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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出殡[短篇小说]

2019-11-25于琇荣

边疆文学 2019年11期
关键词:五爷小乐

于琇荣

七月,一场大雨后的凌晨。

夜尚未褪去,一抹淡橘色的光线在天际若隐若现。空气湿润清爽,新鲜的泥土气味混杂着粗粝的鼾声在村庄上空弥漫。零星几滴雨,顺着牛棚顶上的芦苇席滑落下来,打在康子赤裸的手臂上。他猛地打了个激灵,寒意一下子从心底沿着血管在全身游走。他特意用心体味了一下,确认那是冷,不是凉,虽然现在是炎热的三伏天。

昨天晌午康子就有这种感觉,毒日头像刚出锅的大饼当空挂着,烘烤得人无处躲藏。康子跪在灵棚里,感觉身上流的不是汗,是冰碴子。他偷偷摸了几次额头,没有发烧,可就是冷。

身子虚啦,他长长喟叹一声,紧走几步,把满满一瓢玉米粒倒进牛食槽。他抚着牛光滑的脊背,心里满是不舍。这头牛是难得的腱子黄牛,买的时候还是牛犊,已经喂养了三年,正是四、五岁能干活的时候。牛丝毫不理会主人低落的情绪,埋头在食槽里吃得正酣。也难怪,这个季节正是青草鲜嫩多汁最好吃的时候,何况还有玉米粒。

啪唧啪唧,踩着积水的脚步声正由远而近。不用回头,康子知道是谁,俩人昨天下午约好的。他放在牛脊上的手,顺势下滑到牛脖颈——为了防盗,他在牛脖颈下面系了铜铃铛,怕今早吵到母亲,康子昨晚就把铃铛解了下来,只剩下一个牛皮圈松垮地套在牛脖颈上。

他扽了扽系在牛鼻子上的缰绳。被打扰吃食的牛以为主人有什么指令,不情愿地抬起头,朝着主人重重喘息两下,“哞”地一声叫了出来。康子吓着似得忙用手顺着它的脊背安抚着它。它又继续埋头在食槽里。

“你真的要卖牛?”来人问到,声音沙哑疲惫。

“不卖咋整?”话刚出口,就把来人吓得一愣,康子自己也吓了一跳,他的嗓子像被砂纸打磨过,不仅嘶哑,疼,并且发出的声音微弱得近似于耳语。他吞咽了口唾液湿润一下喉咙,哑着嗓子继续说“除了棺木,喇叭、灵棚还有这几天几十号人的伙食下午都要结清,再加上今天的耍狮子,钱哪够啊。”

“咱别请耍狮子的吧,半天功夫就要一千五,太贵了,不值得。”来人心疼地说。

“他请,咱就请。十八拜都拜了,不差这一哆嗦。”康子说着解开牛缰绳,把牛牵出牛棚,和来人一起踩着积水往门外走。虽说有积水,但地不泥泞。盐碱地全是沙土,渗水快,等太阳一出,干爽爽的地面丝毫看不出下过雨的迹象。

天色已泛白,红晕染红天际,星星廖瑟,孤单地悬空挂着,像被遗忘的白芝麻粒。树木、房舍以及伸向远方巷子的轮廓渐渐清晰。康子心有点急,把缰绳交到来人的手里,催促着说,“趁着没人你快走,卖多卖少,你合计着办。”

“唉,何必呢。”来人叹了口气,期期艾艾地说,“其实小乐他娘……”,他看了看康子的脸色,把剩下的话又咽了下去,像羞于说出口,接着,又唉地一声深叹了口气。这一声叹息意味深长,有无奈、心疼,还有对康子深陷窘境迫不得已的深刻理解。康子眼泪差点被这声叹息勾出来。这几天,丧父的悲痛早已被杂乱的琐事所掩盖,只剩下说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和委屈,他不禁鼻子发酸,喉咙一热,再说出话来。沉寂了好一会儿,终于拖着哭腔说,“别说了,你受累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来人也不好再劝,他拍拍康子的左上臂,宽慰他说,“你放心,车已经停在村后,我牵牛出去,保证没人看见。”说完,踩着积水,啪唧啪唧地走了。

康子站在门口,看着牛左一下右一下扭动的健壮屁股发蒙,心里暗想,父亲病了一年多也没穷到卖牛,这是咋啦。他明白,刚才咽下的那半句话的潜台词是“你爹”,可即便不咽下,又能说的清“他娘”和“爹”的关系吗?说不清。也正是这说不清,才给人更多隐晦揣测的空间。

康子清晰记得小乐接他娘去城里的前夜,提着东西和他娘去康子家告别,东西刚撂在桌上,康子娘冷着脸,一盆脏水泼到地上,嘴里说,老鸹唱不出好听的曲,别在这儿给我臭显摆。小乐娘眼里噙着泪,颤着身子就往地上出溜。小乐一把搀住他娘,没说一句话,转身就走。等他们跨出门了,愣在一边的康子爹这才缓过神来,一个箭步冲过去,扯过康子娘的头发,啪地一巴掌打在她脸上。只听“啊”地一声,康子娘哭骂起来。康子当时就站在树下的阴影里,他看小乐来了,本想过来叙叙旧,现在听着母亲的哭骂,他心里也犯起了嘀咕,难道父亲因挪用扶贫款被撤职真与小乐家有关?想到因父亲羁押自己被迫辍学务农,不由对小乐心生恨意。

