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材与殖民:日本在海南岛初等教育教材政策考略
2019-11-25王奋举尹作涛陈小苗苏会娜
王奋举,尹作涛,陈小苗,苏会娜
(1.海口经济学院 外国语学院,海南 海口 571127;2.海南大学 应用科技学院,海南 儋州 571737)
引言
鉴于海南岛的地理位置及资源优势,1939年2月,日本以切断援蒋物资交通线之军事需要为借口,对该岛实施了登陆占领。至1945年8月,占领期间日本先后在海南岛建立了以学前教育、初等教育、中等教育、师范教育、实业教育等为主的学校教育体系,和以日语夜校、警察训练、公务员训练、黎人训练等为主的成人(社会)教育体系。其中,不论从时间跨度、实施规模,还是从日方投入的精力来说,初等教育都是其重中之重。目前,关于占领期日本在海南岛实施的初等教育之研究,国内方面主要有张兴吉、苏智良、金山、王奋举、赵从胜等[1-5],日本方面主要有水野明[6]等研究者涉及,研究内容多侧重初等教育实施的整体情况考察,对初等教育的教材政策关注不多,更少有以具体教材为例的细化研究。近期笔者收集到了日本海南海军特务部(1)“海南海军特务部”是下文提及的海南岛三省联络会议的执行机构,是日本在海南岛的实际最高行政统治机构,隶属于海南海军警备府,主要负责岛内行政与开发。编《ニッポンゴ(2)“ニッポンゴ”是日语单词“日本語”的片假名表记方式,意即“日语”。》第一、二册两本日语教材,该套教材系日方鉴于台湾总督府等所编教材不符合海南岛岛情之实际,为适应海南岛占领需要,专门组织人力物力编纂的初等教育日语教材,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是考察日方在海南岛教材政策实施,乃至教育政策、占领政策实施的重要切入点。本文笔者拟在简要梳理日本在海南岛初等教育实施情形的基础上,以上述两本教材为中心,对日本在海南岛的初等教育教材政策制定与实施进行解析,以作该领域研究之补充。
一、日本控制下的海南岛初等教育
日本在占领初期即着手恢复海南岛的初等教育,但进展并不顺利。到1941年9月27日,海南岛三省联络会议(3)“海南岛三省联络会议”是日本陆军省、海军省、外务省处理海南岛事务的协议机构,是日军攻占海南岛以后,处理海南岛所有政务的最高决策机构。颁布指导海南岛初等教育实施的第二五五号决议《配备日本人教师的相关处理事项》和《关于海南岛小学教育的暂行处理方案》(下文简称为《暂行处理方案》)之时,日方控制下的岛内初等教育大致分为两类,其一是“因受事变影响而关闭的小学,基本上已按照原来的小学制度复校,只是或多或少调整了过去的教学科目(主要见于海口、琼山等北部四市县内的小学)”;其二是“在事变发生的同时,一些地方完全废止了原来的小学制度,并为满足民众的教育热情而开设了日语学校,教授日语以及简单的唱歌、礼仪作法等(主要见于海军警备地区(4)日军在海南岛的驻防主要划分为5个警备区:第十五警备队(主要负责文昌等地的警备任务)、第十六警备队(主要负责三亚、陵水等地的警备任务)、佐八特陆战队(主要负责琼海、万宁等地的警备任务)、横四特陆战队(主要负责东方、昌江等地的警备任务)、舞一特陆战队(主要负责澄迈、定安、临高等地的警备任务)。)”。[7](P36)此处所言“原来的小学制度”指占领前民国政府时期岛内的小学制度,“日语学校”指日军开设的日语普及机构,不能算作正规学校教育。可见,这一时期的初等教育仍处于相对散乱的临时性状态,日方尚未有具体的措施使之体系化,各警备区的教育状况差异较大,而上述决议的出台无疑是旨在改变这一情形。
