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之上(外一篇)
2019-11-22王爱
王 爱
西门垅人的梦境是被雾气催生出来的。雾气被视作西门垅人命运的缔造者,也是催生梦境的始作俑者。在黑夜结束的地方,雾气汹涌激荡。而每一个白日来临之际,雾气生生不息。
西门垅人的祖先在荒野之上奠定地基,搭建居所。泥土之下,尚有累累墓茔挤挤攘攘,吵闹不休。一些古旧的人事在这片地域上聚集、盘旋,堆积出弥天大雾,终日笼罩在西门垅人的天空上。西门垅人不得不被裹挟在白色雾气中,失陷于烟霞红尘。褪脱不去的疲惫和羁绊,致使西门垅人一夜连一夜做梦。
在西门垅,你能看清人们脸上的表情,却很难走近每一个人。西门垅是一座孤城,每个角落里都藏着形态迥异,心灵孤独的人。你只能看着这群人的眼睛,却永远猜不透他们的灵魂。这就是西门垅人的宿命。无数人奔赴西门垅,只为看到太阳每天升起,如火焰腾空,再慢慢寂灭。他们受到本能驱使,耗费的是过日子的劲头,而不是生命本身。
少女白出生于西门垅,是雾气和梦境催生而成的幻象,也是西门垅命运的讲述者。少女白身形瘦高,皮肤异常白皙,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灵气充溢。她刚刚成年,自认为达到可以随意吐露秘密的年纪。在中午十二点,一天中最明亮的时节,她碰到一个陌生人。她一眼就看出来,那就是将来要分享她秘密的人。当她第一次向来人倾诉时,她的祖先早已在缤纷的梦境之上沉睡千年。听者并没有尖叫和惊诧,人们总是对年轻人抱有更多的宽容和谅解,且从不把对方说的话当真。少女白最终没有把任何秘密泄露出去。
我在两年前迁居西门垅。那时候,我愈加孤僻,恨不得有一双能过滤一切声音的耳朵,恨不得处在绝对纯净的环境下。电话铃声让我心惊肉跳,接收短信也使我心神不宁。外界任何细小的搅扰都会让我惶恐不安。我不再听音乐,不想忍受人声。我把手机变成一个沉默乖巧的工具,关闭它的一切声音,甚至不再震动。在生活巨大的喧嚣之下,我陷入一种永恒的孤独和自闭之中。可当我逐渐意识到一个安静的地方带来巨大喜悦时,我的日常已经永远陷入吵吵闹闹、熙熙攘攘的世相之中。
房主职业不明,皮肤白得发亮,是一位近五十岁的瞿姓男人,脸颊枯瘦,身姿纤细。他趿拉着鞋,倦容满面,打着哈欠把整个二楼租给我。那凌乱的头发,过分迷离的眼神,像慵懒的穴居动物,我怀疑他刚从梦中苏醒,又准备及时沉入梦境。房间大而异常简陋,被彩色胶纸层层糊住的窗户,把光阴和喧嚣都挡在外面。墙壁上记录的电话号码,密集而无序地排列。地板上槟榔香烟口香糖留下的污秽、多余的白炽灯和开关插座,尚未撤走的几套桌椅。遗留迹象表明,这里曾被当做麻将房使用。
我掀开一块笨重陈旧的窗帘,顶端重重帷幔后面,隐秘地倒挂一只成年蝙蝠。翅膀和腋下裸露出来的皮肤细腻苍白,泛出血丝。蝙蝠一定没想到自己还有人惊扰,任凭我跺脚恐吓,它依旧纹丝不动,沉默如磐石。麻将声类似安魂曲,就好像这个房间有某种魔力,才让它沉睡如斯。这黑暗中的骑士,定是知晓发生在此间的种种过往,旁观西门垅人在明亮的白日之下,却拉上厚厚的窗帘,聚集在灯影下的疯狂、嘶叫和醉生梦死。墙角的水池边上,一只过分孱弱的壁虎拖着细小的躯体,朝黑暗处缓缓爬行。它甚至回头看我一眼,才不情愿地贴着罅隙慢慢消失。我跌坐在地上,惊魂不定。这短暂的对视类似一种隐晦的抗议,谴责我的入侵。当我意识到自己是在冒犯和窥探时,对西门垅的猜测和臆断,是横在我们之间的疏离和沟渠。我在晦暗不明的房间里忽然惊觉和清醒,却犹自心有余悸,久久无法站立起来。
我在西门垅第一个晚上就被少女白不幸言中,她说我会做一夜五彩纷呈的梦。窗户外边,是两栋互成犄角的楼房,几十户门窗紧闭,兀自空对我。我们之间咫尺天涯。有时,有戏曲声传来,猫叫声传来,还有小孩哭闹和其他一些日常声音。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个听众,无数喧嚣漫灌进来。我坐在黑暗中凝神闭目,长时间,彷佛不用呼吸。
黑夜自幽暗中无限衍生。雾气层层上涌,并贴着西门垅的边角、缝隙快速游走,四处铺开弥漫。我蜷缩于床上,蒙头假寐,亲耳聆听雾气在城墙间攀爬、横冲直撞,试图撕咬开坚实的屏障,侵入每一个酣实的睡眠之中,因受阻而发出低沉的怒吼。雾气拍打紧闭的门窗,刮走隐身其间的弱小蚊虫,并往它们的庇护之所撒下大把咒语。老鼠顺着空调排气管硕大的洞壁爬进来,它们钻进机箱里打闹嬉戏,啪嗒一声,空调已坏。满室燥热,我大汗淋漓。按捺不住睡意慢慢袭来,胜过我此时的惊恐和疑惧,我堕入深沉的睡梦之乡。
白日如期而至。
人们一旦睁开眼睛,黎明便会扑窗而入。西门垅已然醒来的声音,轻而易举就到达耳边。它是如此独特而霸道,足以唤醒世界任何一个沉睡的角落。我身后不远处的菜市场,能够为饥肠辘辘的人提供一切果腹的食物。用高粱、玉米酿造的酒液,散发出无以伦比的香气,足以驱赶你脑中残留不去的梦境。至于各种瓜果糕点混合而成的蔚然大观,形成源源不断的吸引力,西门垅人纵然沉溺夜晚,耽于想象,仍旧有人抽身而出,寄于芸芸众生,拥有耗费在庸常生活中的勇气和力量。
我跟西门垅的相互接纳相互融进变得异常艰难。我记不住别人的脸以及他们脸上的表情。一个被我细细打量的人,总有办法第二天就令我失去描摹他的能力。只有一些细节在反复闪烁并且混乱不堪。我在接过房主的钥匙后,仍不能肯定,我是不是要住进来,跟蝙蝠和壁虎同穴。跟它们一起,在无人打扰的角落,过一种有趣而古怪的生活。每一个刚来西门垅的人,也许会爱上那种萧瑟和失意,孤独和落寞。但西门垅独有的市井气息才是它长盛不衰、拥有持久魅力的原因。也许我爱这旷日持久的煎熬,享受这反复无常的纠缠。
西门垅的体形总是在疯狂增长,它被四条大道切割成方方正正的豆腐块,并牢牢地占据城市的心脏地位,这是最繁华也是最没落的地方。若从高空俯瞰,就会看见流光溢彩的巨绳两两楔嵌,团团扎紧。西门垅像一只挣脱不出的灵兽,禁锢在钢筋水泥中,躯体遭到有力地捆绑,兀自挣扎不休。这里的秘密日益沉积,哪怕是少女白也无法全部泄露出去。
认识我之后,少女白就再也管不住自己的舌头,那种体内无法遏制的兴奋迫使她在遇见外乡人时,不得不将经年不散的雾气搅得沉渣泛起。
其实西门垅有无数条路,无数个方向。每一个出口都有无限可能。这是一个曲折、狭长的人生通道。一个地理上的概念,一个心理上的范畴。每个居住西门垅的人,出去时行色匆匆,回来时,独自一人。我亦在其中。每天早上,我跟随人流,选择一条固定的巷口,然后走出西门垅。我要到傍晚时分,才会独自返回。沿途有拉面店、韩式妆会所、纹绣机构、画室、舞蹈房、中医世家、小星星培训中心、杂货铺、国学馆、盲人按摩、富足人生、裁缝店、中华食府、概念造型发廊、蛋糕店、玫瑰园洗衣、贝贝家庭俱乐部……金光闪烁的招牌发出源源不断的吸引力,使每一个前来投奔西门垅的人,都能心甘情愿在此消耗一生。哪怕是一只老鼠——甚至一只蚂蚁,在西门垅也会过得光鲜亮丽,不会陷入无路可走的境地。这是西门垅给人的信心。这种诱惑有时也是一个巨大的漩涡,容易使人沉迷其中,难以自拔。朝外走时,会清晰感到来自后背的拉扯力,迈出的每一个步子都费劲、艰难,让人无端恐惧。
