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白鹿精灵”所象征的传统精神及其渊源
2019-11-26李昕洋
李昕洋
八十年代后,深远的历史让历经千辛万苦回到正常文化轨道的国人感觉有必要重新审视民族文学、传统文化。进入九十年代,新旧世纪之交面临的各种机遇挑战,代表中国思想先锋的作家们在深入探寻挖掘了七十年代伤痕文学、反思文学和八十年代“寻根文学”作品硕果的基础上,感到传统文化历久弥新的人文魅力,于是开始应答这种深层次的文化呼唤,《白鹿原》正是这种应答造就的一座丰碑。
一部优秀的作品,就其内容来看,其中所表现的主题思想,极大程度受到作家自身的心理性格因素及思想意识的影响:文本中所反映的地域生活习惯与民族精神等,也与作家成长的环境和经历有不可分割的联系。《白鹿原》中的人物形象及其精神特质无不受到这种拥有深厚传统内核的地域文化影响。
一.地域文化分析
“三秦称谓始于秦末,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为防止刘邦东进,项羽将陕西的关中、陕北地区分封给三位故秦降将章邯、司马欣和董翳,这三位王称为三秦王,所占之地称为三秦。1”三秦囊括了陕北、关中、陕南三个地方。三秦大地处于黄土高原,土质肥沃,形成了以传统农业经济为基础的农耕文明。而宗法社会又扎根于农耕文明,《白鹿原》正是以传统农耕文化为叙事背景,其表现的主题与文化正是以古老的宗法社会为基础,描绘出一场可歌可泣的民族秘史。
炎黄部落和周人最初开创了三秦地区的文化,这里最早是周人活动的地区。后来黄河下游区的游牧部落繁衍生息,扎根于此,建立了秦朝,后来战国时期,由于地理位置相邻,楚国崇尚巫风的习俗蔓延至此,对三秦文化产生了一定的影响,《白鹿原》中求法官驱鬼等场面的描写正是受这种文化氛围的影响。——“三秦文化是以周文化为先导,以秦文化为主体、楚文化为补充的复合文化。2”
白鹿原地处周秦故土,这里是农耕文化的主要发源地。白鹿原的由来是“周平王东迁,有白鹿游于引而得名”。这里自然环境独特,东南依山,三面环水,地形是一个黄土台原。气候属于温带大陆型气候,雨量较少,生产条件相对艰苦,淳朴的民风与白鹿原这种广褒宏大的自然景观相结合,读者置身其中,只觉得天地有灵,草木缘情,举头三尺即有神明指引。这为白鹿精灵的产生提供了文化契机。
公元前770年,周平王在长寿山(今白鹿原)游猎时发现白鹿,自此白鹿作为祥瑞的象征在当地传统文化中占据了十分重要的精神领域——“白鹿吉祥呈上瑞”。与此同时白鹿原也滋养了种种宗教,道教、佛教各得其所,宗教氛围与神秘文化交织,作品中那只自鹿精灵即代表着当地传统文化精神。
陈忠实在白鹿原这片神秘的土地中成长,长期受到神秘传统文化的熏陶,审美方式及其意识精神领域或多或少会被地域文化影响。陈忠实曾说:“一旦新的观念形成,就随之形成了一种新的心理结构、新的平衡。对于我们这个民族来说,既有传统的道德观、价值观,也包括些地域特有的民间风俗观念,它们跟当代文明、新的观念之间形成的冲突应是深层次的3”。
陈忠实从实际存在的神秘自然和人文景观、民风民俗入手,结合当地民俗和佛道宗教观念,把种种神秘文化现象表现在作品中,这其中也包括对“发光的主线”——白鹿精灵的描写,这是对三秦地域文化精神特质的一种深度探寻与总结。
二.白鹿精灵的代表人物及其精神中所包含的文化内核
“白鹿精灵”这个神秘意象作为小说“神谕的”主线串连了整部作品,并且从头到尾与作品中主要人物的命运交织缠绕,在叙事的全程,文字间始终跳跃着镜花水月一般的白鹿精灵,前后呼应,不断渲染。在作品中起着提纲挈领的作用。
白鹿精灵在书中出现过很多次:
第一次出现是在全书的开头,主人公白嘉轩去请阴阳先生的路上,无意中在大雪覆盖的土地里发现了一株奇草,这株草在第二章中被朱先生指认为“白鹿”,为后文情节的发展埋下主要线索。第二次出现是在第二章中以神话的形式结合白鹿书院的由来“宋朝时,一位河南地方小吏,调任关中,骑着骡子,翻过秦岭到滋水县,换成轿子,一路留恋滋水河川飘飘扬扬的柳絮河原坡上绿莹莹的麦苗,忽然看见一只雪白的小鹿凌空一跃又隐入绿色之中再不复见。4”
第三次出现在白嘉轩在朱先生面前画了那株怪草的形状,后指认为“白鹿”,然后拉开白鹿原的由来的序幕,古时候,原上出现过一只白毛白腿白蹄子的白鹿,它跑过的地方庄稼长势良好,瞎眼的得病的人都能康复,丑恶的东西都变得美好,由此白鹿变成天下升平,人民安乐的象征。由这块蕴涵白鹿的荒地入题,展开了白鹿两族跌宕起伏的历史画卷。
第四次出现是文中提到“白嘉轩看着白灵豪放不羁的气量,忽然想起父亲坟头那只形似白鹿的怪草。”作者用象征的手法将白鹿的精神特质附加在白灵身上。
