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多落寞
2019-11-25傅菲
傅菲
芋艿记
芋艿,土话叫芋头,天南星科植物的地下茎块。南方的三月平畴,雨季刚刚开始,翻耕出来的稻田灌满了水,亮汪汪。家燕衔泥筑巢,唧唧唧唧,在雨中翻飞。从田里翻出芋种,苗(下种)到垦成垄的地里。芋子裹着潮湿的腥泥,青白色芽尖像斑竹刚破土的笋芽。芋种是芋子,一直埋在田里,捂着,捂过了春寒。每一个做种的芋子,都经过了挑选,不破皮不破衣,鸡蛋大,不落泥。芋子在挖上来的时候,在地头选好,埋在田坑,盖上泥沙,剩下的芋头用大箩筐挑回家,一筐芋子一筐芋母,用锄头柄作挑棍,缚紧棕绳打个活结,沿田埂路,回家。还有一筐芋子,被两个小孩抬回去。
种芋艿的田,土层厚厚,乌黑,易灌水。芋种下了地,隔天拉一平板车农家肥来,盖在芋洞上,灌半天的水,水漫了田沟,又把水放干净。
过半个月,芋洞冒出两片绿叶,像小沙弥手上的小蒲扇。叶子渐渐肥大,像一块盾牌,叶柄紫红色,像一把长矛。芋头地,像一个古代士兵的习武场,纵横有序,形成一个方阵。两支叶柄相向而生,新叶里面分蘖出来,该下肥了。肥是油菜饼,圆团块,酥香结实,裹着稻草衣。油菜饼在石臼里,用杵捣碎,舀到箩筐里,拌上水沙和草木灰,挑到芋头田,用一个小碗,舀到芋苗根部,一碗分两株放,手抓一把泥盖上。施了肥,灌水泡三两天,芋叶绿乌乌的。雨季最后几天,青蛙跳到了芋叶上,气泡鼓得像个皮球,呱,呱,呱,从傍晚开始叫,直至启明星消隐天际。初夏从蛙声开始,和清晨的露珠一起,在芋叶上圆溜溜地滚来滚去。
饶北河流域,鲜有种土豆洋葱,喜种番薯芋头。土豆青了皮发了芽,有毒,储存不了,时间久了,浪费大。番薯芋头易储存,即使发芽了,也可以吃。“七月半,打开看。”是乡间俚语。到了中元节这一天,各家各户都会提一只竹箕,去芋头地,挖两株,看看芋子有多大了。芋母像个小拳头,芋子像个山鸡蛋,芋子鼓在芋母四周,掰下来,有十几个芋子,足足可以烧两碗。
吃了一餐,还想吃第二餐,可舍不得再挖。芋子还在发育,挖起来吃多可惜啊。就割芋禾秆(叶柄)吃。剥去芋禾杆外皮,切圈状,焯水十几分钟,捞上来,带水炒起来吃。芋禾秆涩味重,焯烂了,才能去涩味。吃芋禾秆,趁热,软绵绵,柔滑,冷吃,像泡沫。芋禾秆吃了两次,便无人下筷子。
过了中秋,芋头可以天天吃了。芋子如鹅蛋,一个可以烧一蓝边碗。芋子爽滑,溜口。乡间有俚语:“吃芋头汤浇饭,打赤膊担担。”吃起来痛快。芋子好吃,不好刨。芋头有黏液,刨皮,粘液会黏在手心上,发痒。痒得钻心,手掌红肿。妇人坐在台阶下矮椅子上,膝盖上盖一条蓝布围裙,右手竖握菜刀,左手的芋子在刀口旋转,芋皮碎碎地落在围裙上。刨完了芋子,抓起围裙,抖落到菜地里。黏液使人皮肤过敏,也有不过敏的人,取笑过敏的人:“吃一个芋子,哪有那么难的事,又不是去挑担。”
也有不刨芋子的人,把芋子放在锅里煮,煮到七分熟,捞上来,用手挤压,芋子肉落下来,像母鸡生蛋。煮熟的芋子,切片烧泥鳅,没人不喜欢吃。泥鳅在水沟里,在稻田的入水口,在溪邊的草丛里,在水塘的排水口里,用筲箕在草丛里抄,在水洼抄,要不了半个时辰,有了大半斤。蒸饭的时候,泥鳅盛在搪瓷缸里,放两片咸肉生姜,和饭一起蒸。饭熟了,泥鳅也熟了。芋子片煮得沸腾冒泡,把泥鳅倒下去,薄荷、红辣椒丝、姜末,也一起下去。这是饶北河流域广受欢迎的一道美味。
