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洼嘶月
2019-11-25相妮辰
相妮辰
1
靖文指着海湖新区路边那片绿化带说,那里曾经是古代西宁的“八景”之一“龙洼嘶月”。
歪歪楼、大剧院、科技馆、体育馆,长相奇怪的建筑;万达、唐道、大润发,人头攒动的商业街;金座、安泰、五矿、宝枫,不断上涨的楼市,都让我见证了海湖新区的高大上。新区北面的湟水河上修了好几座怪古式样的桥,六车道的桥面宽得吓人,小车像甲虫,在桥上来来往往。街道、公园里许多花、草、树以前连见都没见过,根本叫不上名字。
我不知道这里还有个什么“龙蛙(洼)”,还会“撕(嘶)月”。我们海湖超市生鲜柜台卖一种可以吃的青蛙,活像老家岔巴峡河里的“癞肚呱”。外地人喜欢吃这种青蛙,来了挑好后,就让我们杀了剥好带走。杀它们的时候,用铁钳钳住它的上嘴唇,再用刀在下嘴唇边割开一道口子,剥皮开膛,除去内脏,交给顾客带走……
姨娘,那个青蛙是被活活剥皮的吗?靖文十四岁的女儿小禾突然抬头,睁大眼睛问我。
啊哟哟,快别说了,吓死人了!硌应死了!恶心死了!没等我点头肯定,靖文已经撇着嘴叫起来。
我笑起来,那是我的工作,天天杀鱼、杀青蛙、杀乌龟……一个没文化的乡里女人,能到海湖新区的超市里打工,还能干点啥。虽然穿着皮围裙,戴着皮套袖,衣服上还是会溅到血,不是血,就是水。袖子里,衣服前面总是湿辘辘的。可我的工资比起一般的售货员还是高的,她们每个月二千,我两千五哩……
没等我继续讲下去,靖文看看手腕上的表,拉着女儿要走。她说:“姐姐,四柱给你的钱,我交给你了,你这儿子还是挺知事的。我得到单位加班去,先走了。”
我说没事,你是吃公饭的人,忙得很,你们娘俩走。原本今天轮到我休息,可前两天,我又闲汪汪地承包了烧烤柜台上的货,一会儿还要去超市上班。你们走,你们走!
小禾从母亲手中挣扎着转身朝我喊了一声姨娘再见,靖文头也不回,拉着丫头疯婆婆般地走了。阳光从头顶斜射下来,耀得人睁不开眼。这个秋天,这个海湖新区,所有人都忙!我转身寻找刚刚停车的位置,疾步离去。
我的红色“子弹头”在阳光下安静地停在路边的人行道上等我。“子弹头”是小禾给我的富路摩托代步车取的名字,别人都管它叫“蛋蛋车”。如果海湖新区大道上飞跑的各种小轿车是甲虫的话,我的“子弹头”就是一只“虼蚤”,它很小、很破,还被撞过几回,表面坑坑洼洼。但它是我的功臣,每天载着我跑这跑那,为我省钱、省力、省时间。
2
九年前的那个夏天,揣着从菜市场卖菜的春叶那里借来的二千六百块钱,我到西宁八一路的车行,买了一辆带货斗的宗申三轮摩托车。自小男孩性格,格外喜欢捣鼓机器、车辆,在我眼里,那辆三轮摩托和我在菜市场帮父母卖菜时骑的三轮自行车没多大区别。不费吹灰之力,我便学会开这辆三轮摩托了,我决定骑着它回县城。
我真不知道骑三轮摩托车还需要驾照。在西宁火车站前的大道上,一个穿黄马甲的交警冲我吹哨子,然后一伸胳膊,把我拦了下来。我刚刚驶出车行的、崭新的三轮摩托车就这样被交警扣了。
一星期后,按别人出的主意,我花了二百六十块钱雇了一个有摩托车驾照的人去交警队,说摩托车是他的,由他办理了处罚手续,再找到瓦窑沟的一个停车场,交了每天四十块钱的停车费二百八十块钱,才把车从停车场要了出来。这些钱是找靖文借的,那时候她在县财政局上班,借的时候怕她担心,没说摩托车被扣的事,只说手头有点紧用。
大雨滂沱。雨水不断从头发上流下来,顺着额头,流进眼睛里、嘴里。我眯着眼睛骑着三轮摩托从西宁回三十公里外的家,浑身湿透,冷得瑟瑟发抖。
傍晚时分,我到达住在县城菜市场公共厕所的父母家。年近七十的爹爹端著一沓黄表纸走出门来,他叹着气骂我的三轮摩托,把你的妈妈了着!为了你,丫头差点把命搭上。边骂边点燃黄纸,用燃烧的黄表纸把车燎了一周。爹爹说用“龙票”燎过以后,这车不会再为难我。
我本是个离了婚长期住在娘家的农村女人。父母因为兄嫂不孝,离开遥远的岔巴峡到县城谋生,他们在靖文的父亲——我的叔叔的帮助下,承包了菜市场的公共厕所,在公共厕所的收费房栖身。除了打扫公厕卫生,收取每人每回五毛钱的卫生费,他们还在厕所旁边摆了个小摊,卖一些进货容易的菜,以此度日。
此时,我的第二场婚姻刚刚开始,可我想再度离婚。借钱买三轮摩托,是想今后一门心思用三轮摩托卖菜挣钱养活自己和儿子。
我起鸡叫、睡半夜,骑着那辆宗申三轮摩托在菜市场批发零售蔬菜水果,一个月就挣够了车钱,向春叶和靖文还清了欠款。但是,我没离婚。
同样是一个月之后,我在东雁驾校和四十几个男人一起参加三轮摩托车驾照考试。我是唯一参加考试的女人,但我以最好的成绩拿到了摩托车驾照。
几年过去,我的三轮摩托车驾照可以增驾了,我可以报考小轿车的驾照——C照。我不怕移库、倒车、上路,但我怕理论考试。我没上几天学,更没碰过电脑,一提理论考试,我就冒汗。每天卖完菜,我就往交警大队跑,在交警大队的微机教室里学习理论。我一遍遍地在电脑上答题,哪怕死记硬背,我也要把那些试题答案背下来。刚刚分来管理微机教室的小姑娘——那个嘴角有颗小黑痣的女警察小刘,她常常好奇地观察我,笑我,说你连自己名字都写不来,还要考理论考试?可我的确顺利地通过了理论考试,还考了九十五分。
那时候我病了,长期出血让我疲乏不堪。医院检查后怀疑我得了子宫癌,建议立即住院治疗。可我还想到驾校学车继续考C照。爹爹驼着背走来,他低头质问,丫头,你是要那个破本本啊,还是要命啊?
