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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光流水

2019-11-25马国福

雪莲 2019年9期
关键词:麦穗

马国福

庄廓如根

庄廓一词为青海方言,庄者村庄,俗称庄子,廓即郭,字义为城墙外围之防护墙。如果你走到青海的湟水河流域,你总会看到山川之间田野四周一户户四四方方的庄廓,如同一枚枚稳稳地印在黄土大地上的篆印。微微跷起的屋檐、屋脊就是这方黄泥大印笔画分明的古拙阳文。我们的村庄就是由这一方方黄色大印排列组合在乡间的土地上,或高或底,或大或小,或隐没在丛林中,或立在土路旁。一条条曲折蜿蜒的土路,如同一根根穿梭在村庄里的麻线,串起一枚枚泥土大印,组成了村庄这部简单而又厚实的乡间典籍,记录了这方水土之上的春夏秋冬、喜怒哀乐、生老病死、花开花落。门口流水,堂前掛果,房前养花,屋后种菜。左右种树,四周葱茏,这基本上是庄廓的自然风貌。

打庄廓是一件非常庄重的事情,按照我们老家的风俗,庄廓的方位和风水好坏直接关系着这家人一辈子兴旺与否。风水就是一户人家幸福兴旺与否的穴位,找准了并定好了庄廓的地理位置,从某种意义上讲,就意味着今后家里农事风调雨顺,人丁兴旺,财源茂盛。打庄廓前一定要拎上两瓶酒,一条烟到风水先生家里选良辰吉日,择好日期后请他选择宝地乐土,丈量面积。等到正式动工的那一天,主家一定要蒸一锅白馒头,然后在庄廓中央烧香,点香表,跪在地上叩首,供茶酒馒头肉祀于案头,然后用五色木柴禾祭奠土神,表达自家祈求风调雨顺家业兴旺的祈求愿望。

要正式动工了,主家要请亲朋庄邻帮忙,明确分工,院子中间栽一高杆,杆子上绑三角铁铧和一匹红布,并挂上竹筛子,铁铧表示动土,红布寓意镇邪。个高臂长的负责从地下用铁锹挖土方,一掀一掀由下而上扔给夯土的师傅。身强力壮的负责用石夯子夯实夹在墙板中间的新泥。等到四四方方的庄廓四面墙从地上打起来时,最后一天庄廓墙的高度剩两板时要举行合龙口仪式,俗称称合龙口,主家要在庄廓四角尖顶置白石头,两个馒头填墙头,三柱香插板缝,奠茶酒意味着神佛祖宗保佑,一祝长寿吉祥,二祝天长地久。在民间,白石头象征民族纯净的心又象征吉祥如意。庄廓墙顺利合龙后,当日亲朋好友必要带礼物前来祝贺,主人家要摆酒席,席上必不可少的是吃长面,意为满堂儿孙满堂喜,子子孙孙都富裕,幸福长久家庭安康。

土砌的围墙,木构的屋堂。西北的庄廓没有南方的楼院青砖黛瓦那样的婉约,也没有小桥流水,鱼嬉荷田的灵动,有的只是高墙厚土的粗犷,狗吠柴门的简洁。条件差一点的人家,打好庄廓后,不急于修建顶上镶嵌着琉璃瓦的砖混结构的大门,而是用木头、铁丝简单地扎成两扇木门,再用荆棘穿插木头与木头之间的缝隙,起到拦阻作用,这样别人家的牲口或者野生的动物不会闯到庄廓里头吃蔬菜糟蹋谷物。风吹日晒雨淋,时间长了,暂时没有住人的庄廓木门上爬满了茂盛的牵牛花,细细的藤蔓举起别在柴门腰间的喇叭状的红花,不知道在歌颂庄廓的宁静还是吟诵节气的韵律。有的木头被太阳晒的裂开纹路,风吹来的草籽落进里面,长出一簇簇、一簇簇的绿叶,就像夜晚的星空里闪烁着的星星。有的人家在木门上贴上对联,时间长了,对联渐渐发黄发白,红纸被雨水浸泡又经太阳暴晒后流淌过的痕迹,如同老人遇到喜事后泪痕将干未干的脸,浸透着一种历经人世风霜后的淡定和欣慰。

一般人家的庄廓里面都栽了苹果树、李子树、梨树、核桃树、花椒树、杏子树,到了七八月,园子里挂满了果实,阳光下的庄廓飘着一股股浓郁的水果气息,那香,是那么清冽。走进果树下面,整个肺腑似乎都透着一股清香。树梢头上的果子,红的红,黄的黄,绿的绿,橙的橙,紫的紫,俨然是色彩的舞台。如果说南方的春天是“春江水暖鸭先知”,那么西北的图景就是“盛夏果实鸟先吃”了。每天都有鸟雀栖息在枝头,扑棱着翅膀,嬉戏着,鸣叫着,在盛夏的果树上像极了舞台上的一号男女主角,出尽了风头,旁若无人又心安理得地啄着高处最先成熟飘香的瓜果。鸟儿们那悠然自得的样子,看上去,它们反而成了庄廓的主人,成了这些果实的王后将相。对此,主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它去,吃掉一个果子,啄坏一个梨子也无所谓,谁叫它们都长了一张嘴呢?