我也曾早早归来。我遭遇一场暴雨,用伞护送同事坐上出租车。雨停时,大街上几可盈足的积水也很快消散。我情绪很好,一边走一边看天空,试图寻找雨后彩虹。当我回到西门垅时,眼前却一片烟波浩荡,我惊呆了。白日灼灼,西门垅犹如烈火烹油,呈现出与阴郁的夜晚完全不同的灿烂华美。高楼上垂下来的雨滴透明而硕大,用一种极其缓慢而无限拉长的姿态缓缓落下,啪嗒一声摔碎在坚硬的台阶上。珠花四溅,流光溢彩,带来一种古老遥远而漫不经心的美感。我被这种美赫然击中,站立在那里,无法前行一步。明亮狭长的巷子里,暴雨肆虐之后,留下来滔滔浊水,正在无声而激烈地晃荡。它们左奔右走,幻想突围而去,势不可挡地漫进地势稍低的地方。那浩浩荡荡一片洪水,就这样不可思议地阻断归路。
摩托车手从水中费力游过来,带动逐浪翻滚,倒映出来的身影顿时成为碎片,由清晰变得模糊。水边眩晕,我辗转踌躇,不知如何回到居所。我在巷子一旁的台阶上寻找高地跋涉,终于到达房子对面,却始终无法跨过那一片水域回到终点。邻家老妇让我原路退回。从另一侧试试,她命令道。我看不清她的面目,却乐意服从。另一侧是一栋正在修建的建筑物,门洞敞开,高大赤裸的水泥柱子悍然耸立。厚厚一叠木板堵塞在那里,前面漆黑一片。一个头发灰白的老人突然从角落里转出来,他裤腿高挽,赤足站在巷子里,一声不吭地搬那些木板,泥水涌至双膝。道路畅通后,他抬起头来抹把汗,朝我点点头,示意我过去。在他的注视下,我有惊无险地穿过建筑物。可是狭窄的楼道口,早已被污水堵满。
一楼卖肉的李生,穿长筒鞋,正在用扫帚孤军奋战,一遍遍朝外驱赶不停涌进的积水。李生的妻子前不久遭遇车祸,绑着厚厚石膏的右腿搁在木凳上,垂头丧气地坐在桌子边,眼睛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板上全是被水打湿过的痕迹,尽管李生没有丝毫松懈,仍有水绕过扫帚,不时越过门槛,拍打妻子倚靠的桌子腿。
谁也没料到,这个长相好看的西门垅人,会是菜市场卖猪肉的屠夫。李生的摊子支在两条巷子的交叉口,那里雾气犹如每日经过的人一般络绎不绝。我习惯早出晚归,跟李生并无任何交集。因不爱做饭买菜,偶尔途径李生的摊前,也总是匆匆而过,鲜少进店。
李生在肉摊前操作几十年,每天衣饰整洁,斯文有度。旁人觉得可惜,这幅好皮囊,怎么也得是个读书人才配。李生的故事在西门垅传得沸沸扬扬,他原本就是个多情公子,出生于书香门第之家。这个有大好前途的年轻人偏偏喜欢屠夫家的女儿,在跟李氏家族的几番斗争中,李生最终赢过父亲。李生跟李家决裂后,被赶出门。他继承屠夫的衣钵,成为西门垅一名普通的摊主。随年岁渐长,埋藏在李生心中的不甘就像刺,在西门垅日复一日的喧嚣和庸常中,逐渐凸显出来。李生也许并不喜欢当一名屠夫,这在西门垅不算秘密。几乎每个人都知道,李生曾经消失过很长一段时间。
屠女年轻时高瘦苗条,匀称白净,哪怕是配西门垅这个最英俊的人,也毫不逊色。然而回过头来看,屠女容颜早已老去,性格木讷,自卑,渐生怯意,逐渐活成李生的一道影子。李生卖肉,活儿却全是屠女在做。她烧水洗刷、清扫整理、分配包装,整天忙个不停。儿子结婚后在外工作,夫妻俩还帮忙带孙女。李生卖肉时,屠女总是在一旁帮忙。跟她丈夫的光芒比起来,她勤勉辛苦,沉默寡言,是角落里毫不起眼的那一个。
几个月前,屠女外出时不慎被车撞倒,造成右小腿骨折,却仍旧坐在门口,不停地为她丈夫择菜洗菜。李生实则脾气暴躁,对屠女态度恶劣,时不时呵斥几下。对前来买菜的人皱着眉头,爱搭不理。屠女不知是真傻还是装傻,对李生的态度一直委曲求全,照旧任劳任怨地操持这个家。
李生在肉摊前失去踪迹之后,他家店门紧闭,屠女也不再出现。少女白说,屠女其实就在家里。为不泄露丈夫的秘密,她也只好躲藏不见。她日日在家哭泣,哭得双目红肿,容颜憔悴。
据说李生一直周旋在不同的女人之间,只要那些有钱的女人稍加暗示勾搭,李生就能撇下家室跟人离开。关门的事情早有征兆,那个女人涂抹勾描 ,风姿绰约,一身貂裘,张扬华丽。她一来到肉摊前,屠女便不禁矮下半个头。富婆目不斜视,径直数出几张大钞。她不接李生递过来的肉,只盯着他人看。目光执拗凶狠。屠女哪是她的对手,她慌慌张张,只是暗中拧孙女儿的胳膊,将她弄得哇哇大哭,不知是宣示主权,还是借此提醒李生,他和她都是做祖父母的人。
屠女听闻,李生被白雾迷住心智,才会做出此等荒唐行为。这个地方低矮,类似一个漩涡口,不断吞噬雾气。雾气日渐囤积,里面也就多出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因虚无缥缈看不清楚,容易使人生发非分之想。屠女觉得很有道理,她似看到希望,拖着残腿日日焚香,希望过路神灵能化解这淤积的雾气。屠女的腿伤快要痊愈时,李生果然灰头土脸地回家。屠女无声接纳,两人再也没有提起这件事。
洪水退后不久,屠女突然一连几天昏睡不醒。房间里湿滑阴冷,到处都是雾气带来的腥味。孙女在一旁哭得喘不过气来,连从不出门的房主也来过问此事,要帮李生筹备后事。但李生格外平静,他先是大开门窗,再用扫帚四处驱赶晨雾,让太阳照射进来,然后便坐在屠女身边耳语。这一次屠女竟听见外界的声音,她吃惊地睁开眼睛,看起来安然无恙。屠女的脸全让汗水浸透,她一开口说话便要吃东西,说一直觉得特别饿。李生煮出一碗米粉,屠女吃下去后彻底宽恕了她的丈夫。少女白口中的秘密便是李生的耳语,我们永不知道他到底说了什么。它的魔力足以令屠女挣脱梦境的囚禁,一个已经溺毙的人又奇迹般苏醒过来。
屠女醒来之后,一切照旧,日子又回到从前的轨道。在李生面前,屠女依旧敛眉低首,小心翼翼,好像有错的是自己,而不是李生。这就是西门垅。路过的人,似乎忘记屠女的伤心事,仍旧会因为多看一眼俊俏的李生,而变得春风满面。
每日出行的巷口,雾气缠绕两边高楼,留下一截湿润的街面。路灯在黎明来临时熄灭,四周空寂无人,短短几分钟我就能走出阴影。有时候,这个过程却很长,流浪的人站在薄薄晨曦的屋檐下,拢着双手静默。他袖子破旧,头发和胡须都留得极长,用一种十分茫然的姿态看着前方,不知悲喜。他没有恶意,但我还是害怕他。也有一两次,他在啃什么东西,也许是隔夜的馒头,没有一丝热气冒出来。还有一个老妪早早候在电线杆下,跟人打电话。她用古老的土家语,吐字又急又多,看样子在跟人吵架。也可能不是在吵架,而是在谈论路过的人。反正我也听不懂。偶尔会有行人来搭讪,刚好不巧遇上我这个外乡人。曾经有个女子把头凑过来,我看出她想问道于我。心里一慌,就把头转向别处,目光里竖起一排藩篱,警告她免开尊口。她一阵疑惑,只好骑车离开。我继续走,也会看见穿清洁服的老翁准时在晨扫,扫帚在街道上划出细长杂乱的印子。旁边装垃圾的桶子里至少落下来一斤雾气。他叼着烟斗,里面没有白烟喷出,只有金色的光泽在雨幕中仍然炫目。他把清扫街道当做毕生事业,偶尔歇息,便盯着出行的人看,似乎期盼路人随便留下点什么。他工作时神态虔诚,好像清扫垃圾是世界上最神圣的事情。当他停下来的时候,他便取下烟斗,即便天光大亮,头上也戴着照明灯。
