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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代中兴史的史料批判及其《左传》文本的形成

2019-11-25周秦汉

殷都学刊 2019年3期
关键词:伍子胥后羿世家

周秦汉

(北京师范大学 历史学院,北京 100875)

夏代史事的文献记载极少,分布零散。先秦文献中关于夏代中兴史的记载,主要见诸《左传》两段记载,即《襄公四年》与《哀公元年》。所谓“夏代中兴史”,即指太康、仲康、相、少康时期(即“三康时期”)的夏史,其包括太康失国、有穷代夏、少康中兴三部分,学界内外习惯以“少康中兴”一词概括。但广义的“少康中兴”可指三康时期,狭义的“少康中兴”专指少康时期。考之古书,《尚书序》仅言“太康失国”,《左传·襄公四年》专记“有穷兴亡”,《左传·哀公元年》专记“少康中兴”,分野甚明。故本文为论述精确,“少康中兴”只取狭义,而以“夏代中兴史”指三康时期的夏史,即广义的“少康中兴”。

李惠仪女士发现,《左传》涉及古史的长篇论说时“特别享受铺叙或排比的乐趣,也特别沉迷于古代传说中复杂的细节。有时候,这些铺张的论说甚至会偏离整个讨论的重心,给人离题之感”。[1](P320)这种情况在《左传》的两段夏代中兴史记载中也存在。这是由《左传》非一人一时所作的成书过程导致的。不同人经手同一史料,都通过修订史料以希冀把自己的意识注入文本中。这就是李惠仪女士所指出的,在《左传》的书写中,“人们有空间去争辩和操纵他们对过去的诠释”。[1](P320)但同时也出现了文意的断裂、突兀、张力,文本的融贯性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干扰。从文本来看,不同的编撰者也意识到了这一问题,并尝试弥缝。为了发现这一切,研读《左传》需要关注其文本语境和话语逻辑。

对夏代中兴史的系统研究,最重要的成果要属顾颉刚先生和童书业先生合著的《夏史三论》,[2]其参考了齐召南《尚书注疏考证》、崔适《史记探源》、康有为《新学伪经考》等相关研究,在史料方面基本做到了竭泽而渔。另外,顾颉刚先生的《春秋三传与国语之综合研究》、[3](P591-595)童书业先生的《春秋左传研究》[4]也都有谈到《左传》这两段夏代中兴史的文本问题。本文主要在顾、童二先生的基础之上,做更深一步的史料批判,揭示文本的形成过程,并梳理夏代中兴史在先秦两汉文献中的分布情况及诸本关系。

一、《左传·襄公四年》文本的形成过程

《左传·襄公四年》记有穷氏之兴亡,(1)寒浞父子被灭后,《左传》言“有穷由是遂亡”。由此可知,有穷氏包括寒浞父子。寒浞虽出自伯明氏,但被后羿收留,为有穷之臣,取代后羿以后仍统治有穷之民。理同田氏出自陈国,在齐国取代姜姓,其国亦称齐。涉及少康中兴:

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如晋,因魏庄子纳虎豹之皮,以请和诸戎。晋侯曰:“戎狄无亲而贪,不如伐之。”魏绛曰:“诸侯新服,陈新来和,将观于我。我德,则睦;否,则携贰。劳师于戎,而楚伐陈,必弗能救,是弃陈也。诸华必叛。戎,禽兽也。获戎、失华,无乃不可乎!

“《夏训》有之曰:‘有穷后羿——’”公曰:“后羿何如?”对曰:“昔有夏之方衰也,后羿自鉏迁于穷石,因夏民以代夏政。恃其射也,不修民事,而淫于原兽,弃武罗、伯困、熊髡、尨圉,而用寒浞。寒浞,伯明氏之谗子弟也,伯明后寒弃之,夷羿收之,信而使之,以为己相。浞行媚于内,而施赂于外,愚弄其民,而虞羿于田。树之诈慝,以取其国家,外内咸服。羿犹不悛,将归自田,家众杀而亨之,以食其子,其子不忍食诸,死于穷门。

靡奔有鬲氏。浞因羿室,生浇及豷;恃其谗慝诈伪,而不德于民,使浇用师,灭斟灌及斟寻氏。处浇于过,处豷于戈。靡自有鬲氏,收二国之烬,以灭浞而立少康。少康灭浇于过,后杼灭豷于戈,有穷由是遂亡,失人故也。

