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录像厅及其他
2019-11-25袁道一
袁道一
那年九月的雨水莫名其妙得多,洗不净脚丫子,上面还粘着泥巴,我吃力地提着一蛇皮袋子书和几件陈旧的换洗衣服,裤裆里紧扎着一小叠学费,不知所措地来到县城复读。
潮湿而促狭的县城很小,傍着一条叫资江的河流。主街道短得如盲肠,这是肚里有墨水的人文绉绉的说法。这街道从县政府那头点根烟还没吧唧三口就走到了金三角那头,这是县城老烟鬼们的说法。而小河街的资深居民会这么豪爽地说:这街道老子一泡尿从这头走到那头都还没撒完。正是这条短得可怜兮兮的街道,星罗棋布地镶嵌着不知其数的录像厅。
每一个录像厅的外形都大同小异,总是在最醒目的地方用红漆,在一块块三合板上龙飞凤舞地刷写着最新的片名,比如《英雄本色》《喋血双雄》《卿本佳人》。而每一个录像厅的入口,都有一块不知被多少只手掀起过的布帘子,有些破烂,有些脏黑。一帘之隔,一边是朗朗乾坤清明世界,一边是风云江湖恩怨天地。
录像厅的主人总是嘴里叼一根烟,白日里也总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坐在简陋的卖票台前,头时不时地低下去,又猛然间抬起,好像乡下的公鸡啄食。也有录像厅的主人头抵墙壁,打出悠长的呼噜,涎水滴成一根丝线,在日光里晶亮晶亮的。可只要有人想趁机溜进去,那主人立马猫一样警觉,睁开一双犀利的眼睛,手迅疾伸到跟前,嘴里嘟哝着:“买票,买票进场!”
录像厅里面的空气特别差,混杂着各种来历不明暧昧不清的气息,烟味浓郁,尿骚味扑鼻。从外面置身其间,头脑会在刹那间处于休眠状态。只好什么也不想,单纯得像个白痴,沉浸在荧屏上的打打杀杀或情情爱爱里,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这正是去录像厅的妙处,它犹如一支麻醉剂,能暂时让人忘却一切的苦和闷。
年少轻狂的时候,总以为自己有排遣不开的忧愁,特别是在复读的日子里,如同塞进一个黑咕隆咚的铁匣子里,看不到一丝光亮,沉闷得透不过气来。记不得是在哪一个阴郁的下午,我一头钻进了街边的录像厅,在大厅里找了个最靠边的位置坐下,心不在焉地看录像。那部正在放映的片子委實不错,故事情节引人入胜,险象环生扣人心弦。很多年后我重看,才知道那部片子就是《英雄本色》。片中周润发身着风衣豪气云天的倜傥潇洒,看过多少港片都难以忘怀。看累了,躺在录像厅那已经有些破烂的沙发上,抽着县城生产的旅行家牌香烟,心里头密集的压抑和不可言喻的惶恐,随香烟一起明明灭灭。
录像厅就是一个记载着青春隐秘的地方,更是个驱赶颓废的角落。我每次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只无助的小兽困守在促狭的洞穴里,不敢伸出头去看外面的世界,似乎只要一露头,等待自己的就是命运无情的砍刀。一次次的挣扎,犹如困兽之斗。一次次的宣泄,仿佛溺水之鸟。在现实的天空里折断了翅膀,躲在这阴暗的旮旯里独自舔舐伤口。
每一次审视自己的内心,每一次痊愈身体的创伤,一脸倦容地在清晨卖菜的吆喝声里返回学校。每次从录像厅归来,也懊恼自己不思进取,枉费了时光和父母的期望,自虐般地疯狂学习,当身体如弦绷到极致,又开始无比想念录像厅。
录像厅总是在我不堪负累的时候,成为第一时间赶去的休憩场所,自己给自己疗伤,自己给自己慰藉。
去的次数多了,我想我一度促进了录像事业的兴旺发达。在我们那所破烂的复读学校里,如果你找不到我,那么我不在录像厅,就在去录像厅的路上。
走夜路多了总会碰到鬼,去录像厅次数多了,鬼没有遇到过,艳鬼只在《聊斋奇谭》里出没,还有狐仙。狐仙当然是巴不得遇见的,我们总是艳羡古代穷困潦倒的书生福利真的好,总有狐仙化为美女夜半红袖添香,你侬我侬,郎情妾意。
