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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骨,危险的补品……

2019-11-25白安卓张治译

当代文坛 2019年6期
关键词:龟壳甲骨甲骨文

白安卓 张治译

【1899年】

“往往在更深人定之时,他就可以如嗜毒者那般独自享用私密的乐趣,食龟,静聆龟语,暗自为熟识者卜,以验证这一门神秘的方术。刻画甲骨文,追上古之体验……”——黄锦树《鱼骸》

1899年夏天——传说就是这么开始的——王懿荣(1845—1900),一位清朝官员,购买了一味包含“龙骨”的汤剂药材,用以治疗疟疾。出于好奇,他检视这一传统中药方的神秘原料时,惊讶地发现即将被磨制成药剂的古代骨骸上,竟有刻写的痕迹。这些刻痕看起来像中文,但又不同于任何已知的汉字。医药和文化产生联系的这一幕场景,就发生在八国联军为了镇压义和团起义,以军事行动攻入中国前不久。就这样,中国(重新)发现了最古老的书写档案:镌刻在龟甲及兽骨上的文字,时间可追溯至商代晚期。

甲骨文的发现引发了一场搜集狂潮,众多王懿荣的追随者驱之若鹜,购买上千件的甲骨残片,仿佛在义和团国难当头之际,搜集那些久被遗忘的碎片成为稳定文化的象征。几个世纪以来,古董收藏为中国知识分子提供了一个想象文化延续性的空间。我们当然无从得知那些甲骨是否确实治愈了王懿荣的病,也不知道他在发现汤药材料的来源后,是否还吞得下去。然而,可以确定的是,这些甲骨最终没能“疗愈”王懿荣的民族耻辱,那是中华民族的病症,在中国走向现代化的艰难路途中屡屡发作。发现甲骨文后不久,王懿荣自尽而亡。在清军败于外国联军的局势到来之前,他先服毒继而跳井寻死。

这些奇异甲骨引起的知识迷醉,并未因王懿荣之死而中断,这只是中国精神创伤史里,有关文化传承戏剧的第一幕而已。比如,见证王懿荣发现甲骨的刘鹗(1857—1909),尔后收藏了五千片左右甲骨,许多购自王懿荣原藏。1903年,就在刘鹗开始写作著名小说《老残游记》的同年,他刊布了一份所藏甲骨的部分目录。通过墨拓的复制方式,刘鹗的收藏因而得以制成书面记录,包括目录、抄录、注释以及研究。这标志着一个新学科甲骨学或甲骨文研究的开始。

刘鹗的目录引起了各路学者的兴趣,包括罗振玉(1866—1940),为刘书作序者,并继而成为该领域早期最知名的人物之一;王国维(1877—1927),为刘鹗部分藏品的后继拥有者编过相关目录,并撰述许多讨论甲骨文及商代社会的重要著作;还有郭沫若(1892—1978),他的学科兴趣源自在日期间研读罗振玉的书籍。甲骨文因而成为一个中心,辐散出工艺品、拓片和书写档案。在一个动荡骚乱的年代里,这些骨骼碎片和其上的神秘文字像是一种社会与精神黏着剂,使中国知识分子跨越地域疆界,彼此连结成一种想象的共同体。

1928年,考古学家开始在河南省安阳小屯进行甲骨的科学挖掘,此处被视为商朝殷都的遗址。而在此之前,甲骨文已被复制成文本形式,重新拼合中国文化的档案。甲骨文迅速成为民族自豪物:从当地人为牟利贩卖,到私人收藏,最终成为国家宝藏。甲骨跨越了过去个人收藏的模式,催生了一门具有国家意义学科的现代中国考古学的诞生。不仅证明完整成熟的汉字书写系统早在三千多年前就已存在,更提供了商代確实存在的证据,确保了司马迁(公元前135?—前86年)《史记》所载历史要素之可靠——直到这些甲骨出现前,商代文明一直缺乏可靠信史。在中国的完整性及传统面临危机时,甲骨一度撑起了中国文化的自信心。

二十世纪初,摆弄发黄的骨片、转写神秘的字符,或是埋首苦读拓片目录的中国知识分子形象,或许传达出一种沉湎古代而不知今夕何夕的画面。当时在废除或至少改良中文语言和书写的激烈论争语境中,与几千年前的中国文字打交道,看起来似乎是一种时代的错置。提倡以世界语取代汉语书写文字的胡愈之(1896—1986),在1937年《有毒文谈》一文中,抨击那些汉字捍卫者,称他们是“迷恋骸骨的遗老遗少们”。事实上,王国维和罗振玉就是这样的骸骨拜物信徒,在1911年清朝灭亡后,持续保持其忠心,即便流亡日本多年返回中国,初心依然不变。然而,甲骨文研究并非意味逃避对现状的批评和失望,躲到中国往昔遥远和永恒的光荣里去。