昔周辛甲之为大史也,命百官,官箴王阙。于《虞人之箴》曰:‘芒芒禹迹,画为九州,经启九道。民有寝庙,兽有茂草;各有攸处,德用不扰。在帝夷羿,冒于原兽,忘其国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兽臣司原,取告仆夫。’《虞箴》如是,可不惩乎?”于是晋侯好田,故魏绛及之。

公曰:“然则莫如和戎乎?”对曰:“和戎有五利焉,戎狄荐居,贵货易土,土可贾焉,一也。边鄙不耸,民狎其野,穑人成功,二也。戎狄事晋,四邻振动,诸侯威怀,三也。以德绥戎,师徒不勤,甲兵不顿,四也。鉴于后羿,而用德度,远至、迩安,五也。君其图之!”公说,使魏绛盟诸戎。修民事,田以时。[5](P506-508)

从文本来看,中间三段“谏田”部分乃是后来插入“和戎”部分的。首段记戎人来附,魏绛言和戎之利;中间三段言夏史和《虞人之箴》;末段仍是魏绛言和戎之利。读书认真者常于此处起疑,孔颖达《左传正义》言:“魏绛本意主劝和戎,忽云有穷后羿以开公问,……乃与初言不相应会。”[5](P508)然孔颖达到此为止,留下了一个疑问。顾颉刚、童书业二先生认为其“上下语气绝不连贯”“语无伦次”“首尾横决”“杂凑”,[2](P591-592)进一步细观,由中间三段的末尾言“于是晋侯好田,故魏绛及之”可知引夏史的目的明显是为了谏晋侯好田。中间三段言谏田与首末两段言和戎并不相关。如果将中间三段抽出,首末两段拼接,魏绛言伐戎之弊,晋侯进而问和戎之利,魏绛进而言利——文意更加顺畅,且中心大意更加明确。

《晋语》中亦有魏绛言和戎,与《左传·襄公四年》极似:

五年,无终子嘉父使孟乐因魏庄子纳虎豹之皮以和诸戎。公曰:“戎、狄无亲而好得,不若伐之。”魏绛曰:“劳师于戎,而失诸华,虽有功,犹得兽而失人也,安用之?且夫戎、狄荐处,贵货而易土。予之货而获其土,其利一也。边鄙耕农不儆,其利二也。戎、狄事晋,四邻莫不震动,其利三也。君其图之!”公说,故使魏绛抚诸戎,于是乎遂伯。[6](P411-412)

两者显然是“同文”(2)关于早期文献的“同文”情况,可参考李锐:《“同文”分析法评析》,《同文与族本:新出简帛与古书形成研究》,中西书局,2017年第156-173页。,其关系可能为同源或族本。(3)早期文献研究中“族本”的概念,是由李锐先生提出的,其借用路德维希·维特根斯坦的“家族相似”的概念,用以指称内容近似的文本关系。至于族本之上有没有“祖本”,则是另外一个问题。李锐:《从出土文献谈古书形成过程中的“族本”》,《同文与族本:新出简帛与古书形成研究》,第215-228页。《晋语》内容较少:《襄公四年》分析诸侯形势,言“诸侯新服,陈新来和……而楚伐陈,必弗能救,是弃陈也。诸华必叛”,而《晋语》只言“失诸华”;关于和戎之利,《襄公四年》言五,《晋语》言四。更重要的是,作为同源本或族本关系的两者,《晋语》却完全不言谏田与夏史,可旁证这些内容是后来插入《襄公四年》的和戎部分的。

《襄公四年》在将“谏田”部分插入“和戎”部分后,对“和戎”部分也进行了修补,尝试使文本更具有融贯性,但毕竟谏田与和戎主题有异,于是本文产生了张力。《晋语》无《襄公四年》的第五利“鉴于后羿”,从文意来看,其是为了谏田的立论服务的。此外,两本皆载“公说,(故)使魏绛盟(抚)诸戎”;《晋语》随即言“于是乎遂伯”,乃是照应主题,并证实言论的正确性;《襄公四年》言“修民事,田以时”是对谏田结果的反馈。

