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汉李黎
2019-11-22
第一次见李黎,在思南读书会现场,印象颇为深刻。那一期邀请的嘉宾是阎晶明先生,谈他的书《鲁迅还在》,对话嘉宾是郜元宝教授,评论家项静主持。李黎作为责任编辑,护驾来到思南。
时值十二月底,天气有点冷。李黎穿件羽绒服,鼓鼓的,很有力气的样子。他个儿不高,黑红圆脸,一寸头,戴一副眼镜,一双大眼从镜片后射出两道精光,藏捺不住的精神。好一条精壮的汉子。我心里竟有了些怯意。幸亏此人不是我的责编,人未开口话未说,这股气势就怵人。李黎先打招呼,说你是李老师吧,我是李黎,南京来的。我接腔,哎呀呀,黎哥好,久仰久仰,南京有点远吧。李黎严肃地回答,的确比较远,赶回去都半夜了。果然是一条耿直的汉子。
初次见面,聊得有些尴尬,就掏出烟来缓解一下。这时旁边一个女子主动加入了,李黎熟练地给她点火。看我懵圈的样子,李黎介绍说,这是我老婆,弹扬琴的,也写东西。我说,写东西不奇怪,你们都抽烟,这夫唱妇随的,好令人羡慕。这就完全不存在谁劝谁戒烟的事吧。两口子没事儿,在家里一起飙烟,你发我一根,我分你一根,这画面太美。不像我,只能在抽油烟机下吸两口,轰鸣声中,乐趣全无。李黎两夫妻大笑,说他们家书房的墙都被熏黄了,用手一摸,烟油都粘粘的。那就没装个排风扇?就是小饭馆里的那种,往墙上凿一个洞,安个风扇,呼啦一扇,烟就出去了。李黎说,是想过装的,后来又一想太夸张了,邻居还以为我们这是装修厨房呢。他夫人大笑。
作为文学编辑,李黎是优秀的,有眼光,有策划能力。作为一个烟鬼,李黎也是卓越的,能把老婆发展为烟民,对中国烟草事业的发展贡献了双份力量,应授牌为五好烟民家庭。见过了作为资深编辑和资深烟鬼的李黎后,相互就有了来往。在豆瓣上看过他不少文字。正经汉子李黎看着憨厚,文章风格却分两路,一路刚猛正气。有一篇豆瓣日记《并不是你写什么都可以出书的》,说一些不怎么样的小说家、诗人、学者、领导等,把自己发在报刊媒体及其他场合的文章都汇总起来出版,分类为“忆当年”“师生情”“友谊万岁”“青春无悔”“万里独行”等。汉子李黎对此深恶痛绝,没有意义嘛!给再多钱也不出。虽然我觉得,真贴得多还是可以出一出的,出版社也得挣钱,挣了钱才能补贴不挣钱的书。可见李黎任职的出版社不缺钱。
李黎的第二路则是闷骚撩人。看过一组他写的水浒故事新编,行文很是骚气。既是新编,当然离不开鲁迅当年新编打下的底子。印象深的是写“时迁胖了五十斤”。时迁想升官,找吴用帮忙。吴用尾椎骨疼,时迁讨好军师就给他揉。小说很有讽刺意味,好玩的恰恰在于这一小段。试想赫赫有名的鼓上蚤时迁想升迁,可怜兮兮地求智多星帮忙。碰上吴用尾椎骨疼痛发作,怕被别人看见,就扛着军师吴用,飞檐走壁回自己家,扒下吴用的裤子,给他揉搓尾椎骨。这个场景活色生香,隐约夹着某种无厘头的解构和无害的恶趣味。
如此一个直挺挺的汉子,写起小说来,如何阴暗得起来?在短篇小说《逃逸》中,我读到了一个汉子难言的苦恼和趣味。非典期间,一个青年被女朋友要求证明爱她,必须每天送饭到大学门口,来回路上四个小时。两天下来,小伙儿就受不了,想找借口不来。李黎开篇就来一记消解短拳,让人目眩神迷,爱情和送饭有什么关系?需要花四个小时送饭的爱情就是真的爱情么?不送饭就不是爱情?路上四个小时真的很累,还要买菜洗菜炒菜,送过去菜都冷了,更累的是,要去证明真的爱一个人,否则爱就跟不存在一样。这不仅是一个文学命题,还涉及何为爱的哲学命题。一个耿直的汉子面对这个世俗的问题,会陷入乏味厌倦的状态。对直男来说,单纯地送饭这件事大概和爱情一点儿都不搭边,强行送饭只会加速爱的消亡。送饭的唯一意义就是浪费时间和折磨人,还没有实际回报。
汉子写爱情,基本上是爱情故事的灾难,可别期望他会认真地营造循规蹈矩的恩爱情仇。那些温存内敛、悲苦伤感的“经典”桥段,会主动退避三舍。与其讲李黎消解爱的形式,不如讲他遵循了一种生活的真实,那些情意绵绵之外的刻意和表演,即情感普遍模式之外的生活状态。看到这样的小说开头,我颇为期待接下来的故事。李黎的破而立将如何继续反着走?他真的反得下去么?
