雌雄同体背后的死亡∗
——论伍尔夫《奥兰多》中的死亡意识
2019-11-26李萌弋睿仙
李萌 弋睿仙
(西藏民族大学,咸阳 712082)
提 要:《奥兰多》是弗吉尼亚·伍尔夫少有的一部采用传统叙事体创作的奇幻小说,探讨伍尔夫推崇的雌雄同体的女性主义观点,吸引大批的学者,而蕴涵其中的对于生命和死亡意义这一哲学根本问题的深刻思考则更值得研究。本文拟从这一哲学角度来分析小说的现实意义,探讨伍尔夫这部作品中体现的死亡意识。
1 引言
弗吉尼亚·伍尔夫(Virginia Woolf,1882-1941)是现代英国著名的女小说家、评论家和散文作者。在小说创作和文学评论两方面都有卓越的贡献,她与詹姆士·乔伊斯、普鲁斯特并称为世界3 大意识流作家,是女权主义运动的先驱人物。深受弗洛伊德心理学、女性主义及同性恋运动影响。她在文学上的成就和创造性至今仍然产生很大的影响。
1928年10月出版的小说 《奥兰多》与伍尔夫其他实验性质的小说不同,是其用传统叙述方式创作的一部传记色彩浓郁的奇幻小说。奥兰多是一个跨越时间、空间、甚至性别的人物,天马行空地遨游于历史、文学、政治、爱情、男性以及女性世界里,用好奇的眼睛观看着世界天翻地覆的变化,以敏感的心灵感受着男女性别的差异(柳淑芬2017:65)。伍尔夫自己称之为“写作者的假日”和“一个大玩笑”。主人公奥兰多出身英国贵族,是伊丽莎白一世时期的贵族美少年,做过女王的侍卫。年轻的他深受女皇伊丽莎白一世的宠爱而得到一间宫殿般的大宅邸,并赐福“不凋谢,不老去”。奥兰多与一位俄国公主失败的恋爱使他大受打击,于是躲到文字的世界中去寻求解脱,遭到一位他资助的诗人的戏弄,又被兔子模样的公爵“夫人”纠缠,为摆脱种种烦扰,他请命出使东方,在此期间,昏睡7 天7 夜,醒来后变为女人。从1600年起的400年间,奥兰多便享有永久的青春。与此同时,她不但在性别上经历数次变化,也经历人生的种种奇遇,从跨越死亡与爱情的折磨,到在诗歌的殿堂里连连受挫,她最终成为一个拥有自己子嗣的独立女性。
奥兰多这个人物的原型是当时萨克维尔三世男爵的女儿,叫维塔·萨克维尔·维斯特。她是英国诗人、小说家及园艺家,也是伍尔夫传说中的女友,因为身为女人而不能继承祖上的房子。伍尔夫因为亲密女友的突然离去而倍感孤独,凭着女性特有的直觉和机敏,她将这千愁万绪的思念化作无尽缥缈的遐想,在以维塔的浪漫个人经历为蓝本的基础上,轻松愉快地一气呵成这被誉为“文学史上最长、最迷人的情书”的小说(Glendnning 1983:181-203)。情书中溢满伍尔夫对于美满人生和完美人格即雌雄同体的希冀,更重要的是抒写出伍尔夫自己对于生与死的冥想——这个令她矛盾、惶惑甚至折磨她一生的主题。
