勺园正在施工
2019-11-22
1
我爸的喉咙突然响了,声音带着激愤。
“你做得像什么样?这叫活吗?这叫手艺吗?狗屁不如。”说完,他啪地挂上了电话。我们面面相觑,正在吃晚饭。窗边透进一片晚霞,红得像蛋黄,光亮了屋边的一个角。我爸重新坐回桌边,开始吃饭,他闷声不响。没声音,我们知道他的脾气上来了。
我在啃一个肉骨头,不时地朝他瞅瞅。我妈叹了口气,说,“不要生那么大的气。”我爸把饭嚼着,艰难地咽下去。“越来越不像样了,这样的活还拿出手,不如找块豆腐撞死了。”碗端在他手里,不时地晃动着。我怕他的碗掉下来。
“你们看看,墙都砌歪了。造的那个小桥,还不如儿童搭的积木漂亮。”他在说那个泥工。这段时间,这些工人就在我们家忙进忙出,我也不知道他指的是哪一个。“就是那个红鼻子的,太不像样了,太没有水准了。我想好了,不要他了,让他滚。”
我妈把一盆汤移动了一下,开始往碗里盛汤。
“家里造什么桥。家就是个家,你弄成这样,谁会做啊?换了我,也做不来。”我妈这句话肯定是伤到了我爸。他把饭碗一扔,啪的一声,连饭粒也蹦跳起来了。
“这是园林。你知道个屁。我要造一个园林,懂吗?园林!”他压着怒气,神情里露出的是伤感。
“我不懂。你懂,你造好了。”我妈快速地喝着汤。
我爸点了根烟,站起来,走开了。他还绊到了凳子,差点让凳子翻倒。“没文化。”他咕哝了一句,推开门,晚霞照亮了他,他走进了一片金光里。外面,就是正在造的园子,或许称园子也不确切,那只是个工地,挖得坑坑洼洼。他要在这里造亭台楼阁,小桥流水,白墙黑瓦,要打造一个园林。
饭后,我也走了出来。我爸坐在那座小桥上,那是座迷你桥,只有两米多长,有个环形桥洞。现在,他一屁股坐在那,面朝西方,烟气从草丛里冒起来,融入到正在降临的暮色里。天很透,晚霞逐渐消散,一群大雁鸣叫着从河边的芦苇丛里惊过。
走到边上,我给他递了根烟。他接了,但他的心事不在烟上。他从桥上起来,指着一堆乱糟糟的石头说:“太不像话了,弄成这样子,造园林哪有这样的造法?我看他们干活就来气,平时我都忍着,但那个人太不像话了。我不说,他还以为做得不错,还跟人吹牛呢。”他在石头堆里走来走去。
“那人不做,能叫到其他人吗?”我低声地问。
“不知道。我也不熟悉这个行当。不过,那个人,我肯定不让他干了,实在是看不下去。”
他在转悠,我跟在身后。这些年,他胖了些,身子看上去有些臃肿。不过,他脚步还是很矫健,跳来跳去,像老猴子一样。他点了烟,在一面灰墙前停了下来。“这里,以后要种竹子,贴墙种,不是那种大竹,是那种迷你竹。白的墙,再加绿色的竹子,效果应该是好的。再在边上,挖个金鱼池,池要大,不能小,小了鱼的呼吸就有问题。等水草一长,金鱼就躲在水草下面,游来游去。你说,这个效果,别人不羡慕才怪呢。”我爸说得兴奋,口水也飞出来了。他在给我描绘一幅即将实现的蓝图。
“应该是好看的。”我说。
“不是应该,是肯定。这个村庄上,不,这附近几个乡里,有人家能和我这里相比?我造出来的,肯定是一流的。这是毫无疑问的。我就是要给别人看看,我做出来的事,挺有水平,挺有眼光。”
我爸说这话时,带着某种自豪。这种自豪溢出来了。再过几个月,经他精心设计、打磨并且建造的私家园林,就要诞生。他已经在等待这样的时刻了,这个时刻正在分分秒秒地逼近,转化成既成事实。尽管出现了让工人滚蛋这样的闹心事,但它不会妨碍我爸前行的脚步。
“本来这样的事,都可以交给你,但你行吗?现在还要我这个老头子忙进忙出。”
