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人的遮蔽与自我的救赎
——读文珍的两个短篇小说
2019-11-22张光芒
张光芒
初读文珍最近的两个短篇小说《隔着星空与大海》《我们总是在谈论她人的生活》,其建构主人公都市日常生活框架的这些基本信息点,比如师兄妹、毕业、留学、返校……令在高校工作的我产生一丝熟悉感。而随着阅读的深入,作品语言、意象、结构的内在意蕴渐渐生发出一种别样的艺术魅力,令人回味。《隔着星空与大海》写一个叫孙宁的女孩在工作中得到机会,去度过三年愉快研究生生涯的澳门出差。可是在她抵达目的地身心畅然的时刻,不期接到师兄兼同事的一条微信,这条微信将其“惊出一身冷汗”。而当我们为之担心时,故事情节发生逆转,孙宁和“千禧女孩”发生了一场引发其心灵震荡与反思的相遇,而这才是小说真正的叙事重点。《我们总是在谈论她人的生活》则通过中文系毕业的女研究生“我”讲述了几个“我们共同认识的女人/子/孩/生/的”令人叹惋的故事。
文珍此前的作品擅长描写那些在物质、婚恋、疾病、精神隐忧等各层面网织的焦虑变异中挣扎、失衡、悲情乃至绝望的年轻女性,比如被强大的都市经济玩弄人生轨迹的“麻辣烫西施”(《安翔路情事》、苏令《银行》、孙梅《西瓜》),以及无奈死别丈夫的妻子(《夜车》),被迫顿悟的失恋女人(《风后面是风》),被其“牧者”“留在身后大片大片雪白刺眼的荒凉里”的女大学生(《牧者》),对孕育新生命充满恐惧的女人(《肺鱼》《你还只是一个年轻人》)等等。和这些幸福指数颇低的姐妹相比,《隔着星空与大海》的女主人公孙宁,表面看起来是那么正常又快乐。她家境不错,受过良好教育,心境平和,工作顺利,直到上研究生期间,“心理上还一直处于童年无忧无虑的纯净状态”。这样看来,她简直是现实和文学的双重宠儿,晨风雨露似乎从未曾在其光滑圆润、饱满青春的心灵上留下任何划痕。
如果沿着这种曲调演奏下去,我们会在孙宁重返母校的旅程中一温“再别康桥”式的浪漫情怀。可是这温馨的乐音突然被一条微信提醒打断,老胡发来公司林副总的聊天截屏:“听说孙宁到处讲我‘蜜兔’她。他妈的我私底下连一顿饭都没和她吃过,这女的是不是神经病?”这种突袭般通过第三方发出的无耻叫嚣和恶人先告状的谩骂,对尚陷在故地重游的温柔乡里的孙宁而言不啻“晴天霹雳”。此事真假并非小说叙事的重点,根本问题在于林副总、老胡、孙宁以及后面与之邂逅的“千禧女孩”对此事的态度,当然还有叙事者的隐形立场,细细探究之下颇耐人寻味。首先,作为性暴力的实施者,林副总没有丝毫忏悔,反而跳出来吃“人血馒头”,发散舆论,在咄咄逼人的嘲讽、警告、侮辱中试图解脱危局、再寻红利。现实生活中,女性遭受性暴力往往不敢发声,苦水向肚子里吞。即使有反抗者,也往往要顶着巨大的压力。近年来全球性“蜜兔”(Me Too)运动兴起,即呼吁所有曾遭受性侵犯的女性挺身而出说出惨痛经历。而这样一股事关个体生存尊严的严肃思潮与运动通过如此戏谑、嘲弄的方式在文本中出现,真是一种巨大的讽刺。其次我们看到,作为师兄以及死党,老胡面对师妹的性暴力事件态度暧昧,“不予置评”。而作为当事人的孙宁面对敌人挑衅的第一反应则是否定自己说过“被蜜兔”的话,担心自己的职业前景,急于找出摆脱困境的方法。再稍微冷静下,她开始运用研究生的高智商探查自己被袭胸时的细节。当时受辱之下曾经向身边两位要好的同事哭诉,那么问题来了,谁是告密者?!就文本叙事本身而言,我们则惊讶于这么一个看上去宁静幸运的女孩竟然经历过这种侮辱和损害。遭遇性暴力后,其身体和心灵的伤口是怎样愈合的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我们看到的是伤口似乎愈合得不错,以至于如前所述令读者一度对其人生产生岁月静好的错觉。并且事件爆发出来之后她反而觉得自己犯了错,乃至惶惶不可终日,甚至急于找出叛徒,讨好敌人。我们不由要追问,是什么原因造成孙宁这样的精神状态?