有人说农村宁静,适合离群索居。其实事实远非如此,再没有比一个村落更嘈杂更透明的了,哪家来个亲戚、吵个架,传的比风速都快。这里没有隐私,似乎保护自己的隐私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分明是对别人不信任嘛,继而会招致整个群体的排斥。同样,农村也有一套自己的道德标准,明里开玩笑荤的素的甚至动手都行,真动了心思就是逾越了界限,就是行为不端。康子爹因挪用扶贫款受审,村里人发现小乐娘自己偷偷去探望,这就是逾矩,就是有鬼。那年,小乐刚上大学,正需要钱,康子娘本来就疑惑扶贫款和小乐娘有关,一听小乐娘去探望,借口丢了一只芦花鸡,站在房上,夹枪带棒地狠骂了一顿“偷食忘了回家的畜生。”村里人心照不宣地嬉笑着,多吃了半碗饭。从那时起,小乐娘再没去过康子家。不久,小乐娘把原本朝西开的大门堵死了,从东面,朝着另一条胡同又开了门。两家不走一条胡同,也就基本断了联系。

原以为小乐娘跟随儿子搬去了城里,两家这辈子再不会有什么交集,谁成想,康子爹病逝那天,刚巧小乐娘也去世了,还一定要回村发丧。村里料理白事的崔五爷感慨地说,同一天死,也是缘分啊。康子娘闻听变了脸,召集康子姐弟严肃地说,“你爹一辈子要强,死了,也不能跌了脸面。”其实不用娘嘱咐,康子心里早有谱,村里最怕两家同时出殡,父老相邻都看着、比着呢,谁也不肯漏了寒酸,落个不孝的名声。遇到这种事,最好的结果是两家主事的人在一起商量,约好操办的场面一样,谁也不争先,谁也不落后。

康子知道,这次,他是没得商量,况且,自己的儿子也十多岁了,以后还要在村里顶门立户,这个脸,不能丢。可自己的实力像脚底板一样薄,何况小乐还在县里当个小官。前天小乐娘回村,“人”还没到,灵棚、纸车马、供品就早早有人置办好了,大小车辆多的排出一里地以外。小乐倒是托人给他带过口信,说两家商量着办,被康子娘一口回绝了。

康子认同娘的做法,如果她同意,村里人会认为是小乐是大人大量在迁就他家。明摆着嘛,人家要钱有钱,要人有人,你康子有啥?这让康子很恼火,想当年小乐爹早逝,是康子爹一直照应他们娘俩,是小乐家的恩人,现在自己反过来要仰人鼻息,这不是让人耻笑吗?我有啥?有骨气,砸锅卖铁也不能落在他后头,康子看着小乐灵棚前络绎不绝人群暗自对自己说。

康子娘坚持认为小乐娘回村的排场是在向她示威,她认定这是小乐娘的主意,甚至听到了小乐娘临终时蔑视嘲弄的笑声。满腹的愤懑彻底遮蔽了心里的悲痛,当一辆送葬车停在路边康子家一块空菜地,康子娘一下找到了爆发点,她坚决不许车碾压到她家一寸土地。因为道路拥挤,愣是让八九辆车倒着开出了村。

康子娘用一场叫骂确定了这次双出殡的关系和性质。

坐落在一片盐碱地上的偏僻村落,因为一场出殡沸腾起来,莫名的亢奋把每张脸染成油亮的绛红色,村民们用比看一场大戏更渴望的心态观望着,而今天,是这场大戏的重头压轴——出殡。

几声鸡鸣,把失神的康子吓得一怔。栖息在院里老榆树上的鸡醒了。那几只小雏鸡,是康子娘在麦收时买的,才一个多月时间,叫起来像含着满嘴的沙子,磕磕绊绊地不顺畅。加上底气后劲不足,声音听起来像喉咙里卡着一口痰,咳不出,又咽不下地难受。康子烦躁地狠踹了老榆树一脚,受了惊的鸡煽动着翅膀仓皇地跳下来,使得树叶上残存的积水小雨一样坠落。康子连忙跳到一边躲开。他忽然想起小时候自己和小乐经常在下雪天这样玩,走在树下,趁对方不防备,猛踹树干,让枝桠上的积雪洒落到对方身上。他还能清晰地记起雪顺着棉袄领子碰到肌肤上那种扎心的凉。他不由一缩脖子,像雪真的落在身上一样。

天空渐亮,薄薄的晨光在青白色空气里漂浮。又是一个酷热的三伏天。他沿着墙根干爽的路面往胡同口走。胡同口前面是村里最宽的一条主路,为方便吊唁,两个灵棚沿路两边搭建,一个是闲置的场院,一个是待建的宅基地,相隔三个胡同宽的距离隔路相望,像斜对门,还像一面镜子,因为两边的灵棚、喇叭棚以及各种祭祀用具基本一样。