我途径中医世家,转过一棵矗立在路中央的电线杆,背向小楼朝外走,身后会准时响起歌声。一个听不出年龄的男声在唱:我爱你哟!你爱我吗?这个声音黏黏糊糊、夹杂在上班上学、经商晨练的人群中;夹杂在边走边抖落身上雾气、外出谋生的人群中,显得如此不合时宜。一句陈述、一句质问。前面在袒露心迹,后面却在控诉,要求得到大致相同的呼应。自然没人回应他。由一个男人的口齿搅拌酝酿而出的词句,没有曲调和旋律。我在来西门垅的第二天早上听到歌声时,心里涌上来的奇怪念头,错使我归咎于前夜的梦境,并没有想到,接下来每天早上,我都会与之相遇。
我要尽快融入西门垅,或者更像一个西门垅人,对这歌声便竭力表现得若无其事,将之混同于车轮声、汽笛声、日常叫卖声。西门垅人的脚步声或许会在歌声出现时更加急促一点,但我没有见过任何人对此感到夸张和惊奇,甚至窃窃私语。我从来没有回过一次头,这是独属于西门垅的特质,这句歌词传递出来的信息,远远超越一个外来人想要打破禁忌的勇气。尽管我对身后这个男人的好奇濒临到越界的边缘,我依旧不敢回头看一眼声音的来源,好像那里充满意义不明、含混朦胧的东西,满是苍凉和荒谬,还有疲惫和敌意。
声音的主人一定是个活在梦境中的人,他被雾气缚住魂魄每天晚上做相同的梦。这个梦让他的早上一成不变却与众不同,充满躁动、惊悸和愤怒。少女白说,她只在有限的几个时间里见过这个男人。一个戴眼镜、蓄小胡子的旧式男人。头发长而凌乱,穿旧衫,十分干瘪瘦削。他没有工作,从来不出门,只住在二楼小房间里。他的灵魂整日在那狭长幽暗的走廊里游荡,不知道疲倦和痛意。他没有儿子,只有三个女儿。他的女儿一个接一个出生,但那个给他生孩子的女人却在某一天出走未归、下落不明。人人都说,歌声跟他失踪的爱情有关。
那是一栋老旧的二层小楼,呈半圆形结构镶嵌在我常走的路口,绿色漆皮卷闸门,红色的栏杆、门柱,雕花的木制门窗,能想象出落魄前的辉煌。楼下常年出租给做小生意的人,一长排小吃店和烧烤摊,店家搭建的帐篷占据一半街边。楼上却不知作何用途,阳台上凌乱摆放一些杂物,走廊里偶尔会出现晾晒的衣物。要不是歌声,几乎很难让人注意到这栋楼房,它委身于周围高大建筑的阴影中,藏匿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被嘈杂和琐碎逐日消解。
少女白的眼神从来不敢越过卷闸门,攀上楼层。她害怕与他对视。那绝对是个灾难,特别是阳台上还摆着一些花盆。巷子里背对他匆匆行走的人,大概也这样想。在这条道里出入的成千上万个人中,没有人鼓足勇气与他眼神相撞,尤其是他站在走廊时。他们就像遭遇最寒冷的风,总是微缩身子,低头仓惶而过。有时候,他手里会抱一个小婴孩,他们就更害怕,担心他会把婴儿砸下来。这种忧惧其实多余,没有谁确切看清他手里抱的到底是什么。他既没朝下扔过花盆,也没丢过婴儿。他只不过每天早上都唱类似的歌,人们为什么要担心这不会发生的事情?因为谁也无法保证这些事不会真的发生。
那个简陋古旧的二层楼房里,明明住着一个君王。当他站在城楼上浮现出拈花似的神秘微笑时,他何尝不是在进行一场精神上的冒险。他心里也许在嘲笑脚下的芸芸众生,嘲笑我们蝼蚁般奔忙、辛苦,嘲笑我们的庸碌和倾轧,嘲笑我们的挣扎和无奈,嘲笑我们痴人说梦,身在迷局而不自知,甚至嘲笑我们急急忙忙赶赴死亡。当他重复吟唱时,你不知道他口诵的哪句偈语,要我们迷途知返,还是塞壬的歌声,用魔鬼的声音让人们生生死死困在西门垅的梦境里。
占据这种黄金宝地,却无所作为,此间主人已然无救。少女白说,像这样的房子,在西门垅仅存两套,每一套都透着十二分的古怪。至于另一套房子,一样是很多西门垅人的昔日噩梦。
我记不住另一栋房子的位置,哪怕少女白有简易图画给我,并且将坐标牢牢固定在培训中心和洗衣房的中间,我还是记不住。那是一种下意识的躲闪和逃避。偶尔有事非要经过那条街巷,我会匆匆路过,遥遥地看一眼那个二楼临窗的房间,想起少女白的故事,心里会涌起一种忧郁的感觉,还有一片阴翳。
我曾经在那条街道上碰见一个疯子,他对我哈哈大笑,好像我才是那个奇怪的人。一条来历不明的狗在太阳底下狂躁地吐舌条,然后把自己扭曲成一团模糊的云影。少女白的话就像眼前的幻境,别人只肯信她三分,我宁可信她十分。青衣离世已近十载,但她与这个世界尚有牵绊。在她居住过的楼房前,西门垅人鲜少有胆量在黑夜中独自经过。少女白甚至说,二楼那扇洞开的窗户前,青衣仍时常倚窗偷笑。窗棂吱嘎吱嘎响动,无缘无故地响动,疯狂地快速地响动,却不知风从何起。那些窘迫的陌生人,以为捡到大便宜,欢喜地住进青衣的房子,试图用光阴拂拭过往,掩藏青衣那短暂虚幻的一生。
在西门垅,你能找到全世界最伤心的人,他们困在各自的梦境里,互相之间的隔阂令人绝望又生气。他们很孤独,并非无人交谈,而是祖先赋予他们的气质,使他们天生傲慢,每个人都紧抿嘴唇,拒绝走出城堡。青衣起初也许并不是这样的人。她在大街上漫不经心地走,却把西门垅至少一半男人的魂魄都牵在手心里。在少女白的讲述中,青衣的悲剧,在于她碰见一个外乡来的算命师。这个操持古老技艺的陌生人被城市的繁华击溃,失魂落魄地走在大街上,胃里勉强还残留着先天早上那一桶羊肉米粉的芳香。但他一来到西门垅,便被这种疏淡而又神秘的气息弄得欣喜若狂。那是一场命中注定的邂逅,他一眼就看出这个女人与众不同。他混在那群爱慕者之中,一连三天跟在青衣身后,想从她身上获取点什么,用来果腹甚至是安身立足。
在父母留下的那栋楼房里,青衣成为主宰两个男人命运的君王。为接纳外乡来的算命师,她收养一个女儿,不听劝解逼迫原来的丈夫离家出走。这种荒诞的局面没有支撑多久,一场恶疾落到青衣头上,那是一种见到人就控制不住大笑的怪病。只要她出门,就无法停止大笑。青衣常常笑得接不上气来,笑到窒息;笑到眼泪迸飞,口角流下涎水;笑得喉咙嘶哑,两排肋骨剧烈疼痛;直到笑得胸腔空荡荡。少女白说,青衣见异思迁、背信弃义,灾难必然降临,那是西门垅里一种隐秘力量施下的惩罚。可青衣盲目信从外界的传闻,认为这都是算命师带来的厄运。她把算命师赶出房子,这是她犯下的第二个错误。紧接着,青衣犯下第三个错误,养女在她的疏忽下失踪,她再也没能找到她。
在西门垅,没有人能连续犯下三个错误而安然无恙。青衣注定吞食自己种植的恶果,哪怕她有心忏悔,也已失去放过自己的念头。西门垅人并不能清晰地想起青衣有多久没再走出那栋房子,只是下过一场短暂的雪之后,大风猛然撞开二楼紧闭的窗户。街上有人疑惑抬头,便从洞开的窗户望见那间房的顶端。一个粗大黝黑的铁钩子下绑着一条红色的围巾,青衣把脖子套在里面,修长的身躯轻微地晃荡。
少女白说,不是闭门孤立人群掳走的青衣,而是无边无际的迷雾诱惑她把夺命绳索挂上高高房梁。当她朝黑暗中走去时,只有夜风和车灯闪过。偶尔一两个匆匆赶路的行人,飘忽如鬼魅。她的灵魂也便搭乘风,去每一条巷道。青衣便留给黑暗一个孤独、灰色的笑容。