3
后来,我在娘家生下儿子四柱。父母年迈,老家又有习俗,说父母是最疼女儿的人,女儿生孩子时父母不能在身边,否则疼痛会加剧。
在医院生产的时候,我身边只有靖文一个人,那时候她还是姑娘,还没有结婚。她在病房守护我直到我进了产房,又在产房外等到四柱出生,把他抱回病房。
岔巴峡田满贵家听说我生下儿子,几次央人来劝我,说儿子是田家的后人,我和田满贵又没离婚,他们要接我和儿子回岔巴峡。田满贵说他今后要好好和我过日子。老田家几代单传,其实他们想要的只是我的儿子四柱,我是不会答应他们的。
四柱三岁的时候,我终于和田满贵离了婚。一年后,田满贵找到菜市场我爹爹和姆妈,痛哭流泪地说他爹爹得了肺癌快殁了,老田家就四柱这么一个根,求爹爹姆妈把四柱借给他家几天,让爷爷看看四柱,好让老人家放心地去……
爹爹心软,架不住田满贵的哭,加上田满贵的爹爹是我爹爹的姑舅哥,爹爹说四柱确实是老田家的后人,让爷爷临终前看一眼孙子也是情理之中。我不好反对爹爹,只好让田满贵把四柱抱走了。谁知四柱一到老田家,田满贵爹爹的病竟一天天好了起来。老爷子把这孙子四柱当成了宝,舍不得送回来给我。后来连看也不让我看了,我急得夜夜睡不着觉,又不知如何是好。
眨眼又是一年,家里开始张罗我和陈占喜的婚事。爹爹和姆妈轮番劝我,说陈占喜家只有他和他阿爸两个人,假使我要回四柱,带着儿子改嫁到他家,今后也会有诸多不便。田满贵家就四柱这一个男娃,他毕竟是四柱的亲爹,又一直没娶到媳妇,他肯定会疼儿子,还有爷爷和奶奶也疼着他,还有姐姐存梅陪着他,总好过你带着四柱嫁到流水口陈占喜家去。思前想后,我决定让四柱留在老田家。
谁承想,不到三年,田满贵又托人捎信,让我再把四柱接回去。
我日思夜想的存梅、四柱啊,多少次,我悄悄到岔巴峽,躲在上学放学的路上流着眼泪偷看你们。现在,四柱啊!我要带你回家,把这三年来的内疚和亏欠,全部弥补给你。
5
那些田鸡和美国大牛蛙总是蹲在玻璃鱼缸里静静地抬着头,一个个像在硬着头皮苦苦思想一个永远也想不明白的道理。
“仔虾二十九块八!新鲜大南美虾三十九块八!”
“仔虾二十九块八!新鲜大南美虾三十九块八!”
看到主管远远走来,我拉长声调用青普话大声吆喝。刚来时,因为吆喝不出口,我被罚过五十块钱。
以前在县城的菜市场卖菜,天天扯着嗓子喊:“辣子一斤一块!一斤一块了!”可这里和菜市场不一样,看着那些灯光下穿梭着的,穿着时髦和不时髦的、涂着夸张口红、眼影和不化妆的、喷了各种香水和一身汗臭的、踩着高跟鞋、小白鞋、旅游鞋和布鞋的、说着南腔北调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他们太复杂、太混乱,太让人眩晕,我憋得面红耳赤,愣是吆喝不出口,眼睁睁五十块钱就没了。
到超市第一天我就发现,春叶居然也在这家超市打工。当年在县上的菜市场,多亏她借给我钱买三轮摩托车。我跑去问话:“春叶阿姐,你怎么也来海湖新区打工了?这么多年没见,你还好吧?”
只是看着我笑了下,春叶就不理我了,继续埋头去剔那些排骨。她们说春叶的男人得了尿毒症,家里还有两个儿子要上学,她每天都拼了命地在挣钱。
春叶的工资是超市最高的,每个月三千块。从早上七点半,我们开始打冰台起,春叶就从库房里背出一扇猪肉,背到卖场上,迅速认真地把肉分割成五花肉、腿肉、肘子肉,剁下整齐的排骨,剔出精排、绞出肉馅……卖完了,再背出半扇,从早晨到下班,她至少要卖掉八扇肉,那就是四头猪,逢年过节时更多。她不断地剁肉、剔骨、卖肉。临下班,肉卖的差不多了,春叶也乏透了,见了人就点点头,张张嘴,表示打招呼。
我从来没见春叶笑过。那天,我攀上高高的大鱼缸为一位顾客捞他看中的梭边鱼,一时兴吃力地端着网兜里的鱼在鱼缸边狭窄的台子上转身起,我便从台子上跳到了地下。伴随“哧”的一声,我右腿的裤缝扯开了。昝银子她们抱着肚子笑。
那次,我看到一旁的春叶笑了。她走到我身边,上上下下看我,说,死丫头,都快五十的人了,还这么顽?幸亏围裙长,不然看你怎么坚持到下班!
“你们怎么这么自私?到外面去,怕晒黑了,紧着捂口罩。上班的时候,又把口罩拉到下巴下面,山羊胡子一般……”
负一层的超市空气闷热,我们几个把口罩拉到下巴底下,又被主管发现了。
主管虽然很严厉,但是人不坏,而且年轻漂亮。她身材高挑,穿衣打扮既本分又端庄,一头长发浓密顺滑。用昝银子的话说,我们主管就干散着、干散着!
心情好的时候,主管也和我聊天。她说女人三分天世,七分打扮。每天出门前就要像上战场一样,把自己收拾得干净利落。
我说主管,你的身窕真好,我自小就向往自己有个好身窕。老天爷不公平啊,把我生得又胖又挫……
哎哟,你没羞死!你一个儿娃娃般的性格,还想要什么身窕,这辈子就别想往了。快去宰你的鱼儿去!
昝银子她们又在一旁偷笑。
我在海湖新区见过各种各样的女人,时尚妖野或素面朝天、饱经风霜或单纯如水。这些只是表面的,还有更深的,隐藏在光鲜衣服背后的尖酸刻薄、阴险狡诈、优雅大度、善良敦厚。不管在县城乡下,还是海湖新区,哪里都是这样。
我羡慕主管那样有文化有气质,又洋气又亲善的女人。那样的女人才适合在海湖新区的闹市里行走,才和海湖新区这么洋气地方相配。当然,除了主管,还有我的堂妹靖文,她也该是海湖新区闹市里的一员,可她又似乎缺了点什么。
6
当年你明明不要我了,为什么又要把我抢回来?抢回来了,你又不能给我想要的生活!我讨厌你!我讨厌你们!