我爸背后经常说我软弱,像个小女人。我偷偷地听到过几次。现在又在说了,我急忙低下了头。
2
我爸对园林是有情结的。
我记得,是在一个深秋,我爸带我去苏州看园林。那时,我只有八九岁,我爸就牵着我的手。“看,这园林讲究格局,整个园子就像个盆景。从大到小,从里到外,从上到下,一环套一环。你站在每个地方看,都是风景。东面是风景,西面也是风景,而且东西两面的风景又是不一样的。这里面就有奥秘……”他拉着我,对我侃侃而谈。但实事求是说,我看不出有多少好,我看来看去,好像都是一样的。
我挣脱我爸的手,在里面钻来钻去,后来干脆进了厕所,拉起尿来。我在充满尿臊味的水泥厕所里,听到他在叫我。我只当没听见,把尿撒到墙上去。最后,他逮了我,问我为什么不答应,我说在拉大便,没听见。“拉大便,不可能。你用什么擦屁股?”他惊谔地问。我说,你不用管,反正就是拉大便。
家里有不少园林书,他还会在笔记本上画来画去。他跟朋友聊天,经常会说起苏州,他说要是生在苏州就好了。我家离苏州大约一百公里,不算远,也不算近。他还喜欢评弹,拿着收音机听得乐此不疲。我爸要造一个园林的设想从年轻时就有。梦想,梦想,就是梦里想想,我们也不把它当真。再说他没钱,没地,园林对他而言,是遥不可及的。
我爸真的把造园林当回事是60岁那年,那年他去了趟莫干山。莫干山之行,彻底地改变了他,让他好像换了一个人。仿佛脑洞大开,他跟一个个熟悉的或不熟悉的人吹他这趟游玩。他原本计划是在那里过一夜,但那里的景象深深地吸引了他,一住就住了五天。他说,那里的民宿,做得有个性,有吸引力。他在手机里拍了好多照片,拿给我们看。
“你们看,这一间,利用山的自然坡度,改造了流水。把一个院子弄得像花园,跟西方的有得一拼。
“还有那些房子,本来都是旧的,一点光泽也没有。经过改造,一下子变了,非常耐看。就是耐看。一般的房子做不到。哎,怎么会这么好看呢?
“想不到还有许多的外国人来开民宿,弄得很有情调。他们有一个名称,那个叫什么?叫,叫,我想起来了,叫洋家乐。”
莫干山之行,让我爸身上原本已经熄灭的园林梦,重新燃烧了起来。这回,竟变成了熊熊之火,比他年轻时更为炽热和迫切。他说,我已经六十了,再不抓紧,这辈子的园林梦就可能泡汤。他告诉自己要只争朝夕,要用自己的能力打造一个梦想的空间。莫干山回来后,他就买书,看资料,不仅如此,还开始规划,他跟我商量说要把老房子拆了,那几间房子一点用处也没有,再把厨房收进去。他说,分两步走,一是把旧房推倒,在里面造园林。等第一步完成,我们现在住的那个小楼也要拆,再进行改造。两个地方色调、空间都要一致。他有信心,能做出完全不一样的东西来。他信心十足,我不忍心泼他冷水。倒是我妈,冷不丁冒出话来,我妈说,你爸这个人就是不切实际,他人很好,但就是不切实际,我太了解他了。我妈这句话惹怒了他,他说,你懂啥呢,去莫干山看看,你看了以后就会明白,生活不该是我们这个样,不该,我们可以过得更好。
我爸就是这样,说起话来一套一套,像个知识分子。他高中毕业,一辈子就没离开我们那个地方。不过,他常说,他胸怀世界,世界上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叙利亚战争,特朗普退群,北海道地震,都逃不过他的火眼金睛。
他还给园林取了名,在纸上写了“勺园”两字。他说以前嘉兴城里就有这么个园林,现在没了,他要恢复这个园林。
我问我爸,这个字念什么?