再进一步看,中间三段的“谏田”部分也不是浑然一体的,谏田的主题乃是后来笼罩在夏史上的。因为,为谏田主旨服务的只有第二段和第四段的夏史,前者言后羿好田而寒浞代之,后者引《虞人之箴》责夷羿好田。然而第三段言夏后君臣灭寒浞父子,并总结原因是“失人故也”,其主旨是言得失人心,与谏田的主旨无关,甚至是扰乱了主旨。且第二、四两段足以尽意,不必赘言第三段。然而《襄公四年》记有穷氏的兴亡却浑然一体,首尾衔接,因果完备。对比这两点来看,可知夏史乃后来才被谏田的主旨所笼罩。

综上,可梳理出《襄公四年》的诸撰者与形成过程,其形成过程有三阶段。在《襄公四年》文本产生之前,世存晋史官所记的“和戎”部分、记“有穷兴亡”的夏代逸史、辛甲的《虞人之箴》,三者互不关涉,都是《襄公四年》的史料来源。第一阶段,第一位编撰者将与《晋语》同文关系的“和戎”部分,书写为《襄公四年》的首末两段,两段是衔接在一起的。第二阶段,第二位编撰者,采择夏史与《虞人之箴》,利用晋侯“以开其问”,利用魏绛讲述,并加以润色,(4)润色内容如“公曰:‘后羿何如’”、“于是晋侯好田,故魏绛及之”此属。由此形成了“谏田”部分。但有穷兴衰并不能完全与谏田的主旨切合,遂使第三段被突兀地插入谏田的主旨中,出现了文本主旨的割裂。第三阶段,第三位编撰者视谏田与和戎都是意图避免兴师动众,而且都处于晋侯与魏绛对话的情境中,遂将谏田部分插入和戎部分,(5)第二位编撰者明白其主旨为谏田,所以不是第二位编撰者将谏田部分插入和戎部分的,于是则会有第三位编撰者。导致了文本主旨的明显割裂,遂造成今本《左传》的文本现状。由此可知,今本《左传·襄公四年》文本的撰写至少经历三人之手:和戎部分的编撰者、谏田部分的编撰者,混合两部的编撰者。

二、《左传·哀公元年》文本与《史记》的裁剪

《左传·哀公元年》记少康复国史事:

吴王夫差败越于夫椒,报檇李也。遂入越。越子以甲楯五千保于会稽,使大夫种因吴大宰嚭以行成。吴子将许之。伍子胥曰:“不可,臣闻之:‘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

昔有过浇杀斟灌以伐斟鄩,灭夏后相,后缗方娠,逃出自窦,归于有仍,生少康焉。为仍牧正,惎浇能戒之。浇使椒求之,逃奔有虞,为之庖正,以除其害。虞思于是妻之以二姚,而邑诸纶,有田一成,有众一旅。能布其德,而兆其谋,以收夏众,抚其官职;使女艾谍浇,使季杼诱豷。遂灭过、戈,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

今吴不如过,而越大于少康,或将丰之,不亦难乎!句践能亲而务施,施不失人,亲不弃劳。与我同壤,而世为仇雠。于是乎克而弗取,将又存之,违天而长寇雠,后虽悔之,不可食巳。姬之衰也,日可俟也。介在蛮夷,而长寇雠,以是求伯,必不行矣。”弗听。退而告人曰:“越十年生聚,而十年教训,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三月,越及吴平。[5](P990-992)

夫差与伍子胥的对话并非实录。其一,伍子胥预言:“二十年之外,吴其为沼乎!”杜预言:“谓吴宫室废坏,当为污池。为二十二年越入吴起本。”[5](P992)且浇追杀少康,少康反灭之,亦有影射越国为吴国所困,而后灭吴的史事。伍子胥死后十一年吴方才灭亡,故此语乃后人托言。其二,文本载伍子胥言“姬之衰也,日可俟也”,非时局,也非当时人所能意料。是时,姬姓吴国势头正盛,姬姓晋国虽卿大夫内斗,但仍能与齐、吴争霸。(6)此时诸侯局势可参考童书业《春秋史》第十五章《北方政局的终结》,中华书局,2012年。此预言乃后世人观战国时局(吴亡、晋分)而托言伍子胥。其三,伍子胥赞美句践“能亲而务施,施不失人,亲不弃劳”,不似吴臣立场,导致了以贤主少康比附句践,以夫差比附穷兵黩武的浇的尴尬局面;而更像是为句践灭吴起本、作伏笔,进而论证“亲而务施可以兴国”的道理。

