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庄、绍永和我
2019-11-22
来之前,他们跟我介绍这个村庄:
全部都是“小洋房”,树很多,你去那里,就像去风景区。
他们从手机里调出这个村庄的图片,确实如此,有点迷人。
坐惯了办公室,看着这些照片,感觉一阵清风隔着手机屏幕朝我吹来。
这是单位的扶贫点,领导正愁没人去,动员大家报名,到我这里时领导是这样说的:
你看哈,人家柳青,下乡当农民,写出一部《创业史》,你不是说要写一部牛B的小说吗,这是个好机会。
我们领导外号洪大炮,一个正处级干部,跟副职、跟手下经常点头哈腰,经常一副被人欺负的衰样,一点都没有领导的派头,但是我们都服他。这年头,平易近人得不可思议的领导得到哪里去寻找。
他跟我说柳青,我没有心动,他就是跟我说曹雪芹,我也不会心动,因为啊,如果我真冲着这个下乡,我很快就会多两个外号,一个是李柳青,一个是李雪芹。谁愿意有这样的外号呀。虽然这两位先生都是伟大的作家。
我对洪大炮说,我不缺生活,想写的都还没写完,世上的路千万条,我有自己的一条。
要不是他们调出这个村庄的照片,要不是那阵清凉的风隔着手机屏幕朝我吹来,我也不会站在这里。(话又说回来,只有一阵清凉的风隔着手机屏幕吹来还不足以让我来到乡下。眼下,我衣食无忧、毫无负担,觉得自己已经是人生的赢家,看什么都顺眼,人生的“米”多一点少一点都无所谓。这种状态下的人,很容易自己找“贱”。法国作家塞利纳的小说《长夜行》,男主人公正在跟朋友喝咖啡,一支队伍从眼前经过,他突然决定去当兵,从此枪林弹雨,出生入死。我此时的心境跟塞利纳笔下的男主一样,某种不安分的基因在体内苏醒,跟组织的需要没关系,跟牛B的小说没关系,甚至是跟要去的地方到底是废墟还是风景区都没关系。我想一切清零,让乡间的人和事填满自己,之后呢,该逢山开路遇水搭桥就逢山开路遇水搭桥,该刀枪入库马放南山就刀枪入库马放南山。有点豪气干云,也有点游戏人间。从手机里吹出的那阵风,只不过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个比喻不好,其实应该用“药引”来形容好些,但是后来的经验告诉我,一匹骆驼轰轰烈烈地倒下的意象,要比“药引”生动和确切。)
放下行李,听完村主任介绍村里的情况(他说的那些数据我根本记不住),我就急着要去村里看。
主任带我去“村里最穷的人家”瑞明家。
在这之前我了解到,村里农户的房子都很坚固,就连清洁员瑞明家的房子,也是砖混结构——“就连……”,不是我这样说,是村委的人这样说的。在村里,搞卫生是最累最苦的活,工资也不高,如果不是实在没有办法,是没有人愿意当清洁员的。就连……最穷的人家都是砖混结构,这个村还不错嘛。
天空下起了细雨。现在是三月,三月的雨打在脸上,痒痒的,似春风拂面。广西这个地界,好就好在雨水充沛,植物茂密。你看眼前,我们单位的扶贫点,绿树掩映,烟雨缭绕,宛若仙境,跟塞利纳笔下的男主要去的非洲可不一样。
这些年,当地政府在修路方面下了大力气,水泥路都铺到各家各户的门口,三月的细雨撒在上面,闪闪发亮。这个时候走在油亮的水泥路上,我有去踏青的感觉,也有去指挥千军万马的感觉。
但是短短五百米之后,情况就不是这样了。
村主任从后面递给我一个口罩,我回头看他。他一脸的歉意,说,你戴上。
不知道为什么有这么一出。
路上全是牛粪,等下到村里,怕你受不了。他说。
他是怕我受不了牛粪的臭味。有什么受不了的,牛粪我又不是没见过,没那么夸张吧。我很想告诉他我来自野马镇,小时候我跟韦光良的儿子阿宝打架,他打不过我,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朝我放冷枪:用一张芭蕉叶捂着一泡牛粪,朝我砸过来,正好砸在我脸上……你说,有这样经历的人还需要口罩吗?