少女白的表哥真是一个顽劣之人,在外公亡去之时,他为吓唬这个小他几天的妹妹,特意穿一双鲜艳的红鞋埋伏在少女白必经的楼道口。少女白没有如他所愿跌下楼去,她比他想象的更要勇敢无畏。这件事带给少女白长久的阴影比亲人离世所带来的阴影更甚。她无法容忍穿红色鞋子的人,她无法跟他们平静地共处一方天地,她甚至没办法经过鞋店橱窗里摆放的红鞋,她无法遏制自己不对此大吼大叫。尽管少女白接受表哥道歉和旁人宽慰,但在内心深处,她坚信这是爷爷的亡灵发出的警示,她为不懂这其中的涵义而长时间焦虑。
然而,某些时候,少女白复制表哥的行为,她是他的翻版。西门垅的梦境使她从一个天真懵懂的孩子,变成一个乖张阴郁的少女。而我适时表现出来的好奇心则让她过足恶作剧般的瘾。少女白说,西门垅远远不止我表面看见的这部分,七分之一的冰山之下,尚有海水汹涌层层包裹起来的巨大躯体。少女白跟我描述这个疑云重重的西门垅,不得不绞尽脑汁、搜肠刮肚。其实,很多真相并非有多难解,只因雾气带给西门垅人的错觉太多。任凭一些人事私下流传、持续发酵,这是西门垅古老的传统。少女白浑然不觉打破它,她是第一个向外人讲述西门垅往事的人。
少女白在八岁那年,从大街上见到窗户里吊挂的青衣,也看见自己的一生,她相信体内住进了一个陌生人。她开始害怕白天和黑夜,讨厌老鼠和蟑螂。一只神情凌厉的黑猫非要跟她过不去,它长时间跟踪她。当她路过篱笆墙时,它蹲在玫瑰刺下,沉默地看着她,也不叫唤。足足过去五分钟,它才稍微离开一下,尾巴轻轻摆动,显得犹豫不决,好像不知道怎么对待她。有一次,黑猫藏在一棵树的阴影里,别人一定以为它在假寐休息,只有少女白知道黑猫在防备她。陌生人来的时候,西门垅寂静一片,没有谁关心少女白是否变得与往常不同。少女白对此笑笑,不说话,偶尔也会偷偷问一句自己从何而来。没有人回答她,反正这也不算什么大事,少女白只好老老实实接纳体内多出的异象。有一天,也不是什么特殊之日,陌生人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消失。做梦一般,少女白同时遗忘陌生人,她再也想不起那段共生的日子是如何度过的。少女白偷偷去问在大街上流荡的外乡人,那个算命师闷头听一下,显得很不开心。因为被青衣赶出来后,他重复以前的命运,又变成一个无家可归的人。算命师大声地骂这个世道,显然没把少女白的疑惑放在心上。这让少女白很尴尬,她只好若无其事地离开。
某一天放学后,少女白没有原路返回,那本是一段短暂的路程,甚至不足五百米。她站在岔道口只犹疑一下,双脚就鬼使神差地逃离原来的轨道,拐向一条从未出现的荒径。这并不奇怪,哪怕在西门垅住一辈子的人,也不敢肯定自己走过西门垅所有的道路。这里街巷繁多,纵横交错,外乡人第一次进西门垅,都会沉沦并失去方向。对于外乡人,西门垅总是摆出一副拒人于千里的姿态。它会在一个陌生人眼前一下掏出无数条类似的巷子,让来人惊慌失措、进退两难。但一个人只要在西门垅待得足够久,他就会明白,导致他失去方向的并不是那些一模一样的道路,而是西门垅的大雾和梦境。每一条路上都有雾气萦绕。雾气带来的眩晕感,营造出影影绰绰的景象,所有的道路,所有的建筑都掩映在幻境中,若隐若现,像海市蜃楼。你要去的地方只会在梦境里出现,你以为很近的地方,会在你眼前忽然消失不见,既让人心生渴望又让人心生畏惧。
多少西门垅人为此踉踉跄跄,终其一生去追求。可那些看似触手不可及的梦想,总在前方引诱一个人前进,使他忽东忽西、忽南忽北,走直路弯路,在岔道面前犹疑不决。也有另外的一些西门垅人,对雾气制造出来的迷障生出绝望之心,在梦境面前难以自拔、裹足不前,宁愿碌碌无为过完庸常的人生。每一个西门垅人都曾遭受过如此戏弄和嘲笑,都吃过类似的苦头。
但少女白那天所走的,不是上述路线。在那条逸出常规的无名小巷里,出现在少女白面前的是完全不同的光景。那是一条过于冷清的寂静之路,少女白甚至看不到一路同行的人,她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突然来到一个荒无人烟的地方。两旁皆为高墙耸立,壁面上垂下来女人长发一般的绿蔷薇。鲜花夹道,美轮美奂,少女白站立在繁花当中,脚步不受控制地朝前抬去。四周封闭,没有蜜蜂,没有蝴蝶,没有花香,没有风声。只有一团雾气,像那只频繁出现的猫,在前面低徊盘旋。它在领路,少女白受到蛊惑,不觉得疲累,也不期待终点,一直朝前走。不知道走多久,一队扶棺的人马突然出现在前方。黑棺庄严肃穆,巨大而沉重,前后八人抬。支架因负累似乎在吱呀吱呀地呻吟。抬棺人头上扎着白布条,脸上现出吃力的表情,却听不见喘息声。随行的男女老少数十人,面色平静,不见人哭泣和流泪。一种凝重的感觉压抑着少女白,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慌。少女白吸进一口凉气,不由自主停下来。在她侧身避让时,一个小孩甚至抬头冲她笑。小孩的头被一片雾气覆盖,其实整个队伍都被雾气覆盖。少女白彷佛看见世界上最可怕的事情,因为她心里清楚,自己的头上也一定有雾气笼罩。
那是少女白八年来做的第一个关于人生的梦,她像屠女那样,长时间昏睡,在梦境中挣扎沉浮,最后艰难地醒过来。少女白知道这一切都是雾气作怪,那团雾气已经侵入她的脑袋,她需要将其剔除干净,才能厘清现实和梦境之间的界限。少女白并没有成功,从那以后,她像每一个真正的西门垅人,开始连续不停地做梦。但只有这个梦的记忆被她保留到今天。少女白没有告诉任何人,她在梦中看到的那个小孩就是她自己。她认为这件事太过荒谬,比她做的梦境本身更加不符常理。她认为说出来一定没人相信,她不愿为此承受误解和嘲笑。但让她更加困惑的是,她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西门垅里真有这么一条任何人都不知道的巷子,而她在巷子里看见的一切必将发生。
“你认为西门垅的梦境是怎么回事?”少女白问我。人们沉浸在梦境中,亦如沉溺在水中,有些人能从水中起身,穿过黑夜回到白日,然后继续若无其事地生活。有些人则无力浮出水面,一如少女白梦境中的棺椁,始终有摆脱不掉的雾气。雾气有时是死亡的阴影,有时是新生的希望。其实在水中并不可怕,想要生活下去的决心会带来捕梦者。哪怕是快要溺毙在水底的人,捕梦者也能很快将其打捞上岸。那时候,你就会看到,西门垅人打着哆嗦,换下湿漉漉的衣物,苍白的嘴唇逐渐变得红润,冷漠疏离的双眼逐渐恢复纯净温暖。长居于此处的人明白,谁能找到自己的舞台,谁就能活在梦境之上。
停电了,前方一片阴翳。楼道口门窗紧闭,安静如初。要不是李生扔下扫帚,踏过膝的积水助我走出困境,我一定无法跨越障碍,如愿回到居所。这是独属于西门垅的日常魅力,它血泪混合泥沙俱下,并不干净高尚美好芬芳,相反却污秽肮脏、庸俗乏味。它能拽出许多本已沉在水底的人。当然,也有甘愿沉在水底,而拒绝任何捕捞的人。