决议中指出,海南岛“因与支那大陆隔绝,故需要、也必须开展独自的教育”,“海南岛初等教育之重点在于教育、教化岛民,使其协助建设东亚共荣圈工作,发自内心地配合帝国所期望的军事及经济建设工作”,其教育的根本意义在于“教导岛民仰尊帝国为东亚盟主,在帝国的领导下使东亚成为真正的东亚人之东亚,为把本岛建设成为人民可以安居、百姓能够乐业的乐土,努力培养锻炼岛民认真、顺从的精神以及强健的体魄”,为此,日方确立了以“日语教育、礼仪教育、勤劳教育”为工作重点的初等教育基本方针。[7](P36-37)
(一)日语教育
应让本岛岛民尽早掌握、理解日语,使其通过日语了解日本、日本人以及日本文化,进而领会东亚共荣之理念,力求使日语进一步发展成为东亚的共通语,以实现东亚人的精神统一。
(二)礼仪教育
本岛虽为孤岛,但自古以来便开展儒教教育,有崇尚礼仪之风。对于本岛民众,首先应指导其遵从日常生活之必要礼仪,再从形式教育导入精神教育,启发、培养其虔诚、感恩之心。此可谓初等教育特别重视礼仪教育的原因所在。
(三)勤劳教育
(略)为此,有必要教导小学生亲近土地,欣然从事农耕活动,使亲近土地、勤恳劳作意识融入到小学生的精神与肉体中。亲近土地、勤恳劳作对于小学生精神与肉体的影响之大,可谓显而易见。若能使其将所收获之农作物作为感谢皇军之礼物奉献给皇军,那么就可以说教育取得了极大的效果。
毋庸置疑,上述基本方针的贯彻与实施主要依靠日本人教师实现,因此,1941年9月27日三省联络会议颁布的《配备日本人教师的相关处理事项》中规定,“原校长为支那(5)“支那”系当时日本对中国的蔑称。人的学校,须配备日本人副校长;原校长为日本人的学校,须配备支那人副校长”,同时,“海南岛的中等学校、初等学校均须配备日本人教师,主要承担日语课的教学工作”。[7](P34)配备校长、副校长及日本人教师计划,可以说是日方掌握教育控制权的实际举措,其具体实施方法在《暂行处理方案》中作了进一步细化。其中,按照原来的小学形式复校的学校,“暂时配备一名日本人教师担任副校长,若今后出现校长位置空缺等情况时,可考虑取而代之”,以日语学校形式开设的小学校,“须在与军方协商后进行学制改革,将其转换为短期小学,并配备日本人教师作为校长”;同时,各小学配备的日本人教师在承担教育任务时,须注意以下事项。[7](P37-38)
1.在教授日语时,需重点指导读法及说法。
2.须亲自教授音乐、游戏、体操等科目,有意识地通过这些科目对儿童进行教养、礼仪教育,培养他们开朗豁达的气质以及协作精神。
3.勤劳教育方面,在做好校内外清洁卫生的同时,还须根据各地的具体情况,开展农耕活动(包括饲养家禽、家畜等)。
4.须随时注意通过小学生的言行举止,了解掌握其父兄的生活状况及思想动向。
5.须注意保持与支那人教师的协作与联系。
可以说,上述日本人教师工作注意事项1—3是前文所述日方初等教育工作重点的具体实施与体现,同时,从注意事项4、5可以明确看出日方教师兼有在教育过程中进行思想监视的任务。据笔者前期的口述史调查结果显示,初等教育恢复期日方向各个学校配备的日本人教师多为部队士兵或翻译官等,属临时性措施。后期,为改善师资紧缺的情形,1941年8月,应海南海军特务部要求,台湾总督府向海南岛派遣视学官(6)“视学官”指日本旧制中的地方教育行政官,主要负责学校事务视察、教育指导与监督、教员任免等。1名(特务部政务局第三课(7)“特务部政务局第三课”主要掌管教育、祠堂、寺庙及社会事业相关事务,是日方在海南岛具体教育政策的主要制定及执行机构。科长)及训导(8)“训导”指日本旧制中幼儿园、小学、中学、高校等学校的正式在职教师,一般需要获得教师资格证书。30名(日本本土人20名,台湾人10名);同年11月派遣属员(9)“属员”指部下、下属职员等,此处指配置给视学官(特务部政务局第三课科长)的下属职员。3名,后相继增派训导20名,在全岛配置。[8](P215、218-219)这与另一资料中先后派遣在职训导50名赴海南岛指导岛内日语教育的记述基本一致。[9](P174)随着岛内占领形势的稳定,为适应岛内初等教育发展需要,日方于1942年4月在海南岛开设海南师范学校,从日本本土招收初中毕业生,对其进行6个月的师范教育后,分配到岛内各地的小学任教,截止战败有毕业生425名;同时,该校还承担中国人教师再教育工作,总计接受再教育者360名。[10](P204)至此,日方在海南岛的初等教育师资问题才算得到基本解决。