我的儿子四柱,紧绷唇角,眼里喷射着愤恨,叫嚣怒骂。
十六岁的四柱力气比我大,他死死抓住我去打他的双手,将我推到窗边,我的腰卡在水泥窗沿上,断了一样痛。我挣扎着,哭骂着,动弹不得。他长大了,不再是那只纤弱的小蚂蚱,他变成了一只獒,张着血盆大口的獒,像要把他的亲妈吃掉。
四柱跑了。我找不到他。
县城的饭店、网吧、酒吧、各种KTV我都找了。那些灯火辉煌或昏暗暧昧的地方,染着金发的、露着大腿的、醉眼矇眬的、奇装异服的人们好奇地看着我,听我泪眼汪汪地说我的儿子四柱,他们点头、微笑,然后都说没见过这么个小孩。
靖文来了,我们去了郊区挨家挨户地在那些出租房里找,可是依然没有四柱。老师从学校打来电话,说四柱已经一星期不来学校了,课程肯定赶不上,是不是考虑休学或退学。
我的四柱,他为啥成了这样啊!我捶胸顿足。
几天后,我和靖文在县城郊区的天河洗浴城里找到了四柱。他还在记恨那天我骂他打他,对我爱理不理。洗浴城的老板告诉我,如果四柱愿意走,我可以领他回去,毕竟他岁数还小,应该呆在学校里。
四柱不肯跟我回家。他把靖文叫到一边,说他现在在洗浴城里负责管理衣服,管吃管住,每个月工资一千块。老板对他很好,许诺说如果干得好,以后会提拔他。
提拔你?靖文叫出声来。
难不成你还要当洗浴城的经理?靖文的声音有些颤抖。
四柱怯怯地望着靖文,叫了一声姨娘。
天色昏暗,阴风习习。靖文拉着我离开洗浴城,她说,先回去慢慢想办法,不要惊扰了四柱,免得他再跑到别处躲起来,我们又找不到他。
后来靖文找到一个当老板的同学去洗浴城找四柱,说他的公司正在招人,如果四柱愿意可以到他的公司去工作,才把四柱从洗浴城里哄了出来。
靖文对四柱说,当年是我亲手把你从医院的产房里抱出来的。你就和我的女儿小禾一样,是我的孩子。我知道你有很多委屈,都给我说说吧!四柱含泪点头。
这年九月一号开学的时候,靖文带着四柱去了学校,再三央求校长老师,四柱才回到了原来的班里。仅管第二年中考四柱没考上高中,而是去上了职校,后来又去当兵。我还是很感谢我这个堂妹靖文。
我不会用手机微信的转账功能。四柱当兵走后,时不时会把他的津贴用微信转账给靖文,让靖文交给我。靖文把钱如数兑成现金,再交给我。我粗算了下,两年来,四柱一共托靖文转给我一万三千多。我悄悄把这些钱攒下来,以后四柱当兵回来还得娶媳妇哩。
如今的靖文面临着和我类似的境遇,她的女儿小禾也不上学了,马上要初三毕业了,可她得了奇怪的病,一到学校立即发作,老师会立即打电话叫她去接孩子,去各大医院检查,却什么病也查不出来。
我看着靖文一天天憔悴下去,不知如何帮她。
小禾看起來乖顺又诡谲,不像四柱那么疯狂叛逆。那天我和靖文说起当年我从岔巴峡接回四柱的往事,我说我后悔死了,这娃娃这些年可把我害惨了。
姨娘!如果当年你不接回四柱哥哥,现在你还是会后悔!接,你也会后悔,不接,你还是会后悔!
小禾带着一丝冷笑,对我说出这样的话来。我一下子惊呆了。
7
大龙虾要卖活的。它长得头大屁股小,抓它们的时候要用钳子钳它,一但钳住了它的屁股,它的头就会转过来,伸出长长的尖嘴咬你;丁桂鱼的鳞长得很精致、细而硬,要戴着塑料手套用钢丝刷使劲刷,才能刷掉;草鱼和鲤鱼的鳞片大,要用钉子做成的刷子刷,才能刷下来……有时顾客催得紧,来不及戴上手套,那些鱼又黏滑得很,杀完一条鱼,常弄得自己满手都是血水。
卖鱼卖虾、杀鱼杀龟,我都不怕。顾客买了海鲜,过了秤,就要打包装,输入商品编码打印斤两和价钱。中华鲟的编码是三零九八三,田鸡是三三四五,黄花鱼是七七六五二……所有的商品编号都要背下来,我真是记不住啊!一次两次记不住,可以找专门管编码的主管去问,问多了,自己不好意思再问,人家也会用嫌弃的眼光看你。后来我悄悄把那些编码写在一个纸板上,把纸板压在秤下面,卖东西时,想不起编码,就拿出来瞅一眼。开始时老取笑我记不住编码的那些人也就不吭气了。
来柜台买东西的人也千奇百怪。那两个穿着花外套,烫着短发的大妈,在冰台上的籽虾前停下来,动手挑拣。我忙递给她们一个塑料袋,她们看了我一眼说,哎!先不买了。嘴上说着,手里却攥着塑料袋走了。不一会儿,俩大妈又回来了,叫喊着让我拿塑料来,她们要买籽虾。递了塑料袋,又说籽虾里面虾籽太少,不买了,又攥着塑料袋走了。远远传来她们的对话:“装海鲜的袋子质量最好了,拿回家用!”猛然清醒,她们是为多带走几个塑料袋子才一遍遍来我的柜台的。
只带走两个塑料袋的人还是好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买籽虾时叽叽歪歪,转移我们的注意力,等他买完籽虾走了,才发现冰台下面藏了好几个虾头!那么丝文的一个人,为了省钱,居然揪掉虾头藏起来,把虾身子装进袋子里买走。还有一个奇葩顾客一次只买三只虾,说中午要把三只虾蒸熟了蘸上醋喂孩子吃。
也有让人感动的事情。那天下午,一个七八十岁的白头发老阿奶来超市买虾,她说:“姑娘!我有十二个孙子,明天他们要来看我。我买十二个大青虾!”我帮忙挑选好了,称好重,贴好标签,看她拄着拐棍走路不稳的样子,又拿起她的购物筐,扶着她,把她送到了一楼的收银台。
那个大个子长脸女人抱着孩子来到冰台前时,我闻到了一股尿骚味儿,心想这孩子一定是尿了。抬头看到女人怀里的孩子脚上少了一只鞋。我举起手,想指指孩子的脚告诉她孩子的一只鞋子掉了时,长脸女人盯着冰台上的大鱿鱼发问,这是什么?
