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死
2019-11-25曾哲
曾哲
1
无量山,因山高不能跻,有足难攀,故为无量。
足是脚,足是心。
阿本枝踮着脚尖,从无量山那边的同学自正红家回来,天都快收尽了黑。他到老叔的房间门口,冲里边点了点头,就回到自己房间,没了声响。
老叔犹豫再三,还是没过去询问。老叔本来是个掖不住事儿,又爱瞎吹的人。但这次,他按捺住了自己。
无量山寨,归松林乡政府管辖,分前后两寨。前寨多是苗族,阿本枝家的后寨大多是彝族。两个寨子之间是无量河,河上有一座石板桥。
阿本枝打小就听说,松林乡里有个君宙老人,君宙有把五管葫芦笙。葫芦是无量山上百年少见的“玉娃娃”。用得越久,葫芦越白。制作精湛声色绝佳,长声如山涧飞瀑落潭;短音像火塘鲜竹炸响,还带着颤音呢。这君宙老人的吹奏技艺独特,宽口、换气,一般人学不来。老人会一百多个曲目,最擅长“吹死”。
“吹死”,就是送殡前为死人吹奏、舞蹈。阿本枝想学,他听自正红说,那是绝技。“吹死”还分“大吹死”和“小吹死”。平常听到的,都是“小吹死”。“大吹死”极费腔子力,君宙老人轻易不吹。
赶巧儿,君宙老人要到自正红家说媒。
寨子里的石板路面,像有人刚刚泼过了清水,空气湿沉。几缕云丝,在高高大大的龙竹梢间,慢慢腾腾地游移。
阿本枝光着脚丫子,蹿越的步子歇住,长长地吸了口山气,脚心在石板犄角儿蹭了几下。黏黏的紅泥巴刮掉,凉丝丝还有些痒。
君宙老人不单葫芦笙吹得好,舞蹈也扎实得好看。腿脚绷着筋疙瘩,稳健得让人感觉他粗粗棱棱的黑脚指头,是抠在胶土地上;身手挪拿,硬邦邦像坨树桩;翻卷探身,俨然一条游蛇。精致得细腻,简捷得放荡,把个动作娴熟得滚瓜烂熟。还轻,还飘,还一脸的铁面孔。陪着死人,又吹又跳。踏步、吸步、撩步、擦步,也仰也合,也翻也旋。葫芦笙不停,他三天三夜连轴转。这人,还极讨姑娘小伙欢喜,跟了嬉笑说些个荤话,心明口快坦坦荡荡,与这无量山谷一样。
阿本枝这回在自正红家可见到了,像逮着啥,怕撒手飞了似的。溜溜地请教演说了一天半宿,君宙老人竟然一点没乏。临分手时,老人还送他一把葫芦笙。这会儿,要不是晨曦微露,要不是鸡还没叫头遍,怕惊动乡亲四邻,葫芦笙早就呜呜啦啦了。阿本枝兴冲冲,有点绷不住了。
阿本枝三步并两步地跑上栅栏木楼,一屁股坐在自己房间的门坎上,把个葫芦笙的五根管,摆弄来摆弄去。再在嘴上比划着,困意全无。
阿爸抽着土烟从楼梯那边过来。松松垮垮的披毡下,是士林蓝对襟褂子,松开的扣襻,像咧开的嘴。
“见到了?”阿爸眨巴着眼,好像没睡殷实。
“阿爸!这么早啊。”阿本枝岔开话。
阿爸看着手里的烟锅子说:“我们彝族人可以去学苗族人家的优势,但人家的‘吹死就不要学了吧!寨子里的人都说不吉利呢!说你想娶人家苗家妹子了!难道我们彝家的好妹子都死绝了不成?”
阿本枝撅着头,不吱声。弓着背,把葫芦笙捂在怀里。阿爸又灌了一锅土烟,一股辣辣呛呛的味道飘到屋檐,惊醒了成群叽叽喳喳的红雀儿。
阿本枝在家以前从没有闻到过,像是寨子西头的小卖铺老板,在山外驮来的那种难闻的卷烟。
“啥烟,这么呛?”
“曾老师的朋友从新疆寄来的。闻着呛,抽着香咧。”
烟雾,似乎不是从阿爸嘴里喷吐的,倒像是从披毡织缝里细细碎碎地冒将出来。阿爸说完,还是低着头闷声抽烟,好像他在冲着地板讲话。
阿爸依着的栅栏后边,是两棵高大翠绿的芭蕉树。早晨鲜明的阳光,纷纷扬扬挤碎了蕉叶的边沿。几只红雀儿,落在一串串还未成熟的青芭蕉上,像火苗子跳来跳去的。偶尔叫两声“嘶啦嘶啦”,怪难听的。
“吃过早饭,我去学校找曾老师问问!《抬菜》和《跳菜》,汉族凭什么学我们?我们为什么不能学他们?”阿本枝跟阿爸较劲,然后把个葫芦笙吹响。
“翻竹皮子要扎手,过去那样现在就得这样!”阿爸的样子很气,嘟囔着走了。
后来阿本枝发现,只要他一吹响葫芦笙,阿爸就躲开,躲得不知去向。
2
神山的故事,得从老叔离开南迦巴瓦的佳琼不久,昏头昏脑地爬出喜马拉雅山那个山洞说起。
一定要写上喜马拉雅这几个字,老叔对这山太有感情了。因为喜马拉雅不是一个符号,是一座磅礴云天的充满蜡质与磁性的山体。魂灵头脑如此鲜活,怎么能是符号?老叔这么解释的:能在喜马拉雅爬来爬去爬上爬下爬进爬出的主儿,准特份儿。失足崴泥没畦子的事儿少说,最好甭提。
其实,叫老叔的那兔崽子忒想当好汉了。看出来了吧,这小子老拿大山说事儿。过去是这样,现在是这样,以后他指不定还这样。山高了,他就高。老在山上走的爷们儿,都这样瞎吹。
可神山他上不去。不是上不去,是这小子不敢上。要敢上,当地捻佛珠的、不捻佛珠的,跪着的、磕长头的,一准儿跟他拼了,宰他的心都有。脖子当央给一刀,估计他那特号的有七个孔眼儿的狮子头似的大脑袋就没着没落了。他还挺臭美。瞅他那德性,趔趄趑崴的,佝偻驮着个大背包,远看像罗锅。
靠山吃草活命的羊都不敢上去,绕道吧您呐!