王国维广为人知的事迹是他对阿瑟·叔本华(Arthur Schopenhauer,1788—1860)哲学及《红楼梦》的兴趣,而不是其殷商历代先王谱系的互见研究。郭沫若更为人知的是,他的诗歌得自沃尔特·惠特曼(Walt Whitman,1819—1892)的启发,而非有关甲骨文词汇通纂的多卷著作。这两位都是现代思想家,对他们而言,甲骨文不是过去的话题,而是代表了当下与未来。另一位杰出的思想家梁启超(1873—1929),在1926年题为《中国考古学之过去及将来》的讲话里,甚至提到了敏感词语“革命”,以此强调甲骨文发现的重大历史意义。对于梁启超以及其许多同辈而言,这些出自辽远古代的档案文书,被遗忘了几千年,却标志着当下的现代性。相对于另一种压制当下的过往传统,更具优越性:“这种东西,孔子所不曾见的,我们居然看见了;孔子所不知,我们知之;孔子说错了,我们校正。”

作为新发现的知识以及引起民族自豪感的理由,甲骨文是中国非常重要的一个部分。甲骨文研究提供了一个审视过去的不同观点,从而对当下有了不同的认识,通过回望中国,实际上却是朝向未来。1899年,虽算不上是一个重要年份,但却是一个奇妙的时间转折点。1902年在梁启超未完成小说《新中国未来记》中,时间性遭到颠覆,梁以前瞻乐观派精神,构想中国的光辉未来。梁启超向未来提供了省视过去的新视角,相比之下,作为文本以及象征性遗留物,甲骨文组成了一个连接过去的新方式并跨向未来。

三千年前的甲骨在二十世纪初出土,这其中所呈现的时间转折及偶然,呼应商代人使用甲骨的意图:作为占卜工具,甲骨提供了超越时间局限的可能。他们在动物肩胛骨或胸甲如龟壳表面钻洞,置于热源上炙烤,以致骨片迸裂,劈啪有声。裂缝的形象及裂开的“噗”声,就组合了汉字的“卜”。这些“自然”产生的文字——辅以记录语境的刻划字符和甲骨火卜的结果——是来自神明和祖先的旨意,这些从过去召唤而来的声音,使我们得以一窥未来。

无论是否为中国人,甲骨文通常被视为一种文化特殊性的本质,但时间逻辑反映了全球现代性中更为普遍的趋势。即便现代性的开始主要仍是在线性时间的脉络下,许多现代思想家、作家和艺术家仍着迷于古今共时性,将其伪装成原始主义。当代马华作家黄锦树(1967—)的短篇小说《刻背》,半反讽地将欧洲现代主义与中国知识分子对甲骨文的热情等同起来,从而演绎成一个古怪的花絮趣闻。小说述及,二十世纪初,新加坡一家妓院里,有一个性情乖张的中国士人(让我们想起王国维)沉湎于写作一部新的《红楼梦》,他想将这部作品以甲骨文字写在龟壳上,这启发了一个英国访客,他想要创作一部超越《尤利西斯》的小说,并文在苦力劳动者的背上。黄锦树的小说唤醒了新加坡的殖民地空间,两位不同文化背景的作家,都企图通过返回古代的镌铭技艺探索文学上的创新。

黄锦树更早的一部短篇小说《鱼骸》,开篇就引述了一系列甲骨学著名学者的话,以此质问了甲骨文在中国当下的文化象征意义。小说主人公是一位在台湾大学教书的马来西亚华人,他在夜间经常上演龟甲占卜的仪式:杀戮、烹饪并吃掉乌龟,然后以龟壳占卜。乍看之下,这种旨在将中国文化边缘个体推向其想象中心的身份认同的表述,似乎成为对“中国性”本质主义的控诉。故事主人公认同的不仅是那龟的余骸——根据考察,甲骨文所用的龟甲可能原本来自南洋,却承载了中国文化的意涵。他杀龟卜巫的仪式也为了纪念自己的大哥,后者在1950年代英属马来亚殖民时期,参加共产党起义而牺牲。

甲骨文在此象征主人公个体和文化上的匮乏,但甲骨也被物化为欲望的对象。当主人公青少年时期,在丛林中偶然看到周圍尽是龟壳的亡兄尸骨时,那一刻,创伤与觉醒的性欲同时产生。在少年的手淫行为中,死亡的龟壳——从兄长死亡现场得来的遗物,还有被隐蔽并遭轻视的“中国性”符号——恢复了生命:“醒来,从衣橱里掏出他收藏的龟壳,无意识地套在他裸身上兀自勃起的阳具上,竟而达致前所未有的亢奋,胀红的龟头吐出白浊的汁液。”

去他的甲骨文!去他的“中国性”!或许故事里摆弄骨头的人,想告诉我们的就是这样的话吧!。然而作为中国现代性的怪异“处方”,作为中国中心论被仪式化或遭亵渎的象征,甲骨是中国文化里阴魂不散的存在……它就是一种危险的补品。

参考文献:

①陈炜湛:《甲骨文论集》,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版。

②顾音海:《甲骨文发现与研究》,上海书店2002年版。

③胡愈之:《有毒文谈》,见《胡愈之文集》第三卷,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549—555页。

④[美]戴维·N·凯特利(吉德炜):《商代史料――中国青铜时代的甲骨文》,美国加州大学出版社1978年版。

⑤梁启超:《中国考古学之过去及将来》,见《梁启超全集》第九卷,北京出版社1999年版,第4919—4925页。

⑥[马来西亚]黄锦树:《归来》,罗鹏译,见短篇小说集《雨》,世界图书出版公司2018年版;《鱼骸》《开往中国的慢船》,罗鹏译,见短篇小说集《死在南方》,山东文艺出版社2017年版。

(作者单位:康奈尔大学)

责任编辑:周珉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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