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汉“交友论”文体写作论析
——以《交际》《绝交论》为例
2019-11-26戴红贤
戴红贤 李 梅
亚里士多德说“朋友是另一个自我”。友情不仅是文学创作的永恒主题,也是古今中外广受欢迎的文章写作主题。且不论西方亚里士多德《尼科马可伦理学》、西塞罗《论友谊》、蒙田《论友谊》、培根《论友谊》等这些名著,单说晚明时期利玛窦应南昌建安王之邀将西方朋友交际思想撰写为格言体《交友论》,予以刊发,得到了众多中国名士如冯应京、瞿汝夔、陈继儒、朱廷策的欣赏。事实上,朋友交际也是中国古代士人非常关注的一个问题。中国的交友论思想源远流长。朋友这一伦理因事关社会风气而得到先秦诸子密切关注,其中代表性说法有孔子益友论,墨子通财论,曾子信友论,孟子礼交论,庄子道友论等,相当丰富。不过,以单篇文章写作而言,第一篇交友论文章出现在汉代,即东汉王符所写的《交际》①刘文英:《评王符的交际论》,《甘肃社会科学》1991年第2期。文章称“《潜夫论·交际》即是中国古代交际问题的第一篇专论”。两汉之际的冯衍、桓谭分别写了《问交》《闵友》,二文阙佚,具体未详。,朱穆《绝交论》则首创绝交论的文章类型②徐公持:《“绝交”文豪朱穆》,《文史知识》2012年第9期。。此后,汉末魏晋六朝时期涌现出多篇交友论文章③略统计如下:蔡邕《正交论》,刘梁《破群论》,张升《友论》,徐干《谴交》,诸葛亮《交论》,曹丕《交友论》,谯周《齐交》,葛洪《交际》,范晔《朱穆传论》,刘峻《广绝交书》等,另外还有嵇康《与山巨源绝交书》《与吕长悌绝交书》,袁乔《与左军褚裒解交书》等绝交书。。本文拟以王氏《交际》和朱氏《绝交论》为例,探讨东汉交友论文体写作艺术及其影响。
一、针砭时弊,个体自觉:交友论的写作意图
王符、朱穆的交友思想源自儒家伦理学说。儒家特别关注朋友交际伦理①《徐无鬼》说:“仁义之士贵际。”《庄子集释》:“贵际,谓相与交际,仁义之用行乎交际之间者也。”(郭庆藩:《庄子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836页)。汉代朋友伦理学说主要继承了先秦儒家思想。王符说:“朋友之际,义存六纪。摄以威仪,讲习王道。善其久要,贵贱不改。今民迁久,莫之能奉。”②王符著、汪继培笺、彭铎校正:《潜夫论笺校正》,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479页。“摄以威仪,讲习王道”与“善其久要,贵贱不改”堪称汉代朋友交际学说的主旨,前者发扬了儒家以友辅仁、修治齐平的个人及社会思想③《既醉》:“朋友攸摄,摄以威仪。”(高亨注:《诗经专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408页)《论语》:“以文会友,以友辅仁。”(程树德撰:《论语集释》,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878页),后者乃有感于现实生活中趋势游利的不良交友风气而发④《汲郑列传》:“始翟公为廷尉,宾客阗门;及废,门外可设雀罗。”翟公复为廷尉,宾客欲往,翟公乃人署其门曰:“一死一生,乃知交情。一贫一富,乃知交态。一贵一贱,交情乃见。”(司马迁:《史记》,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版,第3114页)。
王符、朱穆等人所批判的朋友交际薄俗,下面两段文字的描述可略窥一斑:
公府门巷,宾客填集,送去迎来,财货无已。其当迁者,竞相荐谒,各遣子弟,充塞道路,开长奸门,兴致浮伪⑤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 1965年版,第1067、821、2635、2627、2479-2481、2185页。。
当今年少,不复以学问为本,专更以交游为业;国士不以孝悌清修为首,乃以趋势游利为先。合党连群,互相褒叹,以毁訾为罚戮,用党誉为爵赏,附己者则叹之盈言,不附者则为作瑕衅⑥《陈末流之弊疏》,严可均辑:《全三国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1192页。。
