“文革”对青少年带来的巨大精神内伤;而新加坡伤痕文学大多含蓄陈词,身处异国他乡的华文作家为了维护现实生存不得不采取委婉抒情的写作手法,尤其是伤痕派诗歌常采用现代派语法技巧,巧用隐喻象征的手法,于简短诗句中抒发深沉的情感,使诗歌更加具有耐人寻味的情感张力。
小结
郭永秀的诗歌展示了漫长的时间跨度,扩大了诗歌的阐释空间;采用多重隐喻象征,微言大义;从微小事物入手,抒发了复杂的感情。郭永秀同世界上所有离散的人们一样,忍受着失根之痛和寻根之切,一生都在苦苦地寻找自己的身份,在文化冲击中痛苦地保持自我。尽管他的创作技巧和手法在一定程度上不如华文先进地区成熟,但是他的创作依旧有不容忽视的伟大意义。
首先,郭永秀作为一个漂泊离散的东南亚华文作家,勇于担负时代赋予的重任,立足当地,用手中的笔描绘了自己所处的社会环境,并表达了他对时代的思考。他的诗作中蕴含的时间张力、语言张力和情感张力使他的诗歌带有浓厚的异域特色和当地文学的味道,这是华文文学在海外的拓展,也对世界华文文学的多样性发展有重大意义。其次,“华文书写本质上是一种抵抗失落、治疗失忆症,重新拾回一个群族的集体历史记忆的文化行为。”①胡月霞:《漂泊与离散——东南亚华文文学的精神投向与艺术呈现》,浙江大学文学院2005年博士学位论文,第120页。在华文教育与华族文化都不被重视的新加坡,郭永秀如同传递中华文化的使者,用《故事篇》等满含张力的诗歌创作唤醒了海外华人沉睡的民族情感,带他们重温民族历史记忆,并对移民族群民族共同体的建构作出了不可磨灭的巨大贡献。最后,世上有无数漂泊在外、饱受思乡之痛的海外游子,郭永秀用耐人寻味的诗句记录了异国他乡的浓浓乡愁,引起了他们的共鸣,更为这些漂泊无依的灵魂建立起了一个精神故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