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边缘化的文学
2019-11-26王擎宇
王擎宇
目前,国内外学术界对于文学的未来研究形成了一种趋势,这种趋势可以换成另一种比较通俗的说法即文学是否已经终结或者死亡,与之对应的就是“文学终结论”或者“文学死亡论”。所以,关于文学未来出路的讨论便成为了国内外学术界讨论的热点问题。
在国际上,近来较典型的就是美国当代文论家希里斯米勒与印度北孟加拉大学英文教授兰詹高希,两位教授于15多年里“在不同的理论观照和方法指引下对文学和文学研究的本质、价值、现状、功能和未来等问题展开了极具有启示意义的激烈讨论。”[1]这场有关文学的漫长的二人学术对话于2016年在美国结集出版,书名为thingking literature across continets(《文学思考的洲际对话》)。两位学者就“文学的现状”、“文学的重要性”、“世界文学的名词议题”、“文学教育的每况愈下”、“文学与伦理的关系”等几个方面各自给出了基于自己的理论与理解的看法与观点,一出版便“引起了英美学术界的广泛关注”。[1]
在国内,这种趋势起始于1980年代的商品经济的兴起,到1990年代已经凝结成了“九十年代还需要文学吗”的话题,文学忽然“从改革的急先锋与救人者的姿态瞬间变成了被拯救者”[2]的形象。这是学者刘登阁当年27岁年轻时面对当时的商品经济于1994年提出的对文学失去主流地位时所流露出的担忧,这一落差感使得文学的未来变得迷茫起来,促成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文学死亡的说法。但正如当年47岁的温儒敏于1993年提前一年就对年轻的刘登阁担忧的这个问题定下了乐观的基调,撰文称这种现象是“社会转变时一种乡愁式的说法”[3]而已,并肯定地认为“文学可能会有低潮,但不能说会死亡”[3]。
但是这种低潮在90年代新媒介的突入下变得异常持久,似乎这种低潮有了一种绵延不尽的特质。而与之相对应的对于文学高潮地位的理解在谭卫平教授看来其实是在中国漫长的社会发展的历史上,文学被人为的不断地拔高了。中国经历了漫长的文科社会,整个社会氛围以及政治要求将文学人为地拔高了。这个拔高的起点就是中国创立并不断完善的科举制度,它造成一种以文取仕的制度绵延数久,文学便因为政治需求而变得异常高贵。进而,中国现代历史中的文革十年更是使得“文学的位置无限地拔高,实际上是被扭曲了。”[4](P50)所以,当80年代文学因市场经济和科技发展而忽然失落时,纯文学在表现金融、统计、科技等领域的能力有限,而社会改革发展需要跟进的快速宣传与颂扬这种新变化,因此社会主动“求助于电影、电视、电脑以致报纸,而把文学放在了一边。”[4](P50)所以,文学自80年代的低潮一直持续到了现在。
二十多年前,当时文学面对的敌人是商品经济所带来的大众传媒,今天的文学面对的是升级后的新媒介以及更新的传播方式,文学的生死存亡再一次被拉到前沿。
在国内与国际的交流方面,美国文论家希里斯米勒促成了又一次有关文学生死存亡问题的大讨论。他分别于2000年和2001年来中国参加学术研讨会并且他的发言带给国内学术界关于文学未来以大讨论。并在2001年的《文学评论》杂志上发表了《全球化时代文学研究还会继续存在吗?》一文,立足新时代新媒介对文学和文学研究冲击的角度,流露出对文学式微的忧虑。该文的发表旋即便引起国内学术界激烈而广泛的讨论。因此,国内再次掀起有关文学生死存亡的讨论的事件是2000年由希里斯米勒参会言论而引起的。
但有学者称这次因希里斯米勒而在中国学术界引起的文学大讨论由于参加讨论的学者们对米勒观点持有不同立场而产生了不同理解,形成了很多争鸣,比如文学性的问题,文学本质以及功能的问题等等。单就米勒是否是“文学终结论者”就有争议:有些学者抓住希里斯米勒关于“文学终结”的看法片面地认为米勒是“文学终结论者”并给予批评;有些学者对于“某些国内专家以偏概全”地理解希里斯米勒的看法给出回应,并对他于2007年翻译到国内的书on literature被国内编辑趁着如此大讨论的热度下应时应景地翻译成《文学死了吗》来增加销售量给予了特别批评并且纠正“米勒的真实想法是文学的死亡永远在到来之中”[5],并非给文学以死亡终结的定义。所以,我也认同希里斯米勒并非是文学终结论者。