灵棚是逝者安葬前的居所,先使用铁管搭起长方体架子,再用大块的白布封罩。白布上色彩斑斓,印着诸如八仙过海、莲花等佛教典故传说中寓意吉祥的图案。正面,像宅院的大门,两边是楹联,中间横挂“驾鹤西游”四个大字,下面是三条布帘,中间布帘一般固定不动,后面摆放着冰棺,帘前一张八仙桌,摆放着长明灯、瓜果糕点等供品。过去长明灯是蜡烛、煤油灯,现在用电灯泡代替,吊在逝者的黑白照片之上,彻夜通明。其余两条布帘以男左女右为序,孝子、孝女们在此守灵哭棺。许是守灵人嫌闷热,把三条布帘都卷了起来,在晨曦晦暗不明若有若无的光线里,长明灯映着旁边的大红棺木分外鲜艳,竟有种烟雾袅袅一抹梅色的喜庆意味。

过了晌午就要下葬了,康子原想趁着清静去陪父亲待会,走了几步,突然想到母亲,心里一阵焦躁,脚步不禁停了下来。耕牛和那片贫瘠的土地是康子娘最稀罕的东西,侍弄得格外精心在意。在她看来,有牛就能种地,有地种就吃喝不愁,有吃有喝那就是好日子。牛卖了,就截断了她好日子的源头,后果康子想都不敢去想。唉,先瞒着吧,等埋葬完父亲再说,康子心想。

心一乱,就没了去灵棚的心思。道路空旷沉寂,他见不远处还有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路中央。光线不好,影影绰绰看不清眉目,康子便迎着那人走了过去。那人显然也看到了康子,面向他等待着。近了,又近了,康子忽然像被闪电击中一样呆住了,肌肉紧绷,大脑空茫一片。是小乐,是十几年没见面的小乐。小乐也认出了康子,一脸错愕的表情。两人恍如梦中重逢,不知所措地对视着,愣怔地呆站着一动不动。康子曾经几次梦见小乐,但从没有一次是以这种方式。老了,康子心里发出一声喟叹。每天被日子追赶着,康子没觉出时间流失的痕迹,而今,他在小乐的脸上才发现无形岁月摧枯拉朽后的残局有多恐怖。这几天,小乐想必也饱受煎熬,满脸倦容,曾经清澈有神的大眼睛变得浑浊呆滞,两个松弛的黑眼袋里兜满了泪一样沉甸甸地往下垂。两人相隔数米望着对方,惊慌、无措在渐渐消散,冰封的往事在苏醒中钻出嫩芽来。彼此在对方的眼睛里看到了重逢的惊喜和失去亲人的悲伤,争执、怨恨、纠结在瞬间达成和解,眼睛禁不住一阵发潮,泪顺着鼻腔往上涌。

叮铃铃,一阵车铃响,有人骑车过来。

两人受了惊吓一样,猛地缓过神来。康子神情顿时变得冷漠,回转身,昂头,大踏步地往回走。头扭得急,泪被甩出眼眶,挂在脸颊上。他坚持着,直到走回胡同,才抬手擦了去。他不想让小乐看见他流泪。他不知道,小乐此时,也同样在使劲地擦眼泪。

一声哭嚎由远而近,是康子二姨。刚刚回屋坐下的康子忙起身迎了出来,心想,有二姨陪着,母亲兴许就想不起牛的事。刚出门,就被明晃晃的太阳光惊到了。他预想到今天会是个晴天,却没想到太阳出来的如此迅疾,刚刚还是混沌不开晦暗不明的一片黛青,现在天蓝云淡,空气干爽,树叶在徐徐清风的吹动下微微颤动,眼前的一切清晰得有点不真实。不过才一会的空儿,发生了什么?莫非记忆缺失遗漏了什么?他神情恍惚,眼眶干涩,后脑像有根错位的筋,一下一下抽搐地疼。容不得他多想,二姨哭着进了院门。

随着哭声,院子里渐渐嘈杂起来。帮工的村民按照崔五爷的分工,劈柴、挑水、洗菜,三天前搭起的临时灶台又烧了起来。暂时没事可做的,就三两一群地凑在一起闲聊天,等着灶上铁锅里的白菜豆腐炖猪肉。农村,白事比红事隆重,每家基本都会抽一个人去帮忙,在主家吃大锅饭,是帮忙的标志。吃过这顿早饭,也标志着葬礼将正式开始了。

康子发现今天来的人格外多。其实这也不稀奇,乡里乡亲的,谁家没点红、白事需要人。帮别人就是帮自己,康子待人实诚,谁家有事都会去帮一把,况且康子爹又是公认的好人。康子心想,人都来自己家帮忙,那小乐怎么办?农村人憨厚,但也憨厚的执拗,去年村东头有家老太太出丧,姐弟俩都在城里工作,还有点职位,但为人行事却截然不同,结果,村里人抬棺去坟地的半路上,把棺材撂地上不抬了,说只抬姐姐的,剩下的那段路是弟弟的,让他自己找人抬,最后,姐弟俩跪在地上不住地磕头哀求,才勉勉强强送老太太入土为安。曾经,他无数次设想小乐遭遇这种场面,和他卯着劲争也是在有意向村民传递这种意愿。村里人明白,和康子同在一个村住着,打交道时候多。和小乐就不同了,他混得再好和自己没一点关系。这些道理小乐心里应该也清楚,今早看见他憔悴不堪的样子就可以想见他承受的压力有多大。康子想到这儿不禁有些心疼。

康子把崔五爷叫到里屋,问,“小乐家怎么样?”