这几年,村庄里变富裕了,水泥路都通到了家家户户的门口,一个村庄九成以上的人家都新建了水泥砖混结构的盖板房子,家家户户在屋檐下装了不锈钢材料的封闭式阳台。原先的泥墙被推到,取而代之的是光洁的瓷砖、琉璃瓦、铸件透风墙。房屋结构和面貌的改观,让一些旧事物渐渐退出了村庄的历史舞台。“庄廓”这个词已经成为发黄的经卷,斑驳的风幡,在岁月的风雨中渐渐褪色、模糊、撕裂、剥落。我估计,现在在村庄里,一些小孩都不知道什么是“庄廓”了。只有那些不肯也不愿意住进新房的老人们还叼着烟管固守在老庄廓里,晒着太阳,牢牢握着长长的烟管回味从前。旧庄廓、老房子的气息已经深深地深入他们松松垮垮的皮肤,深入他们日渐疏松的骨头,他们对旧事物的眷恋就是对旧光阴的深刻牵连,不忍不舍不散。旧庄廓就是一个大仓库,在萧索、陈旧、散发着霉味气息的空间里,他们耗尽了大半生或者一辈子的时光。

现在庄廓这方黄泥大印被时间一点一点蚕食、腐蚀,然后破损,成为烟尘,谁也无法阻挡时间所向披靡的锐利爪牙和铿锵步伐,而我的惆怅依然继续,眷恋时不常蛰伏在内心深处,让我在社会主义新农村建设和城镇化建设的进程中一次次痛心、感伤。阅读庄廓,我读到的是一种鸡犬之声相闻,庄户之气相融的和气;一种鸟鸣林更悠,烟舞天倍幽的静气;一种日落西山薄,月出云雾轻的灵气;一种川纳万物天地阔,水流千壑草木盛的大气。

我们的庄廓,我们的根,她聚合了泥土、木头、砖瓦等来自自然形态的物件,盛纳着最朴素的民间情怀,角角落落渗透了天人合一、天地合一的传统文化因素。风吹树响,雨淋泥墙,随着四季的轮回,时节的更替,雨水浸泡,风吹日晒,庄廓也一天天老去,墙壁上突起的泥巴,斑斑驳驳,如同上了年纪的老人脸上的色斑,这既是沧桑岁月的见证,又是风雨人生最真实的历练。靠近林荫的庄廓墙角总是生长着一簇簇一簇簇的碧绿苔藓,它们肆意而又安静地生长,固守着一份天地相守不弃不离的诺言,是凡俗的诗歌,又是决绝的礼赞和坚守。

远离了庄廓,来到遥远的城市生活,我总觉得自己身上少了一份地气。城市平整的柏油水泥路面如同安置了一个阻挡我们接纳地气的阀门,走在上面,留不下脚印,总是让人茫然得心慌空虚。

故乡是一种矛盾而又辽阔的心情,是人最终的皈依所在;故乡又是一种宗教般的情怀,可是飘在城市里的人们,远离了曾经养育自己肉体的泥土地,这种最初辽阔的心情,随着城市的拥挤喧嚣斗争,一天天变得狭窄单一,越是狭窄,心越就变得漂浮空虚,种種欲念如同隐藏在城市各个角落的病菌,暗自生长,让人失去方向和信仰。于是,我们身上不干净的东西越来越多,各种疾病也不断滋生。这或许就是远离了土地的原因。

认识一个村庄需要一生的光阴,读透一个庄廓需要一辈子的眷恋和思考。我想,比起人的心灵来,土是最干净的东西。尽管我远离了庄廓,但我的心里装着一座城池,远方的城市旌旗招摇霓虹多姿,而我的城里麦苗青青、炊烟悠悠、砖瓦厚实,因为我知道,一个追逐在尘世权势世界里的,最终收留他的不是功德簿上的注水的数字,也不是虚妄赞叹的话语,而是一把不起眼的泥土,它正来自于我们的庄廓,我们的根。

父亲的盛宴

父亲在电话里很惆怅地说:“村里又一个老人走了,才六十岁出头,可惜得很啊!我今年已经六十三了,也该盖老房子了。老房子盖好了,我也就放心了。人活着,说不定那一天就被老天爷收走了。哎!阳世间的变故太多了。你说他前天还好好的在地里干活,昨天竟然突发脑溢血,说没就没有了。他走了,几个儿子还没有给他盖老房子。哎……”

电话里,父亲不停地叹息。让人听了,悲凉,沉重,不安。

我安慰他:“你和我妈身体还行,没有什么大病。能多活十几年二十年不成问题。你们健康地活着,就是我们儿女最大的福气。你就不要乱想了。该打牌的时候就去打牌,好吃的好穿的尽量吃穿,不要省,一切都有我们来管。”

