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周瘦鹃花木小品《插花》
2019-11-26祝一勇
祝一勇
“作为一位园艺盆景大师,周瘦鹃散文以他写四时花序为顶尖佳品……周瘦鹃的散文充满着文化色彩与知识味汁水。”[1]19新中国成立后,关于插花艺术文章极少,周瘦鹃的《插花》、《再谈插花》两篇文章,弥补了这方面的空白。《插花》以批判精神继承和发展了中国传统插花艺术,独具美学意蕴。
一是部分肯定了传统插花艺术的精髓。他赞赏古人对插花的妙用。认为插花能将花树上的美景移植瓶内,体现人的巧夺天工,能与盆栽相得益彰,供之案头,可近玩,做清供,“虽只二三天的时间,也尽够作眼皮儿供养了”。
他认同古人对插花器具的重视。“插花虽小道,而对于器具却不可随便乱用。”历史上甚至有人以瓶花特指插花,明代高濂《瓶花三说》、张谦德《瓶花谱》、袁宏道《瓶史》,皆是以瓶花概括此技艺。袁宏道认为“养花瓶亦须精良”,瓶是花神之精舍也。周瘦鹃觉得袁宏道以铜瓶为上有其道理,如插份量较重的粗枝大叶的花比较合适。也曾亲自尝试用古铜瓶插粗干红梅,的确举重若轻,妙不可言。
他对古代传统的瓶器也非常欣赏。因为瓶器无论质地、样式,实在太丰富多彩,“若论细则,那非写一部专书不可。”
周瘦鹃认为古画中插花艺术成功经验大可借鉴。用陶质的坛或韩瓶插花最相宜,口大的坛可插多枝或多种,小口的韩瓶可插三五枝花。“吴昌硕先生每画折枝花,喜画陶坛和韩瓶,瞧上去自觉古雅。”
二是尊重史料和传统,但不拘泥迷信,以亲身实践为依据,体现了求实、创新精神和时代新风貌,是其最可敬、可贵之处。
周瘦鹃对于史料的评判,往往融入自己独特的思考和判断,用词谨慎,极具分寸。
虽然铜瓶插花有其优势,但对袁宏道绝对推崇铜瓶的说法他却颇有微词。“但我以为也不可一概而论。”他认为插花的器具难分优劣,关键是要注意瓶器与插枝花叶的大小、数量、形状、色彩、以及陪衬的物品的关系配备。若选择得当,就是安放水石的盘子或失了盖的旧茶壶等也可使用。如他曾用一个古老的浅水盘插一枝半悬崖的朱砂紅梅就觉很有画意,用一只旧茶壶插黄菊花陪猩红的枸杞子也能达到妙趣横生的境界。
至于《瓶史》中关于铜瓶蓄水插结果子的花枝冬天能结出果子的记载,他很是怀疑,“可是我沒有亲见,不敢轻信。”他从不盲目迷信权威,只重求实,往往亲力亲为,既创园艺之法,又得盆艺佳作。对于瓷瓶在严冬插花易冰碎的美中不足,他提出了改进的方法:可以特制锡胆,或在水中放适量的硫磺来免冻。
对于李笠翁的《闲情偶寄》中介绍的因瓶口太大而发明“撒”的方法,周瘦鹃也不以为然,觉得“此法还是太费”。在实践中他改进的方法更简洁、更方便实用,“不如剪一根树枝,橫栓在瓶口以內,或多用一根,作十字形,那么插了花可以稳定。”
《瓶史》虽属插花的经典书籍,极为日本人所推崇,但他在仔细研读之余,毫不留情地批评了书中不合时宜之处。尤其是痛批书中残留的封建意识,特权思想,贵族气。
对于书中“洗沐”一节,觉得多是卖弄笔墨,切合实际的地方不多。他认为袁宏道把花分出尊卑贵贱,同一枝花也要分出主卑,洗沐不同花枝要用不同人的做法是封建思想作怪,实不可取。“这实在是一种封建思想作怪,不知他是用什么看法分出来的?”