雾气缠绕的西门垅,犹如一座神祗,始终屹立于幻象中,只有在晨光中才能逐渐浮现出轮廓。青衣作为土生土长的西门垅人,也许年轻时便是少女白的样子。而我来到西门垅已两年,仍像从未来过一样。
良夜寂静
清冷的夜晚,一个人想要回古道溪。他已穿过数十个寨子,翻越十几里山路。终于到家后,坐下来只是叹气,却不肯开口说一句话。白七先生坚信自己看到了古怪。那是一团浓稠的黑影,身形漂浮,面目模糊。它的气息吹拂到脸上有一种潮湿的感觉,类似百家树坟前酢浆草的味道。他一路忍受这种气息,总觉得身后有东西跟随。他无数次驻足、回头,只有黑漆漆的夜空不停围拢上来,什么也无法看清。白七先生心里明白出了事,他一路吐下唾沫,靠咒骂不息才得以平安归来。
白七先生的遭遇,婆婆很多年前也遭遇过。十五日晚上,天下真安静啊。婆婆走夜路回家,三岁的小山伏在她肩头沉沉睡去。那是一段盘山公路,四周寂静无声。突然,公路两边的树叶似被巨手拨动,不停翻滚。婆婆埋头走路,不敢理会。动静越来越大,像泼水声,哗啦一片,只在婆婆路过的时候响起。婆婆说,不是风声,肯定有东西在树上摇晃,捉弄她,吓唬她。婆婆想让小山壮胆,却无论如何也唤不醒他。响声一直跟着婆婆回家,直到婆婆拴紧柴门。回到家后,婆婆嘴唇颤抖,失去血色的脸上有一个模糊的手掌印,像被风刮过的痕迹。她不敢确定那究竟是不是风。婆婆把小山紧紧抱在膝上,怎么也不敢睡觉。天麻麻亮时,婆婆打开房门,猛然看见对面古树上似乎站着一道黑影。那个看不清面目的东西还冲婆婆摇晃了一下,似要扑倒过来。婆婆大叫一声,差点吓晕过去。等抬眼再看时,那个古树上什么也没有,只留下若有若无的斑斓在光影中慢慢消散。
婆婆大病一场后生活回到正轨,还把捡来的小山抚养成人。安然无恙的人却认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第二天傍晚,紧闭的门窗里就溜进来一只瞎眼的鸟。接着,噩运相继而来,白七先生无不一一承受。他开始挑选木材,精心设计尺寸,在众人的狐疑中执意要为自己提前准备一切。寿木刚打造好,新刷的油漆尚未干,白七先生就召集族人前来为自己送行,等最后一个族人前脚刚跨过门槛,白七先生坐在椅子上大叫一声,突然断掉生息。
小山跟婆婆相依为命,老人溺爱,舍不得打舍不得骂。小山便常常闯下祸事,给婆婆惹出无数麻烦。有时候无法管教,只好编造鬼神来吓唬他。婆婆说,小山的身体里有一只鬼,一只三岁时住进来的鬼。如果他不听话,那只鬼就会跑出来。我们追着小山问,鬼长什么样子,它吃什么。小山羞恼,他捡小石子打我们,诅咒发誓要放鬼出来咬我们。没人相信他的话。一只鬼跟人同吃同住,像家养的小狗,主人受到欺负,就跳出来帮忙。我们好奇、嫉妒小山。小山因此得意洋洋,像一个山大王,屁股后头跟来一大串看好戏的喽啰。
两个月后,我们如愿以偿看见小山体内的那只鬼。
上音乐课,小娟老师唱: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早光着小脚丫,走在小路和山岗……我们跟着唱:采蘑菇的小姑娘,背着一个大竹筐。清早光着小脚丫,走在小路和山岗……小山侧头对我说:“你准备好,我数一二三。”我点头,盯着小娟老师,目不斜视,心领神会。等到大家唱完第一句,我跟小山才开始唱。这样,我们始终比别人慢半拍,整齐合一的歌声里就出现偏差和怪异。我们故意惊慌、笨拙。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佯装努力,做出使劲追赶的样子。然后在大家唱完后,安静的教室里,两个走调的声音仍在执着地响起。这是我俩一贯的伎俩,我们期待随之而来的哄堂大笑。
我没想到,这次小山会捉弄我。大家唱完后,只有我的声音突兀而孤零零地响着。教室里格外安静,没人发笑。大家把目光集中过来,像一把烧得很旺的火苗。我面红耳赤,气得要死。转过头去,怒视小山。才发现他摇头摆脑,挤眉弄眼。鼻子和嘴巴朝相反的方向歪去。他又在做鬼脸。那只鬼十分顽皮,只要它一兴奋,小山就会做鬼脸。我见过好几次,我也模仿过,早就没有当初的新鲜感。
小娟老师个性温和。她知道我们故意使坏。有时候她笑笑,罚我俩单独唱一遍。如果是那样,我跟小山会竭尽所能,把音乐课的气氛推至沸点。有时候她会用教鞭揍我们。看来这次,我要独自挨打。我把手伸出去,发誓下次再也不搭理小山。没想到小山做完鬼脸,突然全身绷直,站起来,又跌倒下去。他撞开课桌,躺在地上,又弓起身子缩成一团。我傻了,呆呆地看着,不知道小山又在玩什么把戏。他的眼睛一直往上翻、往上翻。黑色的眼珠子不见了,两个大眼框里全是白。像被我们用苦楝子树叶的汁水药过的鱼眼,也像街头算命先生的眼睛。小山还把嘴巴撕得很大,紧紧咬在一起的牙齿缝里,还有一小截来不及躲避的舌头。嘴角两边溢出白泡。教室里一片哗然,不知有谁尖叫一声,大家都往外跑。我如梦初醒,知道是小山体内的那只鬼出来了。以前有多好奇它,现在就有多害怕它。小山在不停抽搐,我不敢多看他。我觉得恐惧,抖着手拿起书包,跟着别人往外面跑。小娟老师脸色苍白,眼睛盯着小山发愣。逃出去的人回过神来,又慢慢停下,十几个脑袋叠放在窗户前,朝里边观望。小山的身子重复绷直,蜷起、弹跳、砸向地面。他的额头磕在桌沿边,鲜血直流。小娟老师终于反应过来,她急忙上前清理拥堵的课桌,给小山留下一块空地。小山像一只被操控的木头人,在舞台中央独自表演。他每一个动作都怪异奇特,加上表情凶狠狰狞,围观人群发出阵阵惊呼。十几分钟后,婆婆和白七先生跑过来时,小山已在地上昏睡过去。
那只鬼第二次跑出小山的身体时,我们正在校礼堂举办开学典礼。当时人群骚乱,校长致辞被迫中断。这次小山差点咬断自己的舌头,他被学校委婉劝退。小山无事可做,整日跟婆婆待在一起。他日益苍白、消瘦。走路变幻出一幅怪异的姿态,惹来别人不明真相的嘲笑。他变成一座孤立的小山坡,尽管山上充满诱惑,有无数秘密,无数冒险好玩的事情。因为害怕,大家宁愿站在远处观看,而不敢上山。我也不敢。大家被各自警告,不许再接触小山。那只鬼像阴影像瘟疫,侵袭笼罩每一个迷惑不解的心灵。当我们亲眼见过那只鬼的凶残后,就不再羡慕小山。小山的骄傲、炫耀都是假的,他不如他宣扬的那样喜欢自己的命运。其实他比任何人都害怕自己用身体豢养的恶魔。
为了驱逐那只鬼,婆婆试过很多办法。去洞山求过菩萨。找过白七先生。小山还吃过一碗一碗熬得黑乎乎的苦药。那只鬼无动于衷,它是这具躯体的霸主。贪恋肉食的鲜美稚嫩,它丝毫不想离开这个温暖的巢穴。小山逐渐瘦弱下去,身上没有几两肉。他怀疑自己吃的东西都被那只鬼劫掠。那样它会越长越大,越长越好。小山开始绝食,他想通过不吃饭来饿死它。可是婆婆对他形影不离,小山没法付诸行动。心里难过时,小山就拿头撞板壁,磕得咚咚响,脑门上起大包才罢休。有时候,他用小刀戳手臂,血肉模糊也不罢休。小山说,他要在身体上挖一个洞,把那只鬼放出来。小山觉得只要那个洞足够大,那只鬼就一定会出来。到时候,一切都会变好。婆婆无法理解这种事情,只要看见他有自残行为,就生气流泪。小山不想让婆婆伤心,每天晚上躲在被窝里挖洞。有时候,血流在被子上,他痛得几乎昏过去。实在受不住时,他就歇息一下。这样做,毫无用处。渐渐地,小山成为一个古怪的人。他觉得那只鬼占据他的身体,控制他的情绪。他变得暴躁、易怒,经常冲婆婆发火。他不承认那是自己的行为,全是那只鬼在体内折磨他。那只鬼频繁出没,折腾一番之后还会进去。它从一条连小山自己都不知道的通道里秘密进出。小山一直在跟身体搏斗,可还是找不到办法阻隔它原路返回。