关于诸书所载“伍子胥谏夫差勿行成于吴”之事,童书业先生有言:“哀元年《传》言少康中兴事,亦有插入痕迹,以《吴语》《越语上》《史记·伍子胥传》《越世家》等校之,均无少康中兴事,惟《吴世家》有之。”[4](P270)考之《国语·吴语》《越语》的叙事和伍子胥谏语,其与《哀公元年》全然不同,当是此对话的另一版本,由此亦可佐证夫差与伍子胥的对话并非实录。考之《越王句践世家》,不以伍子胥语为主要内容,因《越世家》本应记越国事详细。与《哀公元年》“同文”的内容则见于《史记·吴世家》《伍子胥列传》:

二年,吴王悉精兵以伐越,败之夫椒,报姑苏也。越王句践乃以甲兵五千人栖于会稽,使大夫种因吴太宰嚭而行成,请委国为臣妾。吴王将许之,伍员谏曰:“昔有过氏杀斟灌以伐斟寻,灭夏后帝相。帝相之妃后缗方娠,逃于有仍而生少康。少康为有仍牧正。有过又欲杀少康,少康奔有虞。有虞思夏德,于是妻之以二女而邑之于纶,有田一成,有众一旅。后遂收夏众,抚其官职。使人诱之,遂灭有过氏,复禹之绩,祀夏配天,不失旧物。今吴不如有过之强,而句践大于少康。今不因此而灭之,又将宽之,不亦难乎!且句践为人能辛苦,今不灭,后必悔之。”吴王不听,听太宰嚭,卒许越平,与盟而罢兵去。(《史记·吴太伯世家》)[7](P1469)

二年后伐越,败越于夫湫。越王句践乃以馀兵五千人栖于会稽之上,使大夫种厚币遗吴太宰嚭以请和,求委国为臣妾。吴王将许之。伍子胥谏曰:“越王为人能辛苦。今王不灭,后必悔之。”吴王不听,用太宰嚭计,与越平。(《史记·伍子胥列传》)[7](P2178)

从《左传·哀公元年》,到《史记·吴世家》,再到《史记·伍子胥列传》,呈现出内容逐渐简略的现象。《吴世家》没有《哀公元年》的“树德莫如滋,去疾莫如尽”的谚语、“姬衰可俟与求霸不行”的断语、吴将亡的预言。这可能是司马迁对《哀公元年》或其同源本、族本的裁剪,可能其认为断语与主旨切合不密,认为预言非实录,故而舍之。(7)司马迁的修订还体现在两点。其一,《吴世家》补充了后缗的身份。其二,《哀公元年》载“虞思于是妻之”,《吴世家》载“有虞思夏德,于是妻之”。梁玉绳案:“思乃虞君之名,此增改《左传》作思念解,非,当依《传》衍‘有’‘夏德’三字。”(梁玉绳:《史记志疑》,中华书局,1981年第842页)梁说甚是,杨伯峻先生亦主“思”乃人名。(杨伯峻:《春秋左传注》,中华书局,1990年,第1606页)实为司马迁之误读古书所致。《吴世家》记夏史也不见《哀公元年》中众多人物、地望、职官、族姓、国家。(8)其中包括:人物有浇、椒、女艾、杼,还有窦地、庖正、姚姓、戈国。《伍子胥列传》则无《吴世家》中的“少康复国”及“吴、越与浇、少康的势力对比”的内容。因为《史记》的体例,前已详言者后不必赘述,列传位于世家之后,行文遂简略。

《史记·吴世家》与《左传·哀公元年》记载古史各有特点。《左传》收撮夏代中兴史事,目的一是举史说理,二是保存古史。李惠仪女士指出《襄公四年》《哀公元年》“记录上古传说的冲动似乎已经超出了原来的言说目的”。[1](P321-322)这使得《左传》侧重于记事,其收撮古史的特点是务求详尽。而《吴世家》侧重于立言,采取有意义的史事,“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8](P2735)其对于上古茫昧无稽史事的保存,则加以拣选,淘汰了一些繁杂的小人物、小地方之名。这些人名地名鲜见于它处,于史无互相补证之作用,故弃之则文本更易读,主旨更清晰。在编撰方面,今本《左传》出于众手,则相对地失之裁剪,反而保留了大量茫昧无稽的古史人物。

