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咳嗽声
2019-11-22刘心武
刘心武
有一位从大西北来北京上大学的小伙子,有一回来我家度周末,饭后我们坐在沙发上一起听音乐,我放送的是一盘西洋古典大提琴曲集。音箱中传出缕缕婉转柔美的乐音,茶几上小玻璃缸中的水蜡烛荧荧闪动,我发现他眼睛里渐渐透出了泪光。在乐声中,我们开始了一场令双方难忘的交谈。
我问他:“这音乐为什么让你感动?”他说:“我不懂音乐,尤其不懂这种古典音乐,听大提琴专辑更是头一回。但是,不知为什么听到这样的旋律,忽然想起了一些以往并不曾有意存放在心里的东西……”
我问:“那是什么东西?”
他说:“比如说,父亲的咳嗽声……”我心里一动,问:“在乐音里,怎么无端地想到了咳嗽声?咳嗽,应属于非乐音的一种噪音啊!”
他说:“是的,咳嗽不仅是噪音,而且是病态的音响……”
然而,他就是忽然想到了咳嗽声,父亲的咳嗽声。他对我说:“父亲是个老矿工,45岁前一直在井下作业,45岁后成了偶尔下一下井的统计员,现在也还不到法定的退休年龄,却被动员提前退休了。从小就听惯了父亲的咳嗽声,在高考复习期间,父亲帮不上我的忙,一切生活上的照应也都出自母亲,父亲往往只是坐在一旁,手里用捆扎包装箱的废带子,编织着造型拙朴的手提篮,眼睛时不时地朝温习功课的我望上一眼,偶尔我们父子目光相遇,双方便都赶紧移开,而这时父亲必然会咳嗽几声……”
我说:“你父亲一定有职业病吧?那是不是叫‘矽肺?”
他说:“矿上很注意防治‘矽肺,但像我父亲这样的老矿工,即便还不足以戴上‘矽肺患者的帽子,但那肺叶里气管里,总还是比常人多一些除不掉的粉尘……不过,在我复习期间,父亲在我旁边的那些咳嗽声,却不一定都是呼吸道里的粉尘作怪……常常是忙进忙出的母亲会过来嗔怪父亲:‘你怎么回事儿?喀喀喀地在这儿闹人!你不知道人家现在不能分心?去去去!钓鱼去!找你的老哥儿们杀棋去!父亲有时只好放下没编完的篮子,快快地踱出去了……然而往往是,我在解题的过程中,忽又瞥见父亲在一旁的身影,父亲注视我的目光便倏地闪开,同时是一串咳嗽的声音……”
他说:“整个报考大学的全过程里,母亲说过许多暖我心窝也令我焦虑的鼓励与期盼交织的话语,父亲却几乎从未正面接触过这一话题……我却曾在私下腹诽过父亲的木讷与低智……并一度对父亲的咳嗽声心生烦厌……”
音箱里的大提琴声韵浑厚而又幽婉……他沉默了好一陣,才接着说:“我终于如愿以偿地接到了来自北京的录取通知书,上火车的那天,父母在火车开动前,一直守在车窗前,母亲有道不完的叮嘱……忽然,父亲挤到母亲前面,从胸兜中掏出一个纸包来,递到我的手中。我听见母亲说:‘该给的我都给了!这是你攒了好久的买钓竿的钱,你就留下谁能怨你?你这人真是!倒好像是当妈的小气了似的……说时火车已经开动,我打开纸包,父亲那浓厚的体臭袭入我的鼻腔,我鼻子一酸,抬头要看父亲,却已难见面影。不过,我分明听见了父亲极其畅快的一阵咳嗽声!”
听到这里,我仿佛也听到了他父亲那深情的咳嗽声,这沁人魂魄的咳嗽声,竟赛过了乐手超凡的演奏,或者说,那大提琴的优美旋律,与一位最最平凡的老矿工的心灵悸动,融为了一派人世间最可珍贵的天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