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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壮行色

2019-11-22斤小米

雨花 2019年6期
关键词:棺材祖父母亲

斤小米

1

芬伢儿,今晚睡爷爷这里吧?爷爷给你准备了崭新的被子,新弹的棉花还有土里的香味儿呢!

祖父很健朗的样子,脸色红润,看上去七十来岁,站在杨梅山中学那个光线不太明亮的食堂的窗口,一边给我打菜,一边笑着对我说话,他的背后是他那口漆得发亮的棺材。我心里掠过一阵说不出原因的不安,隐约记得,很多年没人叫过我的乳名了,而且明明我的儿子都读初中了,为什么我还会端着一个饭盆子来到这个破破烂烂的食堂?我又仔细看了一眼祖父,只见他清癯依旧,花白的山羊胡子根根抖擞,笑得那样安静平和,完全没有平时威风八面的样子。

看着这样的祖父,我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却不知道问题到底出在哪里,又不好直接拒绝他的好意,只好敷衍着说,爷爷,学校规定要睡在寝室里,我今天还要回家一趟,也给您带点吃的来,不在这儿睡呢。我匆匆地拿着空饭盒就出了那张锈迹斑斑的大门,围墙外荒草凄迷,路边大池塘里的水浑浊不堪,也不似平时的样子。我看了一眼天上的云,一堆堆的,堆在天边,天空辽远得很。我越走越快,只想把祖父远远地抛在背后,边心里惭愧边疑惑着,我这样抛开他,是多么不孝啊,可是祖父怎么到了学校里的房子?母亲都不在了,谁给祖父准备的棉被呢?

走了一会儿,算起了祖父的年岁,嗐,祖父今年得一百一十六岁了呀!我猛地一惊,陡然睁开双眼。眼前一个黑色玻璃台面的茶几,一个黑色玻璃面板的大电视,阔大的客厅,灰白的落地窗帘,高大翠绿的滴水观音,各种鸡零狗碎,以及像潮水一样一浪高过一浪的市声。这是哪里?一时间我无法从那破旧灰颓的学校食堂、浑黄的池水以及辽远的天空跳到这科技先进的城中鸟笼,一种遥远时空里的陌生感将我的呼吸道堵住,我的脑袋一片空白。

空白让人心平稳,平稳之后,便是恐惧,被甩到时光深处,无法寻找归程的恐惧紧紧握住我,令我无法动弹,除了等待自我的复苏,我别无它法。这个过程,我明知它只有几秒,却又深知它漫长艰难。

祖父终究还是到梦里寻我来了,在他离世二十二年后,在我无数次渴望与他梦中相见而无果后,他以这样独特的方式召唤我,而梦中的理智让我再次以决绝的方式远离了他,继续着属于我这一世纷扰红尘的生活。原谅您的孙女,哪怕遭遇艰难,坎坷,背叛,冷漠,哪怕红尘覆盖处,落脚步步危机,她还要继续留下她在这人世的痕迹,直到她真的心生厌倦。

2

伯母从我家西边的马路上摇着一把蒲扇走来,问我母亲道,老兔子今天吃了几碗饭?夏天傍晚的阳光依旧灼热,她的额头有细汗浸出来,呼应着她的蒲扇,渗透在空气中的不满溢出来。母亲微笑着伸出两根手指头,伯母眼睛睁得老大,两碗呀?食量这么好,不会死。说完,伯母猛劲儿摇了一下扇子,赶走试图围拢来的蜢子,顺带赶走下闷气,黄昏中,她被夕光照得亮里有些暗的脸色又暗下去一层。母亲说,是呢,我看他骂人劲口好大,我饭做迟了,饿了他一会儿,你没听他怎么骂的。显然,向来与伯母不睦的母亲,在对待祖父的问题上,坚定地站在统一战线上。