不过,面对腐化的交际风气,汉代儒学塑造出来的耿介正直之士如中流砥柱,抗拒着这伤风败俗,且看史书记载:
(窦章)居贫,蓬户蔬食,躬勒孝养,然讲然不辍。太仆邓康闻其名,请欲与交,章不肯往,康以此益重焉⑦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 1965年版,第1067、821、2635、2627、2479-2481185页。。
(刘梁)宗室子孙,而少孤贫,卖书于市以自资。常疾世多利交,以邪曲相党,乃著《破群论》。时之览者,以为“仲尼作《春秋》,乱臣知惧。今此论之作,俗士岂不愧心!”⑧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 1965年版,第1067、821、2635、26272479-481185页。
(张升)富平侯放之孙也。升少好学,多关览,而任情不羁。其意相合者,则倾身交结,不问穷贱;如乖真志好者,虽王公大人,终不屈从⑨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 1965年版,第1067、821、2635、26272479-48118页。。
(仇)览入太学。时诸生同郡符融有高名,与览比宇,宾客盈室。览常自守,不与融言。融观其容止,心独奇之,乃谓曰:“与先生同郡壤,邻房牖。今京师英雄四集,志士交结之秋,虽务经学,守之何固?”览乃正色曰:“天子修设太学,岂但使人游谈其中!”高揖而去,不复与言⑩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 1965年版,第1067、821、2635、26272479-48118页。。
可见,东汉中后期士人以遁身矫絜放言为高,史载:“逮桓、灵之间,主荒政谬,国命委于阉寺,士子羞与为伍,故匹夫抗愤,处士横议,遂乃激扬名声,互相题拂,品覈公卿,裁量执政,婞直之风,于斯行矣。”[11]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 1965年版,第1067、821、2635、26272479-48118页。王符、朱穆等人的交友论文体写作对于此种风气的张扬具有推波助澜的作用。更为重要的是,东汉交友论文体写作彰显出东汉士人个体和群体的自觉精神[12]余英时:《士与中国文化·汉晋之际士之新自觉与新思想》,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第251-357页。。王符、朱穆等人的交友论文体写作对于他们自己及其朋友弟子的主体精神觉醒具有振聋发聩之功。
《交际》的前半部分针砭时弊,批判揭露现实生活朋友交际行为的各种丑态,他不满败坏仁义根本的交际现实:“今多务交游以结党助,偷世窃名以取济渡,夸末之徒,从而尚之,此逼贞士之节,而眩世俗之心者也。”(《务本》)其后半部分提出恕、平、恭、守四项交际原则,所谓“以孝悌为本,以交游为末”,旨在矫正朋友交际的歪风邪气。
朱穆是否读过王符《交际》,暂时还不清楚,但朱穆名篇《崇厚论》的主旨、内容以及一些事例和语句均与王氏著作不乏相通之处。从思想内容而言,绝交是交际行为的极端形式。《后汉书》注引《文士传》云“世无绝交”,实际上是世无绝交之文,并非无绝交之事。朱穆不仅行绝交之事,还肆无忌惮将其写出,朱穆张扬的个性略见一斑。史称其为“专愚”,其言行实乃汉末清流之先驱。朱穆《与刘伯宗绝交书及诗》义正词严,文风凌厉,与作者选择绝交这种极端交际态度有关。朱穆坚守公心的正义之交,他甚至不惜违背“绝交令可友”的社交惯例。
总之,王符、朱穆等以儒家道德伦理学说审视与批判东汉趋势游利的交际现实,展示了东汉儒士个性自觉主体精神。东汉兴起的交际论文体写作,既批评了不良的交际风气对士人生态环境的污染和毒化,也展示出儒士个体和群体的自我净化。东汉志士力行仁义,他们一面通过文章写作来抨击这腐败不堪的社会风气,一面不惜生命与黑暗腐朽的恶势力作顽强不屈的斗争。他们上承先秦士风之独立,下开宋明儒者之襟抱,在中国思想文化史上彪炳万代。
二、体式多样,文体自觉:交友论的文体创造
《交际》《绝交论》皆论朋友交际,但二者文体各具特色,前者已具骈文体式,后者则使用了对问体。骈体和对问体均为两汉时期具有创造性质的文体,彰显了东汉文章写作的时代风气,也体现出东汉单篇散文的文体意识。
