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湖七月半》看张岱的社会理想
2019-11-26王倩
王 倩
《西湖七月半》的作者张岱,字宗子,又字石公,号陶庵,又号蝶庵居士,晚号六休居士,浙江山阴人。其一生以1644年为界,前期生活在明末,出生于仕宦世家,富贵公子,生活优越,为人高傲,不同流俗;后期明亡,清兵入关,建立清王朝后,张岱拒绝为清顺民,披发避居山中,布衣蔬食都难以为继。
张岱一生落拓不羁,淡泊功名,具有广泛的爱好和审美情趣。据其自为墓志铭中记载:“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
晚年虽穷困潦倒,布衣蔬食难以为继,仍坚持笔耕不辍,安贫著书。在93岁那年病逝,著有《陶庵梦忆》、《西湖寻梦》、《琅环文集》、《石匾书》等。
《西湖七月半》选自《陶庵梦忆》,生动地呈现了杭州人在传统中元节逛西湖赏月的盛况,文章跳出描绘西湖美景的传统框架,而着力写游湖之人,从而将写景、叙事、抒情完美结合、融为一炉。
接下来就对《西湖七月半》所蕴含的思想剖析一二。
一.欣赏清雅之士
文中将看七月半之人,作者以五类看之。其一,达官贵人:楼船箫鼓,峨冠盛筵,灯火优傒,声光相乱,名为看月而实不见月者。一个“乱”字,充分表达了达官显贵过着纸醉金迷的腐朽生活。一个“名”字,一个“实”字,指出了达官显贵之名实不符、不会欣赏大自然的良辰美景。[1]其二,名门闺秀:携及童娈,笑啼杂之,环坐露台,左右盼望,身在月下而实不看月者。从作者对其哭着笑着闹着,左顾右盼并不看月的动作描写,鲜活地表现出此类人装腔作势、浮夸做作的丑态;其三,名妓闲僧:浅斟低唱,弱管轻丝,竹肉相发,亦在月下,亦看月,而欲人看其看月者;其四,市井之徒:不舟不车,不衫不帻,酒醉饭饱,呼群三五,跻入人丛,昭庆、断桥,嚣呼嘈杂,装假醉,唱无腔曲,月亦看,看月者亦看,不看月者亦看,而实无一看者。这一类人出场,带着喧嚣、粗俗和痞态,毫无风雅可谈;其五,清高雅士:小船轻幌,净几暖炉,茶铛旋煮,素瓷静递,好友佳人,邀月同坐,或匿影树下,或逃嚣里湖,看月而人不见其看月之态,亦不作意看月者。
五类人虽然都月下游湖,但作者的褒贬之意溢于言表。其中名妓闲僧和清高雅士都是真正看月之人,但名妓闲僧不仅看月,意欲人看其看月,有刻意之嫌;清高雅士看月则更为风雅和纯粹,远喧嚣,匿身影,从轻幌、净几、素瓷等字里行间明显表达出作者对其赏月之态的欣赏之意。
不过容易忽视的是文中名为五类人,实则六类人,那就是作者之流。二鼓以后,游客尽散,吾辈与韵友、名妓同坐,东方将白,客方散去,而独留吾辈纵舟且酣睡于十里荷花之中。此时,第五类赏月之人——清高雅士已然离去,第六类人就显现出来了。作者分明认为,这些“韵友”虽然避俗就雅了,却终于雅得不够。这就是“吾辈”区别于第五种人之所在。[2]借十里荷花的纯净清香,实则烘托醉心于荷花之中的观月之人,内心清明、恬淡内敛、气质如荷,此才为真正的高雅,也正是作者之流的真正追求。
二.厌弃喧嚣之俗
张岱生活在明末清初,是明清两代的更迭之际,改朝换代,物是人非。从繁华富贵转入环堵萧然,前后生活状态的巨大反差,不仅体现在物质方面,更重要是作者内心的波澜。其文章大多表达对于往昔繁华景象的忆怀与追悔,反映出易代之际文人所普遍存在的留恋与伤感以及内心无法言说的挣扎。
其作品《陶庵梦忆》共八卷,写成于明亡之后,内容大多是作者亲身经历过的杂事,以回忆的形式将种种现世之象呈现在人们面前。作者对于已过的喧嚣前尘表达更多是厌弃和不屑,遣词中寄予亡国之痛。
本文中作者不入世俗的冷淡、标榜风雅的孤高折射出厌弃喧嚣世俗的真实本心和追求恬淡生活的社会理想,抒发沧桑之感,寄托兴亡之叹。
作者不入世俗,并不是标新立异,刻意为之。可从如下两个方面进行分析:
第一,遵从本心,尚率性为之
明朝中叶后期,宦官专权,奸佞当道,党争酷烈;贤忠之士,遭贬逐、被刑戮;朝廷内忧外患,社会动荡不安。与此同时,思想界涌现了一股反理学、叛礼教的思潮,主张童心本真,率性而行,这无疑是对传统礼教的反叛,对程朱“存天理,灭人欲”的理学的挑战,这也正是《西湖七月半》的创作背景。
张岱在文章中对于五类人的划分,明显带有标签之意。前四类人赏月,并不是出自本意,只不过是随波逐流、浮于形式,带有不赏月即不入流的被动;真正的清高雅士就应遵从本心,率性而为,而非人云亦云,跟风从流,丧失初衷。
平日里,杭州人游西湖,巳出酉归,避月如仇;是夕,逐队争出,多犒门军酒钱。一入舟,速舟子急放断桥,赶入盛会。从赏月时间前后对比,从观月状态的生动刻画,作者的鄙薄之意跃然纸上。七月半游湖赏月,前四类人名为赏月,实不单纯为赏月,重形式、随潮流,盲目跟风而已,风头一过,赏月之心也不复存在,避月如仇的心理充分显现。这种刻意赏月的行为、随同流俗的心理为作者所不齿。