我把口罩挡了回去。
主任说我们这里就是卫生不好搞,戴个口罩也很正常。说着把口罩塞进包里。他的口罩,肯定是专门为我准备的。他真客气。
我们继续往前走。这个村庄的另一面逐渐显现出来。
不到二十分钟的时间,酥在春雨里的舒服的感觉很快就还了回去:所到之处,被踩踏、碾压的牛粪铺满一地,现出人畜的脚印以及摩托车、人力车的车辙;猪圈、牛栏里的污水都顺着墙角流淌在路的两边。乍暖还寒,许多小虫子就已经迫不及待地长大,它们扑面而来,我不得不用手去驱赶它们。
我和村主任见缝插针,几乎是跳着才进到村子里。
这个绿树掩映的小村庄,只能远观啊。
主任说,平时会好一点,这几天瑞明家里有事,来不及清理牛粪,加上这两天其他村的母牛都来我们村配种,牛粪比平时多了好多,所以就变成这样了。
在我们野马镇,每到配种的季节,猪也好牛也好,都是公猪或者公牛的主人赶着自家的宝贝,上门“服务”,傍晚的时候,公牛或者公猪的后面,经常跟着一个醉汉。这里颠倒过来,凤求凰,难道公牛比母牛金贵?
我说,你们这里的习惯很独特嘛,我们那里都是公牛上门,任劳任怨。
主任说,这是科学。
可能吧,我不懂科学。
后来我知道,为了改良水牛品种,自治区水牛研究所的科学家采用新的科学方法,给村里的母水牛统一催情,并带来良种公牛,集中交配。公牛母牛的“情事”,已经不是我小时候的野马镇版了。从这件事上看,时代真的是变化太快。只是我村一地的牛粪,没有人处理。
我们来到瑞明家。瑞明家的房子只有一层,墙体裸露,水泥砖被雨水冲刷,开始泛黑,让人想起劳累过度,脸上长黑斑的汉子。这房子有些年头了,和他家两边都是两三层且外层都贴上瓷砖的房子相比,有些寒碜。屋里也一样,墙体没有抹灰,这栋房子用了多少块水泥砖你都能数得出来。墙上挂着衣物、竹篮等杂物和生活用具,感觉家里重要的东西都挂在墙上。家中桌子有两张,一张是神台,神台上有祖宗的牌位和伟人的画像;另一张是吃饭的桌子,吃饭的桌子摆在家中间,桌上有粘苍蝇的白色卡片,刚换新的,有几个黑点在挣扎。这还是春天啊。
村主任用土话喊:瑞明瑞明。
一个男人从房间出来,矮、瘦、黑,像极他家年代久远的墙。
主任跟他简单地介绍我,说的是当地的土话。瑞明的手在围裙上搓了几下,就伸过来给我握。他叽里咕噜说了一通。主任也没给我翻译,好像瑞明跟我讲的都是不需要翻译的废话。主任拍他的肩,大概瑞明逢人就诉苦的毛病他已经厌烦。他跟他叽里咕噜几句,瑞明点点头,松开我的手。
主任对我说,瑞明家的困难跟其他家不一样,他儿子不成用。
“不成用”,我以前跟附近这一带几个县的人打交道,他们都用“不成用”这三个字来形容某些质量不好的物件。比如说物价上涨,他们会说,现在的钱不成用,某些商品质量不好,他们就说,这个东西不成用。现在,我终于听到,瑞明的儿子——“不成用”。在我们野马镇,说一个人“不成用”不用这么含蓄,一个人“不成用”,我们就会说,这个野仔废了。“不成用”,比“废了”文明得多。