《史记》未载《襄公四年》夏史,应是未见之故。因为《襄公四年》既无神话色彩,又非不雅驯之文,何况同类的《哀公元年》已被采择。更重要的是,《襄公四年》是夏代中兴史的前因,《哀公元年》是后果,没有采尾去头的道理。

三、夏代中兴史主要史源的文本关系

《左传·襄公四年》《哀公元年》《离骚》《天问》是夏代中兴史最主要、最详细的史源。前两者虽同在《左传》,后两者虽同在《楚辞》,但《左传》和《楚辞》的文本融贯性都较弱,《左传》采择史料丰富,《楚辞》各篇体例、内容各不相同。所以,有必要对此四个夏代中兴史文本的关系进行考辨。

由于《襄公四年》与《哀公元年》两段古史同存在于《左传》,顾颉刚先生、童书业先生等前贤也意识到《史记》采后者而未载前者,但仍将两者一齐言之,并未分别开来。这两段夏史相互补充,且文风相差不大,自然使人疑心两者是否原为同一文本而被割裂后插入《左传》?实非也。因为两则文本对话逻辑、内容主题、叙事侧重、详略侧重、称谓习惯皆不同:其一,从对话逻辑上来看,有穷兴亡在《襄公四年》中逻辑混乱,主旨摇摆,或论谏田,或论和戎;而少康中兴在《哀公元年》对话中浑然一体。其二,从内容主题上来看,《襄公四年》主要内容是有穷兴衰,总结原因是“失人”,并引《虞人之箴》再次批评后羿,主旨清晰明朗。《哀公元年》主要内容是少康中兴,从逃难到复国。其三,从叙事侧重上来看,《襄公四年》言复国的核心人物是夏遗臣靡,其“收二国之烬,以灭浞而立少康”,功勋卓著,少康的功绩仅仅是灭过国。而《哀公元年》复国的核心人物是少康,其有德,积蓄实力,收夏遗民,总揽全局,笼统言其灭过、戈二国。而《襄公四年》则具体言灭戈国的是少康之子杼。其四,从详略侧重来看,《襄公四年》提及的靡、羿、寒浞、有穷氏、有鬲氏,皆不见于《哀公元年》;《哀公元年》提及的夏后相,后缗、椒、虞思、二姚、女艾、有仍氏、有虞氏,皆不见于《襄公四年》。其五,从称谓习惯上来看,《襄公四年》称“浇”和“后杼”,而《哀公元年》称“有过浇”和“季杼”。可归纳如下表:

表3-1 《左传·襄公四年》《哀公元年》差异对比表

综上可言,《左传·襄公四年》《哀公元年》乃分别独立的两个文本,非同一文本割裂,作者群体应不同。

夏代中兴史还集中见于《离骚》《天问》:

启《九辩》与《九歌》兮,夏康娱以自纵。不顾难以图后兮,五子用失乎家巷。羿淫游以佚畋兮,又好射夫封狐。固乱流其鲜终兮,浞又贪夫厥家。浇身被服强圉兮,纵欲而不忍。日康娱而自忘兮,厥首用夫颠陨。……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理弱而媒拙兮,恐导言之不固。(《离骚》)[9](P21、22、34)

羿焉彃日?乌焉解羽?……帝降夷羿,革孽夏民。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冯珧利决,封豨是射。何献蒸肉之膏,而后帝不若?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惟浇在户,何求于嫂?何少康逐犬,而颠陨厥首?女歧缝裳,而馆同爰止,何颠易厥首,而亲以逢殆?汤谋易旅,何以厚之?覆舟斟寻,何道取之?(《天问》)[9](P99、100、102、103)