崔五爷说,“除了和他沾亲带故的亲戚和本家,其余帮工的基本都在这儿了。”

康子倚着山墙,做错事的孩子一样垂着头,瞄了一眼五爷,不等眼神对视,又慌忙低下头。他有心想求五爷帮帮小乐,又不知怎么开口。

五爷一眼就看透了康子的心思,不禁有点急,忿忿地说,“你别瞎操那份闲心,巴结人家的人多着呢,村支书一大早就在他家张罗。”看他蔫头耷脑的样子,话锋又一转,疼惜地说,“早挂念着人家那还拗什么劲嘛。”

康子一下来了精神,梗着脖子说,“一码归一码,这是两回事。”

“狗屁两回事,嗤,”崔五爷对他的话很不屑,继续问道,“耍狮子真请啦?”

“请了。”康子说。

“唉,你呀。”五爷愤懑地说,“我出去看看先踅摸块地方,一会儿耍狮子要打桩用。”说着,疾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扭头对着屋里的康子气呼呼地喊,“孝衣来了,出来穿孝衣。”康子顾不得继续想,忙跟了出来。

农村孝衣分两种,一种是崭新的细白棉布,给女儿、女婿等外戚亲属现场缝制的。还有一种是租赁来的,儿子、儿媳、侄子等本家人穿。因为经常外租,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白,灰乎乎的沾满油渍、污渍,边角还露着脱了线的毛边。孝衣杂乱地堆放在墙角地上,稍微干净点的早被人挑了去。康子从那堆破烂里随手拿了一件肥大的,套在身上才发现,衣襟的带子断了,有心再换一件,怕不吉利,想着一会就要拄丧棒、系麻绳,便任由衣襟敞着。走了两步,想起当地风俗,父母去世孝子要趿拉着鞋,按照逝者性别分为男左女右,便趿拉着左脚封了白布的布鞋,去看望母亲。母亲在东屋,正和二姨坐在炕里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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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康子撩帘子进来,康子娘问道,“坟窝子打好了吗?”

康子说,“五爷安排人去打了,刚下过雨,土松好挖。二姨家表弟一起去的,打好以后,留他在那儿守着。”

二姨接过话茬说,“也真是晦气,偏那个不要脸的娘们也来凑热闹,这不是给康子添堵嘛。”

“她这是自讨没脸,”康子娘并不在意,反过来宽慰二姨,继续说,“咱家啥都比她强,喇叭是南乡请的,那儿的唢呐可是全乡有名,一口气吹下去,能把鸟引来。今儿还请了耍狮子的。康子给俺争气,俺没白疼他。俺想好了,等俺老了,直接埋,把今儿花的钱找补回来……”

“娘。”康子嗔怪地截住她的话。

“好,俺不说了,不说了,你去忙吧。”康子娘收住口,摆手让康子走。康子刚走到门前,他娘又嘱咐道,“康子,你可别忘了喂牛,这锣鼓喧天的,照管着别把牛吓出毛病来。”

“哦,我记着呢,记着呢。”康子说。

“你看这院里的人,有几十口子吧,这就是人缘,她在城里住也白搭,还不是要埋回老家的土里……”康子娘扭头对二姨说。康子忙趁机走出屋。

大街上人熙熙攘攘的像赶大集。

难怪耍狮子要价高,技术、设备精湛高超,真是非一般可比。八根一米多高的铁柱子立在灵棚右前方,每个柱子上顶着一块直径一尺多宽的铁圆盘。舞狮人摇动每根铁柱,查看它的稳固性。因沙土地松软,为确保安全,他们又用绳子套着柱子系到旁边的毛白杨树上,类似于斜拉大桥。喇叭棚里,吹鼓手围着八仙桌在调试音响乐器。昨天两边吹唢呐的使出浑身解数比着吹,结果,这边喇叭队因为音箱差,声音小且发闷,引得村里人好一顿耻笑。今天他们换了音响,还多来了两个吹唢呐的人。崔五爷和康子说,这是喇叭棚自己争面子,不要主家多掏钱。灵棚右前方是一个纸糊的亭子,写着逝者名号,立着一根白纸缠的木棍,上面满是裁成一条一条的白纸,据说那叫“经”,是逝者灵魂暂居的地方。前面一个香炉,由一个外孙女等外戚女性看守着,“经”不能倒,香不能断。两边各有一排长凳,属于外孙子、外甥女等外戚亲戚的座位,同每一个前来吊唁的人一起跪拜,俗称“陪外吊”。有膝盖不好的,会在里面套一个护膝,用肥大的孝衣遮掩着。灵棚后面就是一堆金箔彩纸糊的物件,什么牛马、男女佣人、别墅、电视、手机等等一应俱全,凡世间有的,都糊了来。