死亡在最广的意义上是一种生命现象,根据德国哲学家海德格尔所言,死所意指的不是存在到头,而是存在者的一种“向终结存在”(海德格尔 1987:31)。意为:“人在活着时就在领会着死,就从自己的所作所为表现了他将如何对待自己的死亡。这便是此在的趋向其终了的存在。”(海德格尔2006:82) 死是一种刚一存在就承担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刚一降生,人就立刻老的足以去死。因此,人在本质上是一种向着死亡的存在,从诞生之日就注定步步走向死亡,人的生就是向着死的生,人只有彻底领悟死的意义,才能真正领悟到生命的意义与价值。人们只有敢于直面死亡,才能承担起此在的生命,在有限的生的过程中创造生命的壮美与高贵。死亡渗透于整个生命中,迫使个体回归自我,更加关注自己的理想自我,由此表现出个体的责任感与奋斗精神。此书中奥兰多对人生的追求也即是参透死亡、领悟生存意义、直面死亡、逐步追寻自我、实现自我的过程。
2 死亡初体验
少年奥兰多虽然对死亡有着异常的迷恋,着迷于各种死亡的意向,如秃鼻鸦之类,但死亡对于正值年少的他来说还是个模糊而遥远的概念,祖屋中异教徒的枯骨不能激起他对死亡的任何恐惧,只不过是他练习剑术的工具。他秉承征战沙场的祖先们对生命的蔑视,渴望着同样能够在他人的枯骨上建立自己伟大的功勋。
在文学作品中作家往往会借一些生物的生命永恒来隐喻人类对死亡的抵抗和拒斥,借生物或某物象的永恒来象征人类生命的永恒存在。因此,同样经历过400年风雨的大橡树在此书中担负双重的象征意义,既是奥兰多自我的象征,又是生命永恒的象征。所以小说中不断出现对大橡树的描写,少年期的奥兰多尽管也热爱自然和诗歌,可是性别和社会身份仍使他成为一个父权制文化下的典型男权人物。他无法追求真正的自我,也未能领略生死,只是在鼓荡着激情和爱欲的少年时期寻找片刻的宁静、追寻堙没世间的自我。
真正的人生展开,一定是从思考死亡开始的。觐见女王让奥兰多第一次感受到再华贵的服饰、再珍贵的珠宝也遮掩不住死亡的气息。当奥兰多被女王紧紧抱在怀里,第一次感受到死神的威胁,感受到一位时日无多的女性的垂死挣扎。苍老枯竭的伊丽莎白女王伸出枯骨般的手指赐予他土地和宅邸,殷切地希望他“勿褪色,勿憔悴,勿衰老”,希望他成为自己老年时的儿子、体衰时的拐杖、生命危浅时可依靠的大橡树(伍尔夫2003:9)。希望她的生命能在奥兰多的身上延续下去,她的自我能够由奥兰多继续实现,直到奥兰多与年轻侍女的吻结束了女王的宠幸。
3 死亡的“爱情”
接着,英伦诸岛经历了史上最严重的霜冻。奥兰多也遭遇他所以为的“爱情”。霜冻带来的不仅仅是万物的死亡,冰冻的平民尸体,更预示这段伪爱情的结局。奥兰多被这位名叫萨莎的不辨性别、散发着特殊魅力的俄国公主迷住,然而即便是在奥兰多追求这位公主的过程中死亡的感悟也未离他而去,哪怕是在两人最欢愉的时刻,他口中呢喃的也是死亡和万物之归宿。当死亡的霜冻让一切生命的活力消失殆尽,人们唯一的娱乐也是充满死亡意味的木偶戏,这一切似乎都在警示他毁灭与死亡笼罩着一切,人生的归宿是坟墓,人终将被蠕虫吞噬,最终萨莎没有出现在等待与之私奔的奥兰多的面前。奥兰多生平的第一次爱情就如此逝去。