婆婆说小山得了母猪疯。这是一种什么病,我不懂。我见过母猪发疯的样子。每年要发作两到三次。整日整夜不眠不休,拖着肥硕的身子在猪栏里打转绕圈,嗷嗷叫。如果把它放出来,它也不吃东西,到处啃到处拱。满世界衔草筑窠,把院子弄得乱七八糟。直到肚子里怀上一窝小猪仔才肯安静下来。母猪发疯不过是母爱泛滥,一点也不可怕。我放下心来,偷偷安慰小山,只要他把那只鬼生出来就好了。我信誓旦旦地保证我们的友谊绝不会即刻中断。小山愁眉苦脸,他不是女人,这个办法显然行不通。后来我得到更确切的消息,原来这个病是因为怀孩子的人不慎吃过母猪肉。
你妈为什么要吃这个肉?放学后,我找到小山问他。小山气呼呼地回我一句,他没有妈。不可能,谁都有妈,小山肯定也有。说话时,我吞下一大口风,声音特别含混。小山说就是没有。山没有,石头没有,树没有。他也没有。那些不是人,小山说自己也不是人。我俩吵起来,谁也不服谁。吵到最后,小山突然俯下身子抓起一把沙子,朝我扬过来。沙子进入眼睛,我顺手把书包一扔,就迎上去。那天,我俩在河边打架,双方鼻青眼肿回家。
生孩子和有没有妈这两件事情在小山那里都无解。小山中途缀学无事可干,婆婆听从白七先生的话,去公家湾垦出几亩荒地,种上西瓜。他们在山里搭好窝棚,准备简陋的锅碗瓢盆,从此后长居公家湾。小山并不能适应这荒野生活,他常常白天溜回寨子,邀请昔日的伙伴,许诺可以让我们吃上整个季节的免费西瓜。一群人便瞒着大人,偷偷跟着小山回到瓜棚,整日嬉戏玩乐,用欢声笑语填补一座山的空白。若是某只熟透的西瓜绷不住裂开皮。就会马上有人蹿到瓜地里摘下它,再搂回来。小山接过西瓜,往地上使劲一摔,摔出大小不一的瓣来。一群人蜂拥而至。不到片刻,地上只留下瓜皮和瓜籽。这种情形没有持续多久,我们就已厌倦,慢慢地就不再去公家湾。
那天还是过节呢。婆婆这样说的时候,一脸惶恐不安。一只狐狸,怪了,还是一只红头发色的女狐,就那样出现在瓜棚里。要不是它坐在那儿不肯走,一定没有人注意到它。快把这家伙捉住,这是天老爷送来的一道菜,他老人家想让我们在节日里吃顿好菜。小山十分高兴。总不能吃这种来历不明的东西吧。婆婆忧心忡忡,她敢肯定,假如她把这件事告诉白七先生,白七先生一定会说,这是不好的兆头。天老爷,好端端的地方,也不是乱七八糟没有主人的荒野地,莫名其妙出现的东西总归是不太好的。白七先生这个人就是这样,他不可能给你一个开心的答案。他巴不得世界上的人都陷入泥淖中,跟他一道遭遇神秘莫测的事情才好。
婆婆仅仅离开小山这一次,她去古道溪询问白七先生。良夜来临,公家湾空无一人,伴随小山的只有孤独和沉默。风一遍遍吹刷,热气被卷走。偌大的瓜地里,月亮清冷冷地挂起来,西瓜圆溜溜地躺下来。它们都看着小山不出声。小山便感到心慌,他知道,这样的夜晚不能睡觉。他开始数瓜,从东边到西边,有时候从西边到东边。每次得到的数目都不一样,有时候多一个瓜,有时候又少一个瓜。有新添进来的,也有突然隐匿起来的。小山既害怕又气愤。这些西瓜明明在白天的时候乖巧好看,一个个特别老实,数量也能准确无误。怎么到晚上,就不安分起来,一切都变得不同。小山看看四周,感觉这山就像一座巨大的坟墓,周围死寂一片。偶尔传来山鸡的低鸣声和野猪的喘息声,才会让小山感到好受一点。小山开始大喊大叫,他想打破这种平衡,他想把黑夜捅出一个窟窿,他想让全世界都跟他一起醒着。然而小山的喊叫无济于事,他的声音被夜晚吞吃得干干净净,甚至没有惊动瓜棚下的芭茅草和青蒿子。小山想起寨里老人的告诫,他决定破罐子破摔。小山开始吹口哨。口哨在白天吹完全没问题,夜晚吹,那是要招来鬼魂的。每个学会吹口哨的孩子都会得到警示,小山也不例外。但在这样的良夜,完全明白怎么回事的小山,十分渴望能触犯这种禁忌。他想,哪怕那只鬼跳出来陪陪自己也好。但小山在吹响口哨的刹那,心里突然涌起一阵悔意。他意识到,瓜地周围俨然出现变化,有什么东西猛然来到身边。
那只鬼最后一次跑了出来。刚降下一场大雨,瓜棚下面的田里水满草丰,泥鳅多而肥美。小山的身体不受控制,他倒在泥水中,彼时周围无人。泥水糊住他的口鼻,没人知道他在那块水田里挣扎了多久。
罗氏生得好看,眉梢眼角尽显聪明伶俐。假如白七先生愿意认真测算她的面相,无论如何,这个姑娘都会是个好运气的人。罗氏的母亲对此满怀厚望,自然估算过女儿的命运。值得注意的是,有福气的人难免大意,好好的大路偏不愿意循规蹈矩地走。罗母算过命后,对女儿的福气胸有成竹,一手包办她的婚事。罗母从一大堆机巧灵变的男人中一眼挑中她的女婿。人们由此笑谈,罗母首选的女婿要是让别人来挑,一定是剩下来不要的。并非是罗母的眼光不行,这只能证明,罗氏的好运气不如她的丈夫。
罗氏的丈夫名叫小男。身板不大,力气不大,胆量不大,的确是小男人一个。唯一的好处就是老实,忠厚本分。这让他顺理成章地对罗氏唯命是从。他看起来如婴儿一般羸弱无力,往东往西,吃饭穿衣全凭罗氏的吩咐。小男对此十分满意。他一度认为,脑子是多余的。人在干活时,带一个脑子多少显得累赘。而在吃饭时,思维的干扰只会阻扰咀嚼的快感。一个人活着,如果连吃饭都失去乐趣,那又有什么意义呢。这个问题牵涉太广,他的脑壳不够用。他只试探着想过两回,得出一些模棱两可的结论。罗氏的到来意味着他踩到狗屎运,多多少少免除他的忧虑,他认为自己从此可以不带脑子生活。
罗氏育有两女一子,真的不算多。可三个孩子不比人家五个、八个的更好养,何况罗氏还有一个小男这样的丈夫。小男的能干体现在听话上。可是听话在很多时候都远远不够。三个孩子三张嘴,全都嗷嗷待哺。家里日益窘困,入不敷出。被贫穷和饥饿折磨的罗氏忘记母亲的自作聪明,只叹息自己命运不济。
无数个夜晚,罗氏被饥饿焚烧,无法成眠。这倒给她一个契机,好叫她爱上良夜。她迷恋夜晚,每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都是她的舞台。黑夜赋予她翩翩起舞的灵感,使她成为一个颐指气使的君王。她的丈夫,白天干活时唯唯诺诺,挥汗如雨。夜晚也只对罗氏一人俯首称臣。公家湾的苞谷坨大如洗衣棒,罗家寨的李子嫣红如婴儿脸,李家河的菜蔬碧绿如翡翠。后山洞府里储存的红薯遍身金黄,埋在火灰里香甜糯软。对门水库里蓄养的鲤鱼肥大鲜美,肉质雪白细腻。老屋谷仓里的稻米粒粒浑圆饱满,生嚼起来唇齿留香。她窃窃如冬日私语、温存如三月呢喃,蛊惑如深秋星月,将她丈夫送进一个个良夜。良夜并未辜负罗氏。当小男第一次从黑暗中归来,他的腋下夹着几颗洋芋。罗氏迫不及待地点燃灶火。洋芋在熊熊烈焰中逐渐变温变软,剥开一层焦皮,果肉莹白如玉,入口即化。食物的力量有效地压制住罗氏的羞耻感和罪恶感。