这是鱿鱼啊!
鱿鱼?咋吃啊?
剪开,洗净,切成片儿,用小米椒、生姜、大蒜炒着吃。
哦,我以前没吃过这玩艺儿啊!她伸长脖子、伸出手指扒拉那些冰台上的鱿鱼。
那你可以买一条回去尝尝。我说。嗯,可是我不会做啊!
你按我说的做啊!挺好吃的。
你是说了,可我还是不会做啊!她继续伸出手指,用拇指和食指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揪起一只鱿鱼来看。
我又指手划脚地介绍了一遍鱿鱼的吃法,包括可以烧烤,可以煲汤。
二十几分钟过去了,长脸女人还站在鱿鱼前观察它们,伸手扒拉它们,继续重复她不会做。
如果你实在不会做,就别买了,别吃了呗!
我一句话出口,那女人横眉立目地盯了我两眼,扭头就走了。
我笑了,对昝银子她们说,这个媳妇儿不会做饭,也不知道羞的,一遍遍地问我,难不成还想让我像保姆一样跑到她家里去做给她吃嘛?
生鲜区的导购刘虎姐,请听到广播后立即到经理办公室来一下!
生鲜区的导购刘虎姐,请听到广播后立即到经理办公室来一下!
广播里传来我的名字,我暗暗觉得不妙。
你们这么大规模的超市居然有这样的导购,素质太差了!啥玩艺嘛?这么和顾客说话!我不吃?我不吃我到你们超市干嘛来了?你们培养的什么人啊?啊?
经理办公室里,那个长脸女人跳着脚指着我大骂。经理说长脸女人把我给投诉了。
经理、主管、领班不让我说话,他们对长脸女人低三下四,赔礼道歉,把她送走了。他们对我说顾客就是上帝,千万不能和顾客争辨,让我写检讨,还罚了我一百块钱。
我问旁边安保部的小伙子小马,经理说的是啥意思,他说顾客要打你的头,你就把头伸给人家打,要往你脸上吐口水,吐完了,你擦掉。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我不会写字,小马帮我写了《检讨书》:我承认错误,顾客就是上帝,今后不会再出现这样的事。刘虎姐。
我在我的名字上按了个红手印儿。
昝银子她们来劝我,说你平时为人最活泛了,没想到今天倒被人投诉了。你也不要再生气,以后注意就是。
我很郁闷。眼前放电影一样,老是出现那个长脸女人骂人的脸,我恨那个女人,恨海湖新区这么洋气的地方还有这样的女人。
8
流水口的弯月那么明亮,它静静地挂在如水的夜空里。
那个老头酒后的骂声从院子里升起,一声大过一声,骂自己死去的老阿奶,骂已经离婚的儿媳妇,骂儿子陈占喜,骂我,还骂他自己。这种骂我已经习惯了,我只担心着一件事,刚刚,我去看了,院子里的大门被老头从里面反锁了。
陈占喜临上夜班前嘱咐我了,晚上和四柱睡在西房里,和衣而卧,小心行事。
没有开灯,黑暗中,八岁的四柱鼾声平。我警惕着外面的动静。那个老头,他像一个恶魔,他掌控着家里所有房间的钥匙。
恶魔果然闯進了我和四柱的卧房,我听到声音,迅速开灯,他已经像一团灰色的雾气扑到了我的床上。我一只手捂着床边坐起,另一只手握拳狠狠朝他的脸上一拳。“咚”一声,那人栽倒在地,紧接着爬起,跑了出去。
我迅速跳下床,打开衣柜,拉出一件自己的呢子大衣,再从床上拉起了四柱。
只穿着衬裤和小背心的四柱揉着惺忪的眼睛。
娃娃!快穿上,我们走。我给他披上衣服,推他出房门,快跑!快跑!我说。
四柱跑走了,我回头去拿他的书包。
月光下,那老头手握一把短刀,象牛一样喘着粗气又来了。
我和那老头扭打在一起。他的力气好大啊!一把把我搡到了屋角,我重重地靠在门柜上。那刀不知被他弄到哪里了,又看不到了。
走!我们到大队里去,让干部们看看,你做的这是什么事!我吼叫着冲上去。
我们撕扯着,扭打着,从屋里撕扯到屋外。我头发散乱,浑身是土。
黑暗中隐约传来邻居们的声音,快,快,你手边有铁锨,快把铁锨拿上!
我举起铁锨,却被老头当胸一脚,我倒在院子里的一排土坯中。
邻居们的声音依旧传来,快,把铁锨扔掉,扔掉了跑,老阿爷取东西去了!快!
我浑身发软,努力站起。刚刚站起,一声风响,那老头已举起一根木棒狠狠打在我额前。眼前金星四冒,我看到那老头,他拎起我刚带出屋外的儿子四柱的书包,“嗵”一声扔进了污水桶。
拿不到四柱的书包了,我摇晃着跑向大门。
大门锁掉了,快到墙豁落里来啊!邻居们朝我喊。
是啊,昨天邻居家翻修房子时,隔墙被砸开了个豁口,我怎么就忘记了。
转头时,见四柱已经被邻居们拉出了墙豁落,在那里可怜巴巴地看我。
我拉着四柱从墙边跑出来后,聚在墙外的邻居们就散去了。
夜风忽忽,草树萧瑟。我拉着四柱踉踉跄跄地走在村外的路上。刚刚被打中的前额连同眼眶火烧火燎般疼,对面驶来的汽车车灯在眼前映出五色晕影。
妈妈,妈妈,阿爷好像骑着电动车来追我们了。四柱边往后看,边恐惧地说。我快步走到路边,一脚便踩折了一根手腕粗的小树,我拄着它走出来,如果那老头敢追上来,我就和他拼命。
身后传来自行车声,原来是邻居王有贵骑车路过。他停下车,对我喊,占喜媳妇!占喜媳妇!到厂里找占喜去,把事情跟他说清楚!
凌晨十二点我和四柱走到了陈占喜打工的工厂。门卫看看浑身是土、头发零乱、灰头土脸的我和儿子四柱,问我们找谁,发生了什么事?