他有些光火,“没文化,去查字典去!”他说。
3
包工头站在对面,低着头,一脸的茫然,还外带点无辜。
包工头跟我爸也是老相识,但这回我爸一点也不客气。“不是我说你,你这个质量怎么把的关?你手下的工人太不像样了。这样造下去,我这个园林就会变成一个笑话。”
包工头搓着手,“这里人都不会做园林。只有泥工和瓦工,最多再来个粉饰工。你这个要求真是奇形怪状。你让我怎么弄,我也是想尽办法了。你昨天跟我说要把老甘辞退,我发愁呢。老甘一把年纪了,手艺也还可以。你这么一来,你让人家怎么接活?人家的脸往哪里搁?”
“不要跟我说这个。我不管这个,永远不管。做事认真是起码的,如果不好好做,不三不四,那我要弄来干什么?这个事,实际上是不难的。你看我,我也没弄过园林,但我就是懂啊。我就是比别人聪明那么一丁点。你手下的工人是可以的,只要认真,肯学,没有做不好的事。关键是一个态度,态度不好,一切都免谈了。”我爸语气坚决。我能理解他的心情,为了这园林,他的确是认真了。要造出一个好的私家园林来,没有一点认真的劲,是不可能实现的。
“你这样子,可把我给难住了。唉——”包工头叹着气。
“唉什么唉?我都已经给他打过电话了,他不会再来了。你另找一个,赶快,不要拖工期。”
“你让我到哪里去找?要求又那么高。”
“高吗?或许,我有点高。不过,那也是为你好,如果你把这个工程做好了,还怕没有活做?你可以骄傲地告诉别人,最好的私人园林是我做的,你们看看,好好去看看。如果你真做到了这样,还怕以后没有活做?我估计你那边要排队了,别人争着要你的队伍去做。我说的是实话,你只要做好,就是一大荣誉,后面的活做也做不完。”
包工头说不过我爸,灰溜溜地走了。不过,私底下,他在抱怨我爸,这个我也听到了。他说我爸这个人虚荣心强,好高骛远,尽做些花里胡哨的事。话虽这么说,他还是替我爸找来了替代的工人。新工人好像比老甘实诚些,做得也细致。我爸在他身边看着,看了一会儿走开了,对我说:“那个人,我也不满意,不过,比前面那人好一些。怎么办呢?我还想换人。”我知道他的纠结,主要是他要求高,如果他的要求降下一些,估计就不会这样了。
几天后,我听到吵架声。那天,运来了一些太湖石,铲车一点点运进来,散放在工地里。我起先以为没有几块,后来一看,居然有十几块。这些石头奇形怪状,一下子让我们家产生一种诡异感。就在铲车工作时,我爸遇上了老甘,两个人的喉咙不约而同地响了起来。“你少来这一套,我现在不付,我现在不可能付这个钱的。”是我爸的声音,他反剪双手,在指挥铲车。
“那工钱呢?难道我前面的活白做了?我做了好些天了,这个理随便到哪里去评,都不可能站在你那一边的。”老甘跟在我爸屁股后面,脸色通红。
“走开,走开。这里正忙着,你走开!”我爸挥动着手。
“你付了钱,我就走。”