湘方言中,“兔子”的音与普通话“头子”的音一模一样,从前我总纳闷,伯母和母亲分明说的是祖父,为什么却叫他“兔子”,我左思右想,模模糊糊中,祖父便长了长长的耳朵,毛茸茸的,怪可爱。只是听她们的交谈,又明显希望祖父速速死去,对他的长寿无可奈何的情绪蔓延着。时间久了,因为语气里的厌恶,我便猜这“老兔子”的称呼,应是源于他的精明,不过我从不敢向母亲求证,这问题就搁在那里,直到祖父死去多年后,有一天,我那生活在常德的姨外婆叫我姨外公,北方方言稍稍一改,我才明白过来,原来她们不过是嫌他老了。

这种问话以各种形式,在各种不同的场合出现了无数次,她俩友好的窃窃私语几乎全部关乎我的祖父,她们的讨论冗长而重复,这无形中也拉长了时光,不知从何时开始,祖父还加了另一个名称,“老不死的”,她们叫起来,叫得咬牙切齿,使我的整个童年、少年阶段都认定了一件事,祖父是不会死的,他的长寿使他的孩子们遭遇苦不堪言的折磨,而他却旁若无人地享受着这份长寿的荣光。然而,她们又对祖父照顾得无微不至,比如,吃饭前,祖父即便之前坐在饭桌前,也是要拄着他的拐杖,慢腾腾地走到他的内屋,坐在床沿,等着孙辈恭恭敬敬地跑到他房间里,大声地叫,爷爷,吃饭了,他便慢悠悠地又拄着拐杖走出来,在他动筷子之前,没有一个人敢动筷子,不管有多饿,也不管菜有多香。他坚持的仪式,使吃饭成为了一件非常严肃神圣的事,也让我们完全不同于乡村里的其他人家,东家西家,都会端着一个饭碗,走家串户地吃,而我们一家人必须正襟危坐,安安静静,慢条斯理地吃,但凡有一个人不符合他的规矩,必定是一顿训诫。

多年以后,当我出席各种重要场合遇见各种礼仪时,一点也没有慌乱、畏惧和自卑,我才明白,祖父的坚持是一个身在乡村却永远保持着贵族的骄傲的人在失去许多阵地之后的态度,这种态度使他作为乡村的异类倔强地存在着。于是,祖父在我年少的岁月里,成了一个矛盾的存在,一面是他极力维护的尊严,一面是因为老去而终究无法守护的颜仪。

那时的祖父确实很老了,每过一年都自豪地朗声报着自己的岁月,并在数字后加一句,我要死了。八十五啦,要死了;八十六啦,要死了;八十七啦,要死了……数字越来越大,而死亡却好像永远在赶来的路上,又总是迟迟不来,为此他报数字时没半分担忧畏惧,反而响亮自豪,而他的身影竟然依旧倔强地出现在家乡每一条熟悉而陌生的田埂上。田埂上的老祖父,或背着手,或拄着拐杖,细细察看着每家每户的庄稼,仿佛每一株苗都是亲生的孩子,他早已混浊不堪萎缩变小的眼里射出的光,含糊却坚定地抚过它们,然后,把它们一一记载在自己这棵老树的新年轮上。兴致高涨时,他会走家串户去告诉他们庄稼的长势,事实上没有几个人有这种宏观把握的胸怀,人人都将头埋在地里刨食,谁还来得及抬头看一眼天,放眼瞄一眼苗,跟庄稼们交换眼神,确认彼此?唯独祖父,不担负温饱的责任,因而也能把整片大地当作自己的责任。

乡下的春天总是潋滟,祖父有时会被油菜花迷了眼,走到村子尽头的刘奶奶家去,一去就是大半天。村子里流传开祖父与刘奶奶的故事,沸沸扬扬,不外乎就是年迈的祖父竟采摘桃花和梨花给刘奶奶插瓶,两个老人一聊就是大半天之类。听光景他应该是在日落时分有了一场爱恋,这对于年纪尚幼的我简直是天大的刺激,在面对日益逼近的死亡时,祖父的风流不仅没有减损他的威严,反而使他挣脱沉沉暮气,有了鲜活的生机。