“这孩子,难道你忘了?在不到四年的时间里,我们村里先后去世了13个人。不知道,接下来该轮到谁走了。人活着,以后的事情谁也无法预料啊!我们活着,活着,说不定,哪天就真的走了。”

电话里父亲的话让我心情越来越沉重。一股凉气自脚底升起,如寒冬腊月走在故乡的冰天雪地中。

我打断父亲的话,说:“你多心了,活得好好的,胡思乱想什么?你需要的,我们姊妹们会给你考虑到。平时你们心情放好些。没事的时候,就到广场上和那些老人打打牌,消磨消磨时间。”

“你才三十出头,有些事情你不经历,你是不会明白的”。父亲很低缓地说。

那段时间,在南方的城市里工作的我,空闲的时候,脑子里突然会想起父亲的话。按照我们西北故乡的风俗,人过了61岁,就要开始考虑后事,请木匠做寿材。条件好一点的人家用的是松柏木头,一副寿材的材料、手工加起来不过一千块出头。条件差一点的人家用的是白杨木,一副材的总费用不会超过六百块。松柏木结实,入土后十几年都不会腐烂,而杨木则不行,入土后几年时间就会腐烂。

印象中在村里,凡是到了一定岁数仍健在的老人,子女们都要早早地为他们打好寿材放在家里。有的人家还把寿材当粮仓,把粮食谷物放进材里。不放粮食的人家每年都要乘着天气好的时候,把材抬到院子里,打开材盖,晒上几天。

人还活着,但是面对不知何时才能到来的死亡,他们很坦然,以宗教般的情怀早早准备自己的后事。这是何等的胸襟啊?这对活在城里的人来说,又是一件多么恐怖而又不可理喻的事情。哪有做好棺材等死的人呢?我曾经生活的村庄就是如此。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常常攀比自己的材木价格,对此津津乐道,每天靠着这种攀比念叨打发光阴。我深深地记得爷爷在世时和邻居因为攀比棺材而抠气的情景。

那时爷爷七十三。盛夏的一个中午,太阳很毒,父亲和四叔按照爷爷的要求把他的棺材抬到院子中央。爷爷端着积满茶垢的茶杯,坐在屋檐下,喝一口茶,然后捋一捋留了几十年的长胡子,眼睛紧紧盯着涂满油漆的棺材。画在棺材上的龙凤,在阳光的照射下,闪着油漆的光芒,刺眼、醒目。茶喝完了,爷爷起身走到棺材前,一边用手重重的拍打散发着木香和油漆香的棺盖,一边将头贴在棺盖上倾听。“咚咚”的声音从里面传来,声音厚重有力,爷爷脸上露出自然的笑容,说了一声“好”!语气很有力。他脸上松松垮垮的皱纹,像一块老树皮。他敲打棺材的样子让人看起来感觉他敲打的不是一口棺材,而是一面鼓。他的心情轻松、愉悦,样子是那么满足、得意。

我那时只有十五岁,对爷爷的举动很惊讶。心想,一个健在的人,怎么能以喜悦的心情去面对一口让人心悸的棺材?死亡,离别人世,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啊,而我的爷爷,却如此坦然,似乎他面对的不是不知何时到来令人悲伤痛苦的丧事,而是一场即将赶赴的喜宴。

从那年起,这个场景深深地烙在了我的脑海。

还有一件事情让我记忆犹新。记得有一年麦子收进粮仓后,爷爷又让父亲和叔叔把他的棺材抬出来晒太阳。那天,邻家老人来串门。爷爷向他炫耀自己的松木棺材,他很得意地说自己的棺材如何坚固结实。末了,他问成祝:“你的材木是啥料子?”老人低下头说:“白杨木”。爷爷更加得意了。他露出满口的豁牙,放声笑了起来:“你的材也太差了吧!儿子们有钱却舍不得给你做好材,哪有这样的儿子嘛?白杨木用不了几年就烂掉了,你的材哪有我的好?还是我的儿子们孝顺。”爷爷以胜利者的口吻笑邻家老人。他心有不甘地辩解:“人死了,那知道白杨木好还是松木好?哪怕你睡的是金棺,总有一天会烂掉的,白杨木和松木对于入了土的人来说没有什么区别。反正人死了,眼睛一闭,啥也不知道了。有什么好比的?”

他们在院子里脸红脖子粗的争论起来,彼此不服气。奶奶和父亲拉开了指指点点的他们。邻家老人没喝一口水气哄哄的转身出了门,出门的时候,把门狠狠的甩了一下。

爷爷的得意并没有因为邻家老人拂袖而去有所减退,他对奶奶说:“老太婆,我们有个好的老房子,到阴曹地府也有炫的资本啊。”

对爷爷言听计从了一辈子的奶奶随声附和:“那是,那是。我们老了,为这样的事情和别人抠气,不划算嘛。”奶奶的话让爷爷听得很不舒服,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给他蓄茶的奶奶。