老叔懂点儿民俗,看过几页民族政策民族学老三篇啥的。他说:“要不也不敢在这少数民族地区浪荡混迹这久。”其实他这是吹牛,说这,透着他适应力强,透着他有种儿。谁不知道啊,那山洼洼里的乡亲好客。人家就是这种拿人当人、拿客当客的活儿法。尤其对破衣邋遢瞎转游的主儿再加上个怜悯,陈酒鲜茶您尽情享受。还没进肚,香喷喷已让他百般欢喜、百般谦和。
山风树影、冰川牧场尽情筛选清静日子。如酒,封泥酝酿,陈了又陈。开启,炊烟凝紫,火塘热烈,斟酌微醺。
往事不远,是公元1990年元月,还没过藏历新年。地点是喜马拉雅山东段尾闾。几近横断山中印和中缅交界那搭,离308国道五天的脚路。
山菊初败一般的天空,日头掉落,纷扬鹅毛雪花。老叔在其间奔走。隘口不算很高,随随便便就过来了。又一片缓冲的大坡,也轻松地走道。没目的,走哪算哪,背着那种色调的天幕。他行单影只,脚硬地软,融雪湿润。草场就顶天踏云,疯长疯绿,疯得闹心。
老叔,胶鞋换掉新疆维吾尔的高筒毡靴。换来一个,挺不错的凉丝丝情怀腿脚。
咂文嚼字像没了下巴,难听死!还不如试试,老叔的率真聊天。舌齿上,辣的苦的硌硌崩崩有响有脆,即便牙碜点儿也没啥。多多担待,多多担待。
不能像那三点,平铺直叙。要人晕,要人飘飘忽忽。
山里特怪,嘎隆隆雪里响雷。不是响在天上是响在老叔脚下,响在山谷里。轰的一下,像嗽嗓子,然后嘎的白闪闪牵着霹雳牵着凉风。有时的霹雳,黄灿灿蓝幽幽还涂着一层玫瑰色。
老叔不知道往前走有个故事再等着他呢。老叔是写小说的,老叔知道,再好的小说没故事,中国读者绝不理你。他没办法,只能从了。调教好,让自己对故事特敏感、特有兴致。要知道前边有故事,他就不这么磨磨蹭蹭、慢条斯理,跟酱缸里的蛆似的。他不怕这么骂他,他怕装大尾巴狼的。
是由这条路下去,还是从那条路下去?老叔这会儿愣了一下,其实都没路,区别就是有缓有陡。有时候缓的道可不一定好嘿。说不定走上个悬崖绝壁,倒能一览无余。他就是瞎琢磨这,耽误了腿。
后来老叔他更牛了。半天路,就从冬天走进夏季。他一根儿大绳出溜下去,减掉七八里的冤枉道。只是手心和裆里,刮撕掉丁点儿血肉。从海拔5000多米倒腾几下,就到了300多米了,从高寒地带,降落在热带雨林。也不知真假,让他吹吧。
刚才,还飘飘雪花,这一阵子又来了场大雨。只几分钟,就把老叔淋一透儿心凉。肚皮上脊梁沟都在流,像有蛐蟮爬。太阳一晒,那感受才叫别致,腾腾冒热气,浑身刺痒。他只好依在岩石上蹭。特像狗熊,还咧着嘴。这一带狗熊的确多,特多。
老叔忒肉,要不然天黑前早到江东了。这江不比怒江窄憋,过不去。老早他就听说有溜索能悠滑过去,他想象着像荡秋千。该是极好玩的,他却不敢。他怕吊在江中心,没着没落。
老叔打小就是个登山健将的胚子,可他却特怕水。他老早想过,水从怪秘密地方来,一定是到怪秘密地方去。这如今,他好多了。小时候怕水怕得连洗澡盆,都不敢下。妈提溜着他俩胳肢窝,他愣是缩曲着肉腿蹬踹着臭脚巴丫子,宰猪似的乱嚎。
老叔继续翻山越岭。这不,真找到过江的桥了。
3
阿爸对君宙老人的气,由来已久。
阿爸做后生时,扫盲班里有个苗族女同学叫门香,是君宙的表妹。好多人都管门香叫笑丫头,人也好看。一次,阿爸和她在无量山河边的凤尾竹林约会,被君宙撞上,坚决反对他俩恋爱婚配,说他们一苗一彝,不能结亲。
阿爸不管,照常。有一天,在门香家的木楼前,君宙带一帮苗族汉子挡住阿爸,还横起了铜炮枪。门香被捆在吊脚楼的栅栏里,咯咯笑着冲阿爸说:“甭怕!凭什么不让,世界民族大团结万岁,就嫁彝人了。造反有理,到革命委员会去找找说法儿去。”
阿爸就去了。公社革委会杨主任,挥挥手里的红本本说:“葫芦笙管五根根儿,各族兄弟一家亲。革命目标是一致的,通婚是为了更好的革命。我就是榜样,你们要向我学习。我是彝族,我死去的老婆就是苗族。”
阿爸乐得从半个楼梯上跳了下来,脚底起了风,一口气翻过了无量山。
但,门香失踪了。
人们和君宙,都怪罪阿爸。
阿爸一人在无量山上就着月亮,弹了一宿大三弦。后来的阿妈问:“是《老鸹歌》?”阿爸苦笑,点点头。
一日,三口人唠起《老鸹歌》,阿本枝让阿爸唱。阿妈沉了脸,阿爸散了黑包头,斥责道:“去一边缠!”
听阿妈说,阿爸年轻时,打歌打得好,葫芦笙吹得也好,大三弦拨弹得也好。别人的新曲儿,阿爸听两遍,就不差丝毫地演奏出来。
杨梅会,火把节,龙灯会,二月八,排山会,哑巴会,逢节逢会必打歌,阿爸一律拒绝参加。都因为君宙。阿妈也就随着阿爸不去了,坐在火塘边陪着,陪着也没话。有时阿妈从火塘里取一块火炭,给闷头的阿爸点点土烟。一直到打歌的葫芦笙歇了,寨子里纷乱了脚步声,阿爸这才磕干净冷烟袋,起身到木楼下,给老牯牛添青。
只有农历的四月初九立夏会,阿爸催着阿妈去赶。踩田泥,洗温泉。阿爸说,病邪总是要驱走的。赶立夏会,阿妈一定要拉上阿本枝,阿本枝也情愿去。看着那些婶子姨们,泥潭里踩了滚的,真是开心。
洗过温泉回家的路上,阿妈告诉他,每年到立夏会,阿爸自己总要寻一个清静的地方奏曲儿,不喜欢别人听。
一直到大前年阿妈去世那天,柴火边阿本枝才听到阿爸用大三弦弹奏的《老鸹歌》:广登、广登登、广登、广登、广登登、广登登登、广登登、广登。
阿本枝:“这是一个欢快的打歌曲吗?”
阿爸:“不!”他的大眼眶盈满的泪水里,火苗子还在跳舞。
《老鸹歌》一遍又一遍响起,一遍又一遍。最后阿爸把三弦琴扔进了火塘。
阿本枝这时才听出了《老鸹歌》里的忧伤。
阿爸和阿妈完婚那年,门香突然出现在立夏会上。她还是过去那样说说笑笑,还是过去那样唱歌跳舞。門香和阿爸再见,还是过去笑盈盈的脸,眼光却客客气气,生生的像碰见路人。
“曾老师,曾老师。”阿本枝在木楼下的芭蕉林里喊叫时,在这所学校代课的老叔,正在烤罐罐茶。塘火,刚刚沉下苗头。老叔是从北京来的,寨子里的好多事,大家都愿意跟他商量,请他出主意。
阿本枝咂了半口茶,说:“老师,您说?”
老叔嗤的一声,把水浇进陶罐罐里,说:“好曲儿是全人类的,不该分民族。有关你们之间的事儿,难说。”他沉默了一会儿,继续道:“这么说吧,不伤害,你俩情愿,又不犯法,就没问题。俩人的事儿,两个人一堆儿努力。关键得是双方都情愿!”