现在泥鳅少了,近乎绝迹。饶北河被化工硫酸污染,稻田也没泥鳅了。稻田农药化肥的大量使用,使泥鳅难以成活。但使泥鳅绝迹的根本原因,是种一季稻,冬田不翻耕,泥鳅无法孵卵繁殖。桃花开,汛水来,泥鳅孵卵了。而稻田还处于板结状态,孵卵期过了,才翻耕。现在吃芋头,免不了感叹一句:“有半斤泥鳅一起下锅,就好了。”
在粮食短缺的时代,芋艿也当粮食看待,和番薯一样。芋艿大吃的时候,我揭开锅盖就害怕。冬季的晚餐,芋头焖饭。小芋子圆圆的,和米一起焖,放盐花。吃第一餐,用大碗盛起来吃,筷子划得吧吧响。吃了十来天,边吃边流眼泪。我母亲说:“有芋头焖饭吃,还不高兴啊,你看看,好多人家连这个都没得吃呢,晚饭都不吃,一天吃两餐,一餐稀一餐干。”村里有活活饿死的人,是我邻居,叫恒赞。他可是一个好劳力,一担挑两百多斤重生木柴。他得了一种慢性病,躺在床上。他老婆是个眯眯眼,每餐给他吃半碗粥。他饿不住,求老婆多盛一碗。眯眯眼说,干不了活了,吃那么多浪费。每天躺在床上,恒赞叫:“饿啊,要饿死的。”我母亲听见了,煨两芋头,给他吃。躺了两个多月,他便活活饿死了。他身上剩下一张皮裹着骨头。
雨夜里有了偷芋头的人,躲在芋田里,用手扒泥掏芋。雨哗哗哗,淹没了大地。偷芋的人,偷三两株,刚好一大竹篮。不能偷多了,偷多了,种芋头的人家会熬不过粮荒。所以,芋头一般种在自家门口,随时可以看见自己的芋田。芋田翠绿涟涟,夜雨打在芋叶上,声音曼妙,噼噼啪啪。下雨了,我们去学校没有雨伞,又不愿戴斗笠,摘一片芋叶,盖着头上。雨珠滑溜溜从芋叶落了下来。学校的操场上,到了雨天,满地都是芋叶。在田里割秋稻,突然来了阵雨,无处躲雨,摘芋叶盖在头上。
乡间贫穷的妇人,变换着手艺,烧芋子。芋子整个煮熟,和上番薯粉,一起捣烂,成了泥状,用米筒碾芋泥。像北方人擀面一样,碾成均匀的厚皮,切片,作饺子皮。没有肉,以豆干、榨菜碎粒、青菜丝、豆芽做馅,包芋头饺子。有饭吃的时候,芋头饺子当菜,没饭吃的时候,芋头饺子当饭。现在,乡村已经很少有人做芋头饺子了,吃一餐,花半天时间,闲惯了的人,懒得动。二十年前,市区有一家樟村人开的知青农庄,吃客络绎不绝。吃客念念不忘农庄里的芋头饺子。
芋母粗糙,切丝炒,下粥。吃不完的芋母,切成粗条状,用一个大饭甑蒸,麻白色的芋丝成了褐色。晒席摊开在稻田里,晒熟芋母丝,晒十几天,收入土瓮里,用自制的豆瓣酱泡,泡一个月,捞出来继续晒。晒干的芋母,炒起来,下粥下饭,都很好吃,粉粉脆脆软软。
读初中的时候,有一个高南峰的同学,提一个大土罐,土罐里塞满了酱芋母。那时镇外的学生,都住校,睡通铺。打一碗饭来寝室,打开土罐翻盖,吃家里带来的菜。一土罐酱芋母,足足吃一个月,吃空了,再回去带菜,带来的还是酱芋母。酱芋母,存放多久,也是不会变质的。
现在,我们去餐馆,拿过菜单,问:“有芋头牛肉片吗?”似乎只有芋头烧牛肉,才满足味口。饶北河不产肉牛,牛都是耕牛。在孩提时,哪来的“芋头牛肉片”。烧芋头片,不用碗盛菜,而是用大钵头。一大钵头端上桌,先把泥鳅挑出来吃,吃完了泥鳅,用一个大勺子,把芋头舀到碗里,蹲在门槛上,稀里哗啦,一碗饭下了肚子,大汗淋漓。萝卜下地了,娇嫩的萝卜芽发上来。没有泥鳅吃了,选一把萝卜秧上来,和芋头一起煮。