关于学制及教学科目方面,日本占领初期,海南岛各地复校或新设立的学校参差不齐,多不统一,笔者前期口述史调查中14位亲历者所言初等教育阶段学制最长为6年,最短为2年。这与台湾总督府外事部编《海南島における教育現状》及《海南島の教育現況》中的记述基本一致,日军在海南岛驻防的五大警备区之间最高学制差异较大,[11](P9-11)然而平均学级数(此处基本等同于学制)却基本相同。[12](P11-17)另,各警备区学校开设的授课科目及授课时间数也不尽相同,但修身、日语、算术、体操、勤劳、唱歌、汉文、艺术等主要科目基本相同;所有科目中日语课和勤劳课所占比例最高,均达6课时左右,而作为母语的汉语课只有3课时,[11](P9-11)这一点与其初等教育基本方针高度契合。
关于日本在海南岛实施的初等教育之规模,目前可供参照的仅有前文提及的台湾总督府外事部编《海南島における教育現状》及日本大藏省管理局编《日本人の海外活動に関する歴史的調査通巻第二十九冊:海南島篇》中的相关记载。前者系1944年12月的统计,共有学校数99所,教员347人,其中日方教员162人,中方教员185人,在籍儿童10,728人。[12](P11-17)后者系战败时数据,计有“校数133,学校数(10)原文如此,疑为“学级数”之误。588,终战时(1945年8月)在籍儿童数24,932名;教员中日本人100名,中国人496名”。[10](P203)显然,不论从学校总数、教员人数及构成比例,还是从在籍儿童数来说,前后两者差异都较大,而在不到一年的时间内出现如此大的变化,我们有理由对数据的真实性或完整性持谨慎态度。再者,进一步与前文海南师范学校毕业生及中国人教师再教育规模进行比对之后,我们的谨慎只会有增无减。然而,据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馆藏资料《日军掠夺海南岛产业五年计划》显示,“日本在琼设立小学校计划表”中到1945年预计将有学校数400所,学生人数47,000名,职员人数940名,配置日系教员学校数182所。[13]可见,虽然日方在海南岛初等殖民教育体系构建方面花费了不少心思,但其计划实现总数不足预期半数。
二、日本在海南岛初等教育教材政策的制定与实施
如上所述,日本在海南岛实施初等教育初期,尚未形成相对完备的体系,多项措施属于临时性应急措施,教材方面也是如此。日语教科书方面,占领当局主要提供台湾总督府编纂的《日语捷径卷一》《日语捷径卷二》及台湾教育会发行的《新国语教本》供使用;中文版教科书采用广东治安维持会编纂的《修身》《国语》《算术》《常识》等;其他学科由教师根据特务部指示选择教材进行教学;另外,上述教科书须由特务部负责介绍供应方,且书费原则上由学生自行负担。[7](P38-39、42)据台湾总督府外事局所编资料记载,1942年5月应海南海军特务部请求,台湾总督府向海南岛寄送《日语捷径》两万册;实际上此前台湾总督府已累计向海南方面免费提供其编纂的《日语捷径》《日语教本》及挂图等约35000余册。[8](P218)