阿本枝心里有了底,有了靠山。
暑假,老叔到了怒江上游,再往里边的山上,给坚赞老爹家送去了几面五星红旗。
这天傍晚,老叔刚进寨子,就听说君宙老人死了。他回到学校放下背包,没歇脚,拔腿就跑。跑过无量河的石板桥,跑过稻田阡陌,快得像鬼攆着一样。
阳光可以照进木楼里时,已经近了晌午。真干净,毫不夸张地说,只有无量山和坚赞老爹那边的神山晴日,才会如此这般的爽亮。
高高挑起的蕉叶窗,把光线像蜜蜂一样地放进屋里,落在君宙老人的尸体上。这使得他苍白的脸有了一点生气。几枝松明子连夜熬油,已是精疲力竭。瞬间,倏地失去了光明,冒起幽幽的鬼火,最终熄灭。
逝者脚下的紫竹供桌,四角边沿,挂着五颜六色的毛坯彩纸。桌上有鸡有酒有肉,还有三色的糯米锅巴。
君宙老人去了,谁也没想到。
君宙老人是在给前无量山公社革命委员会杨主任做“大吹死”时,生生把自己累死的。一只葫芦笙里,灌满了他的鲜血。
人们说,君宙老人,不纠缠过去的陈芝麻烂谷子,大度。
这个杨主任活着的时候,君宙老人很反感他,据说还不仅是门香那当子事闹的。
谁都知道,杨主任总爱说大话吹牛,大会小会连不是会,都说起个没完。吹呼的人们很烦心,又都得耐住性子忍,忍是很难受的。可君宙不行,抬屁股就走。多少年了,见到杨主任一昂头就过去,连话都不搭他半句。也正因为如此,后来君宙碰到个死坎子。有乡亲把君宙请到弥渡去“吹死”。杨主任知道了,愣说君宙散布封建迷信,罚了他半年的工分。
那尊赫赫有名的“玉娃娃”葫芦笙,就摆在君宙老人的脸左边。
白葫芦上面几条子黑红凝血,像是朱漆,像是谁刻意漆刷出来的,油亮光鲜。是血,却也没啥子腥味儿。老人长眉嫩肤白白净净,面相平和安详。唯有高高噘起的嘴巴,和略微鼓胀的腮帮子,似乎还再继续他的笙乐“吹死”。
老叔听阿本枝说起过他学葫芦笙的事儿,一直想见见这位传言里的老人家,也想听听“大吹死”。
这回见到了,再想听他的芦笙,听听“大吹死”,没戏了。
4
上桥之前,老叔先抽支烟,把屁股撂在石板。他知道要再找不到人家,他不光饭辙没了,烟辙也吹了。他最受不了没烟抽。他说没理论,就是爱那味儿想那味儿。就是爱,就是想,谁也拦不住。健康能比上这?老叔这会儿,牛逼哄哄。
烟草真不多了,只有一小撮。两滴眼泪都能冲走。一小撮烟草,被两个大塑料袋层层装着,宝贝似的。这宝贝粒粒金黄,大过小米,闻着呛烈香,抽在嘴里光剩下个香。这是老叔年前路过新疆在博尔塔拉时,肖峻同学给买的,几公斤。抽了一道——昆仑、冈底斯、喜马拉雅,地道的特级新疆莫合。用擦屁股都没舍得使的报纸撕成条子一卷,味道特别得好,叫大炮。抽烟就不说抽烟,叫抽一炮。多像那种做人肉生意的女人黑话。
桥弯,颤悠,在江心大塌腰,还晃荡。老叔像爱说喜马拉雅一样,总不忘了说这桥。这桥叫藤网桥,就是藤子编成的一米多高的椭圆形网笼子,一长溜子挂在雅鲁藏布江的江面上。钻进的人想稳步,身体就得摆出个十字。脚下足球大的网眼儿间,踩着有点儿像踩皮筋,两手抓挠好才敢有步子。建材,是吱吱扭扭的老藤陈荆。江心风大,两百米的藤网桥摇摇晃晃,驻足,膝盖儿直哆嗦。他就想怕啥怕啥,这桥有惊无险有惊无险。喘定,老叔四肢严阵以待四处寻觅。老叔三五天没见活人没言语没说过人话了,趁此机会他嘴角儿扭在下巴上笑道:“还好,没人瞅见。走这样的道,老叔知足。总比在没生命连根儿草都没有的塔克拉玛干沙漠里好多了。小鸟大兽活物多,能比较能参照。自个儿不光是爬大山会走道,还会一路散臊味的臭皮囊,还是条蓬蓬勃勃的汉子。”他说就说呗,还嬉皮笑脸,自问自答。
一股莫名的江风偷袭而来,他就没命地狂喊起来,同时摇晃着藤网桥。他不记得喊啥了。他喊叫,大山加倍回应。他就是一门心思,想把桥摇垮想把喉咙喊破。这座千疮百孔的破桥!他当时可能这样骂过。一喊,喉咙放开了似的痛快敞亮,江水声都听不见了。藤竹把老叔的手剐烂,浑身的血都流得畅快淋漓。他撒了手,用屁股蹦,让血往白色的浪花上滴答。
老叔,终于收敛住,不收敛不行啦。他吓死啦,搞断了藤条,搞大了屁股下的洞。他大小腿带半扇瘦腚都漏出了藤网桥。
身子板全僵啦!老叔的黑脸,铁硬地四面寻摸。没人,没人看他这德行。他也假装镇定自若,挺直身子。头发里的虱子似乎感到了什么,爬到他腮帮子上放风散步。手是不敢动的,只能用脸蛋蹭藤网。藤绳上刺扎扎的,那小东西六条腿儿不够使唤,失足跌落进湍急的河水。老叔的血,在那一刻凝固。臭骂自己,瞎鸡巴折腾,还是放走了一条命。
手是不能撒的,疼就疼。老叔早就想好了,整座桥掉江里,也不撒手。老叔闭目养神儿,气找丹田。说不定能悟出点儿疼啊险的道理。疼,能让人知道活着不易;险,可以平心静气地思考安逸。老叔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特悬,再折一根藤条,后果不堪设想。但老叔有点儿底气,回顾走过的历程,深知没有谁能要得了自己的命。他明白得很,跳蚤放羊,山高水长。
坚赞老爹走到跟前才瞅见老叔。他把老爹吓了一跳。老爹在这桥上来来往往几十年,甭说在桥当央啦就是路上碰到活人,这也是头一遭。
老叔说:“老爹救我!”
老爹说:“你是个男人就爬起来!那地方你打着滚也掉不下去,抓那么紧为啥!”