“你这人真是屁话多。跟你说了,我现在不会付这个钱给你的,要付也是付给包工头,包工头再跟你们结算。我只对包工头负责,至于他怎么分你钱,那是他的事。”我爸突然抛出这么一招来。这一说,老甘倒是愣住了。
“这怎么可能?你不要我做,我走。我也不稀罕这里,但你要把工钱给我结清。一归一,二归二,我们一码是一码。”老甘走到我爸面前,挡住去路。
“真是没文化,我不会付你这个钱的。去找包工头,那是包工头跟你之间的事。不关我的事。”说完,我爸就走开了。
“没有这个道理的。我做了几十年了,从来没遇到这样的事。你没有道理。”老甘的话紧随在后面。
我爸突然站住,连口水也喷出来了,“你做成这样还好意思讨工钱?你看看你做的活,我都被你气死了。你做成这样,我还要叫人翻工,比不做还不好。懂吗?我真是被你气晕了。”我爸这样一说,老甘站住了,一时有些答不上来。
4
工程没有停下来,尽管不顺,还是在推进中。勺园的样子一点点出来了。我们想象不出这勺园最后的样子,只能按每天的进程来推测这个园子的大致模样。
我爸在工地外面竖了一面木牌子,上面写了几个大字:勺园正在施工。
这几个字中,勺园两字写在首行,字体很大。牌子就在路边,那是条小公路,路过的人都会停下来张望。人们会好奇地问:这是什么园啊,不认这个字呢?造出来会是什么样啊?我爸要的就是这个效果,不出几天,附近的乡里乡亲都知道他在造园。
我爸时而激动,时而低落,他身体不好,我们不敢多去惊扰他。他要造一个太阳,就让他去造一个太阳。对于家里人来说,能够有个安身的地方就可以了,但我相信我爸的眼光,他做出来的东西不会俗,更不会差。他是有眼光的。他是乡里的秀才,这是别人对他的评价。
当我们以为老甘那场风波已过去,一切恢复宁静时,事情又来了。还是老甘,骑着电瓶车出现了。这天天气不好,有些细雨,他的头发淋透了,粘在额头上。他在工地上转了一圈,身上还罩了件塑料雨衣。雨衣像大罩子一样吸在身上,他就在工地上转来转去。后来,不知是谁叫来了我爸,我爸嘴里叼着烟,一脸的蔑视和不欢迎。
“不是跟你说过了吗?我会跟包工头结的。你以后不要再出现在这里。”我爸的话非常艰涩,连边上的人听了也难受。
“你造园林气派,可做人一点也不气派。”老甘拍打着雨衣上的水,水珠蹦跳开来。
“胡扯,看看你做成什么样?我都替你脸红。”我爸想甩开他,但他就跟在后面,亦步亦趋。
“一天三百,总共六天,一共是一千八百块。”老甘说。
我爸站住了,老甘也站住了。两道目光交融到了一起。
“怎么脸皮那么厚?都说了多少遍了,你的皮跟猪皮有得一拼。”
“猪皮就猪皮好了。你反正赖不掉这个钱的,随便到哪里去说理。”
“别惹我发火,想让我掏钱。没门!”没门两个字,是吼出来的。我爸这一吼,工地上的人心都吊起了,纷纷围了上来。
“你不给,就跟你没完。我也不是好惹的。”老甘的声音也嘶哑了。
这时,我爸想冲上去了,众人一看,急忙挡住。有人护我爸,有人拉老甘,两人就像两只斗鸡。我也奔来了,我劝他们熄火。可我爸还在喊:“没门,告诉你好了,没门!”