从那以后,邻家老人不到爷爷家来串门了,即便路上遇到爷爷,仍然是一副势不两立气呼呼的样子。

现在想来,人老了,就变成小孩子了。我们惧怕死亡,忌讳一切与死亡有关的字眼时,他们却为怎样才能办得风风光光的后事争上风,并以此自我陶醉。那口气、那神情、那自得仿佛死亡这件事情与他们无关,又仿佛他们赶赴的不是一件丧事,而是一件风光体面的喜事。

现在,我想说,棺材是时间凝固的钟。老人们就是那个外表坦然内心落寞的守钟人。

十年前的一个暑期,我从江苏南通到青海高原的老家乐都去探亲。先回到县城父母居住的家,再回乡下的老家。在县城的那几天晚上,我和父亲每天晚上都要喝上几口酒。有天晚上,父亲很高兴,多喝了几杯,喝高了。父亲借着酒兴说:“你这次回家,刚好是个机会,你要把我最后的大事办了,把我的老房子盖好,我也放心了。”

按照老家的风俗,老人们的老房子应由兄弟们共同出资,考虑到哥哥在务农,经济不宽裕,我对父亲说:“这小事一桩,你就不要担心了。我给你2500块钱,买松柏木。我哥就不要出钱了。”

听了我的话,父亲有点不悦,他反问我:“什么?这是小事一桩?对我和你妈来说,这是大事,天大的事情!不要以为你们现在成家立业了,自己可以作主了,就把这些事情想得太简单。这是我們今年再重要不过的事情,也是我这一辈子最后的大事。”

或许,我轻描淡写的话惹父亲不高兴了。我对自己的浅薄感到惭愧。当晚,我把钱给了父亲,为了弥补当时的不是,我说:“大,你不要生气,过两天我陪你到木材市场,买你看中的好木头。”

父亲高兴了,说:“行,好!”一个“好”字,让我怔住了。我猛然想起了爷爷在世时敲打棺材,棺材发出清脆的声响后他感叹的那个“好”字。他们父子是以同样隆重、豪迈的心情面对自己无法预料的后事啊。

第二天吃了早饭,父亲让我给他找出从给他从南方买的名牌衣服,他把自己从上到下收拾了一番,一点也看不出他是从农村移居县城的农民。他在镜子前刮胡子,我说:“你把自己收拾得这么光鲜,好像乡里的干部要去省城大会堂开会啊。你要去哪里?”父亲笑了,笑得不好意思。他说:“即便穿再好的衣服,我还是农民嘛。我要出一趟远门,办一件大事情。”

他说话得口气很庄重,表情又很轻松,有一丝神秘。

我不知道现在脱离农田的父亲,除了每天在县城的广场上和老人们打牌,接送外甥女上幼儿园外,还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父亲出了门,我到亲戚家去了。

下午,太阳还没有落山。五点多的时候,父亲回来了。他一进门,显得很不高兴。还没有等到我们问他,他就说:“今天白跑了一趟。到了60里外的平安县木材市场,看中了两幅材木,老板不在,价格伙计做不了主,没有买得成。”

我顿时明白了,原来父亲所谓的大事情就是去买材木。

接下来的几天,父亲又去了一趟平安,我要陪他去,他不让。他请了村里的木匠和他同去。父亲说,木匠识货,而且前不久木匠也买了两幅好材木,价格适当,木料结实。他去了我放心,你去了不识货,白花车费。

按照父亲的心理,我这样的年纪是没有资格也没有经验去和他办他的大事情。只有那些经历了人生风雨,看透了生死,和他年龄相当的人,才配和他一起去。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间,我的假期快满了。我回单位的前几天晚上,父亲很正式的和我谈了一次话。他说:“儿子,假如有一天,我和你妈不在这个世上了,你们不要难过,也不要淌眼泪。说近一点,即便明天我和你妈都离别人世,我们也不后悔遗憾。你们儿女有出息,托你们的福,我们这几年享了福,好房子住了,好吃的好穿的也享受了,我们很心满意足了,走得再匆忙,没什么可后悔的,一点也不遗憾。你看,村子里和我们年纪差不多的人,活着的时候,不是生病就是在田里受苦。我这大半辈子为了你们上学,确实受了不少苦。这十年过的日子,和那时候比起来简直不敢想象。这几年在你们的照顾下,我们飞机也坐了,火车卧铺也坐了(父亲的需求是多么的浅啊)。深圳、南京、广州、苏州、南通也逛了。村里的那些老人,有的一辈子也没有走出过村庄,没出过县城。和他们比起来,我们真是太舒坦了啊!”