主任说,瑞明当清洁工挣钱给儿子绍永去南宁读大学,他毕业后不好好找工作,而是跟人去搞传销,这就“不成用”了。
去搞传销,那还得了。南宁的青秀山、五象广场,防城港的海洋公园,北海的老街,经常有很多胸口挂着观光牌的游客,他们多是来自北方,被自己的亲戚、朋友、同学、同事以“参加北部湾大开发”的名头,“劝说”来到广西,被“资本运作”这样的“捞金术”所迷惑,饿虎扑食一样赶来,梦想有朝一日能登上“传销王国”金字塔的顶端。他们最初都是被一辆大巴拉到南宁、北海、防城港等地著名的楼盘或者景点旁边,旅行团一样轰轰烈烈。他们的“导游”从始至终,只干一件事,就是很神秘地告诉他们这些楼盘和景点的来历——这些楼盘和景点,每处都有强大的官方势力在支持。这些楼盘的哪一块砖哪一片瓦,景点的哪一块石头哪一尊雕塑,都隐含着发财的门道。总之,不是有后台,就是风水好,这很中国。一圈转下来,有人离开,有人留下。我的一个北方同学,有一年被骗到南宁,在旅游大巴上被洗了几天脑,才想到要来找我,我去接他,途经竹溪大道边上金光闪闪的“迪拜七星酒店”,他对我说,这个房子,是某某家的。某某是国家领导人。我当场就说他被骗了。这时候他还陶醉在自己的发财梦里,从包里拿出他自己写的几幅字,说下车后,你找个印油,我给你盖章,一幅字值一万块钱呢。他是书法家我还是第一次知道,我哭笑不得,又不好拒绝,下车后找了个印油,他摸出印章,短短十几秒,我就拥有价值几万块钱的字。凡是被传销洗过脑的人,不管什么物件,在他们眼中,都可以卖大钱,哪怕是很丑陋的字。
我不知道瑞明的儿子绍永是什么样的一种情况,一般搞传销的大多是外地人,他一个本地人,怎么好意思去走邪路,最后变得“不成用”呢?我心疼瑞明,一个乡村清洁员,有一个搞传销的儿子,父子俩职业差距也太大了,一个在地上刨食,一个想天上摘星,他以为他是航天员。绍永不会想连他爸都拉去入伙吧。
真是这样。村主任说,瑞明人老实,在村里人缘很好,绍永想通过他在村里发展下线,瑞明没有上当,惹恼了绍永,两年不回来,后来还是警察帮忙,端了传销的窝,才把绍永“遣送”回村里。
主任说,绍永回家后,吃了睡,睡了吃,成了一个懒汉。最最要命的是,他跟他爸爸,他妈妈,跟所有的人零交流。哑巴一样不说话。前几天,瑞明说了他几句,他竟拿刀片割自己的手腕,幸亏发现得早,要不事情就大了。瑞明这几天天天守着绍永,生怕再出什么意外。村里的卫生没人理,一路都是牛粪……
主任说,你是从南宁来的,你帮一帮瑞明,去做绍永的工作,拿死来威胁老头子,这不是坏人吗?