希里斯米勒在他的论著on literature的开篇就提出了“文学的末日就要到了”[6](P7),但经过10页地分析后指出“这不是世界末日,而只是一个由新媒体统治的新世界的开始”[6](P17)。“只是”一词似乎轻描淡写,但希利斯米勒一直都在肯定并强调着新媒介对文学存在的冲击。所以很多学者沿着米勒所提出的新媒介使得文学式微的这一忧虑进行了深入的探讨。
对于这个问题,国内外学术界其实都在否定文学的死亡,但也在强调着文学式微以及边缘化的处境,所以文学继续存在的理由、存在的方式以及存在的意义,是文学学术界普遍关注并且需要重点回答的问题。
国内有学者很早就认为文学遭受到的一个毁灭性打击是“由大众传媒重构的符号世界下强占了文学作为社会主流文化圈的位置”[2],使得文学的荣耀变得暗淡。但是温儒敏教授却也在很早前对影视媒体将文学经典带给更多的人这一现象持肯定的态度,他举例说将文学经典翻拍成影视带动了经典的传播,认为文学并不会在新媒介出现的影响下失去活力,并例举了一个令人信服的例子即“马尔克斯的《百年孤独》就是写于录像机这种新媒介发明之后”[3]。所以,温儒敏教授认为文学只能是说受到了冲击。
但这种冲击使得文学似乎一蹶不振,到了新千年,这种冲击使文学从“兴风作浪”转入了“风平浪静”的时刻。在《收获》杂志程永新编辑看来,2000年之后,“一个好的文学时代远去了”[7](P295),那个“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中国作家其实是一次文学的井喷”[7](P295)的时代已经消逝。并提出了“1976年和1985 年前后是中国当代文学进程中的两个转折点”[7](P304),1976年是文学随着政治转向,1985年是文学随着经济转向。同时,随着经济科技发展中文学发表平台的载体与媒介的迭代与更新,新媒介的出现造成了文坛的分野,白烨就于2009 年撰文将这种文坛的处境称为“三分天下”,即“以文学期刊为主导的传统型文学,已逐渐分泌和分离出以商业出版为依托的市场化文学(或大众文学),以网络媒介为平台的新媒体文学(或网络文学)。”[8]其实后两种可以合成一种,即纯文学向上,成为精英文学者的沙龙,通俗文学向下,与新媒介结合,与市场导向相拥,其实就是分野成了两个阵营。
新的媒介成为了对于古老的精英阶层话语权的一次剥离和分化,形成反叛阶层。后来的学者夏烈还撰文总结了这一反叛阶层的两次非典型性的“文学革命”即“1998年由第一届新概念作文大赛诞生出的80后文学现像和同样以1998 年为元年之后的网络文学大爆炸现象”[9]。这两场“文学革命”确实引起了很多涟漪,前一个不过是一个老牌杂志《萌芽》想要焕发生机维持传统杂志运转和销量而举办的一起大赛,后一个也不过是乘着新媒介的势头文学顺势而为而已。似乎都显得欠力度,欠火候,所以这引起的涟漪也随着水花声渐行渐远,它们也终究没有形成文学运动,即“文学无运动,就是死亡和专制滋生之地,是反文学的”[9]。也就是说,到目前为止,文学死气沉沉的样子以及反叛主流的声音微弱是令很多学者失望的。
但这种打击在升级后的媒介下,希里斯米勒认为是巨大的。温儒敏教授曾看好的影视带动文学经典的传播在希里斯米勒这里强调的是,当下的人们“看书是因为他们先看了电视改编”[6](P17),这当然是好的,但随着文学被层出不穷地改编,被改编得还有很多良莠不齐的网络文学作品。假如是一个电影电视作品背后隐匿着一部文学来算,这样应接不暇地冲击使得人们会在电视或者网上冲浪的时间挤占了拿起纸质书本的时间,故而米勒在他的on literature一书的第一章中探讨了这一冲击,并称“印刷统治的时代正在结束,新媒体正在日益取代它”[6](P17),即现代文学“不再是现代工业(印刷术)背景下编辑制度的产物”[10]。所以影视推动了文学经典的传播,但传播的内容更趋向的是贴近人性本能的短暂而强烈的刺激内容,使得文学经典被真正阅读就变得阻碍重重,如果不是大学中文系还在将这些文学经典作为研究的对象(甚至中文系对于文学经典的研究都变得式微了),这些文学经典的真实意涵便变得越来越模糊。比如《西游记》里的《女儿国》一章被后续多种的影视演绎使得原来的文字被覆盖甚至颠覆。如此,影视对文学虚拟现实的增量与放大本身就是双刃剑,这背后的“剑柄”(指文学)的存在意义就变得愈加重要,这也是米勒那本书开篇开宗明义地指出“它(文学)能经受一切历史变革和技术变革”[6](P7)所肯定的“文学虽然末日将临,却是永恒的、普世的。”[6](P7)