吃多了芋头,难消化,胃胀气。我现在很少吃芋子了。难消化多好啊,可以经得起饿,在那个年代,人人都这样想。男人去山里挖山垦荒,回家吃一餐午饭,来回得两个多小时,累人。用一个布袋,装十几个芋头,带一罐剁椒,进山了。一边挖山一边煨芋子。把挖出来的灌木根、草根烧火,芋子焐在火堆里。日头中天,把芋子从火堆里扒出来,几个挖山的人,坐在溪边吃,剁椒下煨芋子。少时,我喜欢烧灶膛。母亲烧菜,我添柴火。我扔两个芋子在灶膛里,菜烧好了,芋子也熟了。中午上学,把煨芋子藏在书包里,用一张草纸包着,在学校吃。
在春秋时期,芋头作为朴素的粮食和菜蔬,已经出现在餐桌上。司马迁写的《史记》,在《货殖列传》中写蜀中卓家:“吾闻汶山之下,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蹲鸱便是芋头。大芋因状如蹲伏的鸱,故称蹲鸱。鸱,鸟也,比鹰略小。少年时,读清代文学家周容《芋老人传》,言近意远,大多数人记得“时位之移人也”的警世恒言。我记得的是慈溪祝家渡老人家中,衣湿袖单的书生吃芋头的情景:老人略知书,与语久,命妪煮芋以进;尽一器,再进。一个饿久了的人,吃东西快,胡吞乱咽,很容易哽噎人,吃芋头则不会,溜滑,香甜,胀胃,吃撑了也不要紧。
铅山县紫溪镇,是中国有名的芋乡,芋芽如石榴花,红艳透明,充满亮泽,名红芽芋,芋烂柔滑。我去过几次紫溪,整个山中盆地,芋叶翠绿如海。在南方,喜爱吃芋子的人,还是多数。芋子不但是一种食物,还是一种久远年代的成长记忆。司马迁是个多么伟大的人,目光如炬,两千年前,就说:“沃野,下有蹲鸱,至死不饥。”这句话,几乎等同于我们两千年来的生存史。我们没有理由不乐观去生活——只要芋头还在田里。
人间多落寞
……
大风过境
吹走了低处的行人和木头
风让我们,回到神的面前
风让旷野扩大了它的裂痕
昨夜读秋若尘诗歌《旷野》,一片初夏的旷野,出现在我远去的视线里。一片矮矮密密的柳树林,一条潺潺白亮的古城河。河两岸是低缓的青山,葫芦形的平畴油绿,阡陌交错,远处的屋舍隐约可见。柳树新发的枝叶,淡淡微红,被河风吹得瑟瑟作响。
对岸是茂密的洋槐林,几只白鹭在河里觅食,不时发出嘎嘎嘎的叫声。河水嘟嘟嘟,这是我和女朋友约会的地方。那时我还是学生,即将面临毕业。或许,热恋中的人,都喜欢幽静之处,缠绵忘我。河边的柳树林,让人流连。女友有一个二姐,我们常去她二姐家玩。她二姐家门口也有一片阔大的柳树林。走过一条堤岸,下一个斜坡,便是河滩。河滩草皮青青,柳树飘扬,宽阔的河面闪着银光。我们坐在河灘上,看星星。漫天辉亮,古老的银河神秘,让我确信,有一些事物会永恒。
年冬,我们分手。没有告别的分手。我常去河滩,溜踏,独坐在阳光虚弱的午后。有时,晚上也去。冷冷的寒风在大地吹彻,枯黄的柳叶飞散。夜空的虚光像薄冰。黑暗中的旷野,仿佛落满了乌鸦,寒江忽略了岸边的人,一次次把柳树卷起。
“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一个落魄花间的人,把告别写得催人蚀骨。柳,春风一度,风情无数,轻摆如女人腰肢曼舞,飘曳如女人发丝飞逸,荡漾如女人步态盈盈。