喝了酒的父亲,话特别多。我估计他又喝多了,不让他再说话。我劝他休息,然而,父亲谈兴正浓,他很不情愿我打断他的话。

“好,你不让我说,我少说几句。这几年,我一有空闲就和你妈睡,我们没有白供帮你们念书上学。我们真的没有白活。如果有一天,我真的走了,你们就当我和你妈携手去赴了一场喜宴。这样,你们就不会难过。我已经和李木匠说好了。过几天他陪我去买柏木,然后给我做老房子。老房子做好了,我就放心了。”父亲又说了一阵。我耐心听他唠叨。

父亲是真的喝醉了,我们把他扶到床上,他很快打起了呼噜。

回到单位后我写了一篇文章,题目是《故乡,心灵的疼痛来自何方》。我把文章贴到博客上,一个不久前失去父亲的同学看到后留了这样一句话:什么是故乡?父母亲就是故乡,父母在,故乡就在。父母不在了,再美的乡景,再大的疼痛也就没有意义。

我知道,这是同学经历父亲病逝悲伤后的肺腑之言。他这样讲,有他的道理。

假如有一天,父母真的不在世界上了,我活着将是多么孤独和空洞啊。当我们跪在他的坟前,哭得断肠寸断,住在泥土深处的老房子里的他肯定看不到儿女们所流的泪水和伤悲。白杨木也好,松柏木也罢,总有一天会腐朽。金房子也罢,银屋子也罢,没有了父母的气息,我们何以去感受人世间那凡俗而又绵长的温暖?总有一天,时间锐利的牙齿会不动神色地粉碎人世间一切的物质材料,时间的口舌也会让人世间的苦痛哀愁幸福快乐,慢慢失去滋味。昂贵的材料也罢,廉价的材料也罢,或许,对于人的灵魂而言,一切金银细软不再重要,重要的是生命活着时的那份坦然和淡定。金银铁器、木料油漆会有一天会生锈腐朽,而灵魂会生锈腐朽吗?我想,父亲赶赴喜宴的心情不会在岁月无常的风云烟尘中生锈。

我有幸在这个尘世间活了42年,书本里的知识并没有给予我多少深刻的精神体验,但是这个七月,父亲给我上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一课。

父亲一生中赴过多场宴,有简单的,有复杂的;有乡间的,也有城市的;有喜庆的,也有悲伤的;有重大的,也有普通的。我想,在父亲心里,没有那一场宴席比他今后某一天辞别人世,在“老房子”一直安稳睡下去这场宴席更重大。

没有恐惧,没有遗憾,以轻装上阵的心胸,把死亡当作赴喜宴,这需要何等的达观和超脱?我不得不说,和我父亲一样依赖土地存活的老人们是农民,也是哲学家,真的。

闻到几声鸡鸣

上班时推开窗户,没过多久就从楼下传来几声鸡鸣。这让我很纳闷,处在闹市区的办公大楼整天被喧嚣的车辆声,鼎沸的交易声,流动汽车震天的广告声包围,这鸡鸣声实属罕见,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呢?印象中的鸡鸣声只在乡下,我有点纳闷,走到窗前张望寻找声音来源,但是楼下没有闲庭信步的鸡,这倒怪了,莫非是从天上飞来的?这猜测不成立,很简单,鸡不可能飞上天,否则鸡就不叫鸡,叫鸽子叫鹰叫飞鸟了。

鸡断断续续叫着,鸣叫声像闪电,在各种喧嚣中十分刺耳悲切。这声音让人很亲切,似乎回到了老家。

上午,我好几次走到窗前寻找鸡鸣的来源,但是没有找到。似乎这鸡有意和我玩深沉捉迷藏。下班时到单位后面的饭店吃饭,下楼的时候我给科长说到上午听到鸡鸣的事情,我说,在城市里听到鸡鸣声,还挺有诗意的。科长笑笑说,想听鸡鸣声,你到菜市场去,多的是。

我突然想起菜市场里待售和被杀戮的鸡。我曾经仔細观察过它们。它们从乡下运到城里,在城市的交易和屠刀下,已失去了鸣叫的信心,它们怯怯地将头缩进脖子里,胆战心惊地收拢羽毛,以悲切失落的眼光打量这个沸腾的菜市场,它们有苦难言,有悲难叹,已经被钱币的碰撞声、讨价还价的计较声,你争我嚷的吵闹声浸淫的失去了申诉抗争的勇气,即便想抗争,也只能在铁笼子里不安分地扑腾几下翅膀,无奈地鸣叫上几声。肉食者是鸡最大的消费群,也是最本质和终极的冤家。如果我是鸡,宁可从前面多走过几个素食主义者,也不愿看到一个肉食主义者肥厚的笑脸。想必,鸡把素食主义者当作了救星,鸡在素食主义者身上感受到了温暖,看到了希望。可是,现实很残酷,事实很遗憾,这个世界上,素食主义者毕竟是极小部分人群。

刚走到饭店,我又听到鸡鸣,转头一看,在饭店的墙角落放着几个生锈的铁笼,里面圈着几只鸡。很显然,鸡鸣正来自于此处。我的心情一下子沉重起来,看样子过不了几天,这几只孤独无助的鸡就要成为饭店里的盘中餐,成为食客的口福和响亮的饱嗝。可怜的鸡!我心底里暗自叹息。