米勒指出了新媒介从印刷机到互联网的技术革新使得社会话语权被迫出现分野,国家对于公民的政治素养曾经通过印刷文学来实现,灌输伦理的主体由大学的文学研究向影视等新媒介转移。在大学中的年轻教员从文学研究转向文化研究、媒体研究等“社会科学,而不是接近传统意义上的人文学科”[6](P18),这种传统的文学研究,即“为了文学自身的目的,撇开理论的或者政治方面的思考而单纯去研究文学”[11]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年轻的文学教员的研究已经转向,文学变得边缘化,“传统的文学研究行将被社会和大学当局宣布过时”[6](P18),这种局面在米勒看来会以悄悄而有效的方式温和地进行。
米勒是又一次将这种危机推向至文学的生死存亡的边界上,但对于这种冲击是否将文学挤到边缘化仍有学者持否定的看法,即“文学的现状并不代表文学的未来,‘式微’之说为时尚早”[12],因为“在技术面前的悲观主义是没有必要的”[13](管怀国)。这也是很多学者乐观的原因,就像希里斯米勒将新媒体对于文学的冲击看得很重,而与他书信对话的学者兰詹高息却对此不屑一顾,他提出了文学的“神性”是文学独一无二的存在。所以,学者曾园用了一个俏皮的比喻即“只是文学的溃疡开始了”[5]来形容文学当下这种尴尬的处境。他依据米歇尔福柯的知识话语权理论对文学死亡论下了一个令我十分信服的定义“文学之死是话语的产物”[5],即“文学之死,只是(人们)无力去思索混乱现状时发出的愤懑而含混的诅咒”[5],即人们只是不断地在用死亡的话语来为文学的存在赋权。这些混乱的现状恰恰是来源于科技的更新迭代而带来的层出不穷的新媒介,我们可以梳理一下一些新媒介出现的时间:
1048年,北宋毕昇发明陶活字印刷术;大约400年之后西德古腾堡发明了铅活字印刷术。这之后的时代被希里斯米勒称为“印刷时代”,再过400年后的1839年,法国达盖尔发明了照相术,1895年法国的卢米埃尔发明了活动电影机,1925年英国约翰发明了电视,1946 年和1954年,第一台通用计算机和晶体管电子计算机诞生,这时的时代被德里达在《明信片》(1972年)里称为“新电信时代”。而1970年至今的计算机属于第四代计算机,即采用大规模集成电路,而随后的1971年是微处理器时代的开端,这两项技术使得计算机进入千家万户突破了技术阻碍。这样“任何人,只要有台电脑,一个调制解调器,能通过服务器上网,就能使用很多数据库。”[6](P19)这样一来,就是希里斯米勒所说的大学的研究性图书馆“正在被数字化数据库迅速取代”的时代[6](P19),大学的传统功能受到严重威胁,但米勒也一直在肯定大学“凭借研究性图书馆和善本收藏,收集书籍、报刊、手稿,以此负责对文学的储存、编目、保护、评论、阐释”这样的功能和责任[6](P11),并且以这样的方式来为文学以及文学研究的存在重拾信心。正如2004年米勒接受《文艺报》编辑的参访时说出:“在我有生之年,我对文学的未来是有安全感的。”[14]这种安全感或可体现在米勒用电脑阅读小说时觉得很艰难,意大利符号学家安贝托艾柯也说过长时间的电脑阅读使得他的眼睛会变成两个网球,屏幕的辐射使得眼睛酸痛,这样俏皮的比喻再次为印刷文学的存在而赋权,这也恰说明了像希利斯米勒那一带处在印刷时代下的人“被印刷书籍的时代永远的规定了。”[6](P21)