我在录像厅里遇到的人群里有我很多的同学,他们和我一样,在青春隘路的转折时期,总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有着这样或那样的痛苦。这给了我们堂而皇之去录像厅的理由,我们在录像厅里相见比在教室里还要亲切,同是沦落录像厅的厅友,心照不宣,保持着十足的默契和理解。
当我们那帮厅友熟稔到勾肩搭背的时候,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只要谁谁不开心,就你拉我扯地去录像厅待上一天或一夜。录像厅就是万能的心理咨询师,在最短的时间里迅速催眠我们,驱散我们所有对于未来的惊惧和不安。
成为录像厅的熟客之后,才明白街上的录像厅也有诸多道道在里头。凡是开在街道地面上的录像厅,都是十足正规的,难怪我在那些录像厅里看了无数遍的《灯草和尚》,硬是一个带劲的镜头没觑到,洁净得像老家那条清澈的小溪。凡是开在街道地下的,往往挂羊头卖狗肉,总有生猛的片子常换常新。
出于好奇,我和同学李想,还有一个我们叫作三毛的兄弟决计去看个究竟。于是,三人偷偷摸摸地摸了进去,七拐八拐地转了两段楼梯,到得地面有些潮湿的厅里。厅里人影攒动,烟雾缭绕,空气混浊。我们几个兴致勃勃地正襟危坐,拭目以待,看了老半天,还是一些港片厮杀,杀得天昏地暗,杀得血流成河,郑浩南、山鸡、十三姨、黄飞鸿在我们的眼前交替出现。慢慢地,和我们一样猎奇的看客,纷纷拍打着包厢墙壁,发出砰砰的声响,不约而同地大喊:“老板,换带!老板,换带!”
老板听到这等声响,赶紧跑进放映室里换带。这次我总算看到了全本《灯草和尚》,很多年以后,陈宝莲香消玉殒,我不禁仍为之惋惜。可来到这里看录像的人,远比我们这些复读生更清楚套路,看得不过瘾,又是一顿猛喊猛叫,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这次老板任凭他们放肆,怎么也不出来换,又是不痛不痒的片子轮番上演。于是,有些人按捺不住失望,骂骂咧咧地上楼梯走人。
我们舍不得浪费票钱,不管片子好歹,既来之则安之,不待到心情舒畅不出去。不知不觉中,我们三个横七竖八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夜半,我被尿胀醒,迷迷糊糊地去厕所。路过别的包厢,发现人去厢空,我不禁打了个寒颤,这些人怎么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我们该不会掉进黑店了,成为人肉叉烧包那就凄惨了。可怕归怕,尿还得尿,只得摸索着硬着头皮继续前进。我对着墙壁划了个高高的N,舒服地打了几个颤。神志清醒了许多,赶回去到沙发继续睡觉。
我走出厕所,发现厕所前头,有一个窗口透出忽明忽暗的光,我偷偷地靠拢去,从窗口一望,小小的荧幕上一男一女,像乡下的两头牛架在一起。那女的发出杀过年猪一般的嚎叫。而男的就像乡下风箱一样呼呼地出粗气,汗像铁匠三伏天打铁一样暴流。我转身就跑,比麦哲伦发现新大陆还惊喜,想叫两个死党来开开眼界。地面溜滑,由于我一时迈动的步子太大,一个趔趄狠狠地摔在地上,手都蹭脱了一层皮。不管不顾风一样旋到他们跟前,两个睡得稀里糊涂的死党被我叫醒。还没听完我的讲述,这两个鬼崽子鞋子都没穿进去,就不见了人影。
那一夜,录像厅是晚来的秋风,把我和李想、三毛这三枚还挂在枝桠上的青果,一夜之间吹了透熟。走出录像厅,我们彼此剜了彼此一眼,脸上带着心领神会的诡笑。
晨光里,我们回校,一夜未眠,居然还精神得像一把带露的青菜,闪着清光。
录像厅人来人往,是隐藏在尘世里鱼龙混杂的小江湖。和我一起常去看录像的还有一个兄弟,姓时,我经常打趣叫他鼓上蚤。这小子每次去录像厅,先是眼睛做贼一样滴溜溜转,他总是寻找有没有女阿飞。那时候,县城不大,但还是有那么几个叛逆的女阿飞,喜欢留一头的短发,穿T恤,嘴里叼一根烟,和一群刺青光头男勾肩搭背,大大咧咧地涌进录像厅。然后,挤在一起,大声喧闹,偶尔还装模作样地发出惊叫声。可谁也不敢说,只能默忍,这群无所事事、无事都能找事的流氓可不是谁都能惹得起的。