3

但中国有句话叫“各安天命”,年迈且将死之人是注定不应该有爱情的,如果有,便是“老不正经”。伯父和父亲都是读了不少书的人,他们无法忍受流言的不堪,有一天在祖父准备出门时堵住了他。他们问自己的老父亲意欲何为,祖父抚了抚他花白稀疏的山羊胡,镇静地回答,我要跟刘奶奶处在一起,只有她能懂得我有多么孤单。

祖父的话像一颗炸弹在空中轰然炸响,炸得晚辈们目瞪口呆。那一年,他八十九岁。我的祖父以一种笃定的姿态接住了所有的流言,并豁出去一张老脸,只求能与自己心仪的人在一起。八十九岁意味着什么呢?大概是两三岁孩童的状态,生活勉强自理,能保证温饱,有一点小闲钱,就是安度了。但他不想安,他要三尺浪。

伯父勃然大怒,父亲怒发冲冠,祖父的话掷地有声指天誓日,丝毫没有犹豫和退让。

自然,在比他有力量得多的晚辈们的坚决阻挠下,祖父没有如愿以偿,而自己丢自己脸的事却传遍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没有谁认真想过祖父为什么这么老了还要折腾,除了责任,讽刺,晚辈们一无所为。那段时间家里弥漫着硝烟的气味,祖父在饭桌上对我们管得也格外严格——食不言,寝不语!笑不露齿!话莫高声!他折了青竹条,谁犯戒抽谁。然而,因为他那为人不齿的爱情,他的尊严已经失掉一半,再也没有晚辈愿意在吃饭之前等待一个自己都管不住自己的人。儿孙一辈,甚至对于他在礼仪上的要求也开始公然反抗。

有时候权威的推翻只需要一根稻草,对于祖父而言,这根稻草就是他暮年时对爱的妄想——没谁问过刘奶奶是否愿意跟随祖父,没谁在意一个将死之人如一星风中摇曳的灯火的爱。

祖父与儿女们较劲,不到一个月便败下阵来。有一天,他吃着吃着饭,放下筷子,正儿八经地说,我同意你们的意见,刘奶奶那一方我都不会去了。

我呆呆地看着祖父的嘴巴,嘴唇在岁月中失去水份,已经很薄,牙齿早已掉得只剩两颗,这使两边脸颊凹进去,形成了一个明显的窝,像一朵枯萎的花。他的语气里写着满满的绝望,而晚辈们却在这份绝望里长舒一口气,像揉皱的纸团吸了水,舒展开来。

然而不久,村子里便传来了刘奶奶的死讯。那天祖父没有从他房间挪动半步,饭都是送到他房间去的。

深秋时节,天气逐渐转寒,久未出门的祖父打算出去走走。刘奶奶已死,家人没什么好担忧的,便随他去。

晌午时分,我们正在摘桔子,只听见村东头有人敲锣鼓,大呼我父亲和伯父的大名,叫道,快来呀,你爹爹掉进池塘啦!父亲一听清楚,丢掉摘桔子的剪子,就往东边奔去。

于是我们看到了一个被冷水泡得浑身发抖的祖父。父亲背了他往家小跑,一家人忙开了,生火的生火,换衣的换衣,却无人言语。等一切忙完,祖父慢慢恢复,父亲才敢问他,怎么就掉进池塘了,语带埋怨,却是落到实处的关心。

祖父说,我一直想给村子修一下路,今天去察看地形,池塘边的路实在难走,踢翻人的大砖头有好几块,我想着小孩子从这路过不是会摔跤吗,跌进池塘怎么办?所以我就弯腰去捡开,谁知道一不小心就滚到池塘里了……