不用担心,李黎说反就反了。郁闷的年轻人在校门口遇见了一个性感女子,一起进城里洗照片。熟悉的套路(果然遇见了别的女子,作为逃离的因子总得有一个方向),熟悉的性感模样(姑娘叫曲洪波,瞧瞧这个艳俗的名字,身材火辣),熟悉的进城情节(洗照片加撩妹),还连着出现熟悉的交通事故。这几乎都是写小说的大忌,没有任何一个成熟的小说家会如此任性地连续使用意外事件,他们都努力地把小说雕琢得如同未经雕琢一样自然。这要么是根本不会写小说,要么就是故意反着来。鉴于小说开篇的反向操作,我选择了相信汉子李黎的技巧和耿直。这不止是对小说家的信任,关键的还是对文本的信任。当你接受小说家抛出去的阅读协议之后,能做的就是遵守这份协议,并善意地检验一下小说家是否同样遵守了。
李黎让小说中的青年和性感女郎热切地聊上了,且以非常规的速度,不,应该说是快进的速度,进展到了商议是去酒店还是去男人家里的地步。在快进中,生活逻辑被强行提速,也被切碎,既然大家乐于见到两情相悦,金风玉露一相逢,那就直奔主题吧,至于此时此刻的可信度,譬如验证于现实生活的可能性,就变得过于刻板。可爱的汉子李黎在开快车的时候,时不时地小小地踩一下刹车,严肃认真地抛出了一个脑筋急转弯般的人生问题——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阻止一个男人和一个漂亮姑娘上床?答案是没钱,不够钱去开房。当小说男主盘算着拢共一千来块钱的家当时,小说的快进节奏就像遭遇了卡带,发出了滋啦滋啦令人忍俊不禁的喜剧效果。一边是看似毫无阻碍的畅想,一边是囊中羞涩的现实,两者一咬合,两排乱牙彼此轧着,相互拆台,小说的张力从中产生。作为读者,我倒期望小说家放他们俩一马,幻想到底就是了。两情相悦没有完成,紧接着,鸡飞狗跳的吵闹又来了。
小说中写到:王小融突然崩溃了,滑到地上,靠着墙,大哭起来,在一片混沌的哭声中反复说着,“你根本不爱我”“你从来就不喜欢我”“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人”“你从来没有真正对我好过”“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么”……
多么熟悉的场景,多么贫瘠的吵架词语,多么容易的崩溃。当一个小说家认真地书写着反逻辑的戏谑情节时,我们要关注的不是或夸张、或失真的情节,而是小说家的认真。李黎在想什么?他通过小说发现了什么?我感受到了两点。
第一,爱的能力正在消退。人们已经不会好好去爱了,甚至连爱都不会表达了。爱一个人成了对他人的要求,小说中人关于爱的说辞全部指向个人感受,而不是对方。当小说中的人在反复纠缠“你是不是不爱我了”这样“幼稚”的肥皂剧话语时,可想而知她关于爱的教育从何而来,爱的能力才会如此简单而肤浅。爱被理解为占有、服务和肆无忌惮的胡闹,生活被塑造为表演爱的舞台。爱成为一种无关生活本身的表演。理想的爱是合二为一,讲两个人粘合为一个人去构筑新的生活,而不是相反,让已经艰难的生活还分身为爱开路。
其二,冷漠的青年精神与对话的妄念。尽管李黎飞速设计了爱的吵闹,我们感到的并不是爱的覆灭和生活的艰难,换言之,感觉不到爱。读者也并不会真的为小说人物口袋里的钱多钱少而操心,而是人物身上散发出的冷漠和淡然,足以让读者去注意小说家的心思。精神的消沉,像“局外人”一般的漠然,是激发女友歇斯底里的部分原因。这不是一种个人病症,更是一种具有普遍意义的精神状态,说白了就是没有热情与能力和生活建立起情感联系。
这是李黎发现的青年生活。无奈,也无出路,也没想要出路。若甘心按照日常的秩序进行下去,最终会成为一对平常的夫妻,驶入生活轨道。在李黎的这篇小说中,他放弃了给生活戴上温情脉脉的面具,也无心设计更为诡异和戏剧性的事件,作为补偿,小说回馈给小说家的是勉强的笑脸,布满皱纹。只有理解了小说中埋伏的暗思,譬如那时不时抬头的穷,那无处不在的无聊,那随时可以爆发的吵闹,以及他人就是自己的体解,也就理解了汉子李黎的小说生活。
小说是没有性别的,但小说家有。小说家的烦恼和忧思,与性别身份有着无法回避的联系。这种联系会在小说中赋形为一些线索。李黎在小说中写到,“大学城对面寥寥无几的店铺一望可见,没有照相馆,连数码冲洗店都没有,最显目的是‘中国移动’‘中国联通’和宾馆。”看到宾馆两个字,我就笑了,这当然是汉子李黎的所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