我和儿子在门卫办公室一直等到凌晨一点半,陈占喜才骑着自行车从厂区出来。那时小四柱已经在门卫的长凳上睡熟了。
大概跟陈占喜说明了情况,他说阿大老毛病又犯了,真是屡教不改。他从口袋里摸出十块钱,让我和四柱打车到县城娘家去,说他回去和他阿大理论。
初夏的凌晨寒彻心肺。我的右眼已经肿成一个大疙瘩,眼前一片模糊。和四柱坐上一辆好不容易等来的出租车,在空阔的夜色中向县城菜市场的娘家驶去,我心灰意冷。
我要借钱买一辆三轮摩托车,在菜市场卖菜养活自己和儿子。我要和陈占喜离婚,离开流水口陈家。
9
海湖新区的夜色好美啊!五彩斑斓的灯火显映出的道路伸向远方,显映出的高楼妖娆媚惑。
每天早上七点,我的堂妹靖文都这样依在二十六楼的高层建筑窗边望着窗外。高原的冬春很漫长,人们甚至分不清冬春,每年五六月份都会降下大雪。每天的日子也很漫长,从早到晚,每个有难怅的人日子过得都很漫长,很难。
靖文从窗户里看到星星点点的路灯下,许多小小的黑点慢慢移动,朝同一个方向而去,那里是海湖中学,那些小黑点都是她女儿小禾的同学、校友们,而小禾则在旁边的卧室里,在梦里,她或许正努力逃離学校。
我以为只有象我一样受过屈辱和苦难的农村女人才会变得憔悴沧桑,没想到善良洋气,有文化又富裕的城里的女公务员——靖文也会变成这样。两年来,她的鬓间和额前生出许多白发,眼角也长出许多皱纹。
三年前,靖文的工作便调动到市里,她和老公在海湖新区最好的小区买了房子,一百四十平米、三室两厅的房,经过精心装修,购置了高档家俱和家用电器。可是靖文并没有由此而高兴,而幸福。她越来越沉默,越来越沧桑。我仿佛看到两年来她日日倚在窗前,看楼下公路上上学、放学的孩子们时悲怆难抑的表情。我应该像她当年帮助我和四柱一样帮助她,可又不知道该怎么做。
那天晚上,靖文约我到文苑路的一家饭店吃饭。我从超市下班,开着我的“子弹头”赶到时,远远看到小禾在饭店门口张望。
妈妈,我姨娘来了,摇啊摇的,像个大瞎熊。
走进实木隔断,看到靖文和小禾时,我听到小禾正向母亲说。
对对儿对着哩!好多人都说你姨娘走路象瞎熊,没想到我们小禾也看出来了。我自我解嘲。靖文原本绷着的脸笑了,小禾有些不好意思。
姐,快坐!小禾是饿了,盼着你来呢。靖文一边招呼我坐,一边叫服务员给我倒水。
靖文点了四个精致的小菜,要了酸奶。还点了两个梨,一个给小禾,一个给我。饭店里还可以点两个梨吃?
那两个颜色褐黄的梨分别盛在透明的玻璃小碗里,摆在我和小禾面前,碗底三分之一处,有一些微黄的、蜂蜜一样的汁水。我好奇地举手扶那带着凹凸花纹的玻璃小碗去看。那碗好烫啊!
这梨是二百度的高温烧烤后又蒸出来的,味道不错,你尝尝看。靖文说。
嗯,不错,好吃!小禾已经用小勺捅开梨皮,挖出一块梨肉,吹了吹放进嘴里。
我笑起来,城里人真会吃!把好眉端端的梨儿又是烤、又是烧、又是蒸的,弄成这个样子来给人吃。
这一个梨要二十块钱呢!是这家店的招牌菜。靖文接着笑。
二十块钱可以称好几斤梨儿吃呢!我说。
就是要吃这种不一样的感觉!这家店的梨卖得特别好。靖文说。
可我眼里,这做成菜的梨,已经不是梨了。
小禾,你最近好些了吗?给我讲个故事,让我开心一下呗!我对低头慢慢吃着烤梨的小禾说。
好,我讲个故事给你听啊!姨娘。从前有一个人,他的名字叫福贵,他的妻子叫家珍、他的儿子叫有庆、他的女儿叫凤霞、他的女婿叫二喜、他的外孙叫苦根。最后,除了福贵,妻子家珍、儿子有庆、女儿凤霞、女婿二喜、外孙苦根,他们全都死了!就剩下老老的福贵一个人……
小禾还没讲完,靖文便举着水杯呆住了,你这丫头,你一天胡思乱想什么呢你?
我在给我姨娘讲故事啊!真的,姨娘!那些人全死了,只剩下福贵一个人。小禾抬起眼,很认真地看着我。
哦,哦哦!望着小禾,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回到海湖新区南边山根处的刘家寨我和陈占喜租的房子已经是深夜,陈占喜上夜班不回家,屋子里空荡荡的。
真的,姨娘!那些人全死了,最后只剩下一个人……这话在我耳边响了一夜,令我凄凉、难过、恐惧。
10
陈占喜说他那天回到家时,看到他阿大穿戴一新,还从屋子各处找出了他藏起来的钱,一共有五万多,他阿大说,如果他留在家里,儿媳妇肯定不回来,不如他离开,好歹他在新桥口还有一套小房子。
陈占喜还说,他的第一个媳妇就是被他阿大给吓跑了的,还带走了两个女儿。陈占喜没有挽留他阿大,就让他走了。然后他来菜市场找我,说是他阿大错了,但他阿大已经走了,他和前面媳妇离婚五年后才娶的我,是一心要和我过日子的,坚决不同意和我离婚。
在爹爹和姆妈的劝说下,原本决心和陈占喜离婚,买了三轮摩托车卖菜,准备养活自己和儿子的我,又说服自己回到了陈占喜家。
四年后的一天,陈占喜阿大打来电话,说他已经瘫痪在床,让陈占喜来看看他。
我和陈占喜走进新桥口那套两居室的小房子时,一股臭味袭来。来开门的是一个六十多岁的女人,那是陈占喜阿大后来娶的老阿奶。问明我们的来由,她指指一间房门,就关上门退了出去。
那老头躺在屋里的小床上,枯黄的老脸萎靡不振,完全没有了四年前那历害模样。
喜子,那老阿奶把我不当人啊!我在这里住不下去了,我要回家。
那老头用哀求的眼神看陈占喜,还悄悄地看我。
屋子里污七八糟,遍地垃圾。扫地时,我从破沙发底下拉出了一堆卷成团的衬裤,一共三个,裤子里全是粪便,都干了,臭哄哄地塞在沙发下。打开时,我差点吐了。
简单收拾一下屋子,我又把那三条衬裤洗了,然后就和陈占喜离开了。
我们给陈占喜格尔木的大姐打电话,告诉她,阿大病重,能不能回来看看。大姐说她也病着,实在来不了,如果阿大殁下了,她再来。我们又给陈占喜在平安的二姐打电话,二姐说她儿媳妇这几天就要生了,她来不了,过几天再来看阿大。
阿大不行了,他只有我一个儿子,我不管他没人管了。陈占喜叹着气,望着夜空发呆。
那就把他接回来吧!