《楚辞》中关于夏之五子、羿的古史确实可与《淮南子》《山海经》《尚书序》《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对照,但后者文献皆无夏代中兴史的内容。在《离骚》中,“五子用失乎家巷”可与《尚书序》“昆弟五人须于洛汭”[10](P99)互补;后羿、寒浞、浇之事可与《左传·襄公四年》互补;“及少康之未家兮,留有虞之二姚”可与《左传·哀公元年》互补。在《天问》中,“羿焉彃日”可与《淮南子·本经训》“尧乃使羿……上射十日”[11](P852)互补;“帝降夷羿,革孽夏民”可与《山海经·海内经》“帝俊赐羿彤弓素矰,以扶下国”[12](P391)互补;“封豨是射”可与《淮南子·本经训》“擒封狶于桑林”[11](P852)和《左传·昭公二十八年》后羿灭封豕互补。(9)《左传·昭公二十八年》:“昔有仍氏生女,黰黑,而甚美,光可以鉴,名曰玄妻。乐正后夔取之,生伯封,实有豕心,贪惏无餍,忿颣无期,谓之封豕。有穷后羿灭之,夔是以不祀。”此文与《襄公四年》为《左传》中仅有的两则后羿史料。

虽然《楚辞》的夏代中兴史可与《左传》互补互证,但诸本之间的差异也非常明显。虽然顾颉刚先生认为:“《左氏传》之造此或本《楚辞》……《左传》有而《楚辞》所无者多。”[3](P593)但详校诸本,可知《左传》有《楚辞》所无之内容,《楚辞》亦有《左传》所无之内容。《离骚》言夏康纵乐,《天问》言羿射河伯娶雒嫔、献蒸肉之膏、羿妻名纯狐、浇求嫂、少康逐犬、女歧缝裳等等,记录了大量细节,这些皆不见于《左传》,也不见于先秦两汉其他文献。对于《左传》与《楚辞》,不能以一方来囊括另一方,不存在因袭杂糅关系。

《离骚》重叙事,纯言夏代中兴史;《天问》重发问,既言夏代中兴史,又言羿之神话。两者体例不同,内容不同。再结合上文所证《左传·襄公四年》《哀公元年》乃分别独立的两个文本,可知四者乃当时各自并行之史料,作者群体应皆不同。

附记:先秦西汉文献所载夏代中兴史的史料分布

夏代中兴史最主要、最详细的史源是《左传》《楚辞》。除此之外,只有零星的记载见诸《尚书序》和《竹书纪年》,(10)《今本竹书纪年》所载夏代中兴史与《左传》内容全同,只是被拆分,加以编年。然近代以来,《今本竹书纪年》被考证为伪书,几成定谳。这些记载又基本与《左传》《楚辞》不相关涉。

《史记·夏本纪》记这一时期的史源只有《世本》的世系和两条《尚书序》。《胤征》的《书序》与夏代中兴史无关,(11)《胤征》的《书序》为:“羲和湎淫废时乱日,胤往征之,作《胤征》。”阮元校刻:《尚书正义》,《十三经注疏(第1册)》,第101页。《五子之歌》的《书序》为:“太康失邦,昆弟五人须于洛汭,作《五子之歌》。”[10](P99)仅“昆弟五人须于洛汭”可参照《离骚》的“五子用失乎家巷”。

现存辑佚的《古本竹书纪年》言及夏代中兴史仅两条:一条言太康“乃失邦”[13](P7),(12)其采自《路史》注,方诗铭、王修龄辑本不采。无论真伪,皆不影响本文论证。一条言“太康居斟寻,羿亦居之,桀又居之”,观后一条句式不似《纪年》体例,“乃隐括之辞,非原文”。[14](P4-5)都不见于《左传》《楚辞》。由此可得下表:

表4-1 先秦西汉文献所载夏代中兴史的史料分布表

这些原始史料一般被认为皆为先秦文献。西汉文献记载的夏代中兴史则皆为二手史料,且流传极少,只有《史记》引《尚书序》《左传·哀公元年》,以及汉末扬雄《宗正卿箴》有“昔在夏时,少康不恭,有仍二女,五子家降”[15](P550)一句。(13)严可均辑自《初学记》与《古文苑》。“有仍”见于《左传·哀公元年》《史记·吴世家》,“五子家降”见于《离骚》“五子用失乎家巷”。除此之外,夏代中兴史再见诸文献则要到东汉时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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