当然,他是不小心,就是要磨我们。伯母很生气,不知道是怪祖父摔进去了,还是怪他竟没有被淹死。

应该会重感冒一场,估计会因此真的死了。邻居家的菊婶说。

所有人都静静等待祖父颤抖,发烧,重病,死亡,毕竟,他已经虚岁九十。

然而并没有,他睡一觉醒来精神倍好,活蹦乱跳,又去深秋的田野里巡视了,那拄着拐杖仔细视察的身影似乎一点儿也没受到刘奶奶的死和掉进河里的影响,倒是分外健朗了。

但我分明更清楚地看到了祖父的孤独。

4

过了冬天,祖父满九十岁。从九十岁的春天开始,他变得懒洋洋的,除了睡觉,吃饭,就是看看评书,写写毛笔字——他曾经在我的启蒙阶段手把手教我写毛笔字,又带我看评书,他的字秃头秃脑,并不美,却适合我练,而评书跌宕起伏,颇有意思。他似乎横下心来舍弃庄稼,一心一意等待自己与这个世界最终的告别。从那个春天开始,他热衷于坐在台阶上晒太阳,眯着眼看屋前的酸枣树,一看就是一上午。

春风和煦,万物复苏。我背着书包从屋前的小路上吧嗒吧嗒走回家,两面的田里,水光平静,映着天光,世界宁静,时间静止,远远望见祖父坐在春光里,弯着腰,似做着什么费力的事,于是大叫一声“爷爷”,祖父抬起头来,看我一眼,继续低下头。我很好奇,祖父甚少这样对我,我是他最疼爱的孙女,每天只要我叫他,他都会抑制不住地笑着回我。

我小跑过去一看,祖父正在专心致志地剪脚指甲,只见他拿着我母亲剪布料的大剪刀,用力地剪大拇指的指甲。杀鸡焉用牛刀,剪甲焉用裁刀?裁衣刀的刀锋有两个手掌那么长,又很重,虽然锋利,但运用起来十分不便,只见祖父右手拿刀,张开刀锋,左手捉住大拇指,将指甲缓缓送进刀口里,一层粉末伴随着指甲落到地上,祖父的皱纹随着飘落的粉末舒展开。我第一次知道人的指甲厚而硬,像铁一样,不过是岁月层层叠加的结果,这也是那些僵尸片里的僵尸全都长着锋利指甲的原因?我不由自主地看着自己粉嫩透明完全可以用牙咬掉的手指甲,怔了半晌,也默默地看了半晌,他的每一个指头的指甲都很硬,这费了祖父不少精力,但他一声不吭,完全沉浸其中,似乎有着无穷乐趣。

剪完指甲已经正午,他起身拍拍身上的灰,缓缓走进自己的房间,不多一会儿,就拿出了几件衣服,递给我针线,说,给我穿一下针。我对着阳光穿了递给他,只见他利索地将线开了的地方仔细对齐,再一针一线地穿引,不多久便缝好了。我惊异于祖父竟然可以自己缝衣服,更惊异于他不愿将这样的小事交给他的儿媳。

做完这一切,吃完午饭,祖父说要洗澡,母亲给他烧水,给他安排,不多久他也洗好了,换了干净衣裳出来,将脏衣服放在脚盆里,拿一块肥皂搓起来。

他安然平静地做着这一切,一点都不像一个垂暮之年的人,他不期待怜悯和救赎,也不愿意寄希望于后辈。不知为何,我看得满眼心酸,又无比佩服。那时候我从未想过,有一天祖父会失去一切能力,连最起码的自理都难以做到。我不知道老去会狼狈,会失去最后的阵地,会尊严尽失。在我心里,此时的祖父就是老去最好的样子。

但这只是他日常里静静地做着的事,就像吃饭喝水一般,在做完这些事,睡完觉,看完书,写完字后,剩下的时光,他全部用来抚摸堂屋里那副乌黑的棺材。

5

关于这副棺材,说来话长。

自我有记忆起,这副棺材就一直在我家堂屋的左边角落里放着,乌漆麻黑,在寒冷的冬夜十分瘆人。母亲讲过多次要把棺材抬到屋檐下,祖父不肯,他说这副棺材是他唯一要带走的宝贝,任何人都不许作践它,他得让它体面且高贵地呆在人间,因为一旦埋到地下它就永不见天日了。