哎哟!媳妇儿!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我一说完,陈占喜就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陈占喜阿大后来娶的那个老阿奶又哭又闹,要和老头离婚,还要两万块钱。老头说他娶老阿奶才花了五百块,想要两万块,门都没有。我和陈占喜花了两天时间,答应给老阿奶五千块钱,才带着老头和老阿奶到民政局,在他们俩的对骂声中,为他们办了离婚手续,把老头接回了家。
流水口的邻居们说,幸亏你和占喜把老头活着接回来伺候,如果他死在外面了,你们休想把他拉回村里办丧事,这给村里人丢人现眼的老东西,他别想从我们巷道里走。
那老头白天睡在客厅的长沙发上,陈占喜问好他想吃啥,我就做好寸寸、熬饭、拌汤、软馍馍端去给他吃。
老头不高兴时就从沙发上滚到地上,哎哟哎哟地大声呻唤,叫我们去抬他。陈占喜去抬了,他就喊,哎哟,你想整死我啊!四柱,去叫你妈妈来抬我。四柱就来喊我。我去抬他的时候,他会顺势抱住我的腰,我一生气,就使劲把他放到沙发上,他嗓子里“呃”一声,却不骂我。
老头的病日渐严重,大小便完全失禁,垫着尿布。屋里很臭,不得不开窗,一开窗户,就会引来一群苍蝇。每天下午,我烧好一锅开水,加上盐熬煮好。陈占喜下班后,我们把一个海棉垫子放到老头睡的沙发前,再在垫子上铺上塑料布,把老头抬到海棉垫子上,帮他清洗身体。
我已经顾不得羞丑。老头的下身肿得很大,青紫青紫的,屁股、大腿和胯上都沾着粪便。我把温热的盐水往老头身上浇,陈占喜用买来的浴花小心搓洗。洗完了,擦干了,再把打成粉末的甲硝唑药片粉小心地涂在他身上溃烂的地方,给他穿内裤,抬到床上。每次洗完,老头都会呼呼地睡很长时间,他很累也很舒服。
安排老头睡下,我和陈占喜到屋外的院子里,在一个橡皮垫子上搓洗老头当天换下的内裤和床单,尿骚味和臭气令我们作呕。夏天了,洗的东西晾一个晚上就干了,第二天下午再换洗。
老头自己吃不了东西了,我开始喂他。有时候,他烦躁,吃着吃着就不吃了。我就故意说,要是不吃,你就要殁了啊!
他就看看我,再张开嘴,我再喂他。
四柱已经十二岁了,放暑假后,他跑前跑后帮忙照顾那老头。老头说,四柱啊,我的好孙子。我以前对我那俩孙女那么好,你看,现在她们在哪里?好孙子!等你开学的时候,你阿爷我就殁了。
老头一定扯心着陈占喜前妻带走的那俩孙女。我让陈占喜打电话叫她们来见阿爷最后一面。电话是打通了,可那俩丫头一个都没来。
我们开始准备老头的后事。棺木多年前就做好了的。他以前做好的老衣离家出走时带走了,回来时几乎丢完了。老褥子、老被儿、衬衣、衬裤、夹衣、夹裤、外衣、外裤、布衫儿、孝布、孝衫,一一置办齐全了。我买了一箱牛奶和一个西瓜去村里吴家大大家,邀他老人家到时候为我们家作“丧主爷”。
那老头可能有预感,果然在九月一号,四柱开学那天咽了气。这个令我憎恶痛恨又不得不尽孝送终的人永远地离开了我们。
11
除了陈占喜,我在海湖新区的亲人就是靖文和小禾。
靖文不和我一个姓,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已经快二十岁了。我的叔叔六十年代就因家庭成份不好离家,后来到靖文家招赘,改名换姓和靖文妈妈结婚。由于靖文的爷爷奶奶不允许,叔叔一直不和我们来往,直到靖文的爷爷奶奶先后过世,爹爹才带我去认了叔叔,才第一次见到已经在读高中的堂妹靖文。虽然她生长在县城,我从小在岔巴峡乡村长大,但我们一见如故。
靖文请我和陈占喜在唐道、万达吃过几次饭。那里是海湖新区最繁华的地方,有来自天南地北的风味饭菜和小吃。
在万达商场的三楼上有一个叫“弄堂小馆”的饭馆,等着吃饭的人们在门前像银行排队一样,叫着号排着长队。“弄堂小馆”里面装修得黑漆漆的,只在每张饭桌上面亮着一盏灯,菜的味道还不错,不像旁边那家叫“蓉李记”的那么麻辣。
靖文说“弄堂小馆”是杭州菜,味道清淡,“蓉李记”是川菜,当然是讲究麻辣的。
我不喜欢“弄堂小馆”的装修,那么大的店,进去了黑漆漆的,像是一群人在里面藏“麻麻伙儿”。
靖文笑了,说这是人家的装修风格,他们还有几家分店,都是这样装修的。小禾问什么是藏“麻麻伙儿?”靖文告诉她就是“捉迷藏”。
海湖新区挺大,我靠寻找歪歪楼的位置来分辨自己是在文苑路还是文成路。每天除了早起从刘家寨开着“子弹头”到超市上班,再就是被靖文叫到这里、那里的吃饭,偶爾到靖文家去一两趟。靖文家的小区很大,我常常在小区里找不到靖文家所在的那栋楼。
靖文打电话说下午带我去一个地方“听花儿”,问我有没有时间。我们老家把“花儿”叫“少年”。靖文以前并不喜欢“少年”,说它“粗俗”,我不懂“粗俗”是什么意思,反正她不喜欢。我给她说过一个“少年”:
天上的星星明着哩,月阴里下雪着哩;