我想起了乡下的鸡。公鸡像个腐败奢靡的帝王,在肉体上享受三宫六院众多妃子的特权不说,在食欲上还享受着主人给它的丰厚食物,什么剩饭、剩菜、瘪谷、糟糠的,最先享受到的必先是公鸡。在农家,公鸡的地位最高,它肩负着传宗接代的使命,生活作风实在是太糟糕了,凡是它看中的母鸡,没有一个能躲过它的魔爪,它心安理得地享受着泛滥过渡的性权利和食物,别的鸡谁也不敢监督它,颇有些机关里一把手的风范。如果鸡类也成立一个纪律检查委员会,那么,我认为,首先要开刀问罪的就是公鸡了。光生活作风这一问题足够给它量刑定罪了。处于一把手地位的公鸡,一霸遮天下,哪个母鸡敢不对它低眉顺眼。可怜的母鸡即便心里爱着别的小公鸡,但如果被纳入大公鸡的猎欲视线,那只有逆来顺受的份了。

年少时我家里养鸡,喂鸡的小事情落在我身上。每天,当太阳出来了,我将一钵瘪谷撒在院子里,再打开鸡圈,最后在鸡槽里倒上一碗水。老公鸡带着老母鸡最先出来,步履从容,慢慢地踱着方步,将火红得鸡冠晃得一摆一摆,翅膀一闪一闪,威风咧咧、趾高气扬,不慌不忙慢腾腾享用眼前得食物。别的小鸡们与它们保持一定得距离,先看着它们夫妻吃,谁也不去抢,等老公鸡老母鸡吃得脖子冲胀起来了,才争先恐后地扑上去,你争我抢,场面十分壮观。吃饱了,喝足了,那些鸡们一个个伸长脖子,将头抬得高高的,引吭高歌。我不知道,它们赞美腹中的瘪谷呢,还是赞美这弱肉强食的秩序和规则。在院子里转上几圈后,鸡就钻到鸡窝里睡觉、交配、下蛋。

天快亮的的时候,公鸡开始发挥自己的报时作用,在晨曦中鸣叫上一阵,人们开始起床、穿衣、做饭、喂猪喂鸡、收拾干活的农具。从打更这个角度讲,公鸡是活着的时钟。雄鸡一唱天下白,天白了,就意味着新的一天开始了,一切秩序因这一“唱”开始运转,下地的下地,做饭的做饭,上学的上学。只是总想偷懒赖床的我每天一大早听到鸡叫,总觉得雄鸡和包工头大清早喝令工人们干活没有什么两样。这让我十分的反感,恨不得教训它一顿。于是乘着大人们不注意,我就用棍子抽老公鸡撒气,谁让你叫得这么准点呢?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一个村庄里没有鸡鸣狗吠牛哞马嘶的声音,这个村庄就没有了声息,单调乏味得很,说得雅一点,这个村庄就没有了美感和诗意。我是听着鸡鸣狗吠牛哞马嘶的声音长大的,从中得到了人生最初的乐感,也正是这种乐感的熏陶浸染之下,我建立起了对故乡的情感,对农村的爱恋。尽管我现在脱离了土地,游走他乡在城里混饭,但是在城里听到久违的一声鸡鸣,就深深地牵动起我思乡的神经,扯动开我这个游子最脆弱的那份情感。

卑微的鸡在人的面前没有抗争的权力。在时间面前,人最终没有抗争的权力。谁也抗不过生命最终的宿命。想来,从终极意义上讲,人和鸡一样可怜。

村庄的美感因鸡鸣狗吠牛哞马嘶而升起,因庄稼蔬菜节气炊烟而渲染。在城市里闻到几声鸡鸣,这声音像一枚子弹,瞬间穿过水泥、钢筋、招牌、防盗窗迅速将我击中,我问自己:一派欣欣向荣的繁荣景象后面,牺牲掉了多少失意?你可曾知道当鸡的泪水被钱币掩盖,鸡的鸣叫被屠刀终结,有多少美感因此陨落?有多少惆怅因此而变得漫长?有多少繁华还让人留恋?

在城市,人们住高楼大厦,不可能养鸡养鸭,只是我天真地妄想,如果鸡能在城市的某个角落安然生存,只要城市中还能听到一两声清脆的鸟鸣鸡鸣,我就对这个城市保持足够的信心和向往。

拾穗者

一顶顶草帽在麦田里起伏着,齐腰的麦秆将弯腰割麦的人们淹没。如果从高处的山上俯视下去,你可以看到每块金黄的麦田里都移动着一块块干墨,这干墨不是别的,而是套在割麦人身子的黑色粗布衣裳。墨迹过处,麦田就裸露出红色的肌理,齐整的麦茬像一把仰放着的刷子,站上去,戳得脚踝生疼。