贫穷是一把篦子,经它梳理一遍后,谁还能留得住尊严呢。饥饿让罗氏的胃囊如火燎电灼,手指一次次不受控制地痉挛,迫使她一次次对丈夫下达指令。小男从黑夜中窃取的食物越来越多,他频繁地走入良夜,逐渐走成罗氏身上的一部分,给她提供足够的养分和依恃。小男也如罗氏所愿,次次满载而归。他在夜里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有着绿林好汉的矫健和机敏,老实使他更加小心翼翼,懦弱使他从不额外生枝。他从一而终地履行盗贼的良知,合乎盗贼的礼仪,满足于盗取果腹的食物。
小男凭借良夜得到的收获逐渐遮蔽罗氏的恐惧。每一个夜晚,丈夫满载而归,足以给罗氏胆量,用来黏贴填补这个四面漏风、穷困不堪的家庭。她对丈夫的出行充满信心,黑暗中开凿的秘密食道会让一家人吃穿无忧。这种错觉令罗氏背负着日益沉重的十字架而浑然不觉。罗氏的胃囊越来越空虚,逐渐不满足于食物的填充。她需要更多物质来捆住贫穷。小男的本能随着罗氏的欲望水涨船高。他的手不但伸向屋角的鸡窝,也伸向板壁上的腊肉。他的脚不仅踏进河边的大片沃土,也踏进山上的密林。
那个良夜注定要引人注目,成为罗氏这一生真正的黑夜,成为她生命中最深最沉的夜晚。那天晚上天气十分好,无风无雨,还有月亮。有月亮对爱夜晚的人来说是好事,对所有人来说都是好事。谁都喜欢夜晚不像夜晚,夜晚像白昼,亮堂堂。这样,走在月亮底下的人心里也亮堂堂,充满平安喜乐。因为这月亮,人们会推迟入睡的时间,有早睡习惯的人也会多一点眷顾和温情。大家会因为这月亮对夜晚多一份热爱,对仇人多一份宽容,对生活多一份慈悲。这样的良夜,所有的美好都因月亮而存在。这样的月亮,这样的夜晚,谁不喜欢呢。只有罗氏不喜欢。罗氏不喜欢,小男也便不喜欢。这样的夜晚像白天。白天是没有秘密的。所有的秘密都会大白于天下。白天压根藏不住任何秘密。一个盗贼,内心里全是秘密,浑身上下都是秘密。他只要一走在月亮下,他的秘密就会像在白天那样藏不住,像阳光下飞舞的羽毛那样缤纷现形。他就会变成一个透明的人。浑身上下每一个毛细血管都会被人瞧得一清二楚。
罗氏很清楚,这样的良夜只适合谈情说爱,只适合休养生息,只适合不切实际的幻想。这样的良夜,盗贼不适合蛰居、不适合潜伏。然而罗氏很需要一块花布。她是一个好看的女人,皮肤白皙的女人。一个长得好看皮肤白皙的女人,一定得有一件漂亮衣服才对。那天,她从月亮堡路过,远远看见一家吊脚楼上飘着一块花布。颜色艳丽、漂亮、柔润,在风中无声张扬。她停下来看了一眼又一眼,还是看不够。回家后,她就闷闷不乐。胃部传来的饥饿感令她不适,胃囊似乎更空泛了一点。她隐约意识到,那根通向胃囊的食道似乎变小了一点,不够满足她的需求。
这次,毫无主见的小男轻易就看出她的心思。在长期生活中,小男自觉地丢掉自己的脑袋,把自己共生在罗氏身上。罗氏的所思所想,罗氏的喜怒哀乐,他轻而易举就能猜透。他整个人就像是为罗氏而生的,自觉自愿并努力让罗氏将自己培养成一名优秀的盗贼。这样看来,当年罗母的眼光不算差,不是自作主张而是早有预谋。她一定从算命先生那里窥探出天机。一名优秀的盗贼就是从明亮的月亮底下,也能把想要的东西拿到手。罗氏在惴惴不安中幻想小男能给她带来更大的惊喜,那块布料必定光滑、优雅,有沉甸甸的质感,能使她整个身心从里到外都无比舒坦自在。
门是被风撞开的,“嘭”的一声门扉弹在板壁上,巨大的声音使罗氏从睡梦中惊跳起来。这个明亮而美丽迷人的夜晚,在罗氏看来,因为等待而变得无比寂寥漫长,她记不清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她刚睁开眼睛,一道黑影就冲着门框随夜色慢慢倾倒进来,接着是浓重的喘息声。罗氏心脏狂跳,月光从破陋的窗格里跳进来,正好打在小男的脸上。他那比月还要白还要薄的脸上,露出一份惶恐不安的笑来。小男弓着身子躺在门口,一会便捂着胸口,剧烈咳嗽起来,稀疏的眉毛可怕地耸立着,似乎在忍受极大的痛楚。罗氏感到全身软绵无力,甚至没有站立起来的心思。她梦游般走到小男身边,战战兢兢地朝门外看去。门外坪院里真的多出一个东西。那是一截两米多长的圆木头,足足有成人双臂合围那么粗。木头的一端沾满淤泥,糊住还渗着汁液的漂亮纹路。这简直就是个庞然大物,在月光下静默、凝重,岿然不动。重压下,坪院的泥土深深地凹陷进去。罗氏看看丈夫再看看木头,觉得不可思议,她不明白如此瘦弱的小男是如何把木头弄回家的。
小男说他翻遍楼房的角角落落,就是找不到那块花布。似乎主人预知有盗贼,而提前把它藏起来。贼不走空,小男不想就此而归,更不想让罗氏失望。他走到石架沟时,巨大的石壁将月光吸走三分之二,朦朦胧胧的月影下,他看见这颗木头。这是上等木料,有着精良细腻的纹路。用石头敲击木身,竟然发出金石之声。定是有人白天在石架沟伐木,天黑没来得及搬走。木头寄身在此,如磐石,重似千斤。他知道自己扛不起来,他只是想试试。哪知他俯身下去,双手轻轻一捞,那木头就像长了双翅,蓄着飞翔之力,借势就搭上了他的肩膀。小男大喜,他扛着木头就在山脚下疾走起来。他只轻松一下,肩上的木头就突然变得越来越重,像浸泡水的铁石,压得他眼前发黑,胸口透不过气来。更糟糕的是,他总感觉身后有什么东西在牵扯他,吸住他,好似要将他吞没。那不是风,因为是从后面追赶上来的,前面没有。如果是后面的风,应该推着他前行,而不是逼着他后退。但不是风又能是什么,那风古怪得很,似乎还长着锋利的牙齿,紧紧咬住他的双脚。他每走一步,脚后跟那里就传来撕裂般的疼痛感。他很想回头看看那究竟是什么,可他无法回头。那根木头一端在他的肩膀上,一端直直矗立在地,逼得他无法转弯。
那是个无比漫长而艰难的夜晚。小男终于把木头扛出石架沟,走到一道田坎路时,他听见自己的心脏里传来巨大的轰隆声,谁在向他的脏腑里扔一颗炸弹。尘土飞扬,他的心脏碎了。他趔趄一下,双膝萎顿在田坎边。然而他想,他都走到这里了,再坚持一下就到家了。他不忍心让罗氏失望,自从她嫁给他的那一天,他就不愿意让她失望了。再说,要是在这田坎上待到天亮,等到别人出门,那他当盗贼的事情就人赃俱获。小男咬着牙继续走,奇怪,趔趄那么一下,他的肩头似乎又轻起来,跟石架沟起身扛木头时差不多。这会儿,他觉得行走变得容易,双脚像踩在云端上,丝毫不用使力气,脚下的路就在慢慢朝后退去。
小男说,他的心全被木头压碎了。他绝望地看着罗氏,泪水慢慢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爬出来。他用双手撕扯着衣服,似乎想把胸腔撕开让罗氏看看。罗氏尖叫一声,跌坐在地。小男并不是在那天晚上死去的,他拒绝罗氏要将他挪去床上的主意,他在楼板上躺大半夜,黎明时分,等待月亮隐退后,他甚至爬起来独自将那根木头藏在一个隐秘的地方。然后他才爬上床去睡觉。小男在床上躺了整整三天,一直没有完全清醒过来。他睡得并不安稳,时常大喊大叫,双手一直在做那个撕开胸腔的动作。好像梦中一直有什么可怕的东西在追赶,在吓唬威胁他。“啊、啊,不是我,不是 。你别追我。”“滚开、滚开!”“求求你,饶了我吧,饶了我吧,我再也不偷了。”他一会儿惊恐大叫,一会儿挥手驱赶,一会儿拼命求饶。这个动作让罗氏毛骨悚然,亲戚和族人全被惊动,但他们不知道缘故。罗氏惊慌失措,她只敢伤心哭泣,对旁人的关切和询问支支吾吾,不敢讲出半句原因。