瑞明在一边连连点头。
这就是村主任带我来瑞明家的目的,他要我想办法,劝说一个曾经深陷传销迷局的年轻人,重新回归社会,替父分忧,挣钱养家。
这是我下乡扶贫的第一个任务。
瑞明看着我,在他眼里,我是那个能救命的郎中。
这有点难,我平时在单位,懒得跟人说话,我说的“说话”不是那种客气的、礼貌性的聊天,那样的聊天我也会,我说的说话就是不要轻易跟人掏心窝,哪怕是最好的朋友。好事也好,不好的事也好,都要自己藏好。好事别人不会轻易羡慕你,不好的事也没有人帮得上忙。所谓的分享,不是炫耀就是诉苦,在我眼里都是自取其辱。去劝绍永回归社会,高高在上,无关痛痒地说些电视上经常播的话,肯定不起作用,如果我是绍永,有人来这样劝我,可能会适得其反,会更加坚定我终生以传销为业的决心。还有,我前面说过,眼下,我看什么都顺眼,一个成年人,他选择什么样的生活是他自己的自由,绍永弄传销弄了这么久,内心早就板结,我去劝他,相当于鸡蛋碰石头。这个时候我有点冷漠,有点虚无。我没有细想,血缘是一只巨手,扼住清洁员瑞明的喉咙,让他喘不过气来。我也一样,我也有孩子,如果我的孩子不像正常人那样生活,我肯定也会跟瑞明一样,天天倒吸凉气,呼吸紧张。这真的是一件要命的事情,不是唱歌走调,不是跑步姿势不正确那么简单。
但是我又是个认真的人,我觉得我要跟绍永谈话之前,我得先好好了解一下绍永,真要去劝他,先要了解他,不光他,还要了解这个村庄。这个远看像仙境,近看脏、乱、差的小村,得有一些让我记得住的东西,这些东西,没准能对付得了绍永。还有,我总不能像个局外人似的跟他聊吧,总得跟他掏心掏肺吧。说到掏心掏肺,我又非常抵触。
我拍拍瑞明的肩膀,说,你放心吧,我会好好开导他。
瑞明指着他刚才走出来的那个房间,说了句土话。村长翻译,说,绍永就在这个房间睡大觉,你要不要现在去跟他聊?
我不愿意现在就去。我说,先不要去打扰他,先了解情况,想好怎么说,再专门找时间来见他。我说,瑞明你不要太担心。我心里想,一个刚刚拿刀片割手腕的人,短期内是不会再割第二次的。
绍永不会有事的,你该干活就去干活,村里面的卫生少不得你去做。我说。我现在确实不知道能跟绍永说些什么。
主任也在一边附和,说,有李主席在你就放心吧。
瑞明失望地点头。
我兼任一个协会的副主席,送我到村里的单位领导洪大炮为了让村里人重视我,故意把我叫成李主席。我一下车他就回城了,生怕我反悔,他一分钟都不肯多待,捡了一个大便宜似的火速离开。刚见面,村主任说,来了李主席,脱贫有希望。我看得出他眼里有客套的成分。他并不相信我能做些什么。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收成,天气。瑞明的心思在儿子身上,不管聊什么他都往儿子身上扯。主任以为瑞明过多谈论自己的儿子我会不耐烦,就像刚进门他俩谈论绍永的事,没有把原话翻译给我听那样,叽里咕噜,把我晾在一边。从他俩的语气和手势,我猜得出他俩一个在恳求,一个在推脱。主任原本是希望我今天就把这事接过来解决掉,没想到我慢热,他也只好推脱。最后他代表我跟瑞明告别。我们离开瑞明的家,瑞明没有送我们,我们还没转身,他又一头扎进儿子的房间。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村庄呢?