在我们老家,割麦时节,时间变得格外金贵,大家都在用“抢”来形容这种紧张和金贵。尽管嘴上不说,但很明显,大家都在“抢”了,你看人们走路的脚步,挂在脸上焦灼的表情,握在手里明晃晃的镰刀,组合起来就有了一种迫不及待的味道,这个时候“抢”就是村子里唯一占统治地位的语言。只有把粮食稳稳当当地拿进仓里了,人们才会放慢脚步,放松表情,挂起镰刀,心才能完全踏实下来。这个时候,麦田就变成了战场,一户人家,不分男女老少,只要有力气能干活的要全部上阵。如果手脚不勤,辛苦了一年的粮食,淋上一场雨,被毒日暴晒过度,或者遭遇一场冰雹,就要落入老天爷的虎口了。所以,人们卯足了劲,从虎口夺食。收麦要持续近一周,这一周,时间仿佛都起了火,有种焦黄的颜色和味道,这味道熏得村子里男女老少的皮肤变黑,变粗,变糙。我发现,农民的肤色与土地的颜色保持着惊人的相似,这里面肯定有着某种神秘的关系,我断定这关系是一种“气”,这气钻进种在地里的谷物的脉管茎叶,在农民俯身种植、收割的时候一点一点渗透进他们的指纹、脚掌、肌肤,经年累月的耳目濡染,使他们的皮肤变红,变黑,变粗。

到了这个时节,大人们割麦,小孩子们也不能闲着,本该乘荫凉纵情玩耍的儿童也要给大人们从家里烧了茶,携壶送浆到田头。

二十几年前,我正是携壶送浆的年龄,麦收时节,我们不会割麦,也要拾穗。父亲一镰一镰向麦田深处割去,镰刀碰到枯黄的麦杆发出的“咔嚓”声,由近变远,慢慢变得微弱。我在父亲割过麦的地方,来回捡拾割麦时折断、脱落的麦穗。父亲起身,攥住用麦杆编成的腰带子捆麦,他的背被汗水湿透了,一团团,一团团的汗迹,干了又湿,湿了又干,不同形状的汗印褶皱叠加着褶皱,在后背的衣服上凝结成一层层深浅不一的薄盐,那形状看上去就像一朵朵枯萎了的油菜花,叶边卷曲着,逶迤的轮廓似乎是一针一线绣出来的,而不是印出来的。

八月的太阳,毒、辣、蛮、狠、凶,一束束光,惨白、坚硬如一枚枚钢针。低头、弯腰、挥镰、割麦、起身、捆绑,每一个环节都扎着密密麻麻的钢针,针落在我们裸露出来的手背、草帽遮不住的脖颈处,瞬时就有种火辣辣的疼,格外钻心。这疼似乎不是扎进去的,而是剜进去的。这看不见的针尖,遍及麦田里的每一寸土壤,以及土壤上收获的人们。麦芒扎在手臂上,扎出一道道凌乱的口子、印痕,扎的深的地方,能隐隐约约看到血丝。这疼是尖锐的,双重的。

面朝黄土,脚下暑气熏蒸,烘得脸上汗流如注,如同进了蒸笼。背上烈日烘烤,如千刀万剐,热火朝天升,大汗自头落。站在麦地,就能听到烈日暴晒后的麦壳,“啪啪”的清脆开裂声,汪洋在麦田里的除了暑气,还有持续不断的麦穗爆裂声。向麦田深处望去,地下因为干涸,早早地裂开了龟纹,麦秆已经由黄而白,有的麦穗被晒得惨白,这白刺眼,浩瀚,在麦芒上随着镰刀的挥动迅速流转,升腾。麦穗一律保持低头的姿态,仿佛个个都是深思熟虑的思想家。它们是被太阳烤得低下了头,仿佛经历了一场大考,在土地上验算了一道纷繁多义的题,麦粒最后以饱满的形态捧出了足金的答案。

当麦芒戳在身上,所有的被我们刻意想象的美感只能是最现实尖锐的疼痛和存在。我是吃过这苦头的,在我眼里,八月金色的麦壳是麦子最古老的嘴唇,它含着一部最厚重、古老的大典。一粒麦子,脱口而出就是一个转换疼痛和幸福轮回的词,这些词,把我们父辈挺拔的腰杆压弯,把他们茂密的头黑发染白,把他们的青春年华催老;这些词,逶迤着从土地深处耕出来,演绎成为农业中国最令人安详的一张脸,尽管这张饱经风霜的脸隐藏了很多的疼痛和无奈。

麦田旁的水沟里种着一棵棵白杨树,烈日暴晒下,每一片蔫头耷脑的叶子闪着白花花苍白的光,它们集体翻着白眼,不知是在诅咒太阳的干裂强暴,还是在埋怨断流水渠的无情。大人们在不同的方位向麦田深处挺进,身后站立着一个个捆起的麦捆。我从东头到西头,从南边到北边,在大人们刈过麦的地方捡拾麦穗。每捡起一个麦穗,我都要站上片刻。我的腰已经很酸了。我把捡来的麦穗一个个放进背篓里。一个下午的时辰,我已经捡了小半篓麦穗了。

我站在田埂上,已经看不见父母了,他们向舵手一样,握着镰刀,深入麦田中央。镰刀落下去的刹那,我只看到麦杆纷纷倒下,发出“挲挲”的声音。捡麦穗没有割麦那样累,我的父母们舍不得休息,他们实在太累了,就站直了,用镰刀柄捶几下自己的后背。我知道他们的背心里,淤积着多少酸痛,那些酸痛在体内翻滚着,寻找突破的出口,而我的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就一直挺着,硬是不让这酸痛涌出来,豁出全身的力气,积攒到镰刀的刀刃上,割倒一片又一片的麦子。他们就这样重复着低头、弯腰、起身、捆麦的动作,迎来了暮色。