第五次出现是鹿兆鹏率领红军部队前进的途中路过白鹿原,看见“一只雪样儿的白鹿在黑云合垂的原顶上纵跃跳蹦一下消失了。5”这就是作者用白鹿来暗示在艰苦岁月中奋斗的鹿兆鹏等共产党人将给民族带来新的希望。
第六次白鹿的出现是在白灵遭受迫害被活埋之前托梦给家人,白鹿变换为白灵满是泪珠的脸,又一次将白灵与白鹿牵连在一起。
最后一次出现是小说快结束时,朱先生临死前,其妻子说“你成了一只白毛鹿了”,之后在他将死时朱白氏看到一只白鹿掠过房檐消失在原坡上。
总结得出,作者笔下的白嘉轩,白灵,朱先生都是白鹿精神的代表与象征。白嘉轩是传统思想培育出的正人君子,是农耕社会以血缘关系为纽带的宗法制的大家长代表人物,他淡泊名利,以德示下,修缮祠堂,坚持耕读传家的传统,强化村民的宗法意识。传统文化的优秀与糟粕在他身上得到双重反映,“自信持正,仁爱忠义”是他整个人格建构得以支撑的主要因素。他牢记“其身正,人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行”的信条,严格自律。绝不沾花惹草,兴办学堂,严惩赌徒,对黑娃和鹿三有情有义,并且对父母极为孝顺。而白灵和鹿兆鹏为了民族大义,舍小家顾大家,为了救万民于水火之中牺牲自己的幸福。
至于朱先生则是清高的贤明君子,是一代乡贤的代表。关于乡贤的内涵,在《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中有所涉及:“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春秋时期,叔孙豹和范宣子讨论“死而不朽”,叔孙豹认为只有做到“立德、立功、立言”三不朽才能使生命具有永恒的价值。后来,人们对“三不朽”做出了解释:立德即树立高尚的道德品质,立功即报效国家,建立功绩,立言则指著书立说,引领良好的社会风气,亦或是藏之名山以待后人,“三不朽”逐渐发展为乡贤的标准。朱先生率先去白嘉轩家里禁烟,教导子女不做官不经商,一心只读圣贤书,后来劳心劳力,自己出钱印县志,以及死后民众万里相送,都可以看出作为一代有影响力的乡贤的光辉品质。得到白鹿庇佑的白嘉轩、白灵、朱先生、鹿兆鹏等是正义的象征和化身,他们身上集中体现了中华民族几千年形成的自立、仁义、慎独、仁爱等诸多传统儒家所主张的的人性道德光辉;白鹿精灵是正义和民族希望的化生,它所庇佑的人,是千千万万个民族的脊梁,是传统精神的传承者。
在白家先祖一个铜板一个铜板的往木匣子里存钱,通过自己的努力劳动发家致富的时候,鹿家的先祖凭着被“走后门”学来的技艺富甲一方,家风家教的不同造就了后人不同的命运。“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失去白鹿庇佑的鹿子霖则是代表着虚伪、贪焚、阴险、自私、淫荡的邪恶人格,功利至上、缺乏任何仁义道德和人性光辉的阴暗人格。而白鹿的离开隐喻着以“仁义道德”为代表的传统品质在社会日渐式微,趋于消亡的悲剧。白鹿同时也是作者人文理想的象征。
作家除了在创作时大量运用直觉思维,另一个影响作家叙事的是潜藏在意识深层次中的地域的集体无意识。“地域文化潜意识即地域文化的集体无意识。荣格把集体无意识的内容称为原型,原型是人类长期积淀中未被直接感知到的集体无意识的显现,因而是作为潜在的无意识进入过程的。6”有关“传统精神原型”的意象在先民的思想中代代相传,逐渐形成了一种集体无意识。它活在了每一个人的精神里。只要提及这个传统精神原型,当地人关于这种意象的集体无意识就会被激活,从而发出各种先人留在我们心中的关于“传统精神图腾”的记忆。生长于特定地域文化氛围中的陈忠实,受到了典型的三秦地域文化特质影响,其审美原则与思维方式在作品中表现的更是这种不自觉的集体无意识。
注 释
1.《孔明何以不纳魏延奇计》,胡以存,《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2期,第3页
2.《解读《白鹿原》的神秘性》贾俊花,河北师范大学2008年硕士论文,第2页
3.互联网360个人图书馆,《走向生命体验的艺术探索——陈忠实访谈录》,第1页
4.陈忠实《白鹿原》第二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年版
5.金鸿雁《论《白鹿原》中民俗文化的特征及其价值》,延边大学2007年现当代文学硕士论文,第4页
6.卢琳《“男像女”:中国文学经典中的一种人格范型》,燕山大学2010年硕士论文,第7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