主任说,除非死了人,要不然吃多大的苦都不会说出来,几乎家家户户都如此。
主任跟我介绍,在村里,有时候是白天,有时候是晚上,办丧事的鞭炮声突然就响起来,那是谁家“有事”了,在这之前,这个家庭发生什么事情,知道的人并不多。平日里,各家各户万事不求人,不到最后一刻,决不轻易人前示弱。
从主任的介绍中我得出这样的印象:
这个村庄的生老病死过于波澜不惊。
这个村庄,有点深沉,也有点麻木。
我喜欢这样的小村。这样的小村,挺对我“胃口”的。前面说了,我懒得跟人“说话”,很少轻易跟人掏心窝,哪怕是最好的朋友。不管是好的事,还是不好的事,都自己一个人扛。因为我觉得好事别人不会轻易羡慕你,不好的事也没有人帮得上忙。所谓的分享,不是炫耀就是诉苦,在我眼里都是自取其辱。
洪大炮派我来这个地方算是派对人了,我来到这里,真像是回到了家。
主任跟我讲了几个“有事”的典型事例,其中事最大的,就是十几年前村里的一起群体中毒事件。
十几年前,一个五月天,村里的年轻人海民去田里撒农药,晚上回家,吃饭,喝酒,头昏眼花。海民以为自己干活太累,不甚酒力,早早上床休息。躺下不久,肚子又出了状况,先是隐痛,后来越发严重,还伴有呕吐。海民对新婚不久的老婆美雪说,完了,肯定是农药中毒了。美雪启动摩托车,用出嫁时娘家送的“背带”(把新生婴儿背在身上的长布块,能挡风,保暖),硬是把海民绑在身上。摩托车一路狂奔,赶到县城医院。
躺在医院的急救室里,海民已不省人事。医生打针,灌肠,忙了几个小时,才把他抢救过来。
几天后,海民出院,还是美雪,骑着摩托车把海民驮回家,车上,夫妇俩商量,请朋友来家里闹一闹。捡了一条命,夫妇俩都觉得庆幸。回到家,美雪杀鸡宰鸭,烧火做饭。朋友们接二连三地来到,这个时候,他们才知道海民农药中毒的事。这几天,夫妇俩去了哪里,去干了什么,竟然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几乎每个人都对海民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海民刚刚出院,不敢喝酒,让朋友们放开喝,朋友们也不客气,打圈干杯,猜码划拳,非常火热。酒足饭饱,朋友们各自回家,一个看似平静的夜晚,这时候危机四伏。接下来,前后不到两个小时,来海民家吃饭的朋友,先后被家里人,像当初美雪送海民去县城医院那样送往县城,两个小时前他们还在海民家猜码划拳,两个小时后又在县城医院的病房里汇集……当晚在海民家喝酒的一共有七个人,先是赵一敏被弟弟赵二敏送到医院,刚刚进急救室,第二个朋友又被送到,是赵孟林,他喝酒时最活跃,又是唱歌又是跳舞,现在被他老婆从摩托车上背下来,瘫在地上,口吐白沫……医生一问,得知赵孟林跟刚刚被送到急救室里的赵一敏今天同一个饭桌上吃饭,知道大事不好,肯定是群体性中毒事件。医生报告给院长,院长还没赶到,又一个中毒者被送到,是赵东生,接下来是赵茂林和赵启胜……
这个村庄,伴随着摩托车的轰鸣声,先后有五道光柱,野兽的眼神一样划破黑夜。
除此之外,并无异常。
整个村庄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
没有人知道这个村庄的另外五个人,在县城医院的病房外,焦急地等待亲人的消息。
在海民家吃饭的一共有七个人。另外两个是冠远和他的儿子忠发,他们没有被送到县城,因为家中只有父子俩。冠远以前当过兵,学过战地自救的知识,自己肚子翻江倒海时,他知道这是中毒了,得想办法把吃下去的东西吐出来。他跌跌撞撞去找煤油,之后摸进儿子忠发的房间,忠发这时候已经昏迷,老人家撬开忠发的嘴,往里灌煤油,忠发没有咽下去,他已经不行了,老人家只好拼命往自己嘴里灌……后来是乡医院的救护车把他和忠发接走的。之前,县医院的院长知道同桌吃饭的还有海民、美雪夫妇和冠远、忠发父子,马上打电话给乡医院的院长去村里查看,海民、美雪夫妇从睡梦中被叫醒,他们没事;冠远、忠发父子躺在房间里,奄奄一息,乡卫生院的人砸开大门,把他们送往县城。
