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郑珍诗歌的经学根基
2019-11-26郑丽君
郑丽君
郑珍字子尹,贵州遵义人,清道光、咸丰年间著名的学者、诗人,在经学与诗歌方面的成就很大,历来受到文学界与学术界的嘉许推重。现存诗集《巢经巢诗集》九百来首,现存经学著作《巢经巢经说》《仪礼私笺》《轮舆私笺》《凫氏为钟圗说》等。由于其在经学方面的精密贯串,精深造诣,为他的诗歌夯实深厚的文化底蕴,表现出明显的学问化特点,以学问入诗,加之与当时特殊的时运环境相感召激荡、同频共振,他的诗歌呈现出迥异于他人的别样特点。
一.苦研经学,诗本余事
郑珍生平著述虽不多却甚精深,“子尹承乾嘉诸老余绪,服膺许、郑,尤精三《礼》、《说文》。其生平学术著作,则黎庶昌于《墓表》中概略述之云:‘盖经莫难于《仪礼》,婚丧尤人道之至重,则为《仪礼私笺》;古制莫晦于《考工》,则为《轮舆私笺》、《凫氏图说》;小学莫尊于《说文》,以段玉裁、严可均二家之说綦备,则为《说文逸字》、《说文新附考》;奇字莫详于郭忠恕《汗简》,而谬俗实多,则为《汗简笺证》;汉学莫盛于康成,则为《郑学录》。每勘一疑,献一义,刊漏裁诬,卓然俟圣而不惑。”①子尹在经学、小学方面的成就,自古受到学术界推重。但是至今大家一想起郑珍,首先想到的却是他的独具特色的诗歌,对他的经学甚少提及。其实郑珍生平著述以“经训第一,文笔第二,诗歌第三”,意即郑珍经学造诣很深,诗歌乃是其次,但是“而惟诗为易见才,将恐他日流传,转压两端耳。”郑珍一生中有两个人对他苦研经学有着直接的影响,一是莫与俦,道光三年(1823)十八岁的郑珍入府学从莫氏受业,莫与俦乃汉学大师阮元的门生,极重经术文章。另外就是程恩泽,道光五年(1825),二十岁的郑珍被程恩泽招入幕,程恩泽是嘉、道间极负盛名的汉学家之一。程恩泽坚决主张学术乃文学创作之基础,曾提出“凡欲通义理者,必自训诂始”,并认为诗自性情出,而“性情又自学问中出”、“学问浅则性情焉得厚。”[1]他的汉学根底极为深厚,对郑珍说:“为学不识字,何以续三代秦汉之书?”郑珍受到他的启发,便肆力于古学,开始从文字训诂入手,潜心研治三《礼》,诗文创作亦受其濡染。[2]因此他的学术与文学主张对郑珍无疑有着更为重要的影响。于是郑珍就在自己思考摸索甚至在前人宿儒学者的濡染影响下开始钻研苦读经学,发奋读书,为文学创作奠定深厚基础,他在《论诗示诸生时代者将至》中说:“我诚不能诗,而颇知诗意。言必是我言,字是古人字。固宜多读书,尤贵养其气。气正斯有我,学赡乃相济.......又看蜂酿蜜,万蕊同一味。文质诚彬彬,作诗固余事。”强调多读书、贵养气,学问富足才可有利于养气,二者又相互促成调济。他又在《跋自书杜诗》说:“要书好根本总在读书做人。多读几卷书,做得几分人,即不学帖,亦必有暗合古人处,何况加以学力。”这里虽然说的是书法之理,同样表达的是读书研经的重要性,夯实文化底蕴,注重学力,把读书做人作为写诗作文的前提和基础,读书养才作为文学创作的先决条件。他在《跋内弟黎鲁新〈慕耕草堂诗钞〉》说:“才不养不大,气不养不盛。养才全在多学,养气全在力行。学得一分即才长一分,行得一分即气添一寸。此事真不可解。故古人只愿学行,并不去管才气而才气自不可及,所谓‘源泉混混’也”。