但因为上述教科书中“存在着与本岛自然地理环境不符之内容,亦有不适合本岛初等教育现状之处”,[7](P42)故此,1942年7月16日,海南岛三省联络会议发布第三八四号决议《发行教科书的相关规定》,计划从同年起编纂充实相应教科书。其中,日语版教科书,自1942年起,“每年依次编纂发行《日本语读本》(一至十二册)及《音乐教科书》(一至六册),六年内完成;另外,作为教辅用品,今明两年内发行《日本语读本》的挂图(一至四)”;中文版教科书,自1943年起,“每年依次编纂发行中文版《修身》(一至十二册)、《国语》(一至十二册)、《算术》(一至十二册)、《常识》(一至八册)等教材”,但1942年度“作为应急措施,暂先复印广东治安维持会发行之教材分发至各校”。[7](P42)如上,日方的教科书计划几乎涵盖了6年制初等教育的所有授课科目,显然,日方意在完全掌握占领区海南初等教育的主动权和控制权,这一点在教科书的著作权和审查权方面也得到了充分体现。前述决议中规定,新编教科书的著作权及发行权归海南海军特务部所有,具体的发行及配给工作由博文馆洋行负责,定价在每次发行时由著作权人确定;同时,在海南海军特务部设置教科书审查会,负责审查学校教学用图书,审查会设会长一名(由海南海军特务部政务局长担任)、副会长一名(由政务局第三课课长担任)、委员若干名(由陆军警备司令指定的军官一名、驻海口总领事指定的人员一名,以及海南海军特务部总监所指定的人选担任),新编纂的教科书原则上须经审查后方可发行。[7](P42-44)同时,根据该决议,1942年度预定出版的教科书有日本语读本《ニッポンゴ》第一、二册及其挂图一、二册,以及音乐教科书《ウタノホン(11)“ウタノホン”是日语单词“歌の本”的片假名表记方式,意即“歌之书”或“音乐书”。》第一册,其经费预算大致如下表所示。[14]
表一 1942年度预定出版教科书经费预算表
由上述预算表可见,日本在初期的日语版教材编纂过程中,指定销售单价低于成本单价,这可以认为是日方出于殖民及宣抚目的的做法,体现了文化作为侵略工具的隐蔽性及欺骗性特质。而日方给出的解释是“一方面考虑到了初等教育的本质,另一方面也照顾到了本岛普通民众的生活状况等问题”。据日方推算,“今后随着发行量的增加,成本单价也将随之逐渐降低,若发行量达到10万册,则二者之间应可大致持平”,而在此前,“须向发行单位支付补助金,使其可以以指定单价销售”。[7](P44)日方计划向1942年预定出版的教科书支付补助金10,100日元,[14]据笔者计算,该额度比发行商的预算亏损额7,240日元(12)计算方法如下:[(0.292-0.20)+(0.307-0.20)+(0.165-0.12)]×20000+(18-12)×2×200=7240。多出了一些,可以推测这是占领当局出于以官方补助形式适当保证企业盈利的考虑。
日本在海南岛初等教育教材政策的整体实施情形因资料所限,目前难以全面考证,但从笔者收集的其中两本日语教材及其他信息可推知一二。首先,至少初期阶段,日方很好的执行了既定计划,笔者手中的《ニッポンゴ》第一、二册封面均清晰的印有“カイナンカイグントクムブ”(13)“カイナンカイグントクムブ”系“海南海军特务部”的日文片假名表记方式。字样,版权页信息(见图一、图二)也显示,两书的著作权所有人均为“海南海军特务部”(14)其中第二册记为“海南岛军特务部”,当属失误所致。,发行兼印刷人均为位于“海口市振东街四十三号”的“博文馆洋行”,与计划完全一致。印刷与发行时间、定价方面,第一册是1943年1月25日印刷,1月28日发行,定价18钱(15)“钱”系日本明治政府发行的较“日元”次一级的币值单位,1钱等于0.01日元。;第二册是1943年2月15日印刷,2月20日发行,定价19钱,与计划内容基本一致。然而,如前所述,日方的教材计划预定六年完成,但其日语版教材1942年启动,中文版1943年启动,显然并未完成即迎来了战败;同时,太平洋战争后期的日本,国力不足日甚,其各科目教材计划会否全面如期实行,所编教材是否在实际教学中使用等,尚存疑问;此外,日方预计教材发行量达到10万册时,售价与成本价会基本持平,然而战败时所有在籍儿童数仅有24,932名(此处取前文两个统计数字中较高者),遑论单册发行量能达到10万册。