一起来海民家聚会的七个人,最后只有忠发没有抢救过来……
罪魁祸首是海民的酒,当晚喝的酒跟海民住院前一晚喝的是同一种酒。海民有风湿,经常去挖八角树的根来泡酒,这一回他不小心,把断肠草的根当八角树的根泡在酒里。那天,海民到地里喷农药回家后喝了两杯,当时就中毒了,他以为是喷农药中的毒,县里的医院把他抢救过来后,也以为是农药惹的祸。没想到,要命的错误一犯再犯……后来海民和美雪去了广东阳江,他们去那里的刀具厂打工,不再回来。原因很明白,这个事件让他们愧疚终身,无脸见人。
最可怜的是冠远,他跟儿子一同去海民家吃饭,儿子照顾他,凡是该他喝的酒儿子都抢过来喝,儿子简直就是替他挡刀。冠远现在八十多岁,自己住一栋两层小楼,靠吃低保过日子。
听完我挺沉重的,我让主任带我到冠远家看看,主任说,冠远八十多了,不喜欢有人到他家,他喜欢清净。估计到死都这样。
这样的故事,给我很大的触动,主任跟我说起这件事情时,轻描淡写。我离开农村太久,关于农村的消息,多是来自互联网。说老实话,互联网上比这惨得多的故事有很多很多。但是在电脑前看到,跟在事发地听到或看到,感受很不一样。
这个村庄,这个村庄的每一家每一户,所有的苦难都自己消化。每个苦难都有来路和归途,像雨融于土地。
此刻,我脑子里全是摩托车孤独的光柱,还有车上,那些“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埋身黑夜,送自己亲人去医院救治的男人女人。
这个孤独的人间。
我以为自己已经怀揣这个村庄的心事。
如果把这个村庄当成一个人,那这个人也可以是我。
那我又是怎么样的一个人呢?
小时候的孤儿,长大后愤世嫉俗,三十而未立,“北漂”打拼,靠写小说出道,终于“人模狗样”,终于“看什么都顺眼”。
老实说,我当初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曾经不下十个人跟我讲我当初对他们的好:
大眼,现在在野马镇,正在被肺病折磨,少年时代的他,好勇斗狠,每一次被人追打,都逃来我工作的小镇躲避,经常在我那里,一住就是半个月。
小成和小朵,我的同学,一对模范夫妻,当初双方父母都不同意他们的婚事,越是不同意,就越是要在一起,他们背着父母领了结婚证,但是他们根本没有去处,小成找我商量,我说,你们先到我那里住一段时间,顺便摆个地摊,现在他们赶你们出来,以后他们得求你们回去。我的房间变成他们的婚房,他们的儿子大成就是在那时孕育的。怀上孩子之后,两家老人才同意这门婚事,后来补办婚礼,我还当小成的伴郎。
……
那个时候,我工作的地方,简直就是朋友们的避难所。
现在,只要我一回老家,朋友们就轮流请我吃饭,说当年我对他们的好。回想起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说的以前的我,完全变成一个陌生人。那时候的我,讲义气,也很傻。
现在,如果朋友们再有什么事,我还会这样吗?我不知道,因为我现在也跟这个村庄一样,深沉,麻木。见过太多让人伤心的事情,也经历了背叛、利用和忘恩负义,我已不再关心别人怎么对待自己,对别人的伤痛、衰败,也熟视无睹,不再愤怒,也不再焦虑,心如死水。有一首歌这样唱:
转眼一瞬间
不知多少年
多少悲欢离合假装没看见
……
这歌唱的就是我啊。
现在,我跟这个小村合二为一。
我觉得我可以跟瑞明的儿子绍永谈了。