说完这几句,我爸突然摇晃起来。人们一下子慌了,我也慌了,我看到我爸像棵大树一样,倒了下去。他的手捂在胸口,挣扎着。他躺倒在了地上,嘴歪了,一只眼闭上,另一只则张着。他看上去很滑稽。我摇动他的手臂,但随我怎么摇,就是一动不动。
问题大了。八年前,他装过心脏支架,这回,看来摊上事了。围观的人面面相觑。突然有人说,“还犹豫什么,打120,快送医院。”于是,边上的工人开始拨手机。我心里拧成一团,对突然出现的情况毫无准备,这会儿除了乱还是乱。我听不清他们在讲什么。有人拿来了水,给我爸喂进去。也有人说,要放平,放平些。于是,大家一起抬,七手八脚地,把我爸弄到室内,放平在床上。
“等120来,可能来不及,还是先送医院。快去弄一辆电瓶三轮车,要快,越快越好。”有人这样提议,于是大伙就分头去找三轮。不久,车来了,大伙又把我爸抬上车。我坐了上去,把我爸抱在怀里。当我把他抱住时,手在抖个不停。
我不停地告诉自己,没事,没事,过一会儿就好,到了医院就好。
我爸在呼吸,看起来很吃力,鼻子像是堵了一般。我抚摸着他胸口,他咕噜着,像是在咽下口水。“快点,开快点。”我对着车前的人说,我不知是谁在开电瓶三轮车。
车开动后,我突然想起了老甘。我朝周围看,没见老甘。他逃走了,不见了,都是他挑起的,这个老贼。心里这样想着时,眼泪就淌了下来。我爸那张脸,越看越陌生,连嘴唇也变紫了。
5
还没到医院,在半路上,我爸就没有气了。我把手指放在他鼻前,一点气也没有。我不死心,让三轮车继续朝医院方向奔。在路上,遇到了救护车,招手后他们停了下来。穿白大褂的医生从上面跳下来。
“死了,已经死了。”最害怕的那句话从医生嘴里传了出来。我手脚冰凉,手臂一松,我爸的头就垂下了。
当电瓶三轮车重新开回家,我妈已哭得不像样了。看到我爸的尸体时,她完全控制不住,一把抱住我爸,然后就瘫倒了。家一下子变了模样,恐惧与不安就像雷阵雨,迅速降临。一切都乱套了。
工人们停止了施工,都来帮忙。他们找来了一块门板,支起来,把我爸放在上面。大家表情怪异地看着他,好像在看一个古怪的物件。这个物件在二十几分钟前还是好好的,但现在完全不同了,他进入了另一个世界,一个我们每个人都不熟悉的世界。
因在造勺园,家里拥挤不堪,厨房里有床铺,角落里还堆着农具。几只南瓜就在我爸躺的那块门板下面,孤伶伶地抬着头,一声不吭。天时晴时雨,有时雨滴还很大,落在门前的丝瓜藤上,发出沙沙声。工人们又缩了回去,回到工地上,但没有人干活。几个人围在一起,抽闷烟,也没有谁说话。好像所有的话在前面都说光了一样。你妈被邻居拉去了,嘴里在喊着什么,可谁也听不清。她还跺脚,不时地跺上一跺。我努力让自己清醒,一遍遍回忆着刚才的一切,但脑子很乱,像水被搅浑了一样。
包工头来问,还干不干活?我想了想说,不干了,不要干了。当包工头去吩咐工人时,我又觉得不妥,追上去跟他说,还是干吧,再干下去。毕竟这勺园是我爸的心血,不能这样让它停下来。于是,工人们有气无力地回到了工地上,刚开动电锯,我又出声了。“不行,不行,不能这样。”
“那我们怎么办?总不能这样闲坐着。”包工头用一双可怜的眼睛望着我,等我表态,但我好像一下子难以表态。我朝周围看,表情凄惨,六神无主。
“要不,今天先回去吧。我等你电话,等你电话再定。”包工头后来这样说。我想想也好,估计也只能这样了。就这样,工人们都回去了,临走前,他们来到我爸面前鞠躬,说了一堆“可惜”“想不到”“太突然”之类的话后消失了。当工人们一走,只剩下我面对我爸时,我才明白事情的严重性。
家里阴森森的,一片死寂。“发生了什么?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妈又出现了,扶着墙,是她在问。她的声音发抖,阴郁。她还去拉我爸,摇他,呼叫着他的名字。