三、海南海军特务部编《ニッポンゴ》第一、二册内容之考察
上文所述海南海军特务部编《ニッポンゴ》第一、二册系32开大小的黑白印刷本,书中内容采用全日文编纂,主要排版方式为从右至左竖排版,文字表记方式为片假名,日文汉字出现频率极低;书中几乎每篇课文均配有与文本内容相对应的插图(见图三、图四)。第一册除封面、封底外,有明确页码标识的计52页,其中第1页为内标题页;第2-11页为学校及家庭生活场景的插图,无文字;第12-49页为文本与插图相对应的正文部分,无明确的课程标题及目录设置(见图三);第50-51页为日文片假名表记的五十音图及浊音、拗音等;第52页为教材中出现过的日文汉字,有“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共10个汉字。第二册共计54页,第1页为内标题页;第2-3页为目录页;第4-51页为文本与插图相对应的正文部分,共21课,每课均有标题(见图四);第52-53页内容与第一册第50-51页相同;第54页为日文汉字,有“人、山、川、行、上、青、走、本、木、大、牛、犬、先、生、方、日、月”共17个汉字。笔者将教材内容按照自然、人文两分法简要分类后统计得出,自然类内容在第一册和第二册中分别占26.316%、33.333%,人文类内容分别占73.684%、66.667%,显然,内容以人文类为主,自然类为辅,且各类型比例在前后两册教材中变化不大。经过比对分析,笔者以为,整体而言两本教材在编纂体例及内容形式等方面具有下文所述特征。
1.重在文化输出,殖民色彩明显
如文章第一节所述,日本在海南初等教育之根本意义在于“教导岛民仰尊帝国为东亚盟主,在帝国的领导下使东亚成为真正的东亚人之东亚,为把本岛建设成为人民可以安居、百姓能够乐业的乐土,努力培养锻炼岛民认真、顺从的精神以及强健的体魄”,教育之重点在于“日语教育”“礼仪教育”“勤劳教育”。而日语教材的发行与使用,无疑是实现这一目标的有力措施。两本教材的人文类内容以日本学生“タラウ”(太郎)、“ハナコ”(花子)及其家人为叙事主体,以其学校生活及家庭生活为叙事主线展开。除语言本身外,书中充斥着丰富的日本文化元素及日式礼仪、价值观等,其中多处涉及所谓“礼仪教育”与“勤劳教育”。譬如第一册第27、28、35、36页,第二册第20-21、37页等处的日式礼仪习惯,第一册第38、39页及第二册第12、13页的农耕内容(见图四),第二册第24、25页的校园大扫除,等等。
同时,教材中多处凸显日本的国家主义、军国主义元素,殖民色彩明显。其中,以文本形式表现最露骨、最具代表性的数第一册第24、25页课文(见文本1)及第26页课文(见文本2),两篇课文中前者的插图描绘的是日本士兵吹着喇叭经过时民众举日本国旗夹道欢迎的情景(见图三),后者是4架日本战斗机在空中飞翔的情景。此外,以插图形式表现出来的还有第一册第12、13页椰影中的日本国旗,第34页太郎所画日本军舰,第49页龟兔赛跑终点处的日本国旗,第二册第10、11页太郎兄弟二人自制小帆船上的日本国旗,等等,亦可作为其意识形态输出的佐证。
文本1:ニッポンノヘイタイサンガキマシタ。ラッパヲフイテヰマス。「ヘイタイサン、バンザイ、バンザイ。」
译文:日本的军队士兵来了,吹着喇叭,“士兵们,万岁!万岁!”
文本2:ヒカウキ、ヒカウキ、ニッポンノヒカウキ。ヒカウキハヤイナ。
译文:飞机,飞机,日本的飞机,飞机飞得真快!