东汉论辩著作“往往以单行之语,运排偶之词,而奇偶相生,致文体迥殊于西汉”①刘师培:《论文杂记》,《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9491页。。《交际》几乎通篇排偶,遣词骈俪,相当突出地表现出东汉后期政论散文的骈化趋势,渐启建安盛行的华丽之风。
《交际》结构分为上下两个部分,上文描写趋炎附势的交际现实,下文阐释合乎道德理想的交友原则。文章结构简单,脉络清晰。其文体特征主要体现在语言表达上,至少有以下三个特点。第一,用典繁多。姑以首段为例:
语曰:“人惟旧,器惟新。昆弟世疏,朋友世亲。”此交际之理,人之情也。今则不然,多思远而忘近,背故而向新;或历载而益疏,或中路而相捐,牾先圣之典戒,负久要之誓言。斯何故哉?退而省之,亦可知也。势有常趣,理有固然。富贵则人争附之,此势之常趣也;贫贱则人争去之,此理之固然也。
开篇便引用《尚书·盘庚》,此外,“久要”出自《论语》“久要不忘平生之言”,“誓言”出自《尚书·汤誓》“尔不从誓言”,段末一句则出自《战国策·齐策》。《交际》在用典时改造经典句式尤具有文体意味。如《尚书·盘庚》原作“人惟求旧。器非求旧惟新”,《交际》写作“人惟旧,器惟新”,后者句式整齐,语言畅达,表意鲜明。又如末句,《战国策》原文为:“理之固然者,富贵则就之,贫贱则去之。”这是一个带“者”的倒装判断句,主语“富贵则就之,贫贱则去之”太长,意思表达不很直接。王符首先给“理有固然”匹配了“势有常趣”,构成对句,然后将原文的主语拆分为表判断的并列复句,即“富贵则人争附之,此势之常趣也;贫贱则人争去之,此理之固然也”。比较二者,王符所造句子层次清楚,表达清晰,而且复句的形合意味加强了。王文的句法结构较有利于表达复杂的思想内容,从而增强语句的表达功能。
第二,多采用四字句和六字句。刘勰云:“笔句无常,而字有条数,四字密而不促,六字格而非缓;或变之以三五,盖应机之权节也。”②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429页。意思是说散文没有固定的句子要求,但用字有一定的技巧,四字句紧凑但不要促迫,六字句长但不松散;也可变化为三字句、五字句,是一种随机应变的方法。《交际》正是以四字句和六字句为主,杂以三字句和五字句的散文文体。
第三,对偶。《交际》的对偶句运用,除上文所言将经典著作原文改造为对句之外,还有两点值得指出。一是反对居多,如:
富贵易得宜,贫贱难得适。好服谓之奢僭,恶衣谓之困厄;徐行谓之饥馁,疾行谓之逃责;不候谓之倨慢,数来谓之求食。空造以为无意,奉贽以为欲贷;恭谦以为不肖,抗扬以为不德。此处子之羁薄,贫贱之苦酷也。
反对与联想有关,《交际》的对比联想与文章主题——批判现实的势利之交,倡导理想的道德之交——有关。批评趋炎附势的交际行为时紧紧围绕富贵与贫贱,宣扬合乎道德的交际时紧扣君子和小人,处处形成对比。
二是排比、对偶、顶真三种修辞联合运用,如:
有利生亲,积亲生爱,积爱生是,积是生贤,情苟贤之,则不自觉心之亲之,口之誉之也。无利生疏,积疏生憎,积憎生非,积非生恶,情苟恶之,则不自觉心之外之,口之毁之也。
“有利生亲”和“无利生疏”两组句群正反并列,语义相对而出;每个句群内部又分别采用顶真修辞,结构严密,语气连绵,音节分明。两两正反对比语句展示出汉语写作独有的文体特征,这种并列句型不仅推动了骈文的写作,也对诗词格律的发明及其写作有深远影响。吉川幸次郎说中国文学往往“依靠语言来深切感人”①[日]吉川幸次郎:《中国文学史》,陈顺智、徐少舟译,重庆:重庆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7页。,不无道理。
总之,《交际》一文语言对偶,句式整炼,声韵和谐,使事用典,辞采华丽,堪称规范之骈文。
如果说《交际》属于独白式表达,那么,《绝交论》则采用了对问式表达。《交际》中只有作者的声音,即王符的思想。《绝交论》文中则有两种声音,除了朱穆的观点,还有他者的意见,其写作颇有创新。
《绝交论》写道:
或曰:“子绝存问,不见客,亦不答也,何故?”
曰:“古者进退趋业,无私游之交,相见以公朝,享会以礼纪,否则朋徒受习而已。”
曰:“人将疾子,如何?”
曰:‘宁受疾。’
曰:“受疾可乎?”