“我叫你不要造,你偏要造。你就是不听我的话,现在倒好了,把命都搭上了。”
我妈摇着我爸,我爸不理不睬。他笔直地躺在那里,从来没有这样安静过。
6
亲戚、朋友陆续来了,有的是我电话告知的,有的是道听途说的。这样的消息传播是很快的。我姐也来了,她嫁在邻村七星,和姐夫一起来了。
雨又落了下来,很大的一阵,打在假山上。蛤蟆从阴沟里跳出来,在雨水里大摇大摆地跳跃。没有人提丧事的事,大家关心是的那个凶手,对,就是那个老甘。是老甘让我爸送了命,现在该是问怎么办的时候了。
“扒了他的皮,我现在就想扒他的皮。”是我姐,她咬牙切齿。
“不能便宜了他,大伙一起想想,该拿他怎么办?”姐夫体格魁梧,头大身肥,他这会儿把袖子挽得奇高。
亲戚们都围着我姐,在商量着什么。我觉得眼前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有人找来了老甘的电话,电话写在一张纸上,递到我面前。
“不要冲动,好好想想再说。”我想让自己平静,但亲戚们都热血沸腾。他们的冲动与我的冷静形成了反差。见我犹豫,我姐一把夺过了纸条,她开始用手机拨号。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了过来,电话嘟嘟地响着,就是没人接。
“他肯定不会接电话了。”胡杰说。“如果他不接,我们就过去,看他躲到哪里去?”胡杰是我堂弟,他家就在东边五十米开外。
果然,再打,老甘关机了。
老甘在马厍,与我家相距三里地。雨还在使劲地下,伴着雷电。“等雨停,雨停了就过去。”他们这样嚷嚷着。我姐说,“我现在就想卡死他。”我相信她说的是真话。她已经失控了,走路、说话、神态都变了。她就像个游魂,在屋子里窜进窜出。
还好,雨大,挡住了去路,否则肯定已经出发了。雨在暴跳,小路上都是一条条水沟,水急速地汇向低处。工地上,材料堆着,成落汤鸡了。现在,这园林怎么造下去呢?没有了我爸,这勺园还能造吗?我一遍遍地问着自己。
姐夫在我爸边上抽烟,屋子里弥漫着一股烟味。
姐夫还准备了棍棒、镰刀和斧头,东西都堆在桌子上,就在我爸横躺的地方的右侧。说实话,我有些怕,我三十年来从没有遇上这样的事。屋子里的愤怒在我姐的点燃下,变成熊熊大火。他们会马上出去,冲出去,赶到三里地以外的那个地方。我想阻止,但又开不了口,一开口就好像替那个老甘说话了。
不安在加剧。我一个人走到厢房,那里是我爸我妈临时住的地方。以前堆农具,现在搭了一条铺。里面很窄,没有窗。我进去后,把门合上,拉亮了灯。床上很乱,衣服横着。我坐在床沿上,拿不定主意。我需要一个参谋,但身边一个也没有。
凳子上放了个小木箱。我把小木箱打开,里面放了乱七八糟的东西,有感冒药、首乌片、钥匙,还有两本关于园林的书。在底下,有一本笔记本。我拿起笔记本,随手翻开了一页。
6月19日,进水泥二十包,青砖两千块,黄沙还要等,明后天送来。勺园就要开工了,喜悦的心情无法说出来。老婆好像不支持,不支持也没关系。我会造好的,造出一个令人羡慕的园子来。
继续翻,又看到了另一页:
6月21日,开工的日子,黄道吉日,日历上翻来的。一切顺利。进小瓷砖五十箱,铺地皮用。工人说,你造什么?我说园林。
我又翻了一页。
6月30日,跟我想的不一样,都不一样。这怎么是园林?根本不是我想要的。这群笨蛋根本不会做,我说了一遍又一遍,就是做不好。烦死了。今天进黄沙,三轮车拉来的,五车。记账。
我心里在突突突地跳。
7月8日,黄瓦缸运来了,八个,以后放园里,种花用。我不想弄下去了,但停下去会被别人嘲笑的。骑虎难下,只好硬着头皮继续。工人们烂透了。
我一愣,没想到我爸也开始打退堂鼓了。这时,听到了敲门声,我急忙把本子放回箱子。心里的忧伤与不安更重了。
门推开了,是我姐。“躲在这里干什么?大家都在找你。快出来!”