养才养气就是全在多学力行,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强调知行合一,强调生活阅历,由此反映出其诗歌现实主义风格。因此郑珍努力苦读而来的深湛的经学素养为其相当高的文学创作成就打下坚实的基础,但是郑珍却自认为“由来研经徒,吟咏非所暇”(《吉堂老兄示所作〈鹿山诗草〉题赠》),“作诗诚余事,强外要中歉。膏沃无暗檠,根肥有新艳。”(前集卷7《诸生次昌黎〈喜侯喜至〉诗韵,约课诗于余,和之》),诗人重视治经训诂这个根本的培养,强调学识读书对诗歌文学创作的重要作用,学问富赡对提高诗艺大有帮助,而对作诗却是余事,“文质诚彬彬,作诗固余事”(《论诗示诸生时代者将至》),“不肯以诗人自居”,莫友芝在《巢经巢诗钞序》中说:“郑君子尹自弱冠后,即一意文字声诂,守本朝大师家法治经……有芝即戏谓曰:‘论吾子平生著述,经训第一,文章第二,歌诗第三,而惟诗为易见才,将恐他日流传,转压两端耳。’子尹固漫颔之,而不肯以诗人自居。”然而他才力赡裕,学问精深,溢而为诗,自然用事用典、僻字险韵,表现出“艰涩奇崛”诗歌特点,真所谓“捣烂经子作醢臡,一串贯自轩与羲”(《留别程春海先生》诗语),主张诗歌需根底于经史,多读经书融会贯通,左右逢源游刃有余。
二.以学问入诗,下笔奔川
整个有清一代的诗歌特点是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的统一,宋诗派是清代重要的学术流派之一,其基本创作倾向是“合学人、诗人之诗二而一之”,宋诗派的重要代表、成就比较突出的郑珍学问富赡,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由于深厚的经学根基,他的诗歌是典型的学人之诗,陈衍的《近代诗钞》、钱仲联的《论同光体》都以郑珍的诗歌来标举晚清学人之诗。学人之诗与诗人之诗很大的不同在于前者常以专门之学入诗,而不是以撦扯零散的知识、典故为能事。当学人进行诗歌创作时,一般都倾向于把自己的学术研究融入诗歌意境的构造中,因而学人之诗可以看作是“学之别体”。[3]郑珍一生博读诗书,才力横恣,所以一旦落笔,各种经书章句、奇文异字、金石考据、史学典故统统奔赴笔底,汩汩流淌,即刻妙笔生花、下笔如神,“读书扫俗说,下笔如奔川”,(《阿卯蒣日作》)各种学问进入诗歌题材,如盐着水,融合无间,对于学问深厚能读的懂的人来说如饮醇酒,如饮甘露,“他一生读书博大精深,一旦下笔为诗,诸子百家三教九流之书尽奔腕底,任其自如挥洒。以至于僻典、俚语、方言在诗中层出不穷,不乏生涩奥衍。”[4]体现出典型的学人之诗的特点。
(一)以经书章句词意入诗
由于郑珍深厚的经学素养,经儒博识,因此经书章句入诗的现象相当普遍,随处可见,比比皆是,任意驱遣。先看化用《诗经》,如《晦雨》:“肯怨行多露,度阡还破庐”,“多露”源自《诗·召南·行露》“畏行多露”;《芝女周岁》:“所幸越七日,先生尔如达”,直接化用《诗·大雅·生民》中的“先生如达”;再看化用三《礼》,如《高斋》云:“牧牛溪上路,迎虎社边村。”此处“迎虎”源自《礼记·郊特性》:“古之君子,使之必报之。迎猫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化用《左传》,如《播州秧马歌》:“蹊田远过牵牛蹊,绝似软屐行蒺藜”,“蹊田”句化用《左传》宣公十一年所载“牵牛以蹊人之田。”化用《孟子》,如《山居夏日》云:“落日瓜棚五母鸡。”其中“五母鸡”见《孟子·尽心上》:“五母鸡,二母彘,无失其时,老者足以无失肉矣。”等等不一而足,比比皆是,不胜枚举,运用妥帖,化用自然,经书章句成为他诗歌创作的活水源头。