老叔就起来,一点儿没困难,摇摇晃晃领先过去了。他没想到这么简单,其实细看这桥连肥点儿的母猪都漏不下去。
过去了,老叔就跟老爹白话。老爹坐一哈,抽一炮再走。
老叔卷了一炮,递给老爹。吱吱的打火机的火苗子,吓得老爹说怎跟塘火似的。他给老爹点上,大炮塞进嘴。一口,老爹噎住。呛,呛。老爹咳嗽。老叔就笑,笑着给老爹捶背。
咳嗽完,老爹问老叔干什么的?老叔说:“转山的。”老叔这话不真也不假,他这孙子挺油。他说他当时是顺嘴噜嘟出来的,大家伙儿别把人都看成卑鄙的猴儿精。
老爹就看定他脖子上的那串佛珠,邀老叔回老爹家去住。
回家求之不得。一想到回家,老叔就只管点头。嗓子眼儿,满满当当是哽咽的痒痒,痒得眼眶酸湿。
老爹把他的背包放在自己的竹篓里。又从林子里砍来一根儿青竹杖给老叔当拐棍,上路。老爹迈步缓缓的。
就上路了。
上路了,老爹不兴他随意歇息。老爹不说啥,老爹缓缓的步子像一条水中的游鱼。在茂密的大山中,时显时没。老叔不敢眨巴眼儿。眨一下,就丢了路。静静的都是绿,能慌死人。老叔再累也得跟紧。再不济也得瞄得见晃悠的竹背筐。当然,老叔特想围着火塘,有热汤热饭,然后把睡袋扔进猪圈。懒腰伸展在地板上,睡个干巴利索觉。他,真是太想了。为这,啥都可以放弃。一路上湿答答的日子要人疯。他敢放弃,是因为他什么都没有。要说有,只有眼下的路。
大山里的夜是个没眼珠子的黑。亏了老爹向导。
后来老叔走得精疲力尽,搁在往常,他早就点火宿营了。他就一路念叨:“该到家了。”横是念叨了几百次,老叔才听见了狗叫。两只。他又开始瞎吹了。他说,一听就是一公一母。说这话时眨巴了一下眼儿,再睁开,天就黑了。老叔害怕的手虽然抓住老爹的背篓,但他高兴。他知道,到家了。他当时恨不能一步跑进木楼,把湿乎乎的衣服脱个精光,白乎乎发面似的脚巴丫子烤着火,喝碗温酒。老爹喊了什么他也没听清,反正狗不再叫了。
5
给无量山原革委会杨主任“大吹死”的那天,君宙从早到晚,一曲接着一曲。本来谁也不愿意参加的葬礼,由于忧怨哀婉的葫芦笙声,招惹来了前寨后寨的乡民,声势浩大。一直到夜晚,山上山下,还有很多人打着火把,向杨主任家的木楼聚拢。
开始,大伙还仅仅是安安静静听着。听着听着,就随着葫芦笙的节奏,搭肩勾背,连成龙蛇。过后,又跳起了三跺脚。成百上千人,跺得群山颤动,树林哗哗。再往后,就是哑巴舞了。跳哑巴舞时,铁铃铛也没得摇响。是假摇,不做声。
过后,阿本枝告诉老叔,这场面,天上有知的杨主任会悄悄乐。杨主任怕死后没人给他送行。但有了“大吹死”,一准儿都会来。
峻岭静悄悄,沟壑静悄悄。熊熊的篝火中,偶尔有青竹炸响一二声,纷飞火星。
葫芦笙的“大吹死”,在旷朗的山谷中荡来荡去。君宙老人跳着跳着,就随了彝族的旧规,披散开长发,脱净了衣服。逆时针,头摇足蹈,疯吹狂跳。六十好几的岁数,真难为他。直到笙乐戛然而止。众人的火把,便突然在山间消失。
这样的结果,似乎是在人们的料想之中。而人们也真的像哑巴一样,猛然惊醒后,默默地熄灭了手中的火种,无声无息。
“君宙老人的‘吹死,送走过无数人。到如今,却没一个人能来为他‘吹死,送他一程的,真是!那次表哥本不想去吹,可杨副乡长说,这是他爹的唯一遗愿。光做打歌不行,一定得君宙老人来做‘大吹死。这回是吹死了。”
门香说这句话时,正用芭蕉叶子蒲扇,轰去落在君宙尸体上的苍蝇。
君宙,无妻室无子嗣。死后的杂事,全交给门香了。
屋中静悄悄的,只听得见门香的芭蕉扇,呼哒……呼哒……呼哒。
已经是三个孩子的妈了,可门香腿脚利索得像个小媳妇。黑布绑腿、紧围腰,花边绣衣、绕头包。暖暖的精气神儿,飘泊在温和的笑容里,啥时看啥时有。若不是看她没穿戴花锦小肚兜,若不是看她包头没挂串珠,说她二十几不过三十岁,也有人信。
“阿本枝,上得楼梯来。”
这是门香让人带话,叫的他。
阿本枝和门香,打了个和和气气的正脸,心里松快了许多。
“活脱一个你爹的翻版。把个‘吹死吹好,明晚这事可就全依靠你了!”
“我是瞒着我爹偷跑来的,他要不同意……”
“不同意也得来!要不谁来做‘吹死?让我,行吗?”
“君宙老人只教我了‘小吹死,‘大吹死还没学。”
“也行!‘小吹死就‘小吹死。”
阿本枝看看窗口站着老叔又说:“担心我的葫芦笙不行。”
“吹吧!”
“那我今兒先吹个《云雾慢慢散》。”
门香,从窗口放走了目光,看了看无量山坡滚下的浓雾说:“吹吧,吹吧!吹啥都行。”
阿本枝拿出自己经常使用的葫芦笙,长吸了一口气,开始……
他把脸憋了个通红,却怎么也吹不响。其实,他的眼睛一直瞄着躺着的尸体。
杨副乡长来了,皮鞋把个楼梯踩得呱呱叫。
穿着西服的杨副乡长,带来了七八个葫芦笙,说这都是他阿爸活着时珍藏的极品。老叔和阿本枝一一看过。阿本枝爱不释手地说:“个个都是君宙老人的绝技。”
阿本枝一一调换试过,竟也没有一个能吹响的。他一屁股坐在火塘边,说了一句话:“是簧片坏了!”又说:“回家去取君宙老人送我的那支葫芦笙。”就下楼去了。
下楼前,阿本枝看了老叔一眼,像是要说点儿什么似的。
老叔窗口探头,看见阿本枝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消失在竹林中的山间小道上。他问身边的杨副乡长:“那女子是谁?”
杨副乡长说:“是门香的大女儿佩锦。原本她君宙表舅是要把她介绍给自正红的,现在跟了阿本枝。好哇,时代不同了嘛。”
杨副乡长送来的八丈黑布,门香和一个妇女在忙碌着。一剖为二,两头连接,给君宙老人做盘头。这该是一个特大号,包头。
每一次包到后脑勺,总要抬起。包着包着,就要把身子搬直。
门香招呼:“来,杨副乡长是领导,身体又壮实,您来给牵头用把子劲,把表哥抱起!”
老叔感到杨副乡长拉着他胳膊的手抖了一下,就解救地跟他说:“我们去凉台吧!”老叔看见门香,正在吐舌头,做着怪笑脸。
凉台上,老叔问杨副乡长:“这种场合,门香也说笑?”