4 幻化的死亡
当死亡进入艺术文本中时带有某种非真实性,因为死亡的意象是在现实死亡基础上的超越(颜翔林2008:295)。它可以不遵守现实死亡的种种规定性,作家可以借由想象来改变时间的唯一性和不可逆性,使主要人物通过重生、轮回在人格上变的更加完美。因此,与伍尔夫在其他作品中着重表现的死亡的不可抗拒的毁灭性不同,在此书中她将死亡和重生自然联系起来,创造出独特的“幻化的死亡”。奥兰多在此书中的两次幻化的死亡每次都是一次重生的涅槃,幻化的死亡带给他的是日臻完美的人格,是领悟生命真谛之路上的一个大踏步。当毁灭一切的大霜冻终被生命之源的雨水融释,带来冲刷一切的大雨和洪流。奥兰多的伪爱情也随着这狂暴的激流消失的无影无踪。在此,生命的洪流带来奥兰多第一次长达7 天的幻死。在第七天苏醒后,他游荡在葬有整整10 代人棺椁的地窖里,重新思考死亡与腐朽,并决定提笔开始创作《大橡树》。虽然心中向往大橡树下诗歌创作的极乐土,但此时的奥兰多依然被生活的虚无纠缠——名叫抱负的泼妇、名叫诗歌的女巫和名叫名望的淫妇携手跳进奥兰多的心的舞场。满身铜臭的伪作家尼古拉斯·格林也成为那时奥兰多的座上客。直到格林就奥兰多写的讽刺诗让其被永远的驱逐出去再不能进奥兰多的庄园。奥兰多发誓再也不见任何人,重新开始追寻生命和自我的旅程。他重新投入到大橡树的怀抱,在大橡树下长时间地陷入对爱情、名望和真理的思考。他抛却这世间的种种虚无,将目光落在峡谷中那座属于他的大宅。他虽不再希冀着能如自己的祖先一般通过杀戮来建立功勋,却依然希望能如同他们一般在死后为后人留下一些遗产。他花费数千英镑将大宅如愿以偿地装饰一新。但每当奥兰多紧闭房门,提起笔想要为《大橡树》添上几句的时候,他总是写多少就会又划掉多少。因为为后人留下宅邸、财产远远不是生命与生存的意义所在。
金碧辉煌且装饰一新的大宅吸引人的不仅是高朋满座,同时也吸引来那位死死追求的甚至不惜乔装成女性的罗马尼亚大公。为了躲避他,奥兰多请求查理王委任他为驻君士坦丁堡特名犬大使。如此奥兰多在土耳其经历了第二次幻死。在昏睡不醒的梦中奥兰多赶走纯洁、贞操、谦恭3 女神,也宣告伍尔夫对男权社会为女性设立的道德标准(纯洁、贞操、谦恭)的不屑和摒弃。最终奥兰多在真理的呼唤中醒来,完成她的第二次涅槃。他作为一名融合两性优点的女性获得重生,也宣布她完美人格的实现——思想上的雌雄同体。奥兰多返回英国,在庄园的小教堂里,伍尔夫借奥兰多之口对基督教宣扬的死后的极乐世界提出异议。她笃信文学的作用远远胜过任何传教士。于是,她呢喃道:“我长大了”。祖先的枯骨对她已不再有神圣的意义,她听从自我的呼唤又回归到对于文学的追求上,又一次提起笔开始《大橡树》的写作。
5 感悟死亡
19世纪的大雾笼罩整个英国,作为女性的奥兰多也因为19世纪的时代精神而感到迷茫。爱情、生育、死亡似乎成为女性注定的命运。她不由自主地在纸上写出:
我不过是微不足道的一环
连接生活疲惫不堪的锁链,
但我说过的神圣之言
啊,不会说得徒劳枉然!