暮色像一张网,被晚归的那些鸟雀衔着,从不同的角落慢慢地慢慢地撒了下来。大峡口那一带的晚霞弥漫着,如同一桶被风吹翻的葡萄酒,泼溅开来,劲力十足的晚风将这桶酒吹成幕帘,撕成片,揪成块,酱紫色的泡沫和碎片跳跃着,从山尖向山谷缓缓滴下去,向远方散去。

那一刻,我的亲人们还在地里割麦,他们的脸上也是酱紫色的,只是这颜色不是尊贵高雅的葡萄酒的颜色,而是泥土的颜色。

他们的身后挺立着一个个麦捆。排在身后的麦捆,一个个像沙场上的战士稳稳地立着,有的被风吹倒,有的还挺着,等着检阅。不用指认,我们就知道被风吹倒的肯定是哥哥捆的麦捆,因为生活中总是稀里糊涂的他把生活的习惯必然地带到了收麦当中,父亲多次说过,麦捆的芯子一定要紧,要厚实,而哥哥总是听不进去的。这个时候,我们一家人,谁也不说话,他们已经累得不想说话了。父母亲和哥哥姐姐把自己割的麦捆,按照“人”字形排成麦垛,一排十对20个捆子。每用两臂夹起一双麦捆,扶正,并成一排麦垛后,他们都要目测一下,绕在麦捆上的三道腰子的结是否保持同一个高度和同一个方向。如果没有保持整齐和一致,父亲就会把倾斜过度的麦捆立起来,重新排,排好后,用两手摸摸并成一字形的麦捆头。然后驻足,凝视两三秒。我无法猜测此刻的父亲正在想什么,我想到的是影视剧里将军检阅排好队形的部下,纠正某个仪容仪态不规范的属下的小错误后,亲昵地捧住他们的面颊,彼此会心一笑,一种由衷的自豪和爱洋溢在脸上。

我抓紧在天黑之前把地里遗落的麦穗拾起来,即便是我已捡拾过麦穗的地方,父亲乘着喝水的时机也要走过来再次审查一遍,看是否因粗心而有遗漏的麦穗被拉在地里。父亲说,每一颗麦穗都是不能浪费的,浪费粮食就等于作孽。父亲对一颗麦穗的感情,就是对土地和儿女的感情。

暮色越来越浓了。天已经凉了下来,夕阳一个跟头摔进峡谷中了,等着峡口的山巅收尽最后一点残存的霞光。母亲说,回家吧。我把自己捡起来的断头麦穗交给母亲检查,母亲挑了一颗大一点的麦穗,放在掌心里轻轻揉了几下,片刻摊开手掌,吹了一口气,金色的麦壳,纷纷扬扬,像金箔像飞鸟。顿时,不多的余晖下,一只只金色的鸟,在麦田里飞翔。

我一直觉得,农业中国的天下,城市和农村、劳力者和劳心者的二元世界中,劳力者总是保持匍匐和弯腰的姿态,做着随时奔赴脚下的土地的准备;劳心者总是保持端坐和挺腰的姿态,一副出席典礼的姿态和赶往楼堂会馆的准备。

多年后我在一本画册中看到了法国大画家米勒的那副著名油画《拾穗者》。我看到这样的画面简介:画面上晴朗的天空和金黄色的麦地显得十分和谐,有三个农妇穿着粗布衣衫和笨重的木鞋,体态健硕,说不上美丽,更谈不上优雅,只是躬下身子,在麦地里寻找零散、遗漏的粮食。扎红色头巾的农妇正快速的拾着,另一只手握着麦穗,看得出她已经捡了一会了,袋子里小有收获;扎兰头巾的妇女已经被不断重复的捡拾动作累坏了,显得有些疲惫,将左手放在腰后,来平衡身体的重量;画右边扎黄色头巾的妇女,侧脸半弯着腰,手里握著一束麦子,正巡视已拾过一遍的麦地,看是否有漏捡的麦穗。她们怀着对每粒粮食的感情,为了全家的温饱,不辞辛苦地拾着麦穗。

这样的场景让我一下子回到了从前,这样的场景在我们故乡,在农业中国的任何一个乡村还在延续。这画面让我看到疲惫的时候也看到忧伤;读到艰辛的时候,也读到幸福;是的,红尘中的每个人都是一个拾穗者,只不过拾的形态和内容不一样,对脚下土地的感情和粮食的珍惜程度也不一样。尽管现在我脱离了麦地,尽管我也经常出入于酒肆,但我骨子里一直把自己当作一个拾穗者,并且在世俗的生活中保持一个拾穗者的某些秉性。因为,每一颗掉在地上的麦粒,都是父母生命中的每一个细胞,每一颗掉在地上的麦穗都是他们光阴中的一天。

这是我一生都不能忘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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