唉,不过都是活人的心结,爹生前都没用过手机,去阴间就会了?再说,阴间难不成也有信号基站?看着那堆东西,康子觉得很荒唐。照老规矩,纸糊的东西要女儿操办,康子也不好多说什么。虽说这是纸糊的,也并不便宜,不知姐姐为了这些东西受了多大的难呢。有什么用呢?他心想,一把火就烧没了,说是给亲人,也没见哪个亲人收到过。他转而又想,自己不也是荒唐吗?卖了牛,请喇叭、舞狮子,也就听个响,连个灰都留不下。他转头看小乐家,灵棚前同样忙碌的情形,暗自叹了口气,唉,图个热闹脸面上好看吧。

不知是事多心乱,还是穿了孝衣的缘故,康子浑身热燥燥的,额头的汗止不住地往下流。他抬头,太阳炽热燎人,烘烤得湿润的大地泛着潮气,空气发了霉一样地闷得人心慌。康子一幅标准“丑孝子”的模样,头戴口袋孝帽,趿拉着鞋,弯腰弓背,带着一脸悲痛愁苦恹恹无神地往灵棚走。这时,只听见一声清脆悠长的唢呐响彻云霄,人潮水一样涌了过来。唢呐吹得九曲回肠,悲切凄凉。康子鼻子不禁一酸,想起父亲的艰辛和自己这几日的困窘,不禁悲从心来,忍不住泪水涟涟,痛哭着喊了一声“爹啊……”,一头扎进灵棚。顿时,灵棚里外哭作一团。

今天喇叭队的气势远胜对方一筹,从唢呐高昂的声音里,能感受到郁结得到酣畅淋漓的宣泄后的舒心劲,虽然吹得是悲凄凄的《哭五更》。对方见吹弹吸引不到观众,放下乐器开始唱那些熟透街头巷尾的网络歌曲,还有一男一女伴舞。围观的人呼啦又跑了过去。喇叭棚前只剩下几个爱听曲的老头。一见情形不好,这边一曲吹完,也改为唱歌,一个帅气的男人苦着脸,颤着声音唱《十跪父母重恩》,曲调本就凄凉,加上男中音有意悲伤浸染,更是催人泪下,尤其是声泪俱下地唱到“娘啊,娘啊”,一声声拖着哭腔撕心裂肺的呼喊揪得人心疼。围观的已有人在偷偷抹眼泪。人群呼啦又跑了过来。康子觉的围观的人太无情,根本无视和顾及别人的感受,毫不迟疑就轻易做出利己的选择。

正争得不可开交,舞狮子的大鼓敲了起来。四个小伙子,二人一组,分别钻进狮身。它们先到灵棚前翻滚跳跃,表达对逝者的哀悼和敬意。然后,随着鼓点来到铁柱子前,一个飞跃,前面的两条腿已站到圆盘上,硕大的狮子头憨态可掬,左右摇摆,大眼睛忽忽闪闪煞是可爱。就在众人开心的哄笑里,狮子前腿向前一跳,与此同时,支撑后腿的小伙子纵身一跃,在人们一阵惊呼里,狮子已稳稳当当地站在两根柱桩上。这时,路对面传来一片叫好声,围观的人群扭头一看,那边的一只狮子叠在另一只狮子身上站在铁桩子上,在下面支撑的小伙子涨红着脸,身子摇摇晃晃,看着就让人胆颤心惊。人群哗啦又跑了过去。看就坚持看完呗,这薄情善变的人啊!跪在灵棚里面的康子为舞狮子的小伙子抱不平。失去观众是对演员最直接的否定。只听得鼓风迅速变化,节奏从舒缓变得急促,桩上的狮子也随着鼓点快速跳跃移动着。容不得康子多想,随着两声报丧鼓敲响,亲友们的吊唁开始了。一群又一群的人相继到灵前祭拜。康子跪伏在地,嚎啕大哭。

一番接一番的祭拜过后已时近正午,太阳高悬当空,正是一天温度最高的时候。康子看了一下表,该到喂牛的时间了。他怕娘去牛棚,便托付本家兄弟照应着,自己往家走。

他没有走大路,也没法走,卖针头线脑和孩子玩具的小商小贩仿佛一夜之间从从地下冒出来的,纷纷挤在路边招揽生意。围观的人越来越多,他们似乎对两边各自为营的较量模式感到不过瘾,挑衅意味的叫好声、起哄声一浪高过一浪。他们不是对表演者不满意,而是看着一场期待已久的戏码即将平稳收尾感到不甘心。平时双出殡都会发生摩擦,这次居然要悄无声息地结束,是有点令人沮丧。如果自己不是事主,也许也会有这种心态吧,康子心想。有些来吊唁的亲戚也参杂在围观人群里,怕人发现,把白孝帽摘下,塞进裤兜里。康子有意绕开,也是怕彼此看见尴尬。