年轻的女子,满眼晶莹的泪花
独自徘徊在月光下,
那泪水为远离的恋人挥洒
那泪水为远离的恋人挥洒
喃喃低语——
她的变化如此巨大,那朵柔嫩的康乃馨红云
当年曾覆盖她的双颊,仿佛黄昏
依偎天穹,闪烁玫瑰色的光彩,
如今已苍白失色,偶然现出
燃烧的鲜艳红晕,像火把照亮孤坟。
(伍尔夫 2003:137-138)
奥兰多借由此段诗质疑生命的短暂和时光易逝以及死亡的意义,然而这些对生命与死亡意义的追问无人回答。她审视着自己赤裸裸的无名指,被其带来的刺痛和抽搐而折磨,最终屈从于19世纪的时代精神。她顺从地穿上19世纪为女性设计的圈环衬裙,意味着从此再也不能轻快地跑上高坡,扑倒在大橡树下,也意味时代精神对女性自我的扼杀。奥兰多闷闷不乐的独自去散步,但却正是空中那带有死亡意象的秃鼻鸦指引她来到象征生命之源的沼泽边。她快乐地奔跑起来,直至跌断脚踝躺倒在地。她终于在大自然中找到生命的意义,并宣称自己是大自然的新娘,直至长眠于大自然的怀抱。伍尔夫在此表达这样一个观点:既然,死亡是无法超越的、人必须直面死亡这一生命的必经阶段;由死反观生,既然,人是自然的一部分,死亡亦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人就必须回归本真的自我,找回失落的自我。于是,在大自然中,奥兰多邂逅马默杜克·邦斯洛普·谢尔默丁并与他成婚。她称丈夫为“邦斯洛普”意味“我们每天死过一遍”。至此,她承认死亡乃是生命的一部分,数月之后她也成功孕育出一位男嗣,顺应大自然生生不息的规律,表达对大自然的敬意。
法国哲学家帕格森在《时间与自由意志》提出有关空间时间与心理时间的划分。他否定物理学的时间概念,把时间区分为“空间时间”和“心理时间”。前者是人们常识所公认的时间观念,用空间的固定概念来说明,将它看作各个时刻依次延伸的、表现宽度的数量概念。后者用“意识的绵延”来解释,是各个时刻互相渗透的、表现强度的质量概念。他认为“心理时间”才是“纯粹的时间、真正的时间”,当我们越是进入意识的深处,“空间时间”的概念就越不适用。(柏格森2005:66)在伍尔夫的这部小说中,我们也找到同样的阐释:借由奥兰多与俄国公主萨莎的在百货商店的偶遇后的感慨,伍尔夫提出人生真正长度这一命题——有人虽生犹死,有人虽然活着却如同没有出生,而奥兰多自称36 岁却经历百年。生命的意义取决于生命的宽度而不是长度,也就是所谓的“人生时光与物理时间不等式”的原理。生活的意义化、生活内涵的丰富性可以延长我们人生的物理时间。她终于明白追寻从孩童时期就萦绕在她梦中的那只野鹅就是她存在的意义,而那只野鹅就是她经历400年的岁月感悟出的生命的真谛——她的《大橡树》。
6 结束语
领悟生死真谛的奥兰多又一次来到祖屋的小教堂,看着一只棺材抬进小教堂而从里面又出来一只婚礼的队伍。生与死的转换如此这般直白而又自然的展现在奥兰多眼前。大座钟也在此时雷霆般的发出4 声巨响,表明400年的时光已经被她抛在身后,而迎接她的是新的生命。彼时奥兰多的眼睛仿佛附上显微镜,大自然的种种意象前所未有地清晰地出现在她眼前,苍蝇、狗、树枝折断的声音和羊的咳嗽等。她扑倒在大橡树的怀抱中,她将已经获奖的《大橡树》献给它,而大橡树作为不断成长的自我的象征,也变的更加粗大,更加健壮,也生出更多的树瘤暗示着奥兰多产子。虽然同样经历400年岁月的洗礼却依然风华正茂。至此,伍尔夫再一次表明死亡与新生命的到来都只是自然的一环,是任何生物生命历程必然的一环,没有死,就没有爱和激情;没有死,就没有生的意义。生的意义最终要由死来赋予。人生的其他问题都可以解决,但死亡问题则无法解决,只能去超越。所谓超越当然并非指人肉体上永恒不朽、长生不死,而是当人们坦然接受死亡、直面死亡、才能够洞悉生命的真谛,才能获得自我的实现,才能超越死亡,获得精神上的永生。在最后一次癔症的折磨下,1941年3月28日,伍尔夫把她的帽子和手杖留在乌斯河畔,在衣袋中装满石块,投河自尽。虽然她的肉体消解了,而她的生命却在她为后人留下的作品中得以延续,实现了自我的价值,超越死亡,获得精神生命的永生与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