曰:“世之务交游也久矣,敦千乘不忌于君,犯礼以追之,背公以从之。其愈者,则孺子之爱也;其甚者,则求蔽过窃誉,以赡其私。事替义退,公轻私重,居劳于听也。或于道而求其私,赡矣。是故遂往不反,而莫敢止焉。是川渎并决,而莫之敢塞;游豶蹂稼,而莫之禁也。《诗》云:‘威仪棣棣,不可算也。’后生将复何述?而吾不才,焉能规此?实悼无行,子道多阙,臣事多尤,思复白圭,重考古言,以补往过。时无孔堂,思兼则滞,匪有废也,则亦焉兴?是以敢受疾也,不亦可乎!”
为了说明朱穆此文的文体特点,我们拿一段《孟子》文章与其比较。《孟子·万章下》写道:
万章曰:“敢问不见诸侯,何义也?”孟子曰:“在国曰市井之臣,在野曰草莽之臣,皆谓庶人。庶人不传质为臣,不敢见于诸侯,礼也。”
万章曰:“庶人,召之役,则往役;君欲见之,召之,则不往见之,何也?”曰:“往役,义也;往见,不义也。且君之欲见之也,何为也哉?”
曰:“为其多闻也?为其贤也?”曰:“为其多闻也,则天子不召师,而况诸侯乎?为其贤也,则吾未闻欲见贤而召之也。缪公亟见于子思,曰:‘古千乘之国以友士,何如?’子思不悦,曰:‘古之人有言:曰事之云乎,岂曰友之云乎?’子思之不悦也,岂不曰:‘以位,则子,君也;我,臣也。何敢与君友也?以德,则子事我者也。奚可以与我友?’千乘之君求与之友,而不可得也,而况可召与?齐景公田,招虞人以旌,不至,将杀之。志士不忘在沟壑,勇士不忘丧其元。孔子奚取焉?取非其招不往也。”
曰:“敢问招虞人何以?”曰:“以皮冠。庶人以旃,士以旂,大夫以旌。以大夫之招招虞人,虞人死不敢往。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岂敢往哉。况乎以不贤人之招招贤人乎?欲见贤人而不以其道,犹欲其入而闭之门也。夫义,路也;礼,门也。惟君子能由是路,出入是门也。诗云:‘周道如底,其直如矢;君子所履,小人所视。’”
万章曰:“孔子,君命召,不俟驾而行。然则孔子非与?”曰:“孔子当仕有官职,而以其官召之也。”①朱熹:《四书章句集注》,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22-323页。
比较二者,《孟子》文中,问答者为实有的学生万章和老师孟子;且学生的5个问题彼此相对独立,孟子的回答属于答疑解惑,内容多为客观性知识或儒家义理阐释。而《绝交论》中,提问者是作者假想的他者,当然,这个虚拟的他者代表了与作者思想观点不一致的另一类人;此乌有先生的3个问题围绕作者绝交的思想行为依次递进提出:第一问,为何要采取绝交行为;第二问,如何对待绝交行为所招嫉恨的后果;第三问,甘受嫉恨后果的思想是否有道理。而作者的回答不是解答疑问,而是为了表明自己的志向,所谓“设客难以著其意”②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9页。而已。
《绝交论》的这种表达类似于后人总结的对问体。宋玉《对楚王问》被视为对问体的鼻祖。刘勰曰:“宋玉含才,颇亦负俗,始造《对问》,以申其志;放怀寥廓,气实使之。”③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219、220页。《文选》“对问”选取宋玉《对楚王问》,乃六朝时期之共识。实际上,如从单篇文章写作系统而言,刘勰等人的看法不错,可是,若从历史上来看,对问的写作历史悠久,如《尚书·洪范》的武王箕子的问答,《庄子·秋水》中河伯与海若的七问七答,以及上文《孟子》师生的问答,等等。不过,两汉的对问写作与先秦的对话写作还是有较大的差别。
首先,二者是解答性对话和问难性质疑的区别。先秦对话写作多为纪实性的解惑答疑(《庄子》较例外,多虚构对话),即问者通常对某一问题无知或不理解,答者以老师或智者身份予以解答,旨在阐明真理,如武王因治国方略和经验不足而向殷末三贤之箕子请教。而两汉的对问写作意图与先秦的明显不同。最显著的差别恐怕是两汉及魏晋对问体之问富含质疑、问难等意,作者所要表达的思想在文章中不是统一的,而是通过一个乌有他者将其分裂为两个不同的方面,从而表现出对同一问题的有差异的看法,有在差异和矛盾中探求真理的意味。用现代对话理论来说,对问体写作表达出至少两种不同的且互相争论的声音,从而具有某种形式的张力。