几天后,我再次来到瑞明家,瑞明看见我来,很高兴,把我请到绍永的房间,轻轻地推门,又轻轻地关门,房间只剩下我跟绍永。
绍永躺在床上,裹着红色的棉被,背对我。我只看见他的头发。他床前摆着一个桌子,一台崭新的台式电脑立在床前,电脑的包装盒子扔在房间一角。可怜的瑞明,为讨好儿子,给他买电脑。绍永现在,只跟电脑亲。
我说,绍永,我是李主席。
他动都不动一下。
绍永,我们聊一聊,你有什么想法跟我说,看我能不能帮你。
说这句话我很心虚。
他还是没有什么反应。
房间里一张凳子都没有。我只好坐在床沿,不像是来聊天,像是来探视病人。
我轻轻地推他。绍永,绍永。
死人一样。我知道他是醒着的,只是不愿意跟我聊。房间里掉下钢针都能听见响声。
瑞明一直在门外偷听,听到房间里没有什么动静,待不住了,又推门进来,帮我喊绍永,说的是土话,大概是绍永的小名。瑞明跟自己的儿子说话,轻轻缓缓的语气,像要把他含在嘴里。这个被血缘勒住喉咙的父亲啊。我心疼他。我真帮不上什么忙,显得特别多余。
这时候房间里进来一个小孩,三岁模样,他跑到床前,用指头摸绍永的头发:爸爸我爱你,爸爸我打你。小孩说。
爸爸我爱你,爸爸我打你。把我给逗乐了。
你是谁啊?我问。
但是在我面前他只说这两句。边说边用手摸绍永的头。
小孩是瑞生的孙子,瑞生家离瑞明家不远,孩子的爸爸妈妈在广东打工,他一个人跟爷爷在家。
爸爸我爱你,爸爸我打你。
小孩又说了一遍,就跑出去了。
从始至终,绍永一点反应都没有。孩子搞笑的呼唤和稚嫩的手都不能让他动一下。
我无功而返。
夜晚,我不甘心,想再去试一试。
瑞明夫妇不在家,明天县里要来检查,他们连夜搞卫生去了。
家里的门开着,绍永房间的门也没关死,推开房门,关上房门,这才发现,房间的门闩给抽掉了。外人随时都可以进来。绍永没有给门装上门闩,这样很不错。你们想来就来——他大概是破罐子破摔的想法。也可能想让父母放心,他不会再割手腕。
绍永,绍永,我是李主席。
他还是上午的那个姿势,我也还是只能见到他的头发。
绍永,我是李主席,我们聊聊好吗,你看我都来了第二次了。
他一动不动。我去摸他的头,他的头猛地一摇,他在抗议我的抚摸。我倒吸一口凉气,不敢去碰他。
我还能怎样呢?他拒绝与我交流,我还能怎样。
这个晚上,本来如果他与我聊的话,我是打算掏心窝跟他聊的,我想跟他聊聊我自己,聊一聊这个村庄发生的事情,十多年前那起中毒事件发生的时候他还是个小学生吧。
但是他不理我。
我有些生气了,拍了拍被子,就走了。
我下乡扶贫的第一个任务进展为零。
瑞生家的门开着,灯也亮着。我刚才路过他家门口时,他三岁的孙子,那个摸绍永的头说“爸爸我爱你,爸爸我打你”的男孩还在家中玩耍。在绍永这里碰壁,我想去瑞生家看看。随便跟瑞生聊点什么,打发这个夜晚。
抬脚进他家门时我看见血迹。以为是鸡血,没有在意。家中一台切猪菜机器边有一捆未切的红薯叶,我走过去,看见机器边也有血迹,越接近那台机器血迹越密。
这个时候我大吃一惊:我看见那捆红薯叶旁边,有三根小手指。
出事了。肯定是瑞生的孙子玩切猪菜的机器,把自己的手指给切断了。此时,瑞生肯定是带着孙子,急急奔赴县城的路上。但是他忘了把断指带上,如果不把断指送去,孩子将终身残疾……
我捡起三根断指,用餐巾纸包好,飞快地跑去瑞明家,踢开绍永的房门。
躺在床上的绍永受到惊吓,转过头来看我。一张惊恐的脸。
赶快带我去县城!我朝他吼。
很快,绍永和我坐在单位给我配备的电单车上。我们还能快点吗?我们还能快点吗?身后的绍永跟我说话。这是他第一次跟我说话。
我没有回答。
这时候,夜幕被灯光划破。
那是野兽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