尕妹的大门上蹲着哩,毡帽里焐脚着哩。
原是想逗她笑的,没想到靖文听罢,骂我“道水蛋”,让我说点正事儿。
她要带我去哪里听“花儿”?我很好奇,正值生意淡季,超市里清闲着,就向经理请了半天假,准备去和靖文听“花儿”。
靖文在电话里让我到青海大剧院的城市会客厅来。我围绕那超大的、怪异的青海大剧院转了一圈儿,向保安打听什么会客厅。保安说这里有大剧场、音乐厅,没听说过什么会客厅,他让我从右边的侧门进去打听。我找到侧门时,没看到保安,想着靖文一定在里面等着我呢,就顺着一条斜斜的下坡通道一路走了进去。
大剧院底下是另一个世界,灯光如昼,通道四通八达,就是不见人。我走啊走,看到一个小厅里桔色的灯光很温暖,几个工人在布置舞台。此外便是走不完的亮着灯的长廊,要不就是黑洞洞的大舞台,连人声都没有了。我意识到自己迷路了,慌忙拨打靖文的手机,告诉她我在大剧院的地底下,我找不到她说的什么会客厅。
开着我的“子弹头”行进在回家的路上。这一下午的经历够我回去给陈占喜讲半晚上了。
13
春节前,越临近除夕,超市里越忙。冷库里囤积的的货堆成了山。我不认字,记不住冷库里那些包装盒里装的都是什么。我在黄花鱼的纸箱上悄悄写上“6”字,在青虾的箱子上写上“7”字,在大虾的箱子上写上“8”字……都做了记号,这样找起来方便。
从腊月二十到大年三十,超市要求员工每天早上6点到岗备货,晚上9点才下班。我、昝银子、“怎么样”我们的手上都开了血口子。冻鱼的尾巴像利刃,经常划破我们的手和衣服。
杀鱼,杀各种鱼,我已经习惯了。生鲜柜台的“加工”就是把那些鱼打晕,剖腹开膛,扒掉肠肚交给顾客带走。梭边鱼的身体柔软得像婴儿,可它头上的壳特别硬,要打晕它特别费劲,常常血水四溅,也打不晕它;乌龟背上的壳特别坚硬,用刀砍破它腹下的壳,才能杀它;还有田鸡、牛蛙,加工起来都挺恶心,也很残忍。干这种杀生害命的活儿,让我心有余悸。那些“命”在我手心里挣扎时,心里总是出奇地痒痒和难过。
来购买年货的顾客们也忙,他们行色匆匆,就像超市里的东西不要钱似的,争着抢着买大包小包的东西回家。
除夕当天下午,超市大门口对联一贴,鞭炮一放,就不允许我们生鲜组的柜台再杀生了,一直到三天年过完,大年初四才可以杀鱼。这是规矩。
除夕当天下午五点钟,我们才下班,远处的鞭炮声提醒我要快点回流水口的家。陈占喜前一天就回去准备过年了。
大部分年货已经被陈占喜带回家了。我把剩下的东西装到“子弹头”里,早晨六点出门,随车带到了单位,这样,一下班,就可以径直驾车回家过年。
路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雪。天空飘着细细碎碎的雪花。路上有冰,车速不敢太快。
陈占喜前妻带走的那俩女儿去年过年时来家里拜年了,不知道今年还来不来,我忘记给她俩准备礼物了;给陈占喜的叔叔伯伯家拜年,带啥酒好一些,两瓶三十块的“永庆合”会不会太差?四柱在部队回不了家。女儿存梅不知道初几过来,我初四就得回海湖新区上班。今年姆妈在哥哥家过年,哥哥给她买新衣服了没啊?嫂子不会再给姆妈脸色看了吧。
脑海里回荡着一些问题,车在漫天雪花中沿海宴路前行。
突然,一声巨响,一辆白色轿车撞到了我的“子弹头”侧门上,失去平衡的“子弹头”撞向了马路边的绿化带。
驾驶室的车门撞瘪了,开不了,我的胸口挤在车座和方向盘之间动弹不得,周身麻木,头脑却很清楚。
一个穿着迷彩花羽绒服、顶着一头卷毛的小伙子敲打车窗,他可能是白色轿车的司机。紧接着“子弹头”瘪掉的车门被人们拽开了。
哎哟!大三十的,怎么就出这样的事啊!
那人哭丧着脸看蜷缩在方向盘和车座间的我。
你有驾照吗?啊?没驾照吧?
他不无嫌弃地看着我说。
围观的人越来越多。有人说已经报警了,交警马上就到。
我觉得胸腔闷痛,懒得理那个花羽绒服。
给陈占喜打电话吧,他从流水口坐公交到县城,再搭车过来,没有两个小时,到不了的。只能给靖文打电话了。
电话拨通,大概说了情况,靖文便焦急地问我是在什么地方,她马上过来。
我说不上这里是什么地方,迷茫地抬头四看时,忽然想起……
靖文,就是你说的“龙洼嘶月”的那个地方。我说。
那个花羽绒服原本想跑的,因为围观的人多了,有人在叫喊着记车牌号,又留下了。
交警很快来了,警笛声呼啸而来。
她肯定没驾照,不信你们问去。“花羽绒服”的声音。
一个女警官过来,看看我,问我哪里疼,让我坚持一下,救护车马上就来。
那女警官看了又看我的脸,忽然叫了起来。
怎么是你?这么多年,你也变老了啊!刘虎姐。
她居然叫出我的名字,我仔细看她,看到了她嘴角的小黑痣。
你是县交警队的那个小刘?你也来海湖新区了?
我忍痛对她笑了一下。这世界太小了。
小刘也见老了,但是穿着警服还是那么精神。
这个人有驾照,她这车是代步摩托车,她的摩托车驾照九年前就拿到了的。现在,请出示一下你的驾照!