用一种植物,去替代江南,我会选柳。江南的女子婀娜,风情万种。江南的山水旖旎,细腻柔和。用一种植物,去描绘人的一生,我也会选柳。柳初生蓬勃,开枝散叶,遇水即安,终了时,枝叶枯败,孑然腐朽。
我们青春繁茂,在柳下卿卿,细语呢喃,明月皎皎。欧阳修这么古板的人,也不免动情,说:“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当我们暮年沉沉,柳絮随风翻飞,像零落的羽毛,怎不让人感怀?唐代诗人薛涛说:“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战乱中流离的陆游,回到沈园,偶遇唐婉,泪湿衣襟,在墙上题写:“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在柳絮飘飞时,遇见多年的故人,相当于在柜子里突然找到多年前的信,一个人在烛下一遍一遍地读,而窗外的大雪弥漫,身旁的炉火正慢慢熄灭。
折柳赠君,是告别的意境;栽柳等待,是人生的至苦。君别时难见更难,在门前池塘边,栽一棵柳树,柳丝垂荡,一年又一年,柳树苍老如白云,等待的人还没回来。柳树渐渐成了离去之人的替身,风流倜傥,清雅淡泊。等到替身老去的那一日,等待的人已满目疮痍。
柳,在一个春天的语境里,和旷野一样无际:杂花幽暗的堤岸,木桥上远眺的归乡之人,春燕斜斜地低飞过稻田,近处的山峦抹上一层黛色,溪水慢慢弯过一个峡口。柳丝浮起浅绿,被风抚弄。
2010年初冬,我去扬州看望朋友。我们游西北郊瘦西湖,垂柳依湖而立,湖色灰蒙。正是柳树落叶之时,湖面上漂着柳叶,被风荡来荡去。枝条的叶子,有的发白,有的发黄。有的枝条一片叶子也没有了,有的枝条只有几片残叶。我们沿着湖边漫步,游览了熙春台、万花园、小金山、徐园、五亭桥、二十四桥、荷花池、石壁流淙、卷石洞天、四桥烟雨。柳叶在脚下窸窸窣窣。池中的荷花凋谢,荷叶枯黄。扬州是杜牧、姜夔生活多年的地方,烟花十里。我和友人去了蜀冈,去了翠园路的教堂,去了古巷子。扬州也是柳树繁盛之地,随处可见。站在二十四桥上,我们合影。我念念不忘姜夔的《扬州慢·淮左名都》:“……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转眼又七年。若当时离开时,在湖边插一枝杨柳,也该有碗口粗了。不插柳又有什么关系呢?我眼前已柳枝浮荡,像一只手,拂过我的脸。
柳,是贴近人性的一种植物。江南人家多美,溪水入池塘,门前栽花插柳,我们说柳户花门。元宵烟花迷离,灯笼高挂,花街柳巷,柳陌花街,柳影花阴。江南的姑娘打纸伞,穿花鞋,在阁楼的雨廊抛绣球,羞涩的眼神从纸扇后边露出来,桃夭柳媚,掩花遮柳。寻花问柳的人,喜欢柳墙花路,柳吟花咏。难以启齿的病,叫花柳病。老去的烟花女子,叫残花败柳。雅士喜欢去桃蹊唱柳曲。最无情的刀,是柳叶刀,刀刀入骨。最浪的地方,柳莺花燕。最惊喜之处在柳暗花明,炊烟升起,酒已温热。
兰亭夜话的王羲之去哪儿呢?富春江上的黄公望去哪儿呢?鸟眼看人的八大山人去哪儿呢?做木匠的齐白石去哪儿呢?