第二,对问体文章中两种声音的差异与先秦诸子的争鸣不同。诸子争鸣是外在的,各家都以为自握天理至道,与大道同一,其争鸣旨在说服对方,听从自己。对问体文章写作的不同声音则是内在的,它标示着作者对他者及其异见的发现、认识和认可,它与作者主体性有关。这是主体性在文体写作上的一个巨大进步。如何认识对问体写作中的不同声音?刘勰说“发愤以表志”④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219、220页。,吴讷说“设辞以自慰”⑤吴讷:《文章辨体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49页。,徐师曾说“设词以见志”“舒愤郁而通意虑”⑥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35页。等等。这些文体学家提出的明志说或自慰说,都偏向对作者主体性的理解。刘勰等古代文体学家相当敏锐,他们认识到两汉对问体写作与传统问答体写作的细微差别。当然,如何处理个体或群体思想乃至价值观的差异与矛盾,现代对话理论才真正提出了颠覆书写或话语霸权等深刻的学说。
总之,王符《交际》排衍阐缓,舂容整赡,得儒者俯仰揖让之态,是东汉经学家散文正体,而清流先驱朱穆《绝交论》则设问自答,言辞爽朗,张扬个性,是汉末经学家散文的变体。
汉代是单篇文体写作富于创造性的时代,两汉时期散文文体大量出现,并呈现独行之文的写作特点,篇各一事,一意贯穿全文,段落分明等①熊礼汇:《先唐散文艺术论》,北京:学苑出版社1999年版,第94-95页。,开创出许多文体写作的范例,如贾谊《过秦论》,枚乘《七发》,东方朔《诫子书》,扬雄《连珠》等,交友论是其中影响较大的一类。刘勰指出这些汉代作家是“苑囿文情,故日新殊致”,致使后来者“效而广之”“作者继踵”“拟者间出”②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218、224、220页。。无论是王符赋体《交际》还是朱穆对问体《绝交论》,他们的写作都表现出相当的文体自觉意识,属于汉代文体创新的一部分,在散文史上影响甚远。
三、时代共鸣,历史回响:交友论的文体学意义
上文已指出汉魏六朝时期涌现出众多的交际论文章,它们或多或少受《交际》《绝交论》文章影响。从《正交》《谴交》篇名来看,王、朱二人的交际论激起了强烈反响。本文重点讨论蔡邕《正交》。朱穆是否接触过《潜夫论》,尚不清楚,不过,朱穆的弟子蔡邕对王符《交际》很熟悉③袁山松《后汉书》曰:“穆著论甚美,蔡邕尝至其家自写之。”(周天游辑注:《八家后汉书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63页)。《正交》的交际思想像《交际》《绝交论》一样,传承儒家朋友伦理学说。
以文体写作而言,《正交》明显受到王符和朱穆两位前辈交友论写作的影响。首先,蔡邕将《交际》《绝交论》相提并论,对其师朱穆绝交言行表示充分的理解,并予以接受,所谓“孤有羔羊之节,与其不获已而矫时也,走将从夫孤焉。”彭铎先生认为《正交》“搢绅患其然,而论者谆谆如也。疾浅薄而携贰者有之,恶朋党而绝交游者有之”所说的搢绅和绝交游者分别“指节信及朱穆等人也”④王符著、汪继培笺、彭铎校正:《潜夫论笺校正》,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334页。,节信即王符。《正交》后文又说“括二论而言之,则刺薄者博而洽,断交者贞而孤”,此二论正是指《交际》《绝交论》。彭氏所言当属事实。
其次,蔡邕对王、朱两人的交友思想是批判性、创造性地接受。范晔记载蔡邕“以为穆贞而孤,又作《正交》而广其致”⑤范晔:《后汉书》,北京: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474页。。谭家健先生说蔡邕作《正交论》⑥谭家健:《六朝文章新论》,北京:燕山出版社2002年版,第258页。,批评朱穆绝交言论“患其流而塞其源,病其末而刈其本”过于偏激,蔡氏主张“择其正而黜其邪”,与其师朱穆态度有异。