(二)以经书奇字异文入诗
郑珍在文字训诂方面的研究造诣相当深厚,故喜用奇字异文入诗,更重要的是常引用经学中的奇字异文入诗,且“奇字异文,一入其诗,古色斑斓,如观三代彝鼎”,意即奇字异文,一入其诗,整首诗就脱去单调沉闷与平庸无奇,立刻显得色彩斑斓、生机盎然,壮逎古雅,就如绿锈重重的三代的彝鼎,令人一见油然而生敬意之心。如“谽谺见巨口,俯瞟吓焉退。定魄下窞穴,窈窱半明晦。一謦咳啸呼,响砰磅磞磕。非雷而非霆,隐隐谼谼会。举蕴照幊峒,广容数万辈。”(《正月陪黎雪樵舅游碧宵洞》)才思横溢,语必惊人,其中“谽谺”、“窞夓”、“窔窱”等受到《诗经》语言影响,时见僻字涩语,力避陈常,不是大家习见用语,但是这些奇字僻字的使用,成为其诗歌亮丽的风景,见出他才高学富、驰聘想象,同时字里行间洋溢着对家乡的热爱喜悦之情。他自己也意识到有时常人难以认识理解这些艰涩生新僻语,于是在僻字旁自注其意,如《浯溪游》:“当日能昏荒死阿婪,乃见天王下殿走”,自注曰:“昏荒即昏,次山创此字谥隋炀帝”,“炀帝小字‘阿婪’”。参稽互证,嘎嘎独造。
(三)以经学典故入诗
郑珍熟谙经学,喜用典故入诗,而且随手拈来,如《玉蜀黍歌》,诗人为证明“玉黍乃是古来之木禾”,征引《山海经·海内西经》、《周礼·职方氏》,从正面说明玉黍(木禾)古书中早有记载,接着又分析了《诗经·豳风》讲到方物没有提及玉黍(木禾),《尔雅》博物也没有记载的原因,对西晋嵇含《南方草木状》也没有记载深表遗憾。[5]整首诗旁征博引,通经博古,且穿插着神话传说,足见其才思学力之高,常人难以通解。所以用典频密是其诗歌的重要特征,如《明日同人过话山堂次莫五韵》共46句中用了30个典故,“河洲美人身窈窕,贪者欲之致天讨。观华止作满苟得,荣悴何殊夏靡草。我不惜苦正不苦,事无可了亦无了。长怜曹交负粟食,又叹宋人使苗槁。百年失路良已多,万事回头当及早。近喜眼从归后得......”其中“窈窕”来自于《诗·关雎》,“满苟得”来自于《庄子·盗跖》,“夏靡草”来自于《礼记·月令》;又如:“斯实柳和郑妩媚”(《与赵仲渔婿论书》)以人品喻书品,活用典故,殚见洽闻。诸如此等典故,运用起来举重若轻,且数典连用,典中又典,华丽富赡,冥心妙契,直合古人,且平易无华,令人倍觉亲切,无一字无出处,无一句无来头渊源,郑珍学问之渊深可见一斑,“以功力深湛为特色。”[6]用事用典精切,不可移易,“诗人但取适意,初非有意用事,与人为难;然其难自在,或非诗人初意也。”
三.经世致用,忧国忧民
通过学问来表达胸怀天下的济世关怀是儒家一应贯之的人生追求与价值理想,体现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建功立业追求理想价值、求真务实的思想特点以及“以天下为己任”忧天悯人的民胞物与情怀,通过历代文人学士士大夫的传承播扬,渐成一种根深蒂固的民族意识,这就是“经世致用”主流传统的目的表达,经世致用学者的为学宗旨,它并非是一种学说,一套理论,而是一种积极入世的精神态度。自古以来作为中国文化传统典籍重要部分的“六经”是与社会政治十分密切相连的,为社会政治服务。