但是传统的印刷文学是以语言和文字为媒介(一维结构)传达到人们眼中的,这种媒介是单一感官的,如果想要进入到更深入的感官中需要人们自身的一些经验与理解力的加持。但进阶为以具有可感可视的新媒介,比如电视电影音乐网络电脑游戏等等,这些媒介可以互相混合形成多维结构同时刺激着人们复合的感官。新媒介的出现要求在短时间内充分刺激人类的视觉、听觉等感官,如词语“视听盛宴”所形容的那种强烈刺激感官的爆炸效果。那文学在如此更新迭代后的新媒介强烈地冲击下被迫替换成了具有文学性的东西留存,这种文学性似乎蔓延和渗透在生活的方方面面。文学性的存在似乎证明了文学只不过是变了个形式存在而已,它似乎并没有被边缘化,只是换了个样子而已。
希里斯米勒也在接受采访时表示:“除了传统的文字形成的文学之外,还有使用词语和各种不同符号而形成的一种具有文学性的东西。”[14]学者余虹就主张将“文学研究”转向“文学性研究”[15],这样的研究使得文学研究得以转换成另一个面貌存在。这似乎是一个可喜的方向,但学者吴子林驳斥了余虹的这种“文学性扩张”的论断,认为“文学性扩张的言论其实漏洞百出”[16],并进一步分析认为商业文化中的文学性只是手段,并非是目的。通过文学性的手段来达到刺激消费的目的,这样的文学性在商业文化中的蔓延或许恰恰加速了文学的边缘化。以文学性为目的的文学被以文学性为手段的文学挤占,甚至替代。所以,这样的文学性研究已经背离了真正的文学研究。因此,吴子林提出文学性的研究还是应该回归文学的语言之中,即文学语言的诗性意义,并强调“语言是文学不变的栖居之地,永在的身份标记,它的独特魅力是其他媒介无法取代、不可置换的。”[17]
所以,将文学的外延扩出去就变成了一种文学的文化研究现象。这种研究方向是“从西方学术界横移过来的”[18](姚鹤鸣),与以中国语言文字为基础的文学研究还是有很大距离的。20世纪的西方之于文学向外部扩展形成了非理性的转向,向内部紧缩形成了语言学转向,但这个向内部研究的转向时基于西方字母文字下的能指与所指的区分与意义。这样的转向被以象形文字为根基的中国文化所借鉴,这种借鉴是需要精确区分其内涵的,搞不好很容易堕入东施效颦的窘境。
学者姚鹤鸣强调:“在泛文化的外部研究和文学文本内部研究要取得一个平衡,前者不能放弃对文学审美的研究,后者也不能不考虑全球语境的情况下来穷究文学的本质。”[18]所以,文学向内部研究就专注于语言与文字,这是文学最初的文学性的显现,文学向外部其实就是专注于文学与其他学科跨学科的研究了,这种研究方式可以把文学的社会价值以及认识价值向更深更广的领域开拓,但是这也就坠入了希利斯米勒所强调的文学研究逐渐与社会学研究同化的尴尬处境了。所以,为了避免这样尴尬的处境,希利斯米勒在与兰詹高希有关文学的未来的对话时依然保持着他文本细读的传统。而就细读文本的功夫上来说,学者徐润拓在多年前面对中国文论话语失语的状态,就提出我们缺乏理论上的原创性的原因是“我们缺乏阅读的原创性”[19],就是建立在细读文本之上的“深层发现和提炼”[19],他强调“我们很多时候缺乏文本解读上的精细,这不仅仅与西方文论,与中国古代文论相比都大为逊色”[19],这是中国文论总在贴近西方范畴和方法的鄙陋之源,为了佯装理论的高深,而“说些连自己都不信甚至不懂的话,这是典型的批评贫血症”[19]的现象。
但我不得不说的是,文学被认为毁灭、冲击、边缘化、替代以及文学文化化等等的处境都在肯定着文学的地位已经是江河日下了,这便已经成为了学术界当下一个共识性的文学现状。文学研究的外延的扩大确实给像我一样的文学系的研究生们造成了一个模糊的范畴。对于现在文学似乎必须贴近社会学研究才能更多的获得青睐这种处境我也很无奈。
这种感觉也是希利斯米勒对文学以及文学研究未来探究的源点,《文学死了吗》的书的结尾希利斯米勒提出了一种“天真的阅读方式”[6](P229),就是他小的时候第一次阅读文学作品时那种天真的相信作品中虚拟世界的模样,即童年时候的阅读不会考虑书本作者是谁,对于书本所构造的虚拟世界一度被孩子们认为是真实存在的。童孩们的眼神里是真的相信《小王子》里的小王子来自另外的星球并且真地去过6个星球,真的相信曾经有师徒四人打过妖精,取过真经。希利斯米勒就将文学的永恒性留存在了这些曾经的孩童天真的阅读的眼睛里,对于一个研究文学的人来说,这恐怕是学文学的人留存的最后的激情与火光了,所以在《文学死了吗》这本书的扉页上希利斯米勒用魏尔伦的诗题写道:“余下的都是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