每年农历六月初六这天,祖父都会要求儿子们把棺材抬到大太阳底下,掀开棺材盖,曝晒一天,然后他就提一桶黑漆在后面的十天里仔仔细细地将棺材外面刷三遍,那段时间,屋子里弥漫着油漆刺鼻的气味,而里面黄色原木露出的部分则散发着浓烈的清香。棺材头大尾小,头前画一个圆圈,写了一个大大的红“寿”字,我那时怎么也不明白,明明死是无寿,为什么棺材上要这个字?但关于棺材总是有诸多禁忌,我怎敢这样去问他?揣着这个疑问,我一直活到了今天。

这样的重复我们已经习以为常,因而也无所畏惧,直到他九十岁那年的六月初六。

这天早晨,露水打湿了屋檐下的青草,太阳一出来,它们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晌午时分,日头更烈了,祖父照例叫了儿子和邻居们掀开棺材盖,抬出棺材,曝晒。趁着明亮的日光,我提着胆子将棺材里里外外瞧了个仔细,它外面呈圆柱形,内芯方方正正,空间部分像是从一根巨大的木头里挖出来的,黄色原木洁净而温暖,想必即使在地底下也不会冰凉,难怪祖父如此在意它。棺材盖里面凹进去,形成一个小型屋顶,合上能扩大空间。

从晌午到日落,除了吃饭,祖父顶着烈日,扶着棺材沿,一圈圈仔细看,连一根多出来的木材毛都不允许存在。他右手大拇指留了较长的指甲,又粗又硬,遇到不平整处,就用指甲磨,直到完全磨平为止。他说,躺在里面的时间比一生要长得多,相比于无边无际的死,生只不过是时光之海里微不足道的一滴,万一被木刺刮了,几百上千年地扎在肉里,动又动不得,岂不难受?说这些时,祖父抚摸了一下他的山羊胡子,背过双手,脸上浮起得意又担忧的复杂情绪。

日落后,祖父吩咐抬进去暂时不要盖上,儿子们不知何故,便依了他。半夜时分,我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响了半晌,睁开眼,看到一道黑影摸着墙壁,慢慢挪动,转过侧门,往堂屋去了,我吓得不能动弹,对自己说这是做梦,眯着眼睛继续做梦,慢慢又睡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便被惊叫声喊醒,爹,爹,您怎么睡在棺材里呀!我一骨碌爬起来,跑到堂屋。伯父,伯母,父亲,母亲,邻居家森林,炎伍,还有许多人都来了,围在棺材边,聚了满满一堂。我从缝隙里钻过去,冲到棺材边,只见祖父笔直仰躺在棺材里,脚朝门外,面带微笑,颇为狡黠地望着惊慌失措的儿女们。我俯身唤道,爷爷,你干嘛呢,这么调皮,可是这一点都不好玩,昨晚差不多把我吓死了!祖父看了我一眼,伸出左手,得意地说,拉我一把。父亲赶紧扯起他,他还是不肯站起来,坐着,闭目养神。

父亲真的生气了,朝祖父吼,您这做的什么好事!不把晚辈们吓死不收场是吧?