《黄帝内经》《金匮要略》《神农本草》《本草纲目》都不会有的。
“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好一朵美丽的茉莉花,芬芳美丽满枝桠,又香又白人人夸,让我来将你摘下,送给别人家,茉莉花呀茉莉花……”美好的歌谣也不会有。
是的,我们的文明史与草木紧密相连。没有草木,也不会有文明,不会有人世间。人类史就是草木的供给史,草木翻开了人类的篇章。草木是人类史的序曲,筋脉,和结束语。
我遥想,一百年前,我们的家园是怎样的呢?在赣东北,是古树参天,月月有花,季季有果,处处是百花园。随意走进一座山,都是深山不见人,白云生处有人家;随意走进一个村舍,都是山水的画廊,“雨里鸡鸣一两家,竹溪村路板桥斜。妇姑相唤浴蚕去,闲看中庭栀子花。”(唐·王建)我祖父曾对我描述,在他孩童时期,村后的山垄是有老虎和狼出没的,一两个人不敢进山。山垄里的杉木松木比磨盘还粗,抬头不见天。我小时候,山垄里还有土狼、黑熊,一年会被村里人遇见几次,豺则是十分常见。后山的树,可以做房柱。四月梅雨,我拎一个竹篮,去山冈上,采蘑菇,采半天,能采小半篮。后山有成片的桉树,铅灰色的树皮甚是朴素雅美,松树和杉树使整座山常年墨绿。我们上山砍柴,每次都能看见麂在溪涧惊慌地逃窜。1983年,我十三岁。这一年,山垄里的树全砍完,分给各家各户。村人当时并不知道,这是万劫不复的灾难。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村里号召劳力上山种树,连片种植,连续种了几年,都无功而返。山垄里,没有树了,只有茅草、芭茅、藤,和小灌木,水源慢慢枯竭,喝水成了难题。
在没有公路和电的时代,动物、植物,与人和睦相处。有了公路,卡车进来了,猎枪进来了,有了电,电锯和电网进来了,水泥钢筋包围了我们的家园,野兽躲进了深山甚至无处可躲无处可居,直至灭绝。我们开始寻找逝去的家园,寻找失落的伊甸园,为了看一片原始的山林,亲近一条初始的河道,我们坐了一千公里的火车。
乙未年深秋,我去横峰新篁,意外地看到了我遥想中的林中村落。在白果村,千年的银杏在细雨中招展,金色的叶子圆盖一般,地上铺满了金黄的树叶。陈坞千年的金桂,像绿色的喷泉。在平港村,板栗树、红豆杉、苦槠、枫树,都是上千年的,在村舍的后山,形成密匝匝的树群。平港处于地势平坦的河岸,隐身在密树林里,墨绿的苦槠和紫红的枫树在山坡上,像一幅古老的风景画。我想起俄罗斯风景画家伊萨克·列维坦(1860年8月18日—1900年7月22日) 笔下的《金色的秋天》《雨后》《白桦丛》。在橘园里,我们采摘橘子,在山涧边,我们采摘禾本草莓。站在古树群下,看着新篁河静静地流淌,低垂的瓦蓝色天空覆盖了原野,薄薄的粉黄阳光给村舍蒙上了温暖和煦的色调,从对面山垄延伸出来的田畴里,是各种青翠的菜蔬。邻近的落马岭是原始的草甸,一坡一坡的草浪在起伏延绵。我悲欣交集。看着眼前的新篁河和千年的古树群,我似乎回到了百年前的原始山村,我问自己:从哪里来,我在何处,去往何方?河流从哪里来,经过什么地方,最终汇聚何方?河流汇聚的地方,对它的源头是难以想象的。