“说,啥时都说。门香总这德行,无量山地区打歌有句新歌词:‘看见了门香,就沐浴着阳光……从来没人见她伤过心,也从没人见她流过泪。就是这么个人,没正经,没有肺片子。”
老叔不再言语,寻思门香怎么竟是这么个人啊。沉默着。外边的阳光很亮,很暖和。
沉默了一会儿,杨副乡长说:“苗族管没儿女的叫没根后。没根后的人死了没人敢帮,帮了怕不吉利。君宙老人鼻子嘴巴喷溅出来的血,全是门香一人擦洗的。门香对乡政府只有一个请求,帮助找个好葫芦笙手,为他表哥做‘大吹死。我前寨后寨兄弟乡里的苗家,打探了几百户,没得,没得。现在只好不管苗彝了,让阿本枝做,送老人走!他阿爸的思想工作,老师您还得去帮助宽解央求。”
“这没问题。”老叔答应。然后把话题转到君宙老人去世的那天。对前革命委员会杨主任的葬礼,他很想知道得细致一些。吹“大吹死”,怎么就能吹死人?
杨副乡长松了松紧绷的领带,样子很虔诚,说:“没有君宙老先生,我阿爸不会这么满意地撒手离去。”
杨副乡长擦了擦红肿的眼睛接着说:“阿爸说他这些年太寂寞了,死了一定要死他一个热闹。但怨恨他的人太多,若没有君宙的‘大吹死,不会有太多的人来。阿爸的双眼从黑更,瞪到天明,又从晌午,睁到太阳落山。君宙老先生在楼梯口爽朗轻轻地说了一句:‘杨主任,我来了。阿爸就安安静静地,合上了眼睛。跟君宙老先生说了我阿爸的意思。先生说:‘好,操持都依我吧!我说:‘都依。”
“我后来问过君宙老先生:‘您不嫉恨我阿爸?他说:‘怎么不嫉恨,嫉恨!但死了还嫉恨啥,人死了都一样,我‘吹死的是死人,又不是活人。”
“君宙老人就招呼布置,先把阿爸穿戴整齐,抬到大青树边上的坪子上去。四周蜡烛99支,两米高的柞木柴垛。摆这儿,摆那儿,复杂了去了。”
“怎么不招呼我一下?”老叔这后悔。他甚至觉得,他在这无量山的最大心愿,就是参加一个由君宙老人做“大吹死”的丧葬仪式。
“知道您去了西藏,去给那个藏族老汉送五星红旗去了。”
“是的。藏族老汉叫坚赞。他们那里来了许多志愿者,要给这父女仨放假。通了信了,说不定这两天,还会到我们寨子来做客。”
“好啊,好啊。欢迎藏族同胞来我乡做客。”
“走题了。接着刚才说的,说得再细致点儿。”
“细致得很。在我的心里,跟昨天发生的一样。”
“阿爸的头前,摆着特号的冒尖水稻白米一碗。里边放上食盐一砣,茶叶一罐,硬币钢镚儿三毛六。我家木楼的大门楣上挂着葫芦瓢,上面绘彩虎头虎脸。祭祖的面具舞蹈是男巫吹葫芦笙,女巫跳舞。一边跳着,还一边擂响羊皮鼓。这一队人马,是君宙老先生从几百里外的弥渡请来的,很是有些功力。神公打过醋汤后,天黑下来了。君宙老先生让点燃蜡烛,点燃柴垛。开始了他地道的‘大吹死。我也是头一遭见。”
“等会儿,等会儿,打醋汤是怎么回事?”
“太复杂就不说了!”
“别,烦劳您了,您给我的任务我还没完成呢!”老叔指的是让他做阿本枝阿爸的工作。这老叔,够坏的。
“汉人真是够狡猾的,好吧。打醋汤就是在火中烧铁器两件,一般是家里报废的犁头。可这次用的是神公自己带来的,是他当场用手指掰折的两段宝剑。再备一个醋汤碗,里边盛清水和绿丝丝的柏枝叶。神公把烧红的剑尖扔进碗里,马上冒出焦腥味儿的水蒸气,迷漫在我阿爸的身体四周。怪怪的这些水蒸气,绝不往空中升腾,只是四处飘走,飘得很慢。”
说到这,杨副乡长从凉台角落的纸箱子里,抄出一瓶白酒。咬开盖,仰头灌下一口后交给老叔。接着说:“神公,用这碗汤水漱嘴三遍,再咽下肚。然后把另一段烧红的宝剑,扔进醋汤碗内。吱——又弥漫起一片白雾。这两次醋汤打完,随之敲动羊皮鼓,咚——咚——再然后一个喷嚏,啊——嘁——一出口,神就来了,神就附在他的身上了。神,没有脉热没有血,冰冷的神,让他浑身发抖。寒冷的他,一个劲地打哆嗦。我看了,干脆跪下,把身子团起来。在这种状态下,神公开始讲说……”
“讲说什么?”老叔抓住正在哆嗦的杨副乡长的胳膊问。
“都是我阿爸的过去……那些旧事。”
“说说!”
“记不得了!”
“人们都听见没?”
“都听见了!”
“其实听不听都一样,人们心中有数!”
“是啊,人们心中有数。”杨副乡长打了个冷战。
沉闷了一会儿,杨副乡长好像想起了什么:“啊,那天君宙老先生还告诉我,彝族传说中,葫芦笙是山神和彝族祖先发出的声音,这种讲法非常贴切。这对您也有用吧!”
“原来是彝族的。往下说。”
杨副乡长搓了搓手,说:“这次‘大吹死的规模是史无前例的,当然今后也不会再有了。自正红那天贡献不小,帮助君宙老先生把十二兽神舞都搬来啦!六个肥肥胖胖,六个干干瘦瘦,都是女人装扮的。个个结实得了不得。最后,这十二母兽,都跳抽了筋,跳倒在地,跳昏過去,一个没剩。就在这时候,君宙老先生的葫芦笙才哑了,才喷出了血。母兽们到半夜都缓过来了,可君宙老先生再也没睁开眼睛。”
老叔想象不出葫芦笙的五根竹管往外喷血的样子,可杨副乡长就是这么跟他说的。说完,杨副乡长的脸变成了嚼过的槟榔紫色。
呼哒……呼哒……呼哒……
门香还跪在那里,轰着尸体上的苍蝇。可苍蝇已经轰不远了,大多落在她的包头或绑腿或脖子上。
门香唱念道:“扇扇自己扇扇你,嗡头嗡脑一边去!”她的声音还是那样清脆,神态还是那样松弛,白瓷光亮的脸上微笑依然祥和。
苍蝇在君宙老人和门香俩人身上挪来挪去,就是不飞远。门香也不恼,依然故我,还是那个节奏地扇着。
呼哒……呼哒……呼哒……
杨副乡长再不跟老叔讲话了。他一而再地催促老叔,赶紧去做阿本枝阿爸的思想工作。杨副乡长知道这差事难办。他阿爸若不同意,阿本枝是不能到场的。所以老叔下楼的时候,他塞给老叔一包成色上好的土烟带去做礼物。
6
转过坡子看崖头,忽的耀眼光明,木屋的楼梯口挂着马灯,敞开的门前站着俩女人。那二位女子全是老爹的千金,老爹的老婆老早就去了逝啦。没味儿就没味儿,只当一个科学实验,一个试管故事。
木楼上的女人说话了。
“爹呀!”