对于“品第”一节中提出“非名花不插”的选材要求,周瘦鹃提出自己的看法。认为每种花各有价值,或色或香,即使平常花,只要插得好,都能供人欣赏。“我以为插花不比盆景,选择无妨从宽,一年四季,甚么花都可采用。”这些批评表明了周瘦鹃的平民意识、民主思想,显示了他能跟上时代的新风。“我的文章未必为工农兵服务,而我的盆景倒真的为工农兵服务了”[1]20他的“周家花园”向所有市民开放,在现实中也证明了这一点。盆景、插花在以前专属达官显贵的赏玩,以后才逐渐进入平常百姓家,周瘦鹃可谓在理论和实践普及方面都做出了相当大的贡献。
三是独特的美学趣味。
周瘦鹃认为插花是一种趣味、一种享受,同时更是审美创作,可充分表现自己的艺术个性。他对花瓶和花枝的配备要求严格,对花枝的选用讲究,喜用老干虬枝,以求古雅。花枝形态要求自然成趣,多用悬崖、半悬崖式,花枝既灵动,又自然。他的插花美学很好地体现在文中四处插花实例中。
例一,“在一旧紫砂壶中,插一枝黄菊花,花只三朵,姿态自然,再加上一小串猩红的枸杞子,作为陪衬。”
例二,“曾用一个古銅瓶插一枝悬崖的枇杷花,枝干很粗,主干一枝,另一枝斜下作悬崖形,而叶子十多片,每片好似小儿的手掌般大。”
例三,“在一个乾隆白建窑的浅水盘中,放了一枝铅质的花插,插上一枝半悬崖的朱砂红梅,旁置灵璧拳石一块,书带草一丛(用以掩蔽花插),自饶画意。”
例四,“一株铁骨红梅树上,折了一枝粗干下来,也插在一个古銅瓶中,不但觉得举重若轻,而且色彩也很调和,紅艳艳的梅花,衬托着黑黝黝的瓶身,自有相得益彰之妙。”
首先,要师法自然,“还须多多接近大自然。”[2]99
周瘦鹃无论是盆栽还是插花,都特别反对矫揉造作,力求自然。如例一中他强调菊花的姿态要“自然”清新。以前他就批评过就是苏州的“屏风梅”和安徽的“游龙梅”,认为过度的特别加工反而不讨好,破坏了事物的真实原貌。例二中由于古銅瓶较高瘦,且厚重,这样特别适合插较粗壮的悬崖式枇杷花,既稳定,高度又适合,这就符合自然的规律。例三中由于用的是浅水盘,所插红梅就只能用半悬崖的造型,且能表现出“疏影横斜水清浅”的自然形态。再加上一拳石、一丛草,更有大自然的意味。
其次,删繁就简,“还是少许胜于多许,太多是不适宜的。”[2]95他认为插花要少而精,三五枝最为得当,不可太整齐,应有高低、疏密变化。
例四中仅用一枝粗干红梅,可谓一枝独秀。例二中只用了一枝两干的枇杷花,叶很少,但主干和支干有前后高低、粗细曲直的变化,表现力极强。例一中一枝黄菊,花只三朵,外加一小串枸杞子,既有花,又有果,代表两种不同形态,以少胜多。例三稍复杂些,一枝朱砂红梅、一块灵璧拳石、一丛草,显得蓬勃生机,充满野趣,构成一幅大自然的缩影。
再次,讲究构图美和色彩美。要加强文化艺术修养,“钻研画理,以求一步步精进。”[2]99插花应能入画,有意境。
色彩美要求插瓶和枝花的颜色搭配要协调,相互衬托。例一中紫壶搭配着黄菊、红枸杞,色彩亮丽,丰富自然。例二中古铜黄瓶、黄白色枇杷花、绿叶,色彩过渡自然。例三中白水盘、朱砂红梅、拳石,绿草,简直活色生香。例四中紅艳的梅花,衬托着黑黝黝的瓶身,相得益彰。
构图美运用绘画中的章法,表现出主次分明的审美原则,主要体现在选用花枝的安排搭配和摆放形状上。如例一中以黄菊为主体,枸杞子作为陪衬,花为主,果为次。例二中枇杷花以粗的主干为主体,稍细的支干为次,可显示两种变化的不同层次,主次分明。例三中半悬崖的朱砂红梅占据画面的中心,草和拳石是宾体,充当背景,主宾有序,巧掘搭配,藏露得宜。难怪文中结尾老画师赞赏周瘦鹃的这盆插花,“这分明是一幅活色生香的徐青藤的画啊!”
周瘦鹃的盆栽和插花作品追求诗情画意,一面取法乎上,模仿古人名画,又能独出心裁,融入时代精神,可谓推陈出新的典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