故事接下来的发展出人意料。在恍惚焦虑试图寻求安慰之际,孙宁遇到一个出生于千禧之年来澳门寻找此前偶遇的心仪对象的年轻女孩。年长几岁、社会经验较丰富的孙宁担心女孩子受骗,反而暂时放下满怀心事帮助她一起寻梦,却又忍不住诉说了自己的遭遇。千禧女孩第一时间问她有没有报警。而当女孩终于得偿所愿找到情人之后,其“眼中的星星”令孙宁猛醒,“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这样希望自己年轻过,只有年轻,才依然愿意采用最简单的方式去相信这个世界的光明面,与此同时,在遇到事的时候,也才能够一眼看穿事物的本质,而不是去怀疑其他弱者。”她方才意识到,生活的历练、经验的增长没有令自己越来越自信,越来越阳光,反而磨损了她的意志,让她丧失了对人性的信任。于是她觉得女孩会受骗,慨叹人“都会老的,都会遇到坏人的,损毁破坏早晚都会来的”。人性本恶,女性本弱,这样的人生观随着年龄的增长已经悄然渗透至她的肺腑肌理。基于此,她不知不觉间丢掉了星光的长矛,向着黑暗与强敌认命投降。令人欣慰的是,千禧女孩的勇敢、执着、单纯的信仰和斗志,终于令她醍醐灌顶,重现青春时期的理想光芒。
由此可以说,《隔着星空和大海》叙事的表层是受到惊吓的“奔三”的职场女性和二十岁千禧女孩的邂逅故事,其精神实质则关乎寻找与救赎。与年轻女孩的偶遇本质上是她与年轻时的自己的重逢,重回澳门大学之行则是一场精神寻找之旅。表面上看孙宁比女孩成熟、理性,所做之事乃是助人为乐。实际上,孙宁正是在帮助女孩实践约定时才发现了自我成人之路上的精神症结与心灵隐痛。正如由沃尔特·塞勒斯执导、1998年在巴西上映的电影《中央车站》,靠给别人写信为生、生活困窘的中老年妇女朵拉,在帮助失去妈妈的男孩约书亚寻找父亲的过程中,完成了灵魂的信仰和救赎,枯寂的心灵找到了彼岸。星星坠落了还会再次升起,“孙宁睡去时一整个北半球的星星都悬在大海之上”。隔着星空与大海,她褪去麻木、油腻、恐惧,重拾“爱、思索和坚持”(文珍《新的声音,新的房间》)。
不幸中有万幸,孙宁遇到了天使的点拨,敞开了被性别意识形态和庸俗现实主义遮蔽的灵魂,完成了自我救赎。然而生活中像孙宁一样猛然醒悟的人何其少,我们周围多的是已经遭受侮辱损害却默默承受、不敢出声、唯恐被骂“精神病”的姐妹,更不乏手握道德完美大旗玩味她人不幸的“看客”“播客”。这也是林副总犯下罪恶之后敢于主动出击、发动舆论战的现实基础。星空和海浪毕竟是遥远的。而我们,尤其是女性,生活在无往而不在的坚硬的现实框架内,力图恪守由别人界定的生命轨迹,一边惊恐于不知何时会像孙宁那样陷入性暴力的深渊,一边被别人八卦也津津乐道八卦着“她人的生活”:“那个我们共同认识的女人/子/孩/生/的……你听说了吗——她怎么会这样?——她到底想做什么?”(《我们总是在谈论她人的生活》)作家坦言标题是故意写错字的,“正确的组词方式,理应是‘他人’,可名字在唇吻之间生锈的,却大多是‘她’”(文珍《新的声音,新的房间》)。小说中的几个女性,无论曾经历怎样惊心动魄的生命历程,在人生之树上刻下怎样深入骨髓的生的年轮,她们的喜怒悲欢、内心波澜都被屏蔽了,而仅仅成为异性伤害的对象,或者别人乃至同性唇间舌头不断再造、传播、评价的“形象”:“她”把十万元奖金全交了党费,一定是出于某种功利目的;“她”的确在学术上取得了一定成就,可惜长相太丑;“她”是因为和导师有私情,“毕业后被推荐到了更好的高校或研究机构”;“她”在传媒界风生水起,是因为背后犯下“三宗罪:第一是年轻貌美——其实也没有很年轻啦;第二是刚从国外留学回来作风过于高调;第三最严重:乱和有权有势的老男人睡觉”(《我们总是在谈论她人的生活》)。女人就在这样的议论与被议论中,伤害着她人也伤害着自己,与自我本质、生命意义之间越行越远。
孙宁从女性的自我遮蔽与他者的扭曲异化的泥潭中解脱了,可是我们知道,她周围的人还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甚至在对她的故事的演绎、传播中建构着某种可怜可怖的优越感而不自知。情到浓时人孤独,也许这连绵无尽头的黑夜会令人绝望,但是我们看到作家悲悯的目光正试图穿过这种种遮蔽:现实的残忍、意义的虚妄、性别原罪的枷锁,顽强地投向爱、智慧、理性的星空与海洋,向着仍旧被压抑、被桎梏的姐妹发出呐喊。加拿大游吟诗人莱昂纳德·科恩在其《颂歌》中曾经吟唱:“万物皆有裂隙,那是光照进来的地方。”生活充盈着苦难,但是黑夜也有缝隙。尽管文珍小说有些地方难掩说理的痕迹,尽管我们注意到作家在热爱与绝望之间也有徘徊、犹豫,但这徘徊、犹豫也赋予了文珍作品独特的思想艺术张力。更重要的是,我们相信,已经有姐妹倾听到了文珍的呐喊,这呐喊正穿过重重夜幕,启发越来越多的人走出他人的遮蔽,通往自我的救赎。在这呼喊与倾听之间,越来越多的人会发现那束照进裂隙的微弱但温暖的光。