祖父抚了抚他的山羊胡子,慢腾腾地说,有什么好怕的,我那么多亲人,朋友,全走啦,现在只剩下我,我得找找路,免得迷路了,听说活人躺在棺材里能看见死去的亲人,跟他们说话,我想试试看,躺了一晚上,睡也睡了,眼也睁了,一个亲人都没见到,都是骗人的鬼话,不过这棺材倒是挺舒服的,体面。

他的话让儿女们胆战心惊,他们开始私下里讨论祖父的状态,担心他躺过棺材后再也不会死去,事实上他确实从那以后越加健朗,红光满面,头脑清醒。

他让我觉得人只要活过年岁的某一个坎,就会永无止境地活下去,而在此之前,太多的人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夭折,仿佛一棵树突然就断了。四十岁的人脑溢血,五十岁的人癌症,六十岁的人死于莫名其妙的中风,总而言之,有一个年龄的坎,让人感到无比威严,就像一座无法跨越的山一样横亘在生命的前头,而祖父是过了这个坎的人。

6

但人算不如天算,被祖父刷了将近二十年漆的棺材,最后也被祖父拱手让给了我的母亲。

祖父九十四岁时,他最小的儿媳——我母亲突然去世,在此之前他的两位女婿早就被埋在为他准备的坟地里。他看惯了生死,倒没什么悲痛,而专门负责照顾他生活起居的我的母亲突然离开,不知怎么触动了祖父的衷肠,他老泪纵横,向每一个来致悼的人诉说着我母亲的种种好处。母亲走得突然,家里穷,父亲实在没有多余的钱为母亲置办一副像样的棺材,他们瞄准了祖父的那副。很明显,棺材太大,不适合我身材娇小的母亲,但全村上下再也找不出一副比这更体面的棺材了,而一副体面的棺材才是对我母亲过早离世的补偿。

没有人敢跟祖父开口,从一开始,所有人都沉浸在悲痛中的时候,祖父就一手抚着山羊胡,一手抚着棺材沉思了,他的小儿媳躺在冰凉的地上,棺材就在她的头边。如果他不让出棺材来,这个只有三十九岁还没来得及享受人世繁华的妇人,将睡在薄薄的棺材板里很快被白蚁蛀透,尸骨无存。但如果让出来,他这许多年的心血岂不白费?况且,自己走了又睡什么呢?祖父纠结了一天一夜,最后他悄悄告诉我,看在你的面子上,我把它,这个我心血浇灌了二十年的千年屋让给你妈妈,她毕竟太年轻了。

听到这个消息,所有悲伤的人都欢欣鼓舞,唯独祖父更悲伤了。他或许还会活很久,或许明天就会死去,按他自己的话来说,管不了那么多了,如果明天就死,没有东西葬,也是命,这辈子,还不是命让他活成现在的样子么。

是啊,除了命,什么能解释一个老人落寞的晚年?他长达九十四年的岁月,绝不仅是我所看到的静好。祖父兴致高时会说起他的父亲母亲,说起跑兵的日子,据说他出自大家望族,自从他的父亲抛家弃子参加革命,他一个人从湘乡高处流浪至此村落,做过厨师和瓦匠,就是不肯乖乖做一个农民。他的过去就像谜一般留存于人们的传说里,随着他的老去,他那一代人的相继离开、消逝,新的生命不断降生,他被推到了生命落叶堆积的最底层,越来越少有人在意他的喜怒哀乐,更无人愿意听他提起过往。更何况因为他的长寿,他的小辈们都熬不过他,先他而去,更使人怀疑是他堵在某一扇门口,导致其他人都过不去,乡下传说老人太高寿对后代是不吉利的,因此九十岁后每增一岁,他都满怀愧疚,可他拿长寿又有什么办法?

他不仅长寿,还眼明心亮,据说是每天用早晨的漱口水洗眼睛的效果。但他耳朵却聋了,得用雷声般大的声音才能和他对话,时间久了,没有人有这耐心,重要的事都是比划手势。但我发现了祖父的一个秘密,每次我和他说话,声音稍微大一点他都听得见。母亲在时,似乎看穿了这一点,有什么重要的事都让我去传达。

祖父对我的偏爱令所有后辈羡慕不已,在一个重男轻女的时代,我作为他满儿的第一个孩子,在被定义为女性之后,他不仅没有叹气,反而十分高兴,他喜欢孙女,把我的生辰八字用毛笔写在木门背后,每年我的生日都要求杀一只鸡为我庆贺。在长大的过程中,他陆续教会了我写毛笔字,看书,切菜,炒菜。