康子沿着地梗边一排毛白杨树荫下闷头往家走。玉米种下十几天,已经窜出半米多高,稀疏孱弱的可怜。虽说庄稼不适合在盐碱地生长,小麦不过三四百斤,比起别的村的“千斤田”实在少得可怜,但当地人依然小麦、玉米两季地种着,应时应季,不曾简略怠慢过一分。康子看着玉米苗,想到深埋在土里的根系在吸吮着盐碱,感觉自己的喉咙被塞了一把盐,齁得难受。一头牛,该是几茬庄稼的收成啊!他心里一阵悲哀。

靠地能活,但活不好。曾有个在化工厂干活的人对康子说,用罐装车偷排化工厂污水,一车八百元,他找车,康子找地方。康子没干。康子也不让他干,说那可是断子绝孙的缺德买卖。水排下去,土就不像土,厚厚的板结层硬得像石头,啥苗也不长。从前每年上坟祭祖,康子都会听父亲在低声祈祷,求爷爷保佑一家老小。怎么保佑?除了皇陵有延续性,平头百姓的田里能立几世的坟?还不是在悄无声息里废弃、腐烂,化成泥土颗粒,和虫鸟的尸体、枯萎的树木混杂在一起。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可盐碱地还是盐碱地,庄稼还是那两茬庄稼,没有任何变化。即便这样,康子还是在心里默默念叨着,求父亲保佑。好像人一死,就有了超凡的法力。

拐过弯,上了坡就是大路。这时,后面有人喊康子,他转头一看,不仅眼前一亮,迎过来问“卖了?”

来人说,“卖了。”说着,从上衣兜里掏钱。

康子拦住他,说,“钱先在你那儿,我事多,别再丢了。”说着,他瞥了一眼小乐家灵棚,一个人高举着绣球,狮子站在铁桩上,正随着绣球欢快地跳跃舞动。他难为情似的低声说,“我们都是发小,你要不去小乐家帮衬着他点?”

“用不着,他家帮忙的比你这儿多。”来人说。

康子又看了看,的确,小乐家灵棚前站满了衣着光鲜的人,小车又排到了一里多外。他神情不禁有些黯然,嘴里嘟囔着,“那些是能抬得了棺的人嘛。我就是觉得老人家一辈子不容易,别让她走的不安生。”说着,脑海里闪过小乐娘冒雨去学校给他和小乐送葱花油饼的情形。

来人很生气,不待他说完,赌气似的,头也没回就走了。

看着来人远去的背影,康子很沮丧。该恨他才对,康子对自己说。但牵挂的芽还是莫名地往外钻,弄得他心烦。

回到家,屋里院里已经站满了人,二姨正在张罗着沏茶倒水。年龄大的人,经历多了,生生死死也就看淡了,相比于一场葬礼的悲伤,见到久未谋面的亲友更让人兴奋。康子娘作为主角,坐在人群中央,接受众人的安慰与赞美,心情看起来也不错。众人见康子进屋来,都夸康子孝顺,丧事出的场面。康子苦涩地牵牵嘴角,心不在焉地应承着。康子娘看出康子心事重重,借口取东西,把康子叫到里屋,瞪着浑浊的砖灰色眼睛直视着康子,问道:“儿啊,是不是钱不凑手啊。”

康子心一慌,忙说:“娘,钱你放心,我备的有。”

康子娘叹了口气,神色有些黯然,“娘这回难为你了。”

康子心思一动,埋在心底的疑问又浮了上来,他迟疑了一下,问到:“娘,爹挪用扶贫款真和小乐家有关?”

康子娘脸色骤变,声音激颤地说,“你爹临死也没说清这事。可除了她还能给谁?为了救你爹,我四处求人借钱填补窟窿,还连累了你也辍了学。”说到这儿,康子娘脸上不禁挂着怨怼的神色,“小乐爹死得早,临死之前还把他娘俩托付你爹照管,谁承想……”

“好了,我知道了。”康子不耐烦地截住母亲的话。他知道母亲要说什么,虽然心里重新涌动着愤恨,但他不想去讨论已经死去的人,尤其还事关自己的父亲。

“康子,你快看看咋回事啊。”二姨从门外着急忙慌地跑进来。康子透过窗子,看见院子里帮忙的人连同亲戚正往外跑,最后只剩下烧火、做饭的人。康子也连忙跟着往外跑,迎面正撞上崔五爷。

五爷满脸是汗,气喘吁吁地对康子说,“康子,快去看看吧,打起来啦。”

“谁打起来啦?”康子一脸茫然地问。

“吹喇叭的,舞狮子的,打起来了。我怕两家亲戚再帮腔动手,那可就打乱了套啦。”崔五爷着急地说。

康子一听急了。他知道农村打群架的厉害,拳头巴掌打急了就抄家伙,打死打残的事情时有发生。他想到这儿,慌忙往胡同口跑。崔五爷紧随其后。远远地,音乐鼓点没有了,只听到一片吵嚷咒骂和气哩哐啷的打砸声。站在胡同口一看,康子傻眼了。大路上,一团人乱哄哄地扭打在一起。他仔细看过去,发现虽然表面看起来人多杂乱,其实还是有区别的,吹喇叭、舞狮子和亲友各分成几个小圈子在打。康子跑过去,嘴里喊着,“别打了,别打了。”试图去拉开打架的人,刚抓住吹喇叭人的手臂,那人使劲一挥胳膊,肘关节刚好打在康子脸上。康子哎呀一声松了手。只见那人顺势捡起地上的一个铜锣,哐当一声,砸在对方头上。崔五爷跟在后面喊,“咋办啊?”

