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蛋饺
2019-11-22姜老刀
姜老刀
你吃过蛋饺吗?
这是我去北方生活的那段日子里,最思念的食物。
用猪油在大铁勺上刷一层薄薄的油,倒一些蛋液在铁勺里均匀地滚一圈,受热部分的蛋液立即凝固起来,转眼就成了一张薄薄的蛋皮。趁上层的蛋液还未完全凝固,将适量的肉馅码上,夹起一侧蛋皮覆盖到另一侧,戳一戳将边缘粘牢。一只蛋饺就成了。
童年时奶奶娴熟地做着蛋饺,我总是会蹲在旁边聚精会神,见证一个个原材料神奇地变成食物。当然,最重要的目的还是可以提前享用到这些美味。
在奶奶做蛋饺的日子,爷爷也会一反常态,早早坐在饭桌边,翻看着书报,心情好时还会哼着些不成曲的调子。
新鲜做好的蛋饺,不管是当火锅的材料,还是做成粉丝煲,都是我的最爱。
一口咬下,外层酥软,包裹着多汁的肉馅,吃多少只都不够。每次奶奶看到我吃成这个熊样,总是装作嗔怒的口气说:“吃慢点儿,饿死鬼投胎吗?”可她的嘴角总是不经意地上扬。而爷爷却会认真说道:“小孩子懂点儿规矩,吃饭别吧唧嘴,细嚼慢咽。”
我对爷爷的印象不深。他是个孤僻古怪的老头,平时很少跟我说话,总是一个人待着,琢磨着些我不明白的东西。虽然爷爷管我管得不多,但有些规矩却相当严厉,毫无变通。比如有一次年夜饭,我无心吃饭,不停闹腾着奶奶,一心想出去放爆竹。而那天的结局,是我被爷爷罚站在桌边,不许吃饭也不许出去玩。他丝毫不会因为是大年夜而对我放软。窗外爆竹声鼎沸,相比家里的安静,让我感到无比压抑。那时我双脚发麻地站在桌边,心里有点儿讨厌爷爷。
家里长辈说,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是爷爷带着一家人逃荒来到上海,经历了许多无法言说的艰苦,才渐渐得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憋着一口气,以一己之力,一分一分挣了一家八九口人的口粮。他的不苟言笑,其实只是情绪没有人能窥见罢了。
后来奶奶去世了,我也早巳离开上海,回到父母身边读中学。坏脾氣的老爷子就这样淡出了我的生活。
上大学后,听其他长辈说他得了痴呆,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由父辈们轮番照顾着。那年春节,我回去看了他,那也是我在他得病后第一次去见他。
见他之前,我也做了充分的想象:曾经高傲倔强冷漠的老头,因为痴呆而不认识自己的孙子,冷冷地歪着头流着口水——那也是高傲倔强冷漠的口水。
然而,我见到的却是一个和蔼可亲、满脸微笑的老头。
听长辈们说他这几天的状态不错,大多事物都辨得清。我叫了声爷爷,他眼神有光,叫出了我的名字,抚摸了我的袖子和双手。虽然说话不太利索,但清晰地表示了要我坐他身边。服务员一道道上菜,爷爷吃得不多也不怎么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他的子女们交谈。直到上了一道蛋饺鱼丸粉丝煲。我爸给他盛了一碗,他看着自己碗中的蛋饺,夹起来,然后塞到了我的碗里,看着我微笑。
“吃。”他只说了这一个字。
明明是同样的五官,但人的表情原来可以相差那么多。我以为从来都不会微笑的一张脸,一旦笑起来,就像另一个人。这不是我认识的爷爷,或者说我从来都不认识他。也许是他的痴呆,让他丧失了伪装自我的那个部分。又也许是终于把当家的担子放下,开始不得不接受年迈的孤独,承认自己的敏感和脾气无济于事,承认自己心里,也一直惦记着别人。以前看《岁月神偷》有一句评价说当你发现岁月是个贼,他早巳偷走了你所有的选择。没想到这个用倔强撑满骨架的人,有一天也会用微笑的方式认输,输给了岁月偷走的那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