有一个身材略显肥胖的高个子女阿飞看到鼓上蚤盯着她看,朝他挤眉弄眼,朝他吐出一个个烟圈。鼓上蚤被她勾得心一愣一愣的,忘乎所以。我扯了扯他的手臂,这家伙如梦初醒,羞涩地笑了笑,可我还没转过身看录像多久,目光又死死地焊接在那个女阿飞身上,扫描仪一样上下移动。看吧,看吧,眼珠子掉出来,也不顶用。看得次数多了,鼓上蚤和那个女阿飞居然在厕所门口对上了话,这小子还接过女阿飞的一根烟抽得有模有样。回到我身边,还冲我显摆炫耀。我有些担心他,毕竟女阿飞身边那群人是混社会的,没他们做不出的事情。
我的担心不是多余的,鼓上蚤这小子竟然给女阿飞写情书,被他们的老大发现了,这下不亚于给天捅了个窟窿,鼓上蚤被他们一伙人在夜晚下自习的时候伏击了,肋骨断了几根,鼻子移了位。我和李想、三毛听闻后立即赶赴现场,七手八脚地将他用“慢慢游”送到县正骨医院。那个女阿飞倒是有情有义,她就是正骨医院旁边卷烟厂的职工子弟,来看过他几次,每次都带来一大袋子的各类零食,被我们几个临时护工抢得一干二净。尤其是带来的散装旅行家烟,我们更是不让鼓上蚤抽上一根,美其名曰治疗要紧。鼓上蚤恨得牙痒痒的,但是动弹不得,奈何不了,只能佯装大方。
鼓上蚤也算是否极泰来,在床上躺了三月,没有和我们一起继续厮混去看录像,百无聊赖之中只好看书。那一年我们班上考得最好的就是他,他出乎意料地以县文科状元上了中国政法大学。不知这小子后来带着厚礼去感谢那个女阿飞没有?据说女阿飞先是进了卷烟厂,后来厂子倒闭,离婚独身去了广州,混得也是风生水起,带着一群下岗女工给她挣钱。
在鼓上蚤养伤的日子里,我和李想、三毛还是录像厅照去不误,我们三个不顾一身汗臭和脚气挤在一张大沙发上,睡得像个木头,被扛走卖掉也不知晓。有一回,恍恍惚惚中,录像厅里的灯光大亮,门口冲进来几个高高大大的人,齐吼一声:“待在原位,都不许动!”妈呀,有两个家伙手上分明握着一把手枪,随即又有两人朝一张沙发扑了过去。警匪片在录像厅里真实地上演了,我们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我伸手捏了一把大腿,疼,不是在梦里!这时,两人左右架着一个精瘦的青年朝门口走去,背后有一个便衣警察手里还拎着一把长长的砍刀。
那夜,警察抓捕的青年是个十恶不赦的凶手,他残忍地杀害了一个走山路去上学的女高中生,还实施了性侵。我们知道真相后,脊梁骨上一阵阵发寒,有较长的一段时间不敢去录像厅。
不久,李想找了个女朋友,在校外租房,我和三毛去叫他看录像。他朝我们挤眉弄眼,不发一语。我和三毛很快就明白失去了一个看录像的厅友,这个曾经的亲密厅友从旁观者置换成了战斗者。偶尔一起聚餐,李想和他女友还腻得像两块牛皮糖,只是眼圈黑得和熊猫不相上下。
我俩只好怀着失去厅友的悲痛心情去往录像厅,在录像厅大口吸烟,沉溺其间,依旧乐不思蜀,不问前程在何方。
最后一次去录像厅,是大学毕业后参加公务员考试。当时在乡下一个半坡之上为人师,怕赶不及第二天的面试,只得前一天下午赶到县城。走在没有亲友的街道上,第一次觉得这个地方于我还是那么的陌生。在街道上来来回回走了很多趟,我找不到投宿之地,更舍不得花钱去住县城招待所。看到电影院门口的录像厅,这个录像厅历来正规得生意近似萧条,但始终坚持通宵营业,多年奄奄一息但总算没有歇业。我突然间好像遇见了故人,毫不犹豫地买票进去,花了十元钱,找了个最中间的包厢,将装有面试资料的袋子枕在脑袋下,美美地睡了一宿。
入睡前的恍惚里,我想起热衷于看录像的那些岁月,还有一起看录像的那些人。当初的癫狂少年,如今各自天涯,不知他们某个时刻的记忆里是否闪回过县城录像厅?
多年以后,散文家傅菲说:电影院是青春的教堂,我们在教堂里倾听钟声,获取晚祷。诚如斯言。换而言之,录像厅更是我们的青春旅馆,寄住过躁动的时光、飞扬的荷尔蒙和稚嫩青葱的思想,或许还有很多的其他,只是暂未浮现,沉潜在渊。
責任编辑 夏 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