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的神化还是生活化?
2019-11-25江飞
江飞
傅菲是我一直关注的一位当代作家。近十年来,他相继出版了散文集《炭灰里的镇》《生活简史》《南方的忧郁》《饥饿的身体》《大地理想》《傅菲作品·瓦屋顶下》《傅菲作品·通往时间的上游》《傅菲作品·万物柔肠》《木与刀》《草木:古老的民谣》《故物永生》和诗集《在黑夜中耗尽一生》等十余部,其旺盛的创作力在当代文坛恐怕鲜有人能及,当然这也让我不免担心。大约十年前,我曾写过一篇万言论文《个体精神与底层情怀——傅菲散文论》,对其散文做了正面的、积极的肯定,认为“他以高度的人文关怀精神、质朴优美的地域散文,尤其是那些表述底层经验和揭示底层心灵的生活化散文,呈现出独特的个体精神和强烈的底层情怀”。现在,我依然坚持这样的观点,由此来看,这组《人间多落寞》也确实让“人”有些落寞。
概而言之,这组《人间多落寞》一如既往地延续了作者对平常事物的关切,对乡土中国的发现,是值得肯定的;但是问题在于,“醉心与植物为亲”的作者并不满足于讴歌与礼赞草木对于人类的重要意义与价值,而是刻意赋予草木以“神的面孔”,并为其建构“神庙”。在《神的面孔》中作者写道,“是草木,使我们免于挨饿受冻。草木给予我们食物,给予我们温暖,去除我们疾病,填充我们心灵,滋养我们美学。草木是我们的父母。”这样说似乎还可以接受,因为我们知道,草木无情人有情,“诗人或艺术家看世界,常把在我的外射为在物的,结果是死物的生命化,无情事物的有情化”。在结尾处,作者将外射于草木的自我之情再度升华,“草木滋养了我们的肉体,也滋养了我们的性灵。我不膜拜任何人,但我膜拜动植物。它们是我们的神。神谱写了人类史”。由此,草木就变成了如上帝般凌驾于“人”之上的“神”,曾经的俯视变成了如今的仰视。
在生态意识和生态美学越来越深入人心、深入生活的今日,我们既反对极力征服自然、贬抑草木的“人类中心主义”,也反对极力神化自然草木的“自然中心主义”,因为这种神化与其说是对草木的极度膜拜,不如说是对人类的极度失望,无论“膜拜”还是“失望”,都没有真正“回到草木本身”或“回到人本身”,没有回到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命运共同体”。作者自言,“我写的系列草木散文,其实想表达的是,人与大地的依存关系”,可不知为何写着写着就消解了人与大地的依存关系,把自然草木写成了供人们膜拜的、谱写人类史的“神”,这是一种无意的修辞策略,还是有意为信仰缺失的人类再造神祇?我不得而知,我所知道的是,科学有科学的真理,文学亦有文学的真理,真理再往前一步就是谬误。
人与草木(大地)的关系并非人与神的关系,人在草木间生活,草木在人间生活,人与草木共生共存于同一个生活世界,换言之,生活的人与生活化的草木是不可分离的“此在”。傅菲是写生活的高手,他曾把自己的散文比喻成“一个在场者的时光素描”,并认为“散文最大的魅力是自由,是书写我的生活。我经历的生活,我当下的生活,我看到的生活,我内心隐藏的生活。散文书写的是‘个人史”。我曾说过,这“生活”既是作家个体的,也是底层大众的,个体精神的完全投入,扎根底层的深厚情怀,是傅菲散文充满力量的重要原因。然而,在这组《人间多落寞》中,个体精神并不强烈,底层情怀也不深厚,作者似乎放弃了对“生活的人”的兴趣,见物不见人,草木成为神一样的存在,是起点也是归宿,“人”或“生活”倒成为点缀甚至缺席。比如其中的《芋艿记》,写饶北河流域乡间生活中最家常的食物——芋头,写了芋头在人间的一生,写了芋头对于乡人生活的价值,“我们没有理由不乐观去生活——只要芋头还在田里”,写得比较实在,尽管个别地方实在得又近似于自然主义的摹写。个人以为,这一篇在人与物的关系处理上最为适度,最有张力。相较而言,其中的《人间多落寞》则写得比较虚空。作者写江南最常见的两种植物——柳与菊,努力以现代诗歌和古典诗词催动气息,以诗意语言营造氛围,抒情有余,叙事和思辨不足,《神的面孔》亦是如此。作者似乎并没有写出更多更新的东西来,“柳”还是离别的柳,“菊”还是孤独的菊,而“我”或“我们”只是有名无实的符号,歸根结底,“人”其实是缺席的,不在场的,“人间多落寞”于是便显得有点矫情,有点根基不稳。
我更欣赏的是作者曾写下的那些像草木一样生活的底层人物,比如视米如命的米蜾叔叔(《米语》),认为“生活比贞节更重要”的酒馆老板娘(《是什么潜伏在我们的胸腔》),在争吵中日渐衰老的三姑和三姑父(《液态的山冈》)等等,卑微却坚守自己的尊严,通过对他们生活状态和精神处境的描绘,细致入微地勾勒出一个个困苦、无奈、对抗、挣扎、救赎的命运与灵魂;而他对乡村生活和城市生活的观察与审视,不是作为“怀乡者”“旁观者”无动于衷地观看、表述,而是暗藏着一个人文主义者深刻的理性思索和现实批判,对个体生命、世人运命以及社会历史的自觉担当以及不肯缺席的个体精神。难道作者是为了极力凸显草木对于人类的审美意义和生活价值,而有意在这组文章中降低了直面人生和人性的难度,减弱了散文的力度?
艺术是自然和人生的返照。草木的神化也好,草木的生活化也好,似乎都不尽如人意。如果草木于人类意义重大,值得书写,那么,人类于草木的意义是否同样重大,值得礼赞?草木在“自然的人化”进程中分享着人类的伟力,人类亦在与草木的亲近中努力追求着“人的自然化”(李泽厚语),人与自然相互依存的“命运共同体”需要我们客观辩证地审视,更需要文学全面深入地揭示。
责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