我听到旁边的警察在叫小刘“刘队”。小刘在义正辞严地跟“花羽绒服”说话。这时,靖文来了,救护车声也到了耳边。
一堵墙黑黑的,从我头顶压了下来,眼前一片黑暗。
14
陈占喜说肯定是我杀生的缘故,才会在大年三十晚上遭遇车祸,差点丢了小命。他说等我的伤好了就不要再去超市宰鱼了,还让我把那辆破“蛋蛋车”收了废铁,以后再也别开了。
医生说我的肺和胸骨挤压受伤,出院后至少要休养两个月。这意味着我不能继续在海湖超市打工了,春节前加班加点上的班,至少有三千好几工资还没发呢。
经理电话里说原本不提前说明情况就离职的人要扣下五百块钱工资,但是我这事出的突然,她们商量能不扣就不扣吧。现在还没到发工资的时间,等发工资了,让我老公去领。经理还说,生鲜柜台很难招到人,以后伤缓好了,可以再回来。
交警队小刘那里,说撞我的那个“花羽绒服”自己没有驾照,要负刑事责任。我说我不管他负啥责任,只要把我的医药费付清就成。小刘说,除了医药费,还有误工费、陪护费、营养费都可以要。我说只要我的病快点好,快点出院,其他的費用不要也成。
出院后有一段时间,我随陈占喜住在刘家寨我们的出租房里。他换了份工作,去作了“外卖小哥”,每天骑着电动车送外卖,忙得昏天黑地。
我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傻傻地望天,一坐就是大半天。自己的样子,有时让我想起超市玻璃缸里的那些牛蛙和田鸡,止不住想笑。它们和我一样也总是在这样想以前和以后的一些事情吧!
靖文和小禾也来看我。小禾已经不去学校很长时间了,精神状态比以前好多了,但以后怎么办呢。我不敢问靖文,那是她最痛心的事。靖文没有放弃小禾。她带着小禾找各种医生,参加各种文艺比赛,参观各种书院、文化展览,听励志讲座,去各处旅游。我知道,她是为了小禾早一天好起来。
靖文说我的伤用中医调理好的快些,她一位老同事在海湖新区博文路开了家中医诊所,要带我去看看。那个大夫五十开外,慈眉善目,靖文叫他王局。他望闻问切后,说我在伤后恢复阶段要吃补肝肾,强筋健骨的药,给我开的药是“补骨续筋汤”,嘱咐我按时服用。
从诊所出来,靖文说这位医生原本是自己单位的局长,是副处级的领导,从小立志作一名中医大夫,自学成才,看好了许多病人。五十岁时主动要求早早退休,现在终于成为一名真正的中医。吃完中医的药,浑身轻爽了,胸腔胀痛、头脑昏沉、四肢乏力都好了许多。觉得这位局长医生和他的药都很神奇。
五一过后,天气一天天热起来,我坐不住了,就回流水口家里呆两天,看看我的树苗子。
这些年前前后后,我在流水口、三角城、将军沟、田家沟这些村子附近种了三十几亩青海云杉、暴马丁香、碧桃、芍药、牡丹。前些年靠卖这些树苗子也挣了些钱,盖了新房子、买了“蛋蛋车”和新式家具、电器。乡政府还把我评为“创业致富能手”表彰过。可这些年种树苗的人太多了,价位越来越低,最近几年我赔了许多钱,像操心自己孩子一样养大的树苗,只能用很低的价钱卖出去。想起来就心疼,可又有什么办法呢。
去海湖新区打工一年多时间,只能趁休息日跑回来给苗子浇浇水、喷喷药。眼前苗子们的长势像大病初愈的我,有气无力的。
五月中旬,陈占喜的俩女儿来流水口家里看我了。我说你们的爸爸不在家,我把他叫回来吧!她俩不让,说爸爸不在,你在就行。俩姑娘一个快结婚了,一个也二十了,住了好几天才走。临走那天,我带她们到县城,给每人买了一套衣服。
我准备回海湖新区刘家寨时,存梅打电话来,说她要和岔巴峡的爷爷奶奶来流水口家里看我。前年,存梅带着她奶奶来过,在流水口家里住了一个星期才走。陈占喜也不生气,买肉买菜地招待她。现在又要来,还是老两口一起来,我也不好拦着说别来。
老两口一住又是四五天。我和存梅带着他们逛县城、逛湟中的塔尔寺。临走,老太太拉着我的手说,虎姐儿,你给我们老田家养了儿、生了女,以后我们就像走亲戚一样的来往啊!
我当时没吭声,后来给存梅说,你见过几个离了婚的儿媳妇把公公、婆婆接到后面丈夫家里伺候的?我招待他们是因为他们从小把你拉扯大,我当妈妈的,当年没能拉扯你,我是在报恩。你奶奶說的“当亲戚来往”的事情还是让她趁早打消念头吧!
给靖文说这些事的时候,靖文和小禾都在笑。靖文说发生在我们家的都是奇事。
15
昝银子打电话说“怎么样”在超市给亲戚卖鱼时,把几条鱼的鱼头悄悄切掉,再上称卖走了。当天有人在垃圾中发现了这些鱼头,“怎么样”被开除了。昝银子说这长期泡在冰水里卖鱼的活儿太苦,时间长了怕是会做下什么病。现在她对海湖新区也熟悉了,准备离开超市重新找一份活儿干。
超市经理打了几回电话,问我是不是愿意回来继续在生鲜柜台卖鱼。陈占喜说什么也不让我去,他说我不用出去打工,每天在出租房给他做饭就中。实在不愿意,就回家去看那些树苗子。
从刘家寨远眺海湖新区,那里高楼林立、一派繁华。我不想继续在超市里杀鱼卖鱼,不想天天呆在出租房里给陈占喜做饭,也不想回流水口看树苗子。我心乱如麻,这些都不是我想做的,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
那天在靖文家说起“龙洼嘶月”。我问靖文这四个字的意思。靖文从网上搜出一个叫刘金梅的女诗人的博客,说里面记载了古代西宁的八处景点,叫“湟中古八景”,其中的“龙洼嘶月”一景,就在那天她指给我的海湖新区海晏路边。
小禾读刘金梅博客上关于“龙洼嘶月”的那一段给我听:
龙洼即龙泉,水之曲者曰洼。其泉迎地如环,浮天若镜。湍流激涌,嘶然有声。惟值良宵三五,微云四卷,皓月横空,水面清浮,玉盘皎洁,声来幽咽,入听更异寻常。访之土人,谓此中原有老龙盘踞,故其泉之清、声之绝。偶然洗耳,恍觉俗尘荡涤,如飞仙渡海,羽衣一曲,奏澈龙宫,不欲以凡音渎人神之志耳。
小禾读罢,靖文又向我解说了一通,我似懂非懂。
龙洼是泉水,是在月亮下面静静地听时,能听到嘶鸣声的泉水,是能让人忘掉伤心事、烦恼事,看清世界的泉水,但它需要像玻璃缸里的牛蛙、田鸡,岔巴峡河里的“癞肚呱”,像我一样,安静地、认真地去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