此外,《正交》的文章名亦表明蔡邕对《交际》《绝交论》双双持保留态度。蔡邕既不赞同朱穆的绝交,而王符的交际一词属中性,不能明确表明作者的交际观,故蔡邕舍弃二者,另立“正交”名目。
蔡邕《正交》对《交际》《绝交论》的批判性继承,与蔡邕敏锐而自觉的文体意识有关。且不论《独断》的文体总结归纳,单看蔡邕《释诲》小序所言:“闲居玩古,不交当世,感东方朔《客难》及扬雄、班固、崔之徒,设疑以自通,乃斟群言,其是而矫其非,作《释诲》以戒厉云尔。”⑦严可均辑:《全汉文》,北京:中华书局1958年版,第872页。据刘勰所言,《释诲》效仿的是东方朔《答客难》,扬雄《解嘲》,班固《答宾戏》,崔《达旨》等人相关作品,这些都是继宋玉《对楚王问》之后的对问体代表作⑧陆侃如、牟世金:《文心雕龙译注》,济南:齐鲁书社1995年版,第218、224、220页。。有意思的是,蔡邕《释诲》命名与上述文章之名皆异,却与王符《释难》独同。如何解释?《释难》是《潜夫论》第二十九篇,文章写作采用了对问形式,是《潜夫论》唯一一篇对问体。王符自己解释采用这种对问形式的原因说:“论难横发,令道不通。后进疑惑,不知所从。自昔庚子,而有责云。予岂好辩?将以明真。”(《潜夫论·叙录》)可见,王符传承的是先秦问答体的释疑解惑、阐明真理的写作旨趣。而蔡邕的《释诲》写作意图则是“设疑以自通”,二者有相当的区别。我们推测,从刘勰所列举对问体名篇来看,每篇文章题目均不相同,蔡邕恐怕也是力图避免其文题与之雷同,他于是悄然借鉴王符《释难》的命名。我们的推测并非空穴来风。蔡邕藏书万卷①张华说:“蔡邕有书万卷。”(张华:《博物志》,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2页),他拥有《潜夫论》大有可能。此外,蔡邕还有秘藏《论衡》以资谈助的故事②袁山松《后汉书》曰:“充所作《论衡》,中土未有传者,蔡邕入吴始得之,恒秘玩以为谈助。”(周天游辑注:《八家后汉书辑注》,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666页)《抱朴子》曰:“时人嫌蔡邕得异书,或搜求其帐中隐处,果得《论衡》,抱数卷持去。邕丁宁之曰:‘唯我与尔共之,勿广也。’”(葛洪:《抱朴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39页),他私下吸收《潜夫论》成果,并非不可能。
朱穆的绝交系列诗文无疑极大地影响魏晋六朝的绝交书、绝交论等文体的写作。当然,从另一方面来看,这表明交友论文体也像汉魏六朝时期其他文体写作一样存在明显的摹拟仿作现象③学界讨论甚多,如胡小石《中国文学史讲稿》(1930年人文社版)等。。汉魏文体摹拟仿作主要有三种形态:写作活动类型化、文体类型化和主题类型化。其中写作活动类型化可分为:热点论辩式写作、仿作、竞作几种;文体类型化,如骚体、七体、对问体等;主题类型化,如劝学类、修身类、戒子类、交友类等。这三种形态常常互相纠缠,其中不乏文体写作创新元素,例如上文所分析的《正交》与《交际》《绝交论》的关系。此外,如徐干《谴交》、葛洪《交际》也都使用了对问方式,不过,与《绝交论》相比,徐氏和葛氏所发之问具有越来越明显的论难性质。此当与说理文写作受到魏晋“校练名理”玄学思维有关,等等。对于此种现象,六朝文论多从文体写作源流予以探究,为后世文体学研究提供了不少有价值的线索。
综上所述,从内容主旨方面言,东汉交友论文体写作与时代思潮共振,在对两汉交游薄俗的批判中,继承和发扬儒家交友学说的伦理学价值,以塑造士人个体和群体清洁美好的品格,展示出士人个体和群体自觉的主体精神,传递了东汉仁人志士依仁蹈义、舍命不渝的操守。从文体创造而言,东汉交友论沾溉了两汉书面语及文学发展的时代风气,在文章语言运用及文体创新方面与时俱进,创造出中国的交友论文体,获得广泛的共鸣,产生深远影响。从汉魏散文发展史而言,在骈文渐成的两汉时代,众多的文人学者学养深厚,勇于创造,其散文写作不拘一格,大胆尝试多种表达方法,交叉吸纳各类文章技法,创造出不少有影响的新文体。汉魏交际论文体写作历史启发我们对东汉文乃“八代文衰”之始的散文史定谳,应予以重新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