其二,朝代更迭,伤变化无常
明朝是中国历史上最后一个由汉族建立的大一统的中原王朝,是继汉唐之后的黄金时期,无外戚祸国、藩镇重权,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然而即便如此,盛极一时的朝代旋即消失,1644年明朝覆灭,清朝取而代之,带来的是作为明朝子民的扼腕痛惜和文人对于社会变化无常的无奈与慨叹。所以再热闹的景象,也终不能够长久,国破家亡之下新朝再繁华也不能激发易代之人的生活热情。
这一点看,与生活在南北宋之交的李清照有惺惺相惜之感。李清照,有“千古第一才女”之称,婉约词派代表。出生于书香门第,从小接受良好的家庭教育,为文学创作打下了坚实基础;出嫁后与夫赵明诚共同致力于书画金石的搜集整理。一生以南渡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前期,生活闲适悠然,词作多写闺怨离愁,词风清丽柔媚;后期,生活颠沛流离,作品多表达怀旧悼亡之意,词风凄婉哀怨。
李清照不仅是婉约派宗主,与苏、辛并称的历史名笔,更是忠心不二的北宋臣子。金攻入东京之后掳走了宋钦宗和宋徽宗,北宋灭亡,康王赵构逃到南方,建立南宋。作为北宋臣子,李清照陷入了矛盾、纠结继而坚定起来,诗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一反其婉约词风,豪迈之情呼之欲出,雄壮之气溢于言表。将易代之际文人的苦闷和内心的执着寄托于文字之中,更有对变化无常的社会和政治的无奈。所以,才会在《永遇乐·落日熔金》中写出“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酒朋诗侣。”为什么要谢客呢?一方面,内心苦闷,无心喜乐,也真的没有办法敞开心扉去游玩;另一方面,朝廷易代,国破家亡,物是人非,好景不长,此时出去玩乐之人绝非词人知己,不去也罢。
所以,作者在看看月之人,既表达了对五类观月之人的褒贬,又将自己的内心追求呈现了出来。
三.彰显通透之意
西湖美景历来为文人骚客所讴歌美赞的对象,“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欲把西湖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无一不把西湖的美写到极致,在民间“西湖明珠从天降,龙飞凤舞到钱塘”的童谣,更是给西湖赋予了一种神秘、梦幻的色彩。
张岱侨居杭州四十余年,“水尾山头无处不到”,熟稔西湖的山色湖光、春花秋月。[3]侵入骨髓的美景和信手拈来的熟悉,反而让张岱跳出描写西湖美景的框架,从另一个角度审视西湖,或者是借西湖思考人生。
不写西湖美景,而将笔触着力于游湖赏月之人,大有一种跳出五行外,不在三界中的味道。人人都爱西湖美景,作者却避之而选择写人,变换视角重新审视,发现世界更加通透了。
转换角度看问题,是建立在充分的熟悉和深刻的思考基础之上的。张代经历了易代避世,由从前的富贵安逸转变为布衣蔬食都难以为继的生活,恐怕对生活和周围的人事早已经看破、看透,所以才能将游湖观月之人从观月之态分为五类,实在是自己内心感受的写照和未来追求的折射。
这一点看,与北宋文豪苏轼的《题西林壁》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唐宋八大家之一的苏轼,历经一生的宦海沉浮,将一生的功业归为“黄州惠州儋州”,不是负气的表现,而恰恰是看透、看通的表达。正是有了长达十一年的贬谪生活,才成就了苏轼,也才塑造了真正的苏东坡。
苏轼由黄州贬赴汝州任团练副使时经过九江,游览庐山。起初并不想再写庐山诗,因为写庐山之人太多,想到了大诗人李白的《望庐山瀑布》,认为已经将庐山之景写到极致,无需再写,但是亲临庐山之后最终还是动笔了,在庐山脚下西林寺的墙壁上写下《题西林壁》。巧妙的是,苏轼并没有写庐山美景,反而说“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就带上了深刻的人生思想了,只有站在一定的高度,亲身经历其中的变幻曲折,才能够真正认得清、看得明。
换句话说,在《西湖七月半》中,作者张岱经历了社会的动荡和朝廷的更迭,看到了世间的变化无常,本就对生活有一种大彻大悟的认知,自然而然就会对世人有更加深刻的评价。故而,站在一定的高度上看看月之人,自然看出了超越于西湖美景之外的通透,那么对于世俗的冷淡,也正是内心世界的外化表现。
综上所言,《西湖七月半》名为写景,实则写人。名为写观月之人,实则抒作者之意,清高不入俗、率性不刻意、看透不说破,张岱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