“呜!”
咚咚咚。楼板响。
“我说你俩好型在那站着等!黑咕隆咚的。”
人是站住,嘴却不等。
“爹,你后尾儿牵的是啥牲口?”
“瞎扯,过后让你姐撕你的嘴!”
“熊不熊猴不猴的,看不清猥猥琐琐蔫不拉几的,啥?”
“还说,爹我撕她的嘴啦!”
“记录在案,早晚算账。归置归置,来客啦!还不赶紧收拾一下?”老爹命令。
木楼上的说话声消失。空灯,空楼台,空楼梯。
木楼梯最后那几级台阶还挺陡,搞得老叔面红耳赤,幸好老爹在前边带路。照顾他脚下,却顾不上某人热心热脸怀里揣的思谋。
马灯把屋里照得通明雪亮。木屋的火塘间真大,盘腿可坐下百十口子人。地板上干干净净没一点灰尘,空气中挤满了艾蒿嫩草的清绿味,光亮也被滤得柔和橘黄。贴近火边还铺了块新卡垫,火里的鲜柴冒着蓝火苗。蓝色的。
老爹仄歪身子卸下背筐,光笑。
俩姑娘咋不来见客?多让人期待。老叔这时这么想着,看老爹冲自己做手势就坐在新卡垫上。他觉得客人来了家人都出来迎接是一特好的风俗习惯,也是一特好的优良传统。各个地区各个民族应该保留。丫心怀鬼胎。
“茶得等会儿,先来碗酒。”老爹从一个精白的瓶子里倒满木碗,喝了一口端给老叔。一碗酒下肚,他刚才那火烧火燎的劲儿又闯上了脑袋。
这时姊妹俩一个端碗,一个提壶,笑盈盈。
笑啥?老叔心想。不是看见咱脸红脖子粗了吧?他想镇静镇静自己,扯着衣服袖子在脸上蹭来蹭去。老爹不管他尴尬不尴尬,对姐俩说:“你们也坐下一起喝茶。”就有热腾腾的酥油茶递到老叔跟儿前。他就喝了一碗又一碗。
老叔的汗就更多,汗衫成了抹布。
再抬头,老叔觉得缓过点儿劲来了。
靠在老爹跟前的是二小姐,倒茶的是老大。他这么想。老爹看出来似的拍拍身边高高壮壮的女儿说:“这是大青。”又指指他身边忙活的说:“那是小青。还不知您大名呢?”
老叔说了自己的姓名,觉得舌头特别扭。他这时才觉出自己的名儿挺绕嘴,不像刚启用时感觉得那么好。
老爹说,这位兄弟请把证件给我们看看?
老爹跟老叔要证件,老叔犯了愣。这是他上天入地也不曾想到的。
大青說话脆亮亮:“你来到边境地区了。你的屁股下就是边境线。栽个跟头栽出窗外,你就是非法越境。那边就出国了!你知道不?”
老叔答:“俺怎么能知道,无论如何俺也想不到。太神奇了。”老叔想,好玩,这地界好玩,摔个大马趴能摔出国。现在看来命运不错,否则碰不上老爹,自己一准儿遛达过那边去了。
老叔交出证件,愣磕磕像在公安局被提审。六只眼睛盯着,让干嘛就干嘛。
老爹说认不得几个字,还是让小青看。小青读,大青抱着小青的膀子,添油加醋重复着放出大嗓门:“北京,北京,男,男,汉族,汉族……”
大青插话:“黑不溜湫的怎么是汉族,出生1956年,比我俩还小五岁多呢,叫我们姐!”
“姐!”
“哎!”
老叔一下掉进云里雾里。看她们青春勃勃,怎地能比自己还大,而且大过五岁奔四十去啦?鲜亮的开花的姑娘啊。你们在哄人,哄人。
老爹确认:“没哄你。这里方圆百里无人烟,就我们一家,离村户百十公里,村户再离308国道百十公里。这儿好,也清静惯了。想守着林子守着山,死了也埋在这。她俩不出嫁,光陪我,不行。这也是我心里最重大的事,也是这木楼最压累的事。夜深时,屋檐廊角总吱吱地叫,叫得要垮塌。也想过搬……”
“爹,逮住什么人都说这些,不好。”小青噘起嘴。
“爹是提前跟人家说清,怕人家瞎琢磨你们,笑话咱!”
“那好哇,让他琢磨吧,我很想让人琢磨琢磨!”大青说。
老叔支招儿:“招个女婿吧!”
“能招不就早招啦。深山老林没人来!”老爹摇头。
“爹,这位兄弟的手咋啦?”小青的眼尖。
老叔说:“没事,已经结了痂。”他假装看了看,把手掖在腿下。
小青说:“一定要裹一下。”老叔说:“自己包里有纱布。”他当时说这句话时,怀里揣着迫不及待。
“裹。”小青抱着老叔的胳膊,挺认真。
老叔说:“女人身上的香味儿,醉人。”
大青黄发披散的头,歪挂在爹的肩膀上。俩人不吃不喝看着他俩,只是笑。
“从北京这么大老远的,怎么来的?你是干什么的?”
这估计是老爹全家的疑问。
“走着来的。我是作家,考察的。”老叔说完,心里骂了自己一句,“吹,不吹能死啊!“
“厉害,厉害。”
“这是在说谁?”老叔没反应过来。
7
翻山过河,又钻过一片芭蕉林,老叔已经看见阿本枝家木楼里亮起的松明子了。楼上只有他阿爸一人,在凉台的栅栏里走来走去。
出了芭蕉林,下了石板路,老叔正想穿过竹林时,忽听到密林里边有人说话。
“……迷信……不……你也不愿意,阿爸更不会点头。你想啊,这么一来,我怎么吹得响葫芦笙呢?”
老叔出来了,这是阿本枝。
“你原来是成心吹不响的?”这应该是门香的女儿,佩锦。
“是!我假装害怕。我是不是黑了心?”
“黑是黑了,可不黑那又怎么办呢?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我害怕,搂紧我。”
“好。不怕。怕什么?”
“就是怕!”
“怕我们今后生不出小孩来?放心吧!为了这,我也不去‘吹死!”
“可你没听说吗,黑心也绝户。你能不能找找自正红,让他去‘吹死?他去了,对表舅,咱心里还安稳一点儿。”
“他的‘吹死还不如我。再说他恨死我了,以为是我抢了你。其实是你早早看上了我,对吧!”
“瞎说!都啥时候了还耍逗。不过,人家自正红也得娶女人生孩子呀!”
“是啊!”
“怎么辦呀?!”
“咱们黑一次心,只黑一次,坚决不去。”
“行吗?”
“坚决不去!”