丈夫外出的夜晚或温暖或祥和、或炎热或酷寒、或神秘或宁静。都不如罗氏现在的感受,如寒潭、如深渊。她目睹丈夫的身影被夜色吞没,伴随着那些食物带来的幻觉,她心惊肉跳,颤栗恐惧。夜色并不能给她安全感,只让她深陷迷雾之中,遮眼障目,令她看不见丈夫的归路。她想到丈夫终将暴露,浑身凝固的血液比羞耻更能扼住她的呼吸。这种担忧在黑暗中一点点堆积,沉重如山。这个善良本分的男人将会身败名裂,接受审判。怒火中烧的人们失去理智,将他围住,借疯狂和暴虐熄灭贫困带来的恨意。而她,作为将丈夫推下悬崖的罪魁祸首,身上的唾液和鄙夷一辈子都洗不干净。她的三个孩子,则成为无人看顾的野猫,从此将低着头走路。
罗氏不肯请医生,她宁可亲手断送丈夫的性命,也不能将丈夫受伤的真相大白于天下。小男没有醒过来,他吞下最后一口气时还吐出一口血。罗氏日日夜夜不眠不休地守着他,悄悄用帕子将那口血揩拭干净,谁也没有发现。
失去丈夫的人,终于在一个冬夜耐不住寒冷和寂寞,她伤心大哭,一股强烈的思念之情淹没她。伤心过后,罗氏来请白七先生,提着一个严严实实的包裹要求白七先生让她见见小男。她坚信小男存在这个世界的某个角落,她可以感受到他的气息,只是看不见而已。而白七先生作为一名信使,长期以来连接着阴阳之间的界限,没有他做不到的事情。
如常的夜晚,白七先生在罗氏家里受到隆重招待。罗氏从那个包裹里掏出一双布鞋。白七先生一口气吃下去半斤包谷烧。这酒入口酣甜,醇厚,但后劲特别大。喝完酒后就有点上头,借着这股酒劲,白七先生开始做法,他晕头转向,使出浑身解数,大汗淋漓。但是毫无效果,小男生前穿的那双布鞋就是不见任何动静,它们整齐乖巧地躺在罗氏的手心,没有一点变化。白七先生满脸通红,幸亏喝过酒,罗氏没有看出他的窘态来。白七先生在罗氏家中忙活到后半夜,他不得不承认失败。罗氏看着那双鞋,没怨怪白七先生不中用,只叹息小男不肯递信息过来。她伏在箱子旁,哭得撕心裂肺,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哭诉一边道歉忏悔。白七先生越听越心惊,对这个女人充满同情又充满愧疚。白七先生觉得,小男在这点上真不像个大丈夫,他应该原谅罗氏。人间的岁月这么长,他何苦折磨这个可怜的女人呢。罗氏受的罪足够多了,从她绝口不提丈夫的死因开始,她就已经给自己套上一生的枷锁。
十数载过去,我们均已长大成人,偶尔谈及小山,众人猜想那一晚的情景,彷佛小山已在公家湾娶妻生子。白七先生说其妻长相清丽,眉眼灵动妩媚,应是女狐听到哨音特意来伴。
白七先生鬼话连篇,但是你不得不信,他说得那么真,你不信就感觉对他有所亏欠。他说,在某个傍晚,他的房子里突然钻进来一只瞎眼的小鸟。是什么鸟?肯定不会是麻雀,能让白七先生注意的肯定不会是这种普通的鸟。紧闭的门窗里怎么会来一只鸟。这就是一个预兆,一些不好的事情将会接连发生。这只瞎眼的鸟让白七先生非常不高兴,他的脸拉得老长。白七先生看着这只鸟在狭窄的房间里扑腾来扑腾去,持续一会儿时间又不见了,就像来时那么突然。它找得到出路,眼睛不好也找得到出路。不管是哪里的灵魂,既然能顺着暗处的缝隙溜进来,那也能溜出去。
罗氏并未死心,为跟丈夫阴阳再见,每年都要来找白七先生。与其说她相信白七先生,不如说她相信自己的丈夫。小男不可能怨恨她,更不可能会拒绝与她相见。罗氏如此纠结于小男的死。白七先生说自己从来没见过这么痴情的女人。
这一次,白七先生对着罗氏的诉求充耳不闻,他低头喝酒,一声不吭。罗氏实在可怜,白七先生知道不妥,但还是拒绝这个可怜女人的心愿,就像他当初拒绝小山婆婆的哀求。罗氏走的时候崩溃大哭,她的哭声逐渐变得遥远起来。人鬼殊途,硬要凑在一块,那就是一种冒犯,会付出惨重的代价。而白七先生分明已从那只鸟身上,得到可靠的信息,他的厄运即将来临。
白七先生活在黑夜中,是这个世界上见过最多古怪的人。他苍老、瘦弱,胡子花白,郁郁寡欢。脸上挂着一副面具,你无法看清他的喜怒。他不适应白天的生活,人们也不习惯在白天看到他。偶尔一次出现也总是匆匆忙忙,谁都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夜晚来临时,白七先生如常离开古道溪,出现在老屋。这时他已变成另外一个人,一个跟白天完全不同的人。这个人擅长讲故事,如果你胆子不算小,还愿意听,永远不用担心白七先生的故事会讲完。他讲故事总是一脸风平浪静,极少露出微笑。
长夜漫长而又枯寂,大家坚信,只要有白七先生在,就完全不用担心夜晚的乏味和无趣。吃过晚饭后,我们聚集老屋,一坑大火熊熊燃烧,白七先生坐在那个最不起眼的角落里等待我们。他抽土烟,喝烈酒,用缭绕的烟雾和浓香的酒气来掩饰自己。这个为我们制造无数个美妙神奇夜晚的人,在这一刻,就像一个黑夜之王,让人敬畏。
大风压断屋外的梅李树,咔嚓一声响,我们打一个寒颤,白七先生的讲述戛然而止。没有人能让白七先生揭开谜底。
多知道一个跟自己不相干的秘密并不是什么好事,那完全就是一种负担,是一种精神上的折磨。这种折磨并不比罗氏的忏悔轻松。白七先生没有跟听故事的人告别,自己悄悄从屋里走出来。他借着夜色回家,到小男经过的田坎路上时,他开始觉得不对劲起来。身后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跟着自己,那是一团浓稠的黑影,身形漂浮,面目模糊。它的气息吹拂到脸上有一种痒痒的感觉,发出一种类似于酢浆草的味道。他无数次驻足、回头,只有黑漆漆的夜空不停围拢上来,什么也无法看清。白七先生知道这是一种警示。他一路咒骂回到家中,背转身子把门拴死,这个过程他努力压制着好奇心,没有朝后看一眼。他知道身后有个奇怪之物,正在等他回头望,然后伺机吓唬他。像吓唬婆婆那样。白七先生决定不给那个东西任何机会,他关好门后,径直走到床边,然后蒙头大睡。
第二天傍晚,白七先生起床时,发现紧闭的门窗里那只鸟又出现了。白七先生觉得晦气,同时也知道自己时日不多。他刚推开门走到阶沿上,就莫名其妙地摔上一跤,小脚趾碰及地面,差点给折断,他痛得倒吸冷气。檐上挂的背篓好端端地跌落,恰好倒装在他头上,他啃进一嘴的鸡屎,头上还插着几根鸡毛。一颗臭鸡蛋的味道令白七先生在坪院里翻江倒海,把隔夜喝的酒全部吐了个干净。这该死的母鸡,好端端的鸡窝不住,偏偏躲在这背篓里。
吃下这些亏后,白七先生老老实实在家里等待着良夜。等待这一天到来。当最后一个族人到达时,白七先生留下遗言:有的夜路你不得不走,即使你知道有什么在前面等你,你也不得不迎着头皮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