两本教材注重构建日式文化体系,进行文化殖民的另一个佐证是教材中极少出现中国特有的历史文化、民俗风情等元素,唯一可作为实例列举的是第二册第十八课(第41-43页)课文(见文本3)中提到的中文人名“チントクイ”,然而围绕该元素展开的文本内容却是一位日本人向正在上小学一年级的中国学生问路,并夸赞该学生日文水平的场景。显而易见,这是一个单方面的文化输出并按所输出文化进行文化体系构建的过程,这一过程并不关注对象区域的原有文化体系或文化归属问题,可见其所谓“真正的东亚人之东亚”之真面目。
文本3:「チントクイサンノウチハ、ドチラデスカ。」「チントクイサンノウチハ、ワタクシノウチノチカクデス。」「コノチカクデスカ。」「イイエ。モットサキノ方デス。」「ドチラノ方デスカ。」「ワタクシガ、一ショニ行キマセウ。」「ソレハ、アリガタウ。」「アナタハ、ナンネン生デスカ。」「一ネン生デス。」「アナタハ、タイソウニッポンゴガジョウズデスネ。」
译文:“陈德意(16)因日语中同音异字的情形较多,尤其是音读形式下一种读法往往对应多个汉字,所以文中人名“チントクイ”在译成中文时无法确定具体对应的汉字,此处暂译作“陈德意”。先生的家在哪儿?”“陈德意先生的家在我家附近。”“在这附近吗?”“不,在前方更远处。”“具体在哪儿呢?”“我跟您一起过去吧。”“这,太感谢了。”“你是几年级学生?”“一年级。”“你的日语说的非常不错。”
2.因地制宜,融入海南岛岛情
据前文所述《暂行处理方案》之规定,海南岛“因与支那大陆隔绝,故需要、也必须开展独自的教育”,因此,在教材编纂过程中如何因地制宜地融入与海南岛岛情相关的内容成为关键。海南海军特务部编《ニッポンゴ》第一、二册两书对该方面的考量主要体现在热带风情元素及热带生活农耕元素的导入上,主要导入形式以插图为主。譬如第一册封面就有椰树、太阳、鱼等热带风情元素的水印,此外,第一册第2、3、8、9、10、11、12、13、38、39、40、41页及第二册第4、5、12、13、44、45、46、47页等多处的插图内容中亦有类似的元素,数量颇多。然而,以文本形式体现海南岛相关元素的内容却不多见,比较有代表性的如第二册第五课(第12、13页)课文(见文本4及图四)中的割水稻场景描写。
文本4:ケフハ、ウチノイネカリデス。ソラハ、青クハレテヰマス。オトウサント、ニイサンガ、イネヲカッテヰマス。オカアサンガ、ハコンデヰマス。ミンナガ、一ショウケンメイニハタライテヰマス。
译文:今天是我们家割水稻的日子,天气晴朗。父亲和哥哥正在割水稻,母亲正在搬运水稻,大家都在努力劳动。
这样的设定有助于让接受日方控制下初等教育的海南学生对所学内容有一定的亲切感和共鸣感,易于使学生在人生观、价值观形成期,无形中将日语语言、日本文化同自己的生活体验建立起联系,实现异文化的植入与内化过程。但如前所述,教材中有关海南岛相关元素的融入主要体现在自然因素方面,极少涉及海南岛社会风俗、历史人文等方面的内容,且呈现形式以插图为主,罕有文本内容。这一情形究竟是编纂者有意为之,还是条件所限客观出现的无意之举,从文章第一节小学课程科目设置及日方的教育目标来看,笔者倾向于前者。这也是日方按照自己的文化价值标准进行殖民地文化体系再建的又一个佐证。
3.仓促之作,编纂质量一般
两本日语教材在编纂方面,虽然较好地融合了教育目标,融入了海南岛岛情,同时考虑到初等教育之需要,加入了箱庭游戏、河中捉鱼、参加运动会等适合儿童心理的内容,使教材编纂具备了一定的“合理”性和趣味性,但整体而言,笔者认为两本教材均系仓促之作,编纂质量一般。