顾炎武认为:“凡文之不关于六经之旨,当世之务者,一切不为”,“务当世之务”,就是社会现实问题,他以经世致用的旗帜相号召,强调“引古筹今,亦吾儒经世之用。”学习古代的经书,还是为了“今用”,研究经学的目的在于经世致用。因此历来中国的文人学士都有一种经纬世务的济世情怀,关注社会现实,揭露社会矛盾,并用所学解决社会问题,以求达到治世救世的目的。故郑珍在诗歌中多次表明了自己的经世之志,济用之怀,从而表示“耻为文人”或“初志岂诗人”的人生理想,“男儿生世间,当以勋业显。埋头事章句,小夫已翦翦。何况夸文词,更卑无可善。”(《樾峰次前韵见赠兼商辑郡志奉答》)因此在前人历代文人学人经世济用、通经致用的思想感召下,他的以经学为根基的诗歌自然而然地表现出针砭时弊,揭露矛盾,反映现实,关心社会的经世之志,学问与社会实际相结合,以天下为己任,救世济时,通过诗歌来表达他的悲天悯人的忧国忧民的情感,用诗歌作为国家治乱之源、生民根本之计救世入世表达,表现出对时代的一种高度责任感,是他诗歌的鲜明特征。在郑珍896首诗歌中,其中关注社会现实反映民生疾苦具有经世致用作用的诗篇占了相当份额,“学擅专门,诗本余事,然心境与世运相感召,遂不觉流露于文字间也。”[7]这些诗篇关心民瘼,抒发真情实感,有对近代工人阶级的深深同情,如《者海铅厂三首》(其三)“灶角炉边宿,媒丁依石炊。妻儿闲待养,乔罐死犹随!物力只斯数,生涯能几时?年年南北运,不见穷山悲!”反映铅厂工人水深火热的苦难生活;如乐府组诗《西家儿》、《禹门哀》、《移民哀》、《抽厘哀》、《经死哀》、《南乡哀》、《僧尼哀》、《绅刑哀》,诗人痛心疾首,为民请愿,其大胆的描写,真实的记录,反映民命之悲惨与揭露现实之深刻,有甚于杜甫的《三吏》《三别》,具有很高的文学价值也具有一定的史学价值,正如当代学者黄万机先生所说“差不多整个痛苦的时代都在他的诗里了”。其他如《十一月廿五日契家之荔波学舍避乱八十韵》、《避乱纪事》与《闰八纪事》等都是忧愤深广感时抚事之作。也有对家乡老百姓发展经济的献计献策,如《黎平木赠胡生子何》“我生为遵人,独作树木计”,表示自己作为黔地的一份子,提出要利用地域资源优势,必须从农耕转向林业的经济发展之策;黔地缺盐问题严重,所以需要引川盐入黔,可是黔地路险道难,要顺利引川盐入黔谈何容易,“……三代井法废,大利归贾魁。肥痴享厚息,锦绣挥舆佁。生人十而九,无田可耕栽。力恶不出身,今力致无阶。每每好身手,饿僵还裸埋……”(《吴公岭》)此诗是对蜀盐入黔的描述,老百姓千辛万苦却被“饿僵还裸埋”,肥痴的贾魁却坐享其成,坐收渔利,因此面对百姓的缺盐问题导致被盘剥的艰难生活,诗人根据家乡的地理特征,深入问题的本质,认真反复思考,提出黔地要开山辟岭之对策,把高山险岭夷为平地,改善交通,茶盐等必需物资才能容易进出交易,“一朝会平荡,茶盐得通易”。(《厓堑口》)如此诗句不胜枚举,这些诗篇继承发扬了《诗经》的风雅精神,强调诗歌反映社会的现实意义,始终贯穿着批判现实、忧国忧民的总基调。
综上所论,经学为郑珍的诗歌提供了思想、题材、意象、文辞、创作方法等丰富的源泉,诗歌学问化是其诗歌的重要特色。他苦研经学,养气养才,为其诗歌积淀深厚的文化底蕴,并通过诗歌来实现表达他经世致用的救世济时的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