“能咋办,你快去打电话报警啊。”康子揉着脸着急地说。

“哦哦哦。”崔五爷连声应着,往家里跑。

康子这回学聪明了,他不去拉不熟悉的人,因为对方很可能把他当成被攻击对象。他看见表哥和一个不认识的人扭在了一起,一个掐着对方的脖子,一个抓着对方的头发。康子忙过去拉表哥,表哥嚷着“你起开。”坚决不松手。他又去掰表哥掐对方脖子的手,表哥抵挡不住,只得松开。他松手,对方却来了劲,用力薅着表哥的头发往下压,另一只手挥拳打过来。表哥本来身材不高,被拽得弓着腰,身子压得更低,双手干挥动着打不到对方。就在对方拳头即将落下来的时候,小乐从旁边冲过来,一下死死抱住那人的胳膊。表哥趁机挣脱,随手捡起一块半截砖,朝着对方就砸了过去。小乐把那人往怀里一拽,自己身子迎了过来,见砖头过来,想躲,已经晚了,只听他“哎呀”一声惨叫,砖头狠狠地砸在他头上。他忙用手捂住额头,血顺着指缝流了下来。对方一见流血,挥着拳头,啊啊叫着就往上冲。小乐任血留着,使劲拉住他不放,急得那人直喊,“小乐你松开,松开。”小乐也不言语,只是死抱着不放。康子过后在想,如果小乐没有及时出现,拳头真落在表哥身上会是怎样的后果?他决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表哥挨打,况且还是为自己家的事,那样,亲戚朋友都会加入这场争斗,最后将是什么结果谁也无法预料。

即便这样,等警察来到现场,已经有三个人头破血流。

终于清静了,地球仿佛停止了转动,世界陷入了一种癫狂至极致后的疲惫和沉寂。大路上一片狼藉,半截木棍、残破的哭丧棒、踩扁的锣、破砖头瓦片,还有两枚撕扯下来的纽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受伤的,去医院包扎伤口。吹喇叭的,舞狮子的也被警察带走了。没了热闹,村民也不再围观,纷纷回家避暑。康子站在空荡荡的路上发愣。他浑身发木,心里不断有个声音在说,这是梦,这是梦。他茫然地抬头,太阳、树木、灵棚以及沉寂的陪灵人,眼前的一切都在提醒他,这不是梦。忽然,一股悲怆莫名地从心底升起,从没有过的疲惫和孤独无助感紧紧包裹着他。他恐慌极了,他想逃避,他想找一个依靠,他甚至想立刻倒下死去。他忽然无比怀念父亲,哪怕他躺在病床上虚弱地说不出话来,但有他在,自己心里有根,有底气。而现在,根断了,自己像一株在阳光下曝晒的龙舌兰,正渐渐萎靡、枯萎。想着想着,眼泪流了出来。他为可怜的自己哭泣。远远地,他看见儿子在灵棚前怯怯地向他张望。只是在一刹那,他忽然理解了“父亲”这个词,并发自肺腑地心疼那个躺在冰棺里的男人。他深吸一口气,强把眼泪咽了回去。以后的日子,自己只能做一株仙人球了,像这片盐碱地上的植物一样,用吞咽眼泪来滋养自己,康子边想着,边往灵棚走,自己的恐慌,不能再让儿子承受。

这是一场以隆重开场,以潦草收尾的葬礼。起灵时,两家情形不分伯仲,几十个人沉默着抬棺、抛纸、痛哭、埋葬,没有任何器乐渲染,只是一场纯粹原始的悲伤葬礼。两家坟地分别在村东、村西,小乐家坟地近,康子家坟地远,等康子从坟地回来,小乐家的灵棚已经在拆除。

帮忙的村民陆续散去,亲友在院里互相道别,康子则带着儿子给众人磕头致谢。二姨也要走了,她拉着康子的手,泪水涟涟地嘱咐着他照顾好母亲和自己。康子这才想起有好一会没看到母亲了。

他忙问二姨,“我娘呢?”

“没看到啊!”二姨惊诧地回答,说着,眼睛四处寻找着,“她说去看看牛,我就再没见到她。”

“啊!”康子一听坏了,拔腿就往屋后的牛棚跑。果不其然,康子老远就看见娘瘫软在牛棚前的柱子底下。他连忙跑过去,把娘抱在怀里。康子娘手捂着左胸,紧闭着眼,皱着眉,看着康子干瞪着眼说不出话来。康子朝着尾随而来的表哥喊,“快找车,快去医院。”