是草木,使我们免于挨饿受冻。草木给予我们食物,给予我们温暖,去除我们疾病,填充我们心灵,滋养我们美学。草木是我们的父母。
无论哪一种植物,都有一副神的脸孔。有丑陋的人,但没有丑陋的植物。有残忍的人,但没有残忍的植物,植物只有一副柔肠。每一种植物以神的意愿,长出俊美的模样,各不相同。我愿意日日与植物为邻。我乡间的家门口,有一条半米宽的小溪流,溪流边有一堵矮墙,百米长的矮墙长了许多植物。我说说这些植物吧,它们是我每天拜见的神。
指甲花:有一年,我大嫂从菜地地角挖了一株指甲花,栽在水池边,过了两年,指甲花繁衍了十余米墙垛。指甲花是一年生草本植物,立冬后落叶,枯烂而死,开春发芽,浅黄的茎秆多汁,初夏开浅黄浅红的花,到了孟夏,繁花似火。孟夏后,花结籽,像芝麻壳。指甲花花色多种,纯白如冬雪,紫红若晚霞,妍红似胭脂,绛紫像火焰。宋朝诗人杨万里写《凤仙花》:“细看金凤小花丛,费尽司花染作工。雪色白边袍色紫,更饶深浅四般红。”多么的绚烂呀。指甲花是中医常用药,种子亦名急性子,茎亦名透骨草,清热解毒,通经透骨。烂指甲了,把指甲花摘下来,捣烂,包扎在指头上,换三五次,便痊愈了。小孩得了百日咳,摘鲜花熬水煎服,喝个几次,也好了。指甲花可治妇女经闭腹痛,治白带,治水肿,治百日咳,治腰胁疼痛,治骨折疼痛,治鹅掌风和灰指甲,治跌打损伤,治呕血咯血。乡人都说蛇怕指甲花,有指甲花的地方,蛇都不会去。房前屋后,最多的花便是指甲花了。这可能與指甲花含有发挥油有关吧。指甲花学名凤仙花,也叫金凤花、好女儿花、急性子、钓船草,药名透骨草。我最讨厌的名字是凤仙花,像一个出自青楼的歌女。叫指甲花多好,像从自己手指上长出来一样。
菖蒲:一丛菖蒲长了好几年,还是那么一丛,十几柱。不是它不繁衍,而是它长在水泥地里的一块泥土上。碗大的一抔土,便是它的宿命。浇水泥地的时候,那里有一个石头,浇水泥地的人偷懒,没有把石头挖出来。过了两年,石头被一个打木桩的人,打裂开了。我大哥看着裂开的石头,怕小孩摔倒刺破头,把石头挖出来,从田埂上随手栽下这株菖蒲。菖蒲是多年生草本植物,根茎横走,稍扁,分枝,外皮黄褐色,芳香,叶片剑状线形,肉穗花序斜向上或近直立,狭锥状圆柱形。谁都不会在意一株菖蒲。就是鸡鸭鹅,也不吃它。到了端午,找不到艾草插门楣了,才想起门口还有菖蒲,拔几株,插在门楣的墙缝里,驱邪防疫。《吕氏春秋》说冬至后五十七日,菖始生,是百草之中,发叶最早的。李时珍说其是蒲类之昌盛者,故曰菖蒲。可见,菖蒲是百草之中,生命力最旺盛的。很多植物可致幻,菖蒲便是其中之一。菖蒲全身有毒,不可直接供人食用。有菖蒲之处,无蜘蛛、蚜虫。年少时,我常常把菖蒲和生姜,识别不出来。其实生姜属于姜科,菖蒲属于天南星科,茎块和株茎都相差甚远,更别说花了。只是它们青绿油油的叶子,相似摆了。作为一种植物,也许菖蒲可以作为草民最好的隐喻,遇土即安,匐地而生,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