老叔的脚,往前挪不开步子了。
8
神山坚赞老爹家的金银饭真好吃。就是苞谷大米搀和着,蒸的糊糊。老叔一口气,吃了半锅。吃得他一个饱嗝紧跟着又一个饱嗝。摸着吃歪的肚儿,他悠闲地点上一支大炮。心里却在想,怎么吃成了这副模样!跟八百天没吃东西的饿狼似的。
饭后,大家围着火塘聊天。
小青问老爹:“旗子买到啦?”老爹说:“没有,真难买。乡上没有,镇上没有,县上也没有。人家供销社说,自打有了商店就没卖过。哪有老百姓自家买国旗的。真稀罕。”
“没托个人到拉萨或者到成都去买?一准儿有!”老叔随口搭茬说。说完了又后悔莫及。悔得都想抽自个儿一个嘴巴子。好几千公里路,这不是忽悠人家吗。他想,一定要说句人话。他就说:“你们甭着急,等我出去到成都。哦,横竖走不到那边,得先到昆明。到昆明也成,给你们寄过来三面五面的,或者一打。绝对一点问题没有。”又补充道:“打好包,裹上塑料布,再挂个号。邮局必须给送,因为是挂号的,一直送到这木楼上来。”老叔的吹呼劲儿又来了。
“真的?”老爹和小青异口同声。说完看着老叔,俩人突然严肃起来。
“这还有假!”父女俩的反应让老叔有点儿拿不准了。
“寄到乡上就行。也就几天的路。我去取,我去取。”老人这时丢了矜持,再说话像小孩,“这回我去集上,连子弹都没舍得买。我已经攒了五十多块钱了,你拿着没别的意思。没有赶你的意思,你多住些日子。几天来神山紫气,我就知道要碰到大好人了。我的名字你记住了吧?坚赞!不行!这里叫坚赞的多。”老爹为老叔满上酒。
“写清南山口界碑家坚赞。肯定可以。”小青急火火抢着说完,给老叔倒茶。
“最好是镇子小学操场上的那种软和的滑溜的。咱这里风轻。”大青的语言温柔,眼神儿里全是渴盼。
老叔一点儿没想到,这家人为买国旗,个个都变得如此兴奋急切。什么事儿还没做,就把自己当成恩公一般。尤其说话堵人的那个大青。老实了吧,哼。老叔活动活动脖颈儿,加了一句:“一言为定。”
老叔也兴奋。老叔思谋,这是一个生动的爱国主义素材:一个遥远的边陲僻野之地,一个三口之家,一户普通平头百姓,在这里每日把五星红旗高高升起,祖国在他们心中。
“我负责,一包到底。”老叔承诺。这对他,也的确不是什么难事儿。能为人家做点事儿,心里舒坦,全身舒坦。
父女仨轮番敬酒。
乏,困,酒——主要是酒,一准儿把老叔搞翻。老叔瘫倒,大睡过去。小青给他盖了毡子,大青给他身边的火塘加了老柴。
梦里,老叔还琢磨,这姐俩不像姐俩。大青个儿大,黄发高鼻梁,长睫毛,眼睛鼓亮。小青,矮身材,单眼皮,圆头鼻子樱桃嘴,发黑如漆。
有人捏老叔鼻子。
真的没睡几分钟似的,反正时间不长,他有点儿不情愿。刚睡着,就叫起来。真烦,可他没辙。使劲儿睁也睁不开眼睛。
老叔被小青拉起。小青说:“太阳要出来了,要升国旗啦!升国旗时不能睡觉,不然爹要生气。”
“我能干嘛?”老叔没睡够,不情愿地坐起来。
“要站立,要行注目礼。”
老叔没动,心却在动,琢磨着,跑这大老远,参加这么个家庭升旗仪式,有意思。
老叔和心思,一下被小青拽起。他不好意思再躺倒,虽然特困。
随了小青,到了楼顶的阳台。老爹和大青,正手捧红旗面向东方肃穆站立。山岚在青黑的山谷中很淡,一同映衬着渐白渐黄的天空。
望了一眼东边的山,老叔跟小青说:“生前死后从没见过这样的景致。山岚紫色,随天明越来越浓,浓得似乎在腾腾蒸发。”
小青小声回答:“那是神山。”
这时太阳从神山的山顶,露出了一束刺目的光芒。五星红旗便在老爹手中冉冉升起。伴随着高亢脆丽的歌声:起来!不愿做奴隶的人们!把我们的血肉筑成我们新的长城!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刻……姐妹俩的歌声中,旗帜高高,太阳高高。
老叔心里,一动,一颤,一热。
9
老叔拎着土烟打道回府,回自己学校的小木楼。放弃了说客的任务,阿本枝都说这样话了,只能放弃。一路上,他满脑袋里出现的都是那个镜头,还是大特写:葫芦笙,五根竹管,往外喷着血。但不知道为什么,画面是黑白的。
一进门,吓了老叔一跳。黑灯瞎火里,杨副乡长盘坐在火塘边,独自抽着烟。
老叔为了解脱自己,夸张地说:“没法儿了!老顽固加两个小顽固。没‘吹死,就没‘吹死吧!”
杨副乡长自相矛盾又像自言自语:“打歌的也没人来,吊唁的也没人来。什么时代了,还这么迷信。”
“明天,我们几个送吧!你能弄些炮竹来吗?葬礼只要搞出热闹来,我看也行!”说客没说成,老叔有点愧疚。老叔心里清楚,虽然人们说君宙老人大度,但更多的人还是说他晚年不保,凭什么给杨主任做“大吹死”。
“好,我来买炮竹,也只好如此了!”说完,杨副乡长走了。
老叔听着杨副乡长的脚步声远了,往火塘里加了些细柴,打开准备当礼送的土烟,捻瓷实烟锅,就着火苗子,自己若有所思地抽起来。
抽完一锅又抽一锅,老叔竟然抽了一宿。
木楼缝里透进了鸡鸣和光亮时,老叔的模样已经昏昏然。他站起身,推开窗户。
窗外,有只猴面鹰在棕榈树上叫。再往远处看,就是无量山的山峰了。模模糊糊,不是很清楚。
模糊不清楚的原因,是老叔认不得哪个是天,哪个是山。那画面,正儿八经是位丹青大师,水饱墨淡地大笔一涂。朦胧了。
好像不应该。老叔不知道为什么这两日,胸中满满的尽是悲伤。悲伤挤着悲伤,悲伤压着悲伤,悲伤咬着悲伤。而更加令老叔悲伤的是,抽過这一宿土烟之后,悲伤的自己,竟不知悲伤为何物,竟不知悲伤为何感觉了。
10
那面陈旧得发白的布质红旗,只有一块手帕大小。那旗杆,只比老爹高出一米多。但那绝对是一面标准的,中华人民共和国的五星红旗。
后来的日子,他和老爹天天在一块喝酒。姐俩,笑逐颜开地陪着。
老叔在那后来,再也没什么作为。老爹的一段讲述倒是应该记录下来:
1950年夏天,后来知道,是8月15号。30多岁的我要当爹了。那晚连饭都没吃,出来进去看着我的女人闹腾。女人翻来覆去地捧着个大肚子,在床上不自在。是孩子要出生?不是少说还得十天半个月吗?咋这老早就开始闹腾上了?我就吼她。她说:“就是不爽,热腾腾的烦躁。我想起这些天江水冒热气,几场雪下成雨水,涨到藤网桥下一二米。岸边的獭鼬往山上跑,山上的牛羚狗熊往江边跑。”
老爹不说话了。
老叔帮着坚赞往火里添加青冈柴。老叔说:“老爹,我明儿就走了。”那意思是,你要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老爹“呜”了一声说:“走吧,走吧!”