有一次,我父母亲去赶集卖东西,中午还没回,他就教我切苦瓜,只见他左手五指并拢拱起,按住苦瓜,右手操刀,齐着手指拱住的地方飞速剁下去,左手从容后移,很快,一条苦瓜切完,每一片都是薄如蝉翼,然后烧油,滚锅,下菜,不久一盘漂亮的苦瓜做好,味道之美,连从不吃苦瓜的我都忍不住吃了很多。我被祖父镇住了。有母亲在,祖父从未下过厨房,谁都没有尝过他做的菜,但他那天,正经想将技艺传授于我。

多年以后,只要拿起刀,拱起手指,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祖父的模样,此时,他还存活在我的记忆里。而许多年以前,在漫漫无尽的岁月里,我们忘记了我们的先人,许多年以后漫漫无尽的岁月,我们的后人也忘记了我们,在后代的心里,那些血脉里流淌过的,都是一团模糊,唯一能留下的,不正是这一星半点的细节么?时光很快来到了他的九十六岁。毕竟扛不过,尽管他的背只是一点点佝偻,但走路还是明显慢了许多,几乎可以用“颤颤巍巍”来形容了。他有了新的满儿媳,这个儿媳非常嫌弃他,从不进他的房间,任他自生自灭,也从不为他单独做什么菜,管他是否吞咽得下。祖父哪里受过这样的苦,便自己买了些皮蛋,剥了壳,装在一个绿色的塑料盒里,拌了酱油,一吃就是好几天。

7

离家一个学期,暑假回家,我进门就叫,爷爷,爷爷,冲到他的房门口,只见他坐在床沿上朝我笑,只剩一粒牙齿的嘴巴瘪得叫人心疼。他的房间发出一股浓浓的骚味,绿盒子里的皮蛋里有细小的白虫子蠕动,没有放下的蚊帐里,成千上万的蚊子嗡嗡地叫着。一时间我的鼻子酸痛得要命,大声叫来他的满儿媳——我的继母,问她为什么不给祖父熏下蚊子,这个眼睛下方有一颗大痣的女人天生凶狠,她正值壮年,对我的问话置之不理。

我噙着泪,扶祖父走出阴暗的房间,开始为他清理。他换下来的几条裤子还没来得及清洗,上面沾满尿渍和干了的粪便,皮蛋早已过期变质,没有谁为他倒掉,那么多的蚊子需要满满一盒灭蚊片……

提了他的裤子,我大声对他说,不要进房间啊,房间里在熏蚊子。他笑着朝我点点头,他的耳朵并没有那么聋。我试着放低声音对他说,爷爷,我给你洗裤子去。他又点点头,对我说,孩儿,你会有好处的。

我不知道他这句话是否是对我的祝福,这是他清醒时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当我把他的裤子浸泡在池塘里,先搓第一道时,随着泛出的浊水,我的泪水汹涌。

曾经那么矜持的祖父,坚持自己缝补衣服,洗澡,并能切出那么薄的苦瓜片的祖父,坐在后门口的南风里读着评书的祖父,握住我的手,一笔一画教我写字的祖父,终究要走了,只是因为惦记的棺材还没有置办好,他只能慢慢走,再等等。在他自己而言,他还是要走得雄纠纠气昂昂,不能有半点颓败的样子,可他能奈那一床嗡嗡叫着的蚊子何?蚊子,蛆,还有无力搓洗的脏裤子,以及沾在胡须上的饭粒,让他成为了一个因为衰老而令人讨厌的人。时光积淀得越多,他背负的厌倦也越重,但他依旧活着,从清醒往混沌一步一步走,走得缓慢而悲凉。