7
雨似乎停了,还有微弱的阳光渗出云层。
大家都走到外面,我被分配到一根棍子。我姐头发披散,在跟别人说话,像是在分配工作。我姐夫高出别人半个头,这会儿正跟在我姐后面。
现在,我们一行人,八九个,朝马厍走。还有若干雨丝,如柳絮,飘在空中。但我们没有一个撑伞。
“你是儿子,走在最前面。”胡杰跟我说。
就这样,我走到了前面。我在想我爸的日记,他不想造下去了,但他还在造。此刻,我也不想去,但我又不得不走在第一个。我知道没有退路,只有向前一条路。
公路上的汽车停下来看我们,有人探出车窗,好奇地张望着。我们什么也没有说,浩浩荡荡一路向前。我姐在我身后,没拿武器。风吹干了她的眼泪,她仰着头,目不斜视。大家群情激愤,势不可挡。我一直在问,怎么办,怎么办。我不想这样过去,怕闹出更大的事,出血,甚至死人。但架势已摆开,弓在弦上,不可控的因素弥漫四周。
得想办法,得阻制,但我什么办法也没有。我勉强地走着。危在旦夕,我看到了这危急,但旁人好似都没看到,仗着人多势众,一心向前。
“肚子痛,我肚子很痛。”突然,我蹲下了身子。
“坚持一下。”我姐说。
“不行,痛得厉害。”我颤巍巍地说,身子抖得厉害。
“胆小鬼,怕什么,有你姐夫在呢!看看他的模子,有几个是他的对手?”我姐一脸的不屑。
“走吧,走吧。他不去,我们去。”是姐夫。他大臂一挥,很有气势。于是,大伙抛下我,继续前进。我蹲着,面朝大地,还不时抬眼,看他们远去的背影。
恍恍惚惚地回到家,看着躺着一动不动的我爸,我心事重重,想象着他们打起来,担心老甘被活活打死,担心警察找上门来。我像是热锅上的蚂蚁。
傍晚的时候,我姐他们回来了。一道彩虹挂在天边,村子里的孩子在路边看他们。我姐很平静,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我却在发颤,怕她说出可怕的事来。
“白走了,那家伙家里锁了门。邻居说,他来了一下,就走了。”她脸上掩不住失望。
我松了一口气。还好,还好,没有酿出更大的祸来。
“他跑了,早就跑了。”姐夫说。
我姐他们一回,我妈的哭声就来了,随后我姐也加入了。哭声此起彼伏,震天动地。在她们哭的时候,胡杰告诉我,他们把老甘家砸了个稀巴烂,大门缷了,连屋顶的太阳能热水器也砸了,水流了一屋子。
我姐哭红了眼,出来看到我,推了一把,“你啊你,快点长大。男人就要有点男人气。”
我低下头,不语,走开了。
不久,我听到我姐与姐夫在墙角说话。
“这园林不要造了。家里弄个园林干什么?浪费时间,也浪费钱。让那家伙赔完钱以后,就弄个农家乐。我想过了,我那弟弟软脚蟹一只,刚才你也看到了,啥事都办不成。到时候,就你来管理这农家乐,我想,肯定会有生意,而且这生意应该不错……”
他们还在说着什么,声音很轻,我耸起耳朵,也没听清楚。于是,我走了过去,“不行的,这是我爸的梦想,一定要造下去。”我说。
他们面面相觑,停了几秒,我姐又说了,“你听到也好,这也是我妈的主意。”
“造,造,一定要造。我会造下去。”我固执起来。
“你造?凭你这样,也能造?真是笑话了。”姐夫用怀疑的目光盯着我。
“为了我爸,我也要造。”这回我无比坚决。我觉得我爸也在后面撑着我,他躺在那里也在说同样的话,我感受到了。
“别听他的。到现在老婆也讨不到,谁会信你的话?你说,谁会信?”我姐讽刺完,就拉着姐夫走开了。姐夫高大的背影,就像一堵长城,但在我姐面前他又仿佛成了一堵矮墙。
看着他们的背影,心里既无奈,又挣扎。我想,完了,完了,我爸的园林梦是不是昙花一现呢?工地上堆着湿漉漉的沙子、石块、砖头和假山,它们默默地看着我,不作声响。
我呜呜地哭了。我蹲在墙角,幻想着一座园林,小桥,流水,假山,竹子,金鱼,还有雅致的曲径小道。以前,我想象不出勺园的样子,但现在它正清晰起来,仿佛触手可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