康子抱着娘,边快步走,边安慰着母亲,“没事,一会就到医院,一会就到。”到了胡同口,皮卡车已经启动,车厢上还铺了一层厚被子。这时,车子周围已经围满了人。康子急忙跳上车,和表哥一起抱着母亲。车开动了,开车的问,“去哪?”康子看着怀里母亲渐渐青白的脸,脑子乱成一堆烂线团找不到一个线头。“去医院,去医院。”他反复念叨着“没事,没事,去医院,去医院就好了。”话虽这样说,康子明显感觉母亲的身体在下坠,捂着胸的手垂到被子上,眉头也舒展开来。康子感觉眼前发黑,整个身体似乎已被绝望撕成碎片散落在风里,只有两条胳膊还在下意识地摇晃着母亲,嘴里哽咽地喊,“娘,娘,爹走了,你可不能再丢下我啊,娘,你醒醒,求你了。”

“康子,康子,你快看。”表哥忽然对康子喊。

透过婆娑泪眼,康子看见有人在车后面奔跑着。是小乐?他揉揉眼睛。是小乐,他额头裹着白纱布,正疯了一样在后面追赶车,封了白布的鞋已经跑成了一道直线。康子不假思索地喊,“开慢点。”车慢了下来,小乐拼了命地紧跑几步,呼哧呼哧地急喘着喊,“快,快停,停,不能……颠簸,不能……颠……”说着,远远地伸着胳膊去抓车板。康子忙喊,“停车。”

车停的急,小乐身体“哐当”一声撞到车板上,他顾不得疼,呼呼地喘息着爬上车厢,爬到康子身边,竭力屏着呼吸,用手指在康子娘脖颈动脉寻找脉搏。随后,他让康子把娘平放,双手叠在一起,按压康子娘心脏部位,按几下,做一次人工呼吸。这时,村里一大群人也呼呼地跑了过来,扒着车厢看。一分钟,三分钟,小乐脸色煞白,眼泪汩汩地往外涌,康子娘却像死了一样没有一点反应。小乐额头的血渐渐渗透了厚厚的纱布,混着脸上的汗一起往下流。

康子预感到母亲可能不好,但他不敢相信,也不敢去看母亲,呆滞的眼睛茫然地随着小乐起起伏伏的动作在移动。他无意识地挪了一下腿,以一种跪姿守在小乐身边,他想祈求,但不知该向谁祈求,小乐?娘?还是命运?有人在嚷,快送医院吧,再耽搁人就完了。康子仿佛没有听到,他相信小乐,虽然自己比小乐大三岁,但从内心他对小乐有种莫名的依赖。小乐继续规律有节奏地持续按压,头上的纱布已彻底失去了作用,血像汗珠一样在脸上恣意流淌,又一滴一滴落到康子娘淡蓝色碎花小褂上。他本来憔悴的脸愈发狰狞可怖。又五分钟过去了,小乐脸上的神色有些松弛。再看康子娘,青白的脸颊有了一抹红润。又过了一会儿,康子娘睁开了眼。众人发出一阵惊呼。小乐把康子娘的头扶起,让她半卧在康子的怀里,然后从裤兜掏出几粒药,压在康子娘的舌头底下。做完这一切,他看着康子娘忽然哭了起来,呜咽地说,“我要是早懂得这些,俺娘也不会死。”他抹了一把脸,对康子说,“快送医院吧。”说完,想站起离开,刚起身,双腿一软,哐当一声,晕倒在了车厢上。人群里立刻窜出几个小伙子,跳上车,把他背了下去。

车再次启动,康子望着渐渐远去的小乐说不出什么滋味,心里暗想,难道崔五爷说的是真的,小乐娘真是听到爹死的消息心梗去世的?

一周后,康子娘出院了。

刚进家门,就听说小乐进了医院。用崔五爷的话说,“小乐那血像破了的水管,止不住,血型还是什么HR,想输血医院都没有。”康子说,“人能有多少血,这样流还不……”他一看母亲神色凝重,忙把话咽了下去。康子娘像没听见,坐在炕上倚着窗子往外望,望那间空荡荡的牛棚。康子想起医生说心肌梗塞不能情绪激动,忙岔开话头和娘搭讪,可康子娘魂脱了壳一样,对周围一切置若罔闻,依然望着窗外一动不动,独自沉默着。

夜已很深了,康子听到娘在炕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刚想过来陪娘,就听娘低着嗓子喊康子。康子忙来到炕前,康子娘平静地说,“你明天去医院,给小乐输血。”

康子傻了,问娘,“为啥呀。”

康子娘扭过身,扯过被单蒙住头,任康子怎么问,也不再言语。

月华如水,大地披上了一层舒爽的薄凉,村落像个疲惫的老人沉寂在一片鼾声里。康子站在榆树下,皎洁的月光透过枝桠,点点碎碎落在身上。他有些恍惚,眼见的一切似乎清晰可辨,却又模糊不清。有风吹来,他耳边仿佛响起一阵雷鸣般的窸窣声,是枝叶摩擦,鸟雀呢喃,还是心无旁骛的酣声?他感觉各种嘈杂的声音潮水一样从角落里涌过来,但仔细去听,却又鸦雀无声,只有自己沉闷的心跳,咚咚咚,仿佛从地心深处传来。

又不知过了多久,一声嘶哑的鸡鸣。天亮了。

兴安 卧马五骏图(蓝色系列之二) 纸本设色 31×61cm 2018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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