晚上,睡在洁净的床上,祖父打起了鼾,他睡得无忧无虑,婴儿一般。开始时,夜风安稳,一切平静,夜深后,他却在睡梦里叫唤起来,妈妈,妈妈,等等我,带我走;爹爹,爹爹,不该要我流浪四方!妈妈呀……他的声音十分凄厉,似是把一生白付的光阴全都喊了出来,在深黑的夜里,我听得非常害怕,又满心悲伤,只经历了短短人生的我,何曾想过祖父也曾是父母手里的孩童,也经历了繁花盛开的青春,也曾是翩翩美少年,也有一路经历,心事万千。

听他叫得难受,我坐到他床边,紧紧握住他的手。他的指甲又长长了,很硬很硬,手指干枯,只剩骨头。握了一会儿,他不再叫喊了,又打起了鼾。那一夜,我一直陪着祖父坐到天明,在比我大七十八岁的祖父面前,我竟觉得自己是他的母亲,那么心疼他,希望他早早结束人世的痛苦,回到他想走的路上去。

第二天,在离家之前,我煨了一盒子瘦肉粥喂他,他顺从地张开嘴,嘴巴空洞洞的,接一口,很快吞了,又接第二口,第三口,动作机械,很快便吃了半盒子。他还在张嘴,我却不敢喂了,怕他太胀。但他一直张着嘴,看着我,我的鼻子又酸痛得要命,别过脸去,忍了一会儿,对他说,爷爷,过会儿再吃。

那天我离开祖父,离开家,去奔赴我的下一站旅途,匆匆又是四五个月。电话里父亲说,祖父最后被伯父接了过去,已经糊涂得认不出人,大冬天的,竟然脱了个精光,伯母照顾他非常不便,又说他见一个人就说伯母不好,又说满儿媳不好,女儿们来看她,他也骂,外孙们给他钱,他统统不要,对谁都发脾气,等等。父亲用了一个词,叫“吵死”,他说,你祖父是吵着要去死了。

死,在祖父的后辈们嘴里说出来,稀松平常,毫无伤感。毕竟,活得太久,对这个世界,是一种亏欠。

8

回家那天,雨雪霏霏,风雪中我走进家门,看到祖父的黑白相片摆在堂屋的牌位边,房子燃着香和蜡烛,我一下子明白,祖父终于走了,没来得及和我告别。我愤怒地问父亲,为什么爷爷已经走了,下葬了,也不通知我回来,父亲说,学校距离家里太远,你又是期末考试期间,一回来,不就挂科了?爷爷走是顺理成章的事,是白喜事,你不回,也没多大关系。

一时间,我悲痛无语,跪在祖父灵前,多想再叫他一声,再看他笑着摸着胡须,点头看我,多想他再教我写写字,告诉他,我知道了,他教我的,是《泰山金刚经》,多想能再喂他喝口粥……

刺骨的寒风和漫天的大雪里,我跋涉到了埋葬祖父的山岗,这里埋葬了我的母亲,以及我那两位深得祖父喜欢的姑父。祖父坟上的黄土在他们已经长满绿草的坟前显得隆重而威严,作为长辈,他的坟地在最高处,像他生前永远坐在饭桌最重要的位置一样,他要的,无非是一份秩序纲常。他的儿子很好地安葬了他,虽然棺材不尽如人意,但他在这里得到了生前一直维护着的尊重。

我跪在他的碑前,往昔的点点滴滴纷纷涌现。我想为他唱一首歌,送他上路,却找不到最好的歌词。他七十八岁与他的孙女我相见,剩下的岁月非但毫不颓丧,反而壮怀激烈,可以想见,即使在后人看来,全都是不值一提的尘土,于他自己,也必定是铿锵有力的书写,虽然他没有从过军,活得完全像一颗尘埃,可谁能否定他在横无际涯的生活面前的挣扎?至少,在动乱且贫穷的岁月里,他养活了四个儿女,也赢得了儿孙满堂。

风雪中,我的耳旁飘过一首曲子,故乡的原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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