老叔说:“您总得讲完故事呀!”
老爹又“呜”了一声,继续前边话茬:“醒来是让那丫头的哭声给吵的。就是后来的小青。老婆,已经断了气。”
老叔问:“就完啦?”
“吃羊奶长大的小青,脾气和个子都像只羊羔子。”
沉默。
“就完啦?”
“西边的山翻到江里,东面的神山,纹丝没动。只是从那以后,神山时不时地冒紫气。”
“然后呢?”老叔当时急着听后儿事,一点耐心没有。
几个月后,我的新木屋来了俩外国客。女的是尼泊尔人,肚子大得走路都困难;男的是英国人,戴着金丝眼镜。女的好,一直安安静静地躺着;男人不行,一天到晚唉声叹气。说:“国呀家呀他都有,就是离他太远啦,回不去。”说着还眼泪哗哗。几天后,跳江自杀了。当晚,尼泊尔女人生下一女孩,也随他而去。
老叔瞎猜疑地说:“男的是间谍特务?”
“不!是考察的。转来转去从印度那边过来的。东边怒江岸上,有不老少天主教堂和好多信徒。但都给震垮了。新生儿,就是大青。”
“哦!”老叔只会哦了。
“我一个三十好几的大男人,哺乳两个未满周岁的孩子。大青各色,死活不吃羊奶,从小和我一起吃苞谷糌粑和肉。”
“他们没有给您留下点儿什么?”老叔问。老叔指的是大青的父母。
“有,当然有。有书,有本子,有照片,有眼镜,有皮兜子。”
“在什么地方呢?”老叔兴致勃勃。
“大青18岁时,我全交给她了。”
老叔心里打着自个儿的小算盘。这是故事,绝对的故事。屋中的光线渐渐泛白,塘火渐渐熄灭。只有墙上的唐卡神像,在酥油灯的辉映中挂着一层金光。
唐卡边的玄关里,整齐叠放着五星红旗。太阳马上又要升起。
老叔知道这时候不能臭贫,知道马上又一个肃穆的升旗仪式快到了。问:“您打小就住在这儿?”
“不,我家在县城。”
“做什么的?”
“炮竹作坊!六代了。回头再聊,走吧!时间到了。”
四个人站在阳台东边,神山再一次紫气氤氲。
老叔想问老爹,神山是在界里界外?太阳是在界里界外?但没问。废话少说,他愿意感受这庄严时刻。
11
这天,下了场小雨。老叔要去送君宙老人。
无量山高坡上那截子稠乎乎的泥泞小路上,脚印一串串一窝窝,像不能抚平的伤疤。
傍晚,君宙老人家门前的桑树坪上。
夜色似乎突然降临,而送行的人只有老叔和门香。杨副乡长和他买的炮竹没来。也难为他,不年不节的,炮竹很难买。看这阵势,不会再有什么热闹了。
门香今儿打扮得更加整齐干净,包头还挂了彩色串珠。
门香冲老叔笑了笑说:“这样也好,表哥凑的热闹忒多,这回让他清静清静。开始吧!”
老叔和门香一起,点燃了蜡烛和篝火。
篝火因为雨的原因燃烧得很慢。起先怎么也不肯起火苗,但最后在他俩焦急的目光注视下,黑黑的浓烟过去,紫红的火舌终于长长地伸了出来,还一个劲地往上蹿。
老叔看门香一眼,她在微笑。
门香问:“老师,您听过‘吹死吗?”
老叔说:“没!”
“那‘吹死其实好听得很!尤其‘大吹死。”
“我想象不出来,我没那个缘分。”
“再也没人‘吹死了,不能再搞迷信活动了!”听话语,门香好像很庆幸。庆幸着,还在微笑。
“就是,就是!”老叔自己也不知道在说什么。
“阿本枝那娃再也不会‘吹死了,是吓的吧!其实‘吹死就是‘吹死,和活人有什么关系?怕什么?表哥在我小的时候就跟我讲过这话,甭迷信!他那年要是不绑我,不逼迫我,我就嫁给他了!”
门香说着,微笑着,好像这不是葬礼。
这一时刻,他俩不约而同地在看天。天很低,很厚,很黑。黑颜色里边,还藏着一丁点儿蓝。
老叔说:“君宙老人真就这么安安静静地走?这个阿本枝!”
“别埋怨孩子,他们有他们的想法。‘吹死不诚不实,就不要‘吹死。老师您说,我讲的对吗?”
“啊?啊!”
篝火对着他俩,熊熊燃烧。
沉寂。
倏地,沟坡下炮竹炸响。坚赞老爹和大青小青,一人拉着一长串炮竹,走上来。他们仨,像踩在烟火上。一串快结束,一串又燃起。
老叔也加入,把老爹带来的炮竹都放完。老叔带着他们仨,在君宙老人尸体四周转了三圈,回到篝火边。
炮竹过后,硝烟散去,寂静的黑色,越来越浓。老叔握着坚赞老爹的手,一时说不上话来。大青交给老叔一个旧皮包,说生身父母的遗物全在里边。老叔塞在大背囊,说回头再看。
几个人就这么站在篝火边很久,好像在等着什么。
真的很静,连看热闹的都没有。
门香可能受不了沉寂说,再等等。
在场的诸位都清楚,再等,等的还是寂静。
夜色,像大墨块,压在人们的头顶。只有一场大暴雨,才能呈现清澈。
等——
真的等来了。
沟坡下,一曲葫芦笙响起,天空豁然明亮了许多。那是忧伤的天籁,哀婉得令人血泪奔流。
老叔的心脏,随之狂跳。无量山,无量河,竹林和脚下的青草,也随之活跃生动。篝火火苗一跃一跃,燃烧得有两米多高。
门香欣慰地笑着告诉老叔:“‘大吹死来啦!”那口气,好像她早就知道,一點不惊异。
一个打着赤脚、青衣、青包头的汉子,吹着、跳着、旋着,蹦上坪子来。
借着火光,老叔看清,是阿本枝的阿爸。
葫芦笙,乐曲忧伤,星星闭上了眼睛。天空胸怀大开,深邃无比。
葫芦笙,乐曲哀怨。漆黑的夜色里,风没了呼吸。
这是老叔听到的葫芦笙乐中,最凄美,最动人,最摄人心魄的曲调。
吹跳“大吹死”的阿爸,开始在君宙老人的尸体四周旋转。一遍又一遍。慢慢的群山亮了起来。老乡们举着火把出来了。整个无量山被点燃了。
葫芦笙撩酸老叔的心窝。
篝火边,盘坐在地的门香,泪流满面地对着熊熊的火焰一个劲儿地哭,一个劲儿地哭,还哭出了声。哭得头发散乱,哭得死去活来。
葫芦笙揉进了门香的哭声。
阿本枝的阿爸,就这么跳着吹着。
老叔的眼眶,突然涌满了泪水。篝火闪耀在葫芦笙上,在一点点变红。
那夜,红彤彤的无量山,很静,静得只有“大吹死”。
无量山,因山高不能跻,有足难攀,故为无量。
足是脚,足是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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