首先,教材中语法体系相对混乱,未按难易程度或语法规律有序分布,且各部分分布比例不太均衡。譬如第一册第22、23页即出现了涉及动词形态变化的句子,然而该教材第20、21页才开始有完整的日文句子表达,此前的文本仅为日语单词或词组搭配。此外,第一册教材中除第12-19页单词或词组搭配部分出现5次形容词连体修饰的用法外,第20-49页的所有正文文本中形容词仅出现2次,其所占比例之小可见一斑,但形容词是日语品词中三大主要实词之一,在日常用语中使用频率较高,是初级阶段日语学习的主要内容,如此安排显然欠妥。
其次,教材内容及故事情节较为单一,丰富性和生动性方面略显不足。第一册第27-45页,共计19页(第一册使用完整日文句子的正文文本仅有30页,第20-49页)的内容主要场景集中在“タラウ”(太郎)家及学校,情节也多为家庭及学校的细微事项;第二册自然类课文共有7课,其中5课是动物相关的小故事;此外,第二册第2-4课连续3课是“タラウ”(太郎)和哥哥的游戏娱乐活动,文本内容缺乏新颖性和特色。
再者,教材中存在一些诸如编纂体例不一致、用词不统一、内容衔接不顺畅之类的编写瑕疵。譬如,教材第一册无目录页,且每课课文未设置标题,与第二册不同;第一册第29页的“ガクカウ”与同册第36页的“ガ カウ”是同一词语,意为“学校”,前者第二个假名“ク”为大写,后者为小写,按惯例应取前者;第二册第18页的“スヰギウ”与同册第19页的“スヰギュウ”系同一词语,意为“水牛”,前者第三个假名表记为“ギ”,而后者是“ギュ”,按惯例应取前者。此外,第一册第32、33、34页课文(见文本5)中第33页的“アメガヤミマシタ。ヒガデマシタ。キノハノツユガヒカッテヰマス。”(译文: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树叶上的露珠闪闪发光。)显然与第32页和34页课文之间的关联度不大,显得有些突兀。
文本5:「ミナサン、ホンヲオアケナサイ。タラウサン、ホンヲオヨミナサイ。」
アメガヤミマシタ。ヒガデマシタ。キノハノツユガヒカッテヰマス。
タラウサンガ、グンカンノヱヲカキマシタ。グンカンキモカキマシタ。
译文:“同学们,请大家打开书本。太郎,朗读一下书上内容。”
雨停了,太阳出来了,树叶上的露珠闪闪发光。
太郎画了一艘军舰插画,还画上了军舰旗。
结语
日本在海南岛的初等教育实施范围覆盖了所有被占领区域,遍及全岛,同时,日方的教材出版计划几乎涵盖了该阶段的所有授课科目,可以说完全掌握了占领区海南岛初等教育的主动权和控制权,使海南岛初等教育的实施可以在日方设定的话语体系内传播日方的意识形态与价值观,构建从属于其的殖民地文化体系。综前文所述可知,其教材内容并非对等的文化交流意义上的文化输出或纯粹的语言教育,而是一种强权政治下改变被占领地区民众意识形态的文化殖民形式。因此,在内容设置方面,为实现建设“东亚人的东亚”这一目标,贯彻以“日语教育”“礼仪教育”“勤劳教育”为核心的教育理念,日方刻意无视占领区原有的文化体系,着力构建单方面文化输出型的殖民文化体系,即便是在因地制宜地融入海南岛岛情时也仅限于自然方面,回避了历史人文及民族风情等内容。从日方在海南岛的初等教育发展历程可知,占领初期的多项教育措施属临时性举措,直至1942年前后才算逐渐步入正轨,然而此时上马的教材计划从政策颁布的1942年7月到日语教材出版的1943年1月,前后仅半年时间便完成了人力物力组织、教材编写、出版印刷等环节,这种“急行军”行为体现出日方在这方面的需求之迫切,同时也使教材中不可避免的出现了语法体系混乱、内容单一、编纂体例不一致等情形,整体编纂质量一般。本文初步尝试还原了日本在海南岛通过教材进行文化殖民的事实原貌并解析了其侵略本质,对进一步理解当时历史情境下的殖民行为提供了一个可供参考的视角;同时,这一历史事实呈现的“话语”与“权力”之关系也警示我们,